沈琪
摘 要: 晚唐是詠物詩高產(chǎn)的時代,詠物詩留存多達兩千多首,幾乎是唐五代的一半。韓偓作為那個時代的重要詩人,以政治詩和“香奩體”聞名,研究較多。但創(chuàng)作了一些體氣清雋、別具風味的詠物詩,體現(xiàn)了晚唐詩在題材、風格、寫法上的共性。通過其詠物詩,可以窺見韓偓不同時期的心理變化、當時的朝局變幻及詩歌創(chuàng)作風尚。根據(jù)內(nèi)容和風格的不同,其詠物詩可分三個時期,有不同的內(nèi)涵和風格。
關(guān)鍵詞: 韓偓 詠物詩 晚唐
詠物詩是傳統(tǒng)詩歌門類之一。屈原的《橘頌》為后世詠物詩提供了范本。唐代詠物詩進入了成熟繁榮期,特別是晚唐詠物詩,作者眾多,風采各異,是較有特色和成就的部分。但由于時代的影響,多充滿悲劇色彩。韓偓作為晚唐名家,既寫出了香艷綺麗的“香奩體”詩,又創(chuàng)作出了許多抒發(fā)忠憤之情的詠懷敘事詩。據(jù)其生平及詩歌內(nèi)容和藝術(shù)的不同,可將其詠物詩分為三個時期:前期詩多借詠物來表達對女子的贊美與愛慕之情。中期身居高位,借詠物來表達對皇恩的感念或?qū)鹿偌败婇y的憤懣。晚期入閩后,思想感情復雜,借以抒發(fā)忠憤或隱居之思。透過剖析這種變化,可窺見晚唐政局及詩人創(chuàng)作道路、詩風演變之跡,讓我們更加深入地了解晚唐社會,認識韓偓詩創(chuàng)作的多樣性及抒情方式的獨特性。經(jīng)此,又可進一步了解晚唐詩題材類型和藝術(shù)風格上的共同點及士人心態(tài)。對于韓詩,歷來人們研究的主要是“香奩體”詩或政治詩,但他的詠物詩也有值得研究的地方。吳在慶《韓偓集系年校注》考證了韓偓作詩的時間和地點,并進行了編年排序,對韓偓每首詩的內(nèi)容與藝術(shù)進行了分析,但對韓偓的詠物詩卻很少涉及,其他人也很少系統(tǒng)地整理和分析,是著力較少的部分。本文以此為研究對象,對韓偓的詠物詩作出分析與研究。
一、晚唐詠物詩的創(chuàng)作緣起及特點
唐朝是詩的國度,詠物詩進入了繁榮期,晚唐是這個繁榮期的頂峰。據(jù)學者統(tǒng)計,《全唐詩》中有詠物詩6789首[1],其中晚唐就有2889首,幾乎占唐代詠物詩的一半[2]??烧f詠物詩已成了晚唐人寫作時常用的一種題材類型。元代方回《瀛奎律髓》(卷四二)說:“晚唐人非風花雪月禽鳥蟲魚竹樹,則一字不能作?!盵3]指出了晚唐詩人喜寫物象的特點,也側(cè)面反映出晚唐詠物詩之多。
晚唐衰落的國運、混亂的政治決定了當時文壇悲劇的氣氛。當政治壓迫、心中苦悶無法直接訴說的時候,詩人往往借助托物言志的方式來委婉表達。時代的客觀基礎與文人思想感情的主觀因素的共同作用使晚唐成了詠物詩創(chuàng)作的一次高峰。清代詩評家葉燮對晚唐詩歌作了富于啟發(fā)性的評論,云:“論者謂晚唐之詩,其音衰颯。然衰颯之論,晚唐不辭;若以衰颯為貶,晚唐不受也。夫天有四時,四時有春秋,春氣滋生,秋氣肅殺,滋生則敷榮,肅殺則衰颯,氣之候不同,非氣有優(yōu)劣也使氣有優(yōu)劣,春與秋亦有優(yōu)劣乎?”[4]認為初盛中晚之詩,如同四季中的春與秋,并沒有優(yōu)劣之分。用秋花來比喻晚唐,十分貼切。晚唐的詠物詩可以用“衰颯”一詞評價。當曾經(jīng)輝煌的大唐王朝不可避免地一步步走向衰落,文人的感傷、憤懣之情難免溢出紙外。
