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鏡子（短篇小說）

1

我不知道我為什么會挨打。

我有名字，我的名字叫小雪，大小的小，白雪的雪?？身槹怖湘?zhèn)的街人卻喜歡叫我黃毛丫頭，或者小黃毛、丫頭、毛妹……好像我是不是叫小雪，小雪是不是我，都無關(guān)緊要。我的頭發(fā)是黃了點，稀疏了點，但我知道我是漂亮的。我兜里有一面小圓鏡，和我的掌心一樣大，我把它放在我掌心里比劃的時候，我看見了黃頭發(fā)下面有一雙圓溜溜的大眼睛，會調(diào)皮地眨呀眨，小心思全養(yǎng)在眼波里。

我哥瘦小好動，有些調(diào)皮，喜歡害事，有時候會招人嫌，老鎮(zhèn)的居民叫他小鬼，或猴子。他自封齊天大圣，要我叫他猴哥。還拿了爸爸的一截釣魚竿當金箍棒，舞得呼呼生風(fēng)。

我喜歡在老鎮(zhèn)上逛，仄仄的青石板街道兩旁，青磚、黑瓦、馬頭墻的房子排著隊列，高高翹起的檐角，捕捉著天上的云彩。青石板路面的上空，撐起了紅紅綠綠的遮陽傘和雨棚，各家的店鋪像狗舌頭一樣，從寬大的門里伸到門外面來。掛在墻上的胸罩和廉價的衣服，攤在案板上的鞋襪，堆在條桌上的面條，藏在油汪汪的紗櫥中的鹵菜，都在靜靜地等候主顧。做生意的老板或老板娘，閑閑地坐在門口，或慢條斯理地摘菜，或聚在一張小桌上打牌。也有捧著一杯熱茶閉眼聽收音機的，也有勾頭聚精會神地玩手機的。我喜歡聽董奶奶和提著鳥籠的程爹爹打情罵俏；喜歡看賣繡花線的殷婆婆，頭一點一點地打瞌睡；喜歡看開洗腳房的蔡姨打扮得像電影明星似的，被一只布袋熊似的棕色小狗牽著跑；喜歡看東子姆媽在蒸籠的熱氣里，兩只胳膊跳廣場舞似的起起落落。

如果不挨打的話，我會一直很快樂的。

我爸說我是個謊大王，總有一天會好好收拾我。我說大麻貓朝我笑了，愿意和我做朋友；我說一只蝴蝶被蜻蜓攆累了，躲到哥哥的算術(shù)本里去了；我說小黑狗被一只鳥叫走了……吃飯的時候我總是嘰嘰喳喳，爸媽對的我報告表示質(zhì)疑，總說我不誠實。媽聽我嘰嘰喳喳，有時充耳不聞，有時一笑置之，反正她都習(xí)慣了。我爸有時會甕聲甕氣地說，你是皮子作脹，欠揍。他一邊惡狠狠地恐嚇我，一邊用筷頭挑出了酒杯中的一只母蚊子。我說，蚊子是被酒氣熏醉了，忘記了打方向盤，難道我說錯了？

爸爸雖然一再說要揍我，但我長到讀小學(xué)一年級的年紀，他還從來沒有動過我一根手指頭。誰知道，這次他就真打了呢？

放暑假了，我和猴哥就成了空中的燕子，整天飛得不落巢。爸媽為了我和猴哥更好地生活而撇開我們，整日忙于工作。爸每天早上出門前，總對著穿衣鏡挺挺胸脯，理理頭發(fā)，把上衣的扣子扣得一絲不茍，這才提了公文包，一本正經(jīng)地上班去。媽說爸是教育人的人，他教育的對象是大人。我不明白大人為什么還要受教育，難道他們也像我一樣分不清“人”和“入”，擺不了算式題？媽在街道辦事處上班，每天進門出門都是風(fēng)風(fēng)火火的，鄭重其事地對付著一大堆雞毛蒜皮的事。

爸媽下班回來，問我們作業(yè)做了沒？我和哥哥會異口同聲地匯報：做了！做好了！爸媽偶爾會裁縫師傅戴眼鏡，認針（真）一回，真的來檢查我們的作業(yè)，這時，我和哥已經(jīng)準備好了挨一頓細竹枝，為撒謊付出代價。但我爸媽多半是雷聲大，雨點小，總會不了了之。

