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 毅,王 揚
論多元化校園體育傷害救濟模式之構建
趙 毅1,2,3,王 揚1
當前校園體育傷害救濟模式正在面臨不能有效回應現(xiàn)實問題的危機?,F(xiàn)行模式實質是司法化的救濟模式,在重估該種模式弊端的基礎上,我國上海地區(qū)和日本皆出現(xiàn)了“去司法化”的救濟路徑,社會保障基金在其中扮演了重要角色。我們應當基于我國大多數(shù)地區(qū)現(xiàn)實國情,綜合上海模式與日本模式之優(yōu)劣,結合去司法化模式與司法化模式之利弊,提煉侵權法救濟、社會保障基金、保險各自優(yōu)勢,在深度融合多種救濟機制基礎上實現(xiàn)校園體育傷害的多元化救濟。
校園體育傷害;多元化救濟模式;意外傷害救濟基金;“去司法化”
當前校園體育傷害救濟模式正在面臨不能有效回應現(xiàn)實問題的危機。這是一個體育法、教育法、侵權法、保險法和社會法交錯之地,不同傳統(tǒng)與法域對“校園體育”之界定也存在區(qū)別。美國教育法經(jīng)典判例Biediger v. Quinnipiac University案確定的標準很窄,要求該項目存在統(tǒng)一的一套比賽規(guī)則。[1]但在體育傷害語境下,“校園體育”的認定標準相當寬泛,“體育”標準不嚴,時間標準(教學活動時間內)和空間標準(學校監(jiān)護范圍內)更為重要。
在目前的校園體育傷害救濟模式中,普遍做法是依托《侵權責任法》劃定相關主體的責任范圍,再以責任保險為保障機制,分散責任風險之模式。這種模式也就是以侵權法體系為核心的單一司法化救濟模式。但是,這種模式往往使受害學生得不到足額賠償,訴訟糾紛居高不下,相關困境表現(xiàn)為以下4個方面。
1.1侵權法司法化模式本身之固有困境
司法運作本身需要高昂成本,包括時間、訴訟費用、繁瑣的程序、證據(jù)的取得、判決執(zhí)行的可能性等問題。而且,司法模式很難在相互沖突的利益主體中設置最優(yōu)解決方案。如果要彌補受害學生的全部損失,就會在一定程度上犧牲學校利益;如果想兼顧學校利益,受害學生和家長往往又不能接受。實踐中,法官常常把本應由社會保障體系承擔的損失轉嫁給學校,惡化了學校體育課的開設環(huán)境,使得中小學體育課的教育、教學目的不能實現(xiàn)。
1.2公平責任濫用造成不公平后果之困境
在司法實踐中,法官適用公平責任解決案件的例子相當多。學校作為公益事業(yè)單位,經(jīng)費主要來自財政撥款,每一筆經(jīng)費都有特定用途,以保證教育事業(yè)的正常發(fā)展與運作。在經(jīng)費預算中,并沒有專門預算用于體育課受害學生之賠償。如果每一個學生上體育課受傷了都要學校經(jīng)費來賠,學校就沒法開展正常的教學活動了。在學校有過錯的情況下,學校承擔責任還可以理解,因為學校還可以向有過錯的相關工作人員追責;但若學校無過錯還讓其分擔損失,那就是讓全體納稅人為受害學生的損失買單,這對納稅人來說亦不公平。
1.3過錯責任考量因素扭曲之困境
在實踐中,法官經(jīng)常不加審慎地調查學校是否存在過錯,就對學??烈载熑??!白愿拭半U”能否作為免責事由一直存在爭議。體育法學者一般持肯定觀點,其立場在于,體育運動的固有風險是不可避免的,只有承認這種固有風險,體育的發(fā)展才能成為可能。[2]然而,在傳統(tǒng)侵權法理論上,“自甘冒險是一個非法定概念,其要件和法律效果都是不特定的、含糊不清的”,[3]由此必然導致法官對自甘冒險與過錯之關系產(chǎn)生混淆。[4]
1.4責任保險分擔損失“低社會化”之困境
責任保險制度是對侵權損害賠償制度分散風險能力不足的一種補救,[5]作為一種風險社會化機制,它在一定程度上可以分擔學校賠償責任帶來的壓力。但是,責任保險制度具有寄生性,其賴以存在的根基,即侵權責任之認定與歸責,存在前述諸多弊端,由此會影響責任保險制度自身功能的實現(xiàn)。