晚唐詩人告別了盛唐的磅礴意象,從江河日下的朝局中看到了一個時代沒落的凄涼和個體生命的渺小。不難發(fā)現(xiàn)晚唐詠物詩具有以下幾個特點:一是題材上喜寫細小、纖弱之物,常對風云草木、蟲蝶花鳥等做細致刻畫。甚至將自己遭遇與所詠之物聯(lián)系起來,托物寓懷。但受時代及文壇風氣影響,詩境都不大,格調(diào)都不高,李商隱的《蟬》《流鶯》《錦瑟》,韓偓的《蜻蜓》《露》《詠燈》即體現(xiàn)出這一特點。二是對齊梁詩風的繼承與創(chuàng)新。一方面,通過對自然及生活的細致觀察,體物精工,追求形式美。另一方面,沒有盛唐的開闊胸襟,也沒有中唐詩人的變革激情,但有大量的憤世嫉俗之作。通過詠物詩曲折表達對亂臣賊子的痛恨。如韓偓《梅花》《柳》《火蛾》,皮日休《蚊子》,羅隱《蜂》等。當臣子屢遭迫害,對江山社稷不抱希望時,當他們對諷刺時政失去熱情時,就會選擇退出官場,在山林漁樵中忘卻塵世的煩惱與憂愁。這樣可以保全性命,保持獨立人格,不至于淪為權(quán)宦的走狗或者混跡下層社會,就此聲色犬馬。晚唐多數(shù)詠物詩的創(chuàng)作,都與這些因素有關(guān)。韓偓《碧翠鳥》《失鶴》,皮日休和陸龜蒙的《漁具詩》《茶具十詠》等,就未嘗不可以作如是觀。
在當時彌漫著悲情氣息的文壇中,韓偓宛然是一股清流。四庫館臣評價:“其詩雖局于風氣,渾厚不及前人,而忠憤之氣,時時溢于語外,性情既摯,風骨自遒,慷慨激昂,迥異當時靡靡之響。其在晚唐,亦可謂文筆之鳴鳳已?!盵5]指出韓偓詩雖然不及前人渾厚,但充滿忠義之氣,與同一時期頹然色彩的詩迥然不同,可以稱得上當時的杰出者,這個評價是準確的。接下來我們就以清人所說為著眼點,看看韓偓獨特的詠物詩。
二、韓偓不同時期的詠物詩風
受環(huán)境、閱歷的影響,同一個人不同時期的創(chuàng)作是有差別的,同一體裁的作品所表達的感情也不一樣。據(jù)此可將韓偓詠物詩分為早中晚三個時期,從中可窺見韓偓命運沉浮及朝局變幻。
1.早期詠物詩。韓偓少年時期文學才華就已顯露。李商隱曾稱贊他的詩文“雛鳳清于老鳳聲”[6],可見其文采之出眾。這一時期的詠物詩多作于黃巢亂前,在較為安閑的時期里通過創(chuàng)作詠物詩磨煉詩藝,對事物觀察細致入微,描摹事物力求形似。不少詠物詩雖然意義淺白,但體物精工、造句精美,時有奇巧。所用題材也是燈、手、荷花,屏風之類尋常意象。有模仿前人的,如學習李商隱詠《燈》所做的《詠燈》;有通過細致刻畫展現(xiàn)生活情趣的,如《草書屏風》中對懷素草書的生動描寫,充滿想象,使人回味;有表達自己志向及對美好品格向往的,如《荷花》中對荷花高潔品性的吟詠;有對女性身形的描摹,借鑒當時的仕女畫技法并運用入詩,如《詠手》“腕白膚紅玉筍芽,調(diào)琴抽線露尖斜”,通過捕捉女子瞬時性動作,筆調(diào)細膩地將女子的手柔軟、纖細、靈活的特點形象展現(xiàn)出來,充滿美感,使人浮想聯(lián)翩;有借詠物暗示對女子愛慕的,如《詠柳》將微風細雨中柳絲搖蕩的柔媚形態(tài)寫得形象生動;有批判不良社會風氣的,如《屐子》“南朝天子風流事,卻重金蓮輕綠齒”,批判南齊東昏侯喜歡小腳女人導致裹腳風氣。今天誦讀這些詠物詩,仍可窺見一個對未來充滿希望的年輕人,感受到他身上的朝氣與活力。endprint