老師布置的假期作業(yè)，我總是要等到上學(xué)的前兩天才打開來，一邊咬著鉛筆頭，一邊胡亂地猜測。我總能在上學(xué)時，交上新鮮的作業(yè)，就像東子姆媽在客人遞上鈔票后，總會遞過去熱騰騰的包子。不像猴哥，猴哥常常被老師攆了出來。在僥幸想蒙混過關(guān)失敗之后，他只有拖著清鼻涕，趴在教學(xué)樓的樓梯上埋頭苦干。但老師一次也沒有真的讓他滾回家，猴哥說是因為他考試成績一直很好，老師只關(guān)注分數(shù)，其余的都懶得真管。猴哥說這話的時候，很像我爸爸。我認為老師是看我爸的面子。

但我挨打絕不是沒有完成作業(yè)，離開學(xué)還早呢；更不是因為撒謊，我發(fā)誓我說的都是真的。

2

這個夏天太熱了。

天空中連朵像樣的云都沒有，只有幾片不成形的灰蒙蒙的白氣。高大的行道樹全都灰頭土臉，無精打采。路上的行人都賊似的躲閃著什么，來去匆匆。整個老鎮(zhèn)都明晃晃的，連知了都在拼命地抱怨：“熱死了——熱死了——”。

天一熱，我和猴哥就更不想做作業(yè)了，爸媽也懶得管我們。

爸好像說過，一根棍棒找到一個好支點，就能撬起地球。猴哥就整日拿著他的“金箍棒”，東敲敲，西撬撬，想把地球撬起來玩玩。蔡姨的君子蘭被他撬出了花缽，猴哥說，怪不得蔫頭耷腦的，根都被水漚爛了。東子姆媽的爐膛也被他敲豁了一塊，猴哥說，爐膛原來是泥糊的。有一天他把老聾子剛扎好的花圈撬散了架，還打斷了老聾子的眼鏡腿，被老聾子攆到鎮(zhèn)中心的汊河邊，奪了“金箍棒”扔進了河里。老聾子打雷似的警告猴哥：“下次再看見你拿棍子，我就連你一同扔進河里去?！蹦且院蠛锔缇烷_始喜歡上了玩萬能膠水，白色的塑料小管子整日握在手心里。他用膠水粘上我裙子上掉下的小蝴蝶，粘上東子張開的鞋嘴巴，他還把老聾子的斷掉的眼鏡腿給接上了。

猴哥玩萬能膠的時候，我就玩小鏡子。我沖鏡子中的黃毛丫頭擠眼睛，唱歌給她聽。我用小鏡子把一團陽光請進屋子，讓它東溜溜，西逛逛。有時候，我讓它停在猴哥的眼睛上，大喊“照妖！照妖！”猴哥皺著眉頭睜不開眼，我便會咯咯地大笑。

老鎮(zhèn)的孩子不少，都被捆在各種各樣的輔導(dǎo)班里，或者被鎖在家里“天天向上”，連個人影子也看不到。只有我們兄妹，像兩只野鴨子，游手好閑地在老鎮(zhèn)里亂轉(zhuǎn)。我們?nèi)サ米疃嗟氖抢辖趾托聟^(qū)交叉處的包子鋪。

三年級的東子是猴哥的同學(xué)，他跟他姆媽從鄉(xiāng)下來，租了門面房住下了。他姆媽要做饅頭，做花卷，做包子，還要在檐下的爐子上，蒸饅頭，蒸花卷，蒸包子，還要搟面皮，包餃子，包餛飩，她說她忙得連放屁的工夫都沒有。自然也就沒有工夫管束兒子。包子店隔壁是一家汽車修理鋪，寬大的院子可以捉迷藏，能尋找到很多雞零狗碎的玩意兒，還能夠把輪胎豎起了滾來滾去。修理鋪的唐師傅膀大腰圓，笑起來像鴨子一樣嘎嘎嘎，我們就叫他唐老鴨。唐老鴨很少能鉆進車肚里躺著，把車子敲得叮叮當當。大多數(shù)時候，他只是蹲在門口抽煙，揮著一只油膩膩的胳膊，像攆一群麻雀一樣攆我們。我們嘻嘻哈哈地不理他，還齊聲大喊“唐老鴨——唐老鴨——”，他就一次又一次徒勞地揮舞著油膩膩的手臂。