責任保險制度本身亦有局限性,難以發(fā)揮校園體育傷害領域損失分擔社會化機制的作用。從全國范圍來看,校方責任險辦理比例很低;而且,即使學校辦理了校方責任險,也不意味著一定能獲得賠付。保險公司與學校經(jīng)常就事故賠償范圍發(fā)生爭議,故意傷害、意外事件等案件都在保險公司免責條款范圍內。但是,究竟校園體育傷害哪些屬于故意、哪些屬于過失、哪些屬于意外事件,保險公司和學校的立場并不一致。以“宜陽縣成龍文武學校訴被告宜陽營銷部、洛陽中心支公司保險合同糾紛案”為例,學校和保險公司在認定學校對于學生體育傷害是否有故意存在爭議,二審法院最終認定學校故意成立,保險公司不需進行賠付。[6]再加上法官在裁判中經(jīng)常會濫用公平責任和扭曲過錯責任的考量因素,由此加大了學校的賠償負擔,導致保險公司的責任也隨之擴大,保險公司就會采用提高保費、收縮業(yè)務范圍和制定眾多免責條款的針對性措施,以使自己盡量少賠錢。畢竟,責任保險屬于商業(yè)保險,保險公司需要追求營利。[5]學校只能要么放棄保險,要么以高價保費獲得低額補償,投保積極性不高也是理所當然。
責任保險的運作程序亦有缺陷。只有在侵權責任主體確定以后,責任保險才會啟動賠償程序。現(xiàn)實中許多校園體育傷害屬于意外事件,并不存在責任主體,由此成為責任保險難以覆蓋的領域。
所以,如何設計一種制度,不僅讓受害學生損失得到公平合理的救濟,同時亦兼顧學校積極性,成為了校園體育活動制度保障機制建設的當務之急。
如果侵權法自身立法不完善,司法權運作不規(guī)范,單一的侵權法司法化救濟模式就存在天然不足。如果我們跳出這種思維模式,考慮“去司法化”救濟的可能性,也許能夠發(fā)展出新的校園體育傷害救濟模式。在我國上海地區(qū)和日本,都出現(xiàn)了一些先期探索,留下了一些可貴的實踐與理論經(jīng)驗。
2.1不完全“去司法化”模式:上海的實踐經(jīng)驗
基于“去司法化”的制度設想,上海市首創(chuàng)了“學校體育運動傷害專項保障基金”(以下簡稱“基金”),并于2016年3月開始試運行?!盎稹备采w了所有學校組織與安排的課外體育活動、體育課教學、體育競賽、課余體育訓練以及從事這些活動過程中出現(xiàn)的交通意外;內容涵蓋了意外身故、猝死、傷殘、醫(yī)療費用等;賠付的最高限額為意外身故20萬元、傷殘50萬元、醫(yī)療費用10萬元(含醫(yī)保外5萬元)。[7]在資金的來源上,由“基金”的管理者,即中國人壽上海市分公司按照每個學生每年2元的標準收取保費。“基金”并不具有強制性,但如果學校已經(jīng)加入了校園意外險,就自動納入“基金”保障的范圍,不需再交2元的費用。當然,這只是“基金”運行第一年的情況。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那些已經(jīng)投保了校園意外險(保費相對較高)的學校,顯然比只按每生每年2元標準獲得“基金”保障的學校付出的成本高??梢灶A計,在新一年,大部分學??赡苤粫x擇投?!盎稹?,而不再選擇校園意外險了。在資金的籌集上,“基金”采取“以支定收”的方式,即根據(jù)每年基金賠付的支出決定未來的收費標準(每生每年2元標準就會存在著浮動),當年不足部分由“基金”管理方先行墊付。
“基金”以學校體育運動傷害事故的發(fā)生為理賠依據(jù),不涉及對學校的責任認定問題。按照現(xiàn)有的程序,一旦發(fā)生學校體育運動傷害事故,先由區(qū)縣教育部門及學校“認定”,再由“基金”的管理方——中國人壽上海市分公司依照賠付范圍進行理賠。所以,這里的區(qū)縣教育部門及學?!罢J定”,只是賠付范圍的認定,而非責任主體是否存在過錯的認定。因此,這一制度的本身定位和運作邏輯尚有不明。首先,“學校體育運動傷害”是否僅僅是學校體育運動的“意外”傷害?因為也有許多體育運動傷害存在著學校過錯,并非意外傷害。在這種情況下,“基金”是否予以保障?其次,如果“基金”僅保障意外傷害,由于“基金”的賠付不以責任認定為前提,那么,即使學校有過錯的傷害也會納入“基金”的賠付范圍。因此,在“基金”賠付以后,是否應該向有過錯的學校追償?而且,“基金”的運作并不存在責任認定問題,又如何知道學校有還是沒有過錯呢?