2.中期詠物詩。韓偓人品峻潔,歷來評價極高。清四庫館臣稱其“內(nèi)預秘謀,外爭國是,屢觸逆臣之鋒,死生患難,百折不渝,晚節(jié)亦管寧之流亞,實為唐末完人”[5],在暗流涌動、風云變幻的政治場上,始終保持對唐王朝的忠心,不怕犧牲,與逆臣斗爭。中期的韓偓已經(jīng)褪去了少年時的稚嫩,詩風穩(wěn)重、深沉。沈祥龍《論詞隨筆》云:“詠物之什,在借物以寓性情,凡身世之感,君國之憂,隱然蘊于其內(nèi),斯寄托遙深,非沾沾然詠物矣?!盵*]以為詠物要表明對個人、對國家的關(guān)注與思考,才能算是有思想內(nèi)涵的作品。經(jīng)過歲月的琢磨,韓偓此時的閱歷豐富,這個時期的詠物詩與早年相比,進入更深的一層境界。
歷代詠物詩最喜歡詠柳。因為柳象征著春天的到來,又與“留”諧音,可以表達很多不同的情感。韓偓也是如此,在三個不同階段都寫了關(guān)于柳的詩。第一首是作于早年的《詠柳》,第二首是入翰林后的《宮柳》,第三首是遭貶漂泊醴陵時作的《柳》。自入翰林后,韓偓的詩風發(fā)生了很大轉(zhuǎn)變,從的《宮柳》中就可看出這種變化。詩云:“莫道秋來芳意違,宮娃猶似妒蛾眉。幸當玉輦經(jīng)過處,不怕金風浩蕩時。草色長承垂地葉,日華先動映樓枝。澗松亦有凌云分,爭似移根太液池。”以宮柳自喻,首句點明柳樹不會因秋天來到就衰颯,暗諷奸佞小人不要太得意。宮娃所指頗有爭議,我認為吳在慶先生所說的指李彥弼及韓全誨之流較為可信,這說明詩人借寫宮柳受到宮女嫉妒,暗指耿直朝臣受到奸臣宦官的排擠。頸聯(lián)寫因為有昭宗支持,所以不怕猛烈的秋風。頷聯(lián)寫垂地的柳條,空中有日光照耀勁枝,尾聯(lián)用澗松比喻才高位卑者,希望他們也能在朝共救危亡。
韓偓入翰林后受到昭宗器重,昭宗甚至有命他為相的想法。在韓偓的輔佐下昭宗勵精圖,政局有所好轉(zhuǎn)。但好景不長,宦官與軍閥勾結(jié),把持朝政,架空帝王,逆臣都想將韓偓除之后快,經(jīng)歷了幾次兵變的危機,昭宗勉強保住韓偓一命,自此忠而見黜,悲慘命運拉開了大幕。
3.晚期詠物詩。據(jù)《新唐書·韓偓傳》,韓偓在昭宗朝之所以被貶,是因為得罪了權(quán)臣朱溫,文曰:“全忠怒偓薄己,悻然出……全忠至中書,欲召偓殺之。鄭元規(guī)曰‘偓位侍郎、學士承旨,公無遽。全忠乃止,貶濮州司馬。帝執(zhí)其手流涕曰:‘我左右無人矣。再貶榮懿尉,徙鄧州司馬?!盵9]被貶濮州司馬、榮懿尉、鄧州司馬,自此四處漂泊。王國維《人間詞話》云:“詩詞者,物之不得其平而鳴者也?!盵10]王氏此語雖然不是針對韓偓,但據(jù)此可認識韓偓詩抒發(fā)不平之情的特點。因這一時期的遭遇,他創(chuàng)作出了如《柳》《玩水禽》《雷公》《梅花》《洞庭玩月》《翠碧鳥》《火蛾》《荔枝三首》《鵲》等具有較高質(zhì)量的詠物詩。