這天，猴哥用萬能膠粘住了媽媽的指甲油、爸爸的鞋帶和灶臺上的一只小螞蟻之后，覺得家里已經(jīng)找不到什么東西可粘了，就把鑰匙掛在胸口帶著我出門了。

七月陽光下的老街，很有幾分明麗了。走完半條燙腳的青石板街面，我們站在了老街和新區(qū)的十字路口，看著東子在對面的包子鋪前朝我們伸著脖子吼。他的聲音被一輛輛轎車、卡車、大巴劫持了，灌進我們耳中的，是汽車的喇叭聲和輪胎碾過路面的呼嘯聲，我們焦急地等待對面燈罩里的小人兒邁動兩腿。

我們已經(jīng)學(xué)會了過馬路，看見燈罩里的小人兒站著不動，我們就站在路邊不動；看見燈罩里的小人邁腿，我們就趕緊朝馬路對面跑。我們站在路邊等著，一隊黑色的婚禮車從老街那邊過來了，趾高氣揚地呼啦呼啦直奔新區(qū)，有一只粉紅的氣球，從后視鏡桿上掙脫掉，笑嘻嘻地朝我撲來，我張開手臂要抱它，它在風(fēng)中卻突然猶豫了，又慌慌張張地去追趕車隊。猴哥準備去捉它，它卻在不遠處啪的一聲碎裂了。猴哥拉著我往對面跑，跑到馬路中間，藏在燈罩里的小綠人突然溜了，換了個小紅人兒站在里面發(fā)呆，我們只好也停下腳步，惹得一個老司機伸出亮堂堂的賊腦袋向我們咆哮。

我們跑過馬路，猴哥歪著腦袋等著燈罩里的小人出來，想用手中的萬能膠把他粘住。猴哥仰頭圍著燈柱轉(zhuǎn)了好幾圈，到底沒有找到下手的地方，這時東子已經(jīng)跑過來了，托著一只綠皮青蛙給我們看。

“你們看，你們看，跟真的一樣，還會跳呢。”

“哪里來的？”

“我今天過生日，唐老鴨送的?！?/p>

我們趴在東子家包子鋪的桌肚下，擰緊青蛙的發(fā)條，讓它像真青蛙一樣，一蹦一蹦地跳。“真青蛙會逮蟲子，嘴里藏著一只小手，一伸就抓住了蟲子……”

“那是舌頭?！焙锔缂m正。

“也許是舌頭，它的舌頭應(yīng)該有蛛網(wǎng)那么粘，或者你的萬能膠那么粘……”

東子姆媽關(guān)了火爐子，端了一摞籠屜回到屋子里時，隔壁修理鋪的唐老鴨光著膀子進來了。

“還沒有吃嗎？”東子姆媽笑瞇瞇地問。

“吃個毛，這個月的房租都掙不回來?！碧评哮喛吭谧澜巧?，手上甩著一掛鑰匙，盯著東子姆媽壞壞地看。

“那也不能虧待肚子啊，要吃點什么？”

“要吃你?！?/p>

東子姆媽瞥了我們一眼，東子和猴哥還在桌肚里研究青蛙，我拿小鏡子，牽著一團光亮在墻壁和天花上溜達。東子姆媽鉆進隔間水池上洗屜布，長長的手臂摸麻將似的在水中摸著。唐老鴨也轉(zhuǎn)了進去。唐老鴨伸手拉開東子姆媽花褲子的松緊帶，伸脖向里看了一看，又迅速松手，“沒有穿內(nèi)褲嘛”。東子媽濕淋淋的手掌啪的一聲落在唐老鴨的胳膊上，唐老鴨抱著胳膊嘎嘎地笑著跳開。小鏡子把一團光打在他臉上，他磨開臉狠狠地瞪了我一眼。