按照這種運作邏輯,我們也許可以得出結論,無論學校對于學生的體育傷害是否有過錯,無論體育傷害是否屬于意外,“基金”都會無條件地予以賠償。當然,相比單一的侵權法救濟模式而言,“基金”是對現(xiàn)有校園體育傷害救濟模式的重大突破。第一,“基金”保障了所有的校園體育運動傷害。只要學生在體育活動中出現(xiàn)傷害事故,“基金”都會予以保障,這無疑給予了學校和家長支持校園體育運動開展的定心丸。第二,“基金”成本更少。商業(yè)性的校園意外險也保障學校體育意外傷害,但是保費相當高,很多學校沒有投保的積極性。成本低廉的“基金”屬于公益性質,可以有效解決這一問題。第三,“基金”大大降低了校園體育傷害進入司法層面的可能性。因為“基金”并不以責任認定作為賠付前提,受害學生都能獲得賠付,也就沒有必要通過司法程序獲得救濟,就更不存在廣受學界批評的適用公平責任導致的不公平爭議了。所以,盡管“基金”的自身定位和運作邏輯還有不明,但它的確是一種創(chuàng)新型的校園體育傷害社會保障機制。
然而,我們也會發(fā)出疑問,由于“基金”不分學校是否有過錯,都可能一概予以賠付,學校是否就會淡化安全防范意識呢?更深入地分析,“基金”是否就有完全代替學校責任保險制度的可能呢?因為在原有的校方責任險制度下,有過錯的學校在賠償完受害學生后,可以得到保險公司的賠付。如果有了“基金”,學校就不需要再購買校方責任險了嗎?
這樣的疑問有一定道理,但“基金”其實并不能完全代替校方責任保險制度。首先,“基金”的賠付有限額。身故的賠償限額非常低,才20萬元;最高的傷殘賠償限額也才50萬元,但真實的傷害費用往往可能超過這一限額。其次,家長和學生也不一定就會對教育部門與學校認定的賠付范圍滿意。在這兩種情況下,學生都可能會再次選擇司法途徑,要求學校對限額外或不滿足的支出進行賠償。此時,學校就會面臨因過錯責任或無過錯時損失分擔條款進行賠償?shù)娘L險。因此,學校在“基金”之外,另行投保校方責任險仍然是有意義的。正是在這個意義上,學者也承認,“基金”與學校責任保險制度,可以構成學生體育運動傷害救濟的兩項并存措施。[8]
上海模式是在“去司法化”的設想中,解決校園體育傷害的損失救濟問題。這一模式突破了單一的侵權法救濟模式將損失交由雙方當事人分擔的瓶頸,運用保險的原理將損失交由校園體育運動的參與者——更為廣闊的學生群體去分擔。當然,這種模式并非完全的去“司法化”,因為在超出“基金”限額時,也有通過司法化的責任保險制度運作之必要。但是,不分過錯地對學校體育傷害進行賠付難免有門檻過低、缺乏監(jiān)督之嫌。再加上,賠付范圍的劃定是由教育部門和學校主導的,自由裁量權很大:有時,相關人員為了避免上級問責,會傾向于少劃責任承擔范圍;但有時,相關人員為了盡快平息家長的糾纏,又會無原則地多劃賠償范圍。所以,上海模式雖然減少了學校的賠償壓力,但也是一把雙刃劍,因為同時也會減弱學校的安全防范意識,使得學校在有過錯時,無法體現(xiàn)外部的制裁壓力。
2.2完全“去司法化”模式:日本的理論探索
在上海模式之外,我們還可以思考日本學界已經(jīng)進行的一些理論探索。20世紀80年代,“侵權法危機”的思潮在日本法學界出現(xiàn),原因既有來自責任保險等外部制度的沖擊,也有侵權行為制度本身的問題。[9]前者表現(xiàn)為責任保險的泛濫使得侵權行為制度的懲罰與預防變得徒有虛名;后者表現(xiàn)為由于過失、因果關系等理論使得侵權訴訟變得低效率、加害者財力有限使得被害者得不到有效救濟等。所以,人們離開侵權制度轉而尋求更為高效的制度化解決方式,由此日本出現(xiàn)了“脫侵權行為化”之說法。[10]