不難揣摩韓偓這個時期的心情是復雜的。被迫害的怨憤,對昭宗的忠心,對未來的希望,這些情緒郁結(jié)于胸,沒有一個合適的渠道宣泄,最終只能借詠物表情。他在這個時期頗有表現(xiàn)自己堅貞抗暴,不屈不撓心態(tài)的作品。如《梅花》寫梅花不畏嚴寒,表明自己不會屈服于朱全忠之流的邪惡勢力。尾聯(lián)“應笑暫時桃李樹,盜天和氣作年芳”有諷刺,用極其輕蔑的語氣表達對柳璨盜取之宰相之職的蔑視,借梅花形象,表現(xiàn)自己不愿意同流合污的高潔傲岸。分析韓偓后期的這些詠物詩,發(fā)現(xiàn)他和多數(shù)遭貶的詩人不同,沒有過多描寫貶謫后的苦悶心情或生活困難,而是更多地流露出對誤國權(quán)奸的痛恨蔑視,如《火蛾》《露》等。《火蛾》借飛蛾撲火表達對朱全忠之流的蔑視,“陽光不照臨,積陰生此類”,認為朱全忠之流就是在陰暗角落里滋生出來的飛蛾,將蔑視表現(xiàn)到極點,認為他們的行為就像飛蛾撲火,注定沒有好下場。最后一首《柳》作于天佑二年的醴陵,距遭迫害被貶已有年月。在遭遇了諸多變故后,韓偓的心境又有不同,因此即使同是詠柳,也與前兩次大不相同。作者將自己比喻成被壓彎了腰的細柳,兒童指殘害自己及朝中忠良的朱全忠、柳璨等。但韓偓對前途依然充滿信心,以為只要保持氣格,時機一到,就還是會像柳條一樣依舊搖曳生姿。由此可見韓偓不愧“唐末完人”,即使遭遇了這么多的苦難,仍充滿希望與斗志。這在其《寶劍》中也得到了鮮明的體現(xiàn)。詩人作這首詩時,因為被貶而輾轉(zhuǎn)到了福建一處偏僻地方,可謂“困極”,但還是樂觀地說道“有甚通”,毫不客氣地將朱全忠之流比喻成“糞壤”。尾聯(lián)“斗間紫氣分明后,擘地成川看化龍”表現(xiàn)出詩人不屈于壓制與迫害,仍對將來充滿希望。
韓偓晚年像管寧一樣,保持氣節(jié),隱居避世。朱全忠篡唐建梁后,為了穩(wěn)固政權(quán)、籠絡人心,欲起用韓偓。但他對朱全忠之流的兇險面目了如指掌,斷不肯入朝為官。韓偓在這個時期也創(chuàng)作了許多渴望遠禍避害,表明隱居心態(tài)的詩?!锻嫠荨贰侗檀澍B》等詩,借“勸君細認漁翁意,莫遣縆羅誤穩(wěn)棲”“挾彈小兒多害物,勸君莫近市朝飛”等句,表現(xiàn)出對朱全忠政權(quán)的清醒認識,告誡其他人不要被他們迷惑。
韓偓是唐末著名詩人,他獨特的人生遭遇、性格特征與文學觀念,使得他的詩個性鮮明,與當時文壇上普遍的衰颯萎靡之風不同。研究他的詠物詩,可以窺見他不同時期的心理變化及朝局變幻。雖為末世文學,但并不可以末世文學的尋常眼光看待,仍然獨標高格,自成一體,是晚唐不可忽視的存在。紛亂的晚唐詩,因為有他這樣的作者加入而更加豐富多彩。韓偓的詠物詩是復雜的,可做多方面的解讀,本文所說僅是作者的自我解讀,還有很大的拓展空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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