我只好把那一團光遛到別處。等到一團光再次遛進小廚房時，水龍頭已經(jīng)關(guān)了，兩個大人都不知道去了哪里。猴哥站在一張大椅子上，貼在東子家臥室的門上。門上方和門框有一指寬的縫隙，猴哥瞇起一只眼，另一只眼對準了縫隙努力朝里看。仿佛東子家的臥室成了太上老君的煉丹爐。猴哥突然從椅子上跳下來，狠狠地呸了一口，一溜煙地跑了。

我和東子便搶著要上椅子，椅子咚地一聲撞在門上。門開了，東子姆媽臉紅紅地走出來了。

3

媽媽在彎腰淘米。后腰有一節(jié)白白的皮肉露出來。我伸手在那里抓了一把，學(xué)著唐老鴨抓東子姆媽的樣子。媽說：“去，滾一邊去?！蔽移粷L一邊去，我抱住媽媽的脖子，“東子姆媽沒有穿內(nèi)褲?！?/p>

“瞎說什么呢？”媽媽掰開我的手臂，直起腰。

“是真的，唐老鴨說的。”

“去去去，去看你的唐老鴨去。就知道撒謊?！?/p>

“不是電視機里面的唐老鴨說的，是修理鋪里的唐老鴨說的?！眿屨f我撒謊，我很委屈。

“怎么回事？他怎么就說這話了？”媽媽突然轉(zhuǎn)過身，很認真地看著我，像發(fā)現(xiàn)了新大陸，兩眼熠熠發(fā)光。

后來爸回來了。媽媽一邊翻動著鍋鏟，一邊眉飛色舞地跟爸爸嘀嘀咕咕的。我知道，媽不僅是在炒菜，也是在炒故事。我丟下小鏡子，跑進了廚房。媽趕緊停了話頭，一只手捂了嘴笑。

爸爸看見我，臉上的笑已經(jīng)藏了起來，像舞臺拉上了一塊黑色的大幕。

“東子的姆媽沒有穿內(nèi)褲?！蔽已銎痤^，對著大幕討好地說。

嘭，我頭上突然挨了一栗鑿?！敖心銇y說！”

我抱了腦袋趕緊退開幾步，把憎恨斜斜地射過去。

“女孩子家要懂規(guī)矩！下次再亂說，小心我打死你。聽見了沒有？”

我噙著淚，癟著嘴，點頭。爸離開廚房，我摸摸腦袋，爸爸用栗鑿打過的地方，已經(jīng)隆起了一個板栗大的包。我終于明白，栗鑿就是能讓腦袋長出板栗來的指法。

爸爸不許我和猴哥再去包子鋪玩，仿佛那里有能夠吞噬我們的洪水猛獸。第二天媽媽把我們反鎖在家里，她下班回來時，發(fā)現(xiàn)家里已經(jīng)變成了狼藉不堪的戰(zhàn)場，沙發(fā)被挪了位子，茶葉撒了一地，窗簾也被扯落了下來，紙飛機掛在吊頂上，栽在花盆里，落在水杯里……到處都是。媽媽一邊罵著，一邊手忙腳亂地收拾屋子。第三天，她只好把管理方式調(diào)整到原來的狀態(tài)：散養(yǎng)。于是，我吃完了冰箱里的五根藍莓冰激凌后，又跑到老街上去溜達了。

才被媽媽關(guān)了一天，我覺得老街已經(jīng)變了樣子，街上的人突然多了起來，三五成群地聚在鋪面前，連一向無人問津的繡花線鋪里，都聚了幾個老太太。人們的情緒突然像天氣一樣亢奮起來，嘰嘰喳喳，嘻嘻哈哈，好像在討論貨物的好壞，又好像不是。我懷疑已經(jīng)過去了的端午節(jié)，是不是又要回來了。

我在街上晃，拿著我的小鏡子，牽著一團光暈玩。

“喂，毛妹，那事是你說出來的？”一條剃光了毛的狗，牽著燙了獅子頭的蔡姨過來了。她猩紅的嘴里，好像吐出了一枚圖釘，把我給釘在街面上了。我懵懂了半天，想問問她是什么事，她已經(jīng)被狗狗拖遠了。

我翻著眼睛看著藍天，努力回想我這天說了什么？我走出家門時，跟太陽問了一句好，然后我就憋著嗓子唱：我是一只小小鳥。路上我罵過躲在樹枝上的知了，因為它害我找不著歌調(diào)。難道這事他們都知道了？