針對侵權行為制度存在的諸多問題,加藤雅信教授認為需要建立一個以社會集體責任為基礎的、具有社會保障性質的單一綜合救濟體系,它的出發(fā)點就是建立“綜合救濟體系基金”,從而取代目前以侵權行為制度為中心的人身損害救濟制度。[11]具體而言,表現(xiàn)為以下3個方面:首先,基金的賠付不以責任認定為依據(jù),只要發(fā)生了人身損害,就可以得到基金賠付。這就完全避開了侵權法體系在損害救濟中的運作。其次,基金資金的來源由三大部分組成:危險行為附加稅(比如機動車責任附加稅、勞動傷害附加稅、公害附加稅、學校事故等)、自衛(wèi)性的保險金(醫(yī)療保險、養(yǎng)老保險等自己負擔的部分)、通過對故意侵權者的求償?shù)脕淼馁Y金。最后,基金是一個行政化機構,負責資金標準的確立、稅費的征收、對故意侵權者的訴訟等與綜合救濟體系有關的事務。[12]這種基金的救濟具有確定性、快速性、一律公平性、效率性以及社會保障性等5個顯著的特征。
我國校園體育傷害領域出現(xiàn)的單一侵權法救濟模式之困境,與日本20世紀80年代出現(xiàn)的侵權法危機具有高度相似性。兩者的共同表現(xiàn)是,來自侵權法內部與外部的沖擊使得受害者無法得到有效救濟,因此出現(xiàn)了所謂“脫侵權法化”(本質即“去司法化”)思潮。根據(jù)加藤雅信的綜合救濟體系論,在校園體育傷害領域,可以建立將社會保障制度與人身損害賠償制度合為一體的綜合救濟體系基金。這種綜合救濟體系基金具有天然的行政性優(yōu)勢,將完全取代以侵權法為中心的人身損害救濟制度。首先,這種基金可以實現(xiàn)對受害者賠付的確定性。這種基金具有雄厚的財力,可以避免在侵權法體系下加害者賠付的不確定問題。其次,這種基金對受害者的救濟速度也較快?;鸬馁r付省去了責任認定環(huán)節(jié),進而節(jié)省了由訴訟程序產(chǎn)生的高昂成本。再次,這種基金賠付范圍相當廣泛。基金足以覆蓋到校園體育傷害領域內的每一個學生,解決了侵權法模式下,加害者因為沒有參加保險,且缺乏賠償能力,而使受害者無法得到救濟的困境。與上海模式相比,這種基金上不封頂,可以實現(xiàn)對受害學生損失的全面賠償。因此,它就是一種完全去司法化的模式,基于廣泛、完全的賠付范圍,司法化的責任保險制度也不再具有存在的必要。最后,作為一個行政化的實體性組織,基金可以保證對受害者的定期支付。這種支付方式與對受害者的一次性賠償相比,更能解決兩個問題:一是逐年而非一次性的賠償更能實現(xiàn)對受害者的生活保障;二是利于救濟受害者當時尚未發(fā)現(xiàn)的病情與未來難以預料的支出。
日本模式之綜合救濟體系基金雖然具有一些天然的行政化優(yōu)勢,但也會帶來新的問題,并且實現(xiàn)的成本太高,難以為我國現(xiàn)實的國情所允許。在與侵權法體系的關系上,基金仍然不能完全脫離侵權法而獨自運作?;鸬某闪㈦m然可以防止學校因擔心承擔責任而形成的“課間圈養(yǎng)”問題,但是過分強調對受害學生的補償而忽視侵權法之制裁功能,反過來會導致學校等加害者的責任意識淡薄化。這和上海模式的弊端如出一轍,由此形成了一個奇怪的現(xiàn)象:完善的事后救濟措施反而導致了事前風險預防措施的削弱。事實上,侵權行為制度具有防止侵權行為再發(fā)生的功能,對事故的抑制和責任原則的維持仍然是整個社會所必須的。相比上海模式,日本的綜合救濟體系基金雖然增加了對故意等加害者的追償功能,但被害者因為可以很方便地獲得賠償,就缺乏追究責任者的動力,甚至基金自身也無追償之積極性。在取證方面,基金很難證明加害者的故意,因此追償制度能否真正落實值得懷疑。即使能夠落實,也僅限于故意領域,對于更加頻繁發(fā)生的過失傷害仍然缺乏制約措施。