我站在街心發(fā)愣，董奶奶挽著菜籃子過來，見了我，彎下本來就不直的腰，神神秘秘地看著我，看得我心口咚咚亂響。“小丫頭，那事是你說出來的？他們真的把衣服全脫光了？”董奶奶壓低了嗓音問我，詭異的神色讓我害怕。我眨著眼睛看著她，我知道她后面肯定還有話要說。但是程老爹在遠處和她打招呼，董奶奶便大了嗓子和他對臺詞去了。我的心情一下就糟糕了，我不知道我闖了什么禍，我捏緊小鏡子，往老巷子里溜。我溜到花圈鋪前，扎花圈的老聾子突然停了手中的活，把一朵大大的白紙花放到地上，渾濁的目光從眼鏡上方跳出來，射到我身上，“丫頭騙子（片子），那事是你說出來的吧？哈哈哈……”他的聲音像午后干燥的雷聲，我嚇得撒腿就跑。

這個下午我便不想出門，也不想吃雪糕和冰淇淋。一只鳥在窗外的樹頭上反復(fù)地嘮叨：天作變——天作變——。猴哥說，這鳥是在報天氣預(yù)報。

媽媽燒晚飯時，說沒有味精了，著了火似的趕我去超市買。我捏了一張十元的票子，走到樓下的小超市。

“我要一包味精?！蔽野彦X放到柜臺上，對超市老板說。超市老板是一個滿臉疙瘩的黑胖子，總是一本正經(jīng)地坐在收銀臺后，虎視眈眈地注視著每一個進出小超市的客人。我一向就覺得他有點可怕。他接了我的錢，并不給我拿味精，突然把堆了笑的黑臉伸過來，詭秘地問我：“那事是你說出來的吧？你真的看見了……”一股食物的腐臭味，從他被煙熏黑的喉嚨里噴出來，熏得我差點翻了個跟頭。圍著紅圍裙的兩個女店員立即圍攏了過來，以明知故問的方式加入了詢問的隊伍。我瞪著眼看他們，無力地表達著我的惱怒。他們并不需要我澄清些什么，自顧自地添油加醋，語調(diào)中藏著一條條花瓣蛇，興奮地搖頭擺尾吐信?！敖涌汀薄巴?P”，他們談話的內(nèi)容，我聽不大明白，但知道是少兒不宜的版本。我又羞又怒，學(xué)著猴哥的樣子，朝黑胖子吐了一口口水，空著手撒腿就往家跑。

4

東子姆媽喝農(nóng)藥了。

這消息是跟著午后的那陣暴雨一起席卷老鎮(zhèn)的。媽一邊甩著傘上的雨珠，一邊把這消息甩出來。媽說，東子姆媽早就有點不正常，人家要買包子，她給饅頭；人家要買饅頭，她遞花卷。遇到再大的事，也不能想不開啊，可惜了啊……

媽媽拉著臉干活，空曠的屋子里響著她沉悶的腳步聲，仿佛她把外面隱隱的雷聲帶回到家里。驚疑，不解，恐懼，替東子難受，我看見我的靈魂濕漉漉的，漂浮在發(fā)痛的胸腔外面。

暴雨停后，街上的人突然多了起來。樓下的兩位老奶奶，比賽似的扯著老牛嗓音，亢奮而吃力地談?wù)撝愉伬锏淖児?，相邀著一同去看看。老?zhèn)居民，天性愛湊熱鬧，有兩人站著聊天，一會兒就會圍上一群人；樹蔭下擺一張牌桌，看牌的人一定比打牌的多；老街要是來了接新娘的婚車，大家想看新娘的心情比新郎還急迫。猴哥聽到外面的談話聲，向我使了個眼色，我便心領(lǐng)神會地跟著他溜出了媽媽的視線。我們想去看看東子。

我們跑過小超市門口時，黑胖子大聲地“喂”了一嗓子，嚇得我們趕緊收住了腳。我側(cè)著身子看他，他黑著一張柿餅?zāi)槪瑵M臉的疙瘩都嚴肅地排列著。他向我招手，叫我過去。我不知道他要說什么，察言觀色的結(jié)果感覺對我不利，我猶猶豫豫地不知道該不該過去，猴哥不耐煩地拉著我的胳膊快跑起來。

老街和新區(qū)的路口又是紅燈。和我們一道等紅燈的還有董奶奶和幾個老街坊?！靶↑S毛，你看你看，舌頭根子壓死人，都是你干的好事?！倍棠逃闷焉赛c著我的腦袋。

“就是這小丫頭騙子（片子）？”

“東子姆媽被你害死了?！睅讉€老奶奶一起向我噴起唾沫來。

我和猴哥相互瞪視著，我們在對方的眼睛里看到了驚濤駭浪，還有被驚濤駭浪打翻的小船。我情不自禁地用手捂著自己張開的嘴。如果猴哥此時用他手中的萬能膠水黏住我的雙唇，我一定乖乖就范。

我們站在路口，看著小綠人變成了小紅人，小紅人又變成了小綠人……然后我們就看見東子了。東子站在包子鋪門口的臺階上，對著一群熟悉的和不熟悉的看客，曲著身子大喊：“我要姆媽！”我看見他捏緊了拳頭，仿佛也看見了他細細的脖子上鼓脹起蚯蚓似的青筋。東子也看見我和猴哥了，他從臺階上跳下來，像一只螃蟹似的向我們橫沖過來，我和猴哥拔腿就跑。

我們跑過聾子的花圈店，跑過殷婆婆的花線鋪，跑過蔡姨的洗腳屋，跑過黑胖子據(jù)守的小超市……一口氣跑到家。

我們嘭的一聲關(guān)上門，靠在門上喘氣。

不久，爸爸就回來了，他把雨傘啪的一聲扔進了門邊的一只塑料盆里，鞋也不換，站在火紅的門墊上瞪視著我?！澳憬o我過來！”

我的小心臟咚咚亂蹦，我遲疑地看著他，小心翼翼地挪著碎步走到他跟前。啪！爸爸的手很響地甩在我臉上，我被他打了一個趔趄，歪倒在地板上。我撐起半個小身板，驚恐地看著他，一股咸腥的熱流從我鼻腔中滾出，滑進我的嘴里。我用手抹了一把，看見滿手殷紅的鮮血，哇地大哭起來。

“我叫你哭！叫你撒謊！叫你亂說！”爸爸一把拎起我，又在我的背上啪啪啪地拍了幾掌，他奪掉我手中的小圓鏡，狠狠地摔在地板上，小小的玻璃碎片驚恐地四處亂鉆。我哭得更響了。

媽媽被我的哭聲拽出了衛(wèi)生間，她撲過來把我護進懷里，歇斯底里地沖著爸爸嚷：關(guān)我孩子什么事？東子媽是被淹死的！

爸爸才不管媽媽的辯護，手指著猴哥訓(xùn)斥道：“還有你，整天帶著妹妹到處亂跑。下次敢出門試試，看我不打斷你的狗腿?！?/p>

東子姆媽是不是真的死了，我不知道。只是東子經(jīng)常跑進我的夢里，睜著驚恐的大眼睛，伸出一只瘦瘦的手臂要抓我。他那只手臂像從冰箱中拿出來似的，冒著絲絲涼氣。他一邊追我，一邊歇斯底里地哭喊：“我要姆媽！”

這個假期我和猴哥再也沒有去包子鋪了，也沒有去唐老鴨的修理鋪，也不再上老街閑逛。我的小鏡子沒有了，只剩下幾塊碎片。猴哥的萬能膠水也被爸爸扔了。

我和猴哥都變成了乖孩子，整天待在空調(diào)房里，咬鉛筆，發(fā)呆，像殷婆婆那樣打瞌睡，或者木樁子一樣定在電視機前。實在無聊的時候，我就把自己安放在陽臺的綠色盆栽間罰站。捧著小鏡子的碎片，看著自己被割得零零碎碎的臉，結(jié)結(jié)巴巴地跟它說：我沒、沒說謊，真、真的、沒有。

責(zé)任編輯 姚 娟

何榮芳：中學(xué)教師。有多篇中短篇小說發(fā)表在《安徽文學(xué)》《小說月刊》等報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