所以,完全地移植日本模式并不現(xiàn)實。比如,在基金實現(xiàn)的可行性上,基金的資金來源是一個關鍵問題。如果不能有效地解決學校、學生以及政府承擔資金的比例,則任何一方都不會加入基金。從基金承擔損害的規(guī)模來看,由于它要承擔整個校園體育領域內的傷害,既有故意、過失的場合,也包括無過錯的意外事件,必然是一筆規(guī)模巨大的資金,分攤到學生群體上數(shù)額不菲。我國大部分的家長保險意識都不強,更遑論讓他們接受這種基金分攤了。
單一的侵權法救濟模式和完全“去司法化”的日本模式都過于極端,無法適應現(xiàn)代社會對損害賠償救濟多元化的現(xiàn)實需求。在不完全“去司法化”的上海模式中,雖然既有侵權法體系的運作,也有社會保障性質的基金,表面上看是一種多元化救濟機制,但兩者之結合實非制度設計者有意考慮之結果,而是制度本身缺陷所致——單純的基金救濟并不能解決所有問題,才有了適用侵權法救濟之必要。因此,我們應當在總結前述經(jīng)驗的基礎上,提煉侵權法救濟、社會保障基金、保險各自優(yōu)勢,在深度融合多種救濟機制基礎上實現(xiàn)校園體育傷害的多元化救濟。
3.1 “基金為主、司法化為輔、保險補充”的層次化救濟模式構建
在多元救濟模式制度融合之背景下,強調“基金為主、司法化為輔、保險補充”的層次化具有重要意義。校園體育傷害事故發(fā)生后,我們所設想的“校園體育意外傷害救濟基金”應發(fā)揮主要作用。該項基金先行對事故進行理賠,提前墊付受害學生的損失,特別是保證受害學生的治療費用得到及時足額的支付,而無需事先認定傷害事故各方的責任。與同樣全部由基金負擔損失的日本模式不同,“校園體育意外傷害救濟基金”應明確追償程序,即在學?;蚣雍W生有過錯時,基金可向有過錯的相關方追償。只有在傷害事故相關方都無過錯的情況下,基金才最終承擔全部賠償責任。增加追償程序的好處在于,通過對加害者施加一定的注意義務,學校的安全防范意識可以得到提高,事前風險預防機制可以獲得完善,事故發(fā)生的概率也可能降低。
進入追償程序后,又出現(xiàn)了新的制度路徑選擇。在基金向有過錯的學校追償方面,是采用侵權司法救濟路徑,由法官這樣的中立司法者認定責任?還是在事故發(fā)生前,由學校與基金預先簽訂合同,同意將責任認定交由一個獨立的第三方鑒定機構負責呢?如果將責任認定交給法官,司法程序本身帶來的高成本暫且不論,作為司法程序發(fā)動者的基金本身亦缺乏追償?shù)姆e極性。這是因為,對于負責追償?shù)幕鸸芾砣藛T來說,出資人不是自己,資金非由自己墊付,難以滿足訴訟當事雙方的強對立性特征。但如果存在一個獨立的第三方鑒定機構,此弊端可有效避免,鑒定機構不負責追償,只負責劃分責任,其獨立性又可保證結果的公平公正。由于基金與學校事先合同之拘束力,鑒定結果能被雙方接受,追償結果能夠得到有效保證。
如果還存在加害人,由于他們并不受基金與學校事先合同之約束,期待所有加害學生都能認可鑒定機構的責任認定結果并不現(xiàn)實。此時,具備更大權威性的司法化責任認定模式將發(fā)揮輔助作用。在此情況下,基金方與加害學生方可以通過司法化程序明確加害學生是否存在過錯,并由此決定基金是否有權向加害學生追償。
在學校和加害學生因過錯承擔了相應責任后,或者受害學生不滿足于基金賠付數(shù)額之情形,保險將發(fā)揮基金和侵權司法化救濟之外的補充作用。就學校而言,校方責任險是其轉嫁責任的重要手段之一。在制度銜接的要求下,獨立鑒定機構的責任認定既應作為基金與學校之間責任劃定的依據(jù),也應在保險合同中被明示作為保險公司是否賠償學校損失的依據(jù),這樣可以避免作為責任實際承擔人的保險公司與學校在責任認定方面產(chǎn)生糾紛并訴諸司法程序,提高責任認定的效率。對于學生而言,無論是從受害人的角度還是加害人的角度,都可以通過投保相應商業(yè)保險規(guī)避風險。
構建校園體育傷害多元救濟體系的法理基礎在于,任何制度都非完美無缺,都存在漏洞,都有可能使受害人的救濟墜入制度間的縫隙。[13]以“基金為主、司法化為輔、保險補充”的層次化救濟模式構建能夠最大限度填補單一制度的漏洞,實現(xiàn)多元價值訴求下的各方利益平衡?!靶@體育意外傷害救濟基金”是此一體系之“發(fā)動機”,由它事先墊付資金,由它啟動制度追償;作為輔助手段的司法化救濟模式只在加害學生不認可鑒定機構的責任認定結論時發(fā)揮作用;保險則是一種重要補充手段,可以有效轉嫁相關各方從事體育運動的法律風險。這種多元、分層的救濟體系邏輯框架可從圖1加以理解:
圖1校園體育傷害多元化救濟體系邏輯框架
Figure1Logicframeofdiversifiedreliefmodelforcampussportsinjury
3.2 “校園體育意外傷害救濟基金”與上海模式“基金”之差異
我們所設想的“校園體育意外傷害救濟基金”不同于上海模式的“學校體育運動傷害專項保障基金”。前者只絕對救濟學校無過錯時發(fā)生的意外體育傷害,保障范圍較后者為窄,但更能發(fā)揮學校在安全保障上的主動性。
另外,上海模式下的“學校體育運動傷害專項保障基金”雖然是一種公益性質的基金,但在實踐中是由具有商業(yè)屬性的中國人壽上海市分公司運營,沒有與其職能相適應的實體性組織進行管理。那么,一個盈利性質的公司在從事公益事業(yè)時,能否最大限度地滿足公益目的的實現(xiàn),值得懷疑。比如,這種基金“以支定收”的運營方式給予了中國人壽對保費金額予以浮動調整的自主權,該種權利一旦缺乏監(jiān)管,便很容易被企業(yè)濫用,從而使基金成為企業(yè)撈取金錢的工具。也許有人會說,中國人壽公司可以通過完善自律機制進行自我約束,但與其相信一個盈利性企業(yè)的自我約束機制,不如成立一個專門的非營利性機構,以最大限度地保障校園體育社會保障基金的公益目的不被扭曲。
作為一個實體性、公益性的非法人組織,“校園體育意外傷害救濟基金”在自身章程規(guī)定下開展活動。章程應該詳細地規(guī)定基金的繳納主體、繳納比例、資金的收取與管理程序等。在基金的資金來源方面,不能像上海模式那樣全部依賴于學生投保,社會捐贈與政府撥款也應當占據(jù)一定比例。政府有義務對“校園體育意外傷害救濟基金”進行扶持的理由在于:一方面,青少年是國家重要的人力資源,理應得到國家的特殊保護,如果放任學生傷害不予救濟,將嚴重影響國家和民族的未來;另一方面,基金的公益屬性決定了其必要之運營管理費用只能來自于政府,而不可能由私人或企業(yè)負擔。正如學者所言,國家對弱勢學生群體予以特殊保護,是一種國家親權的體現(xiàn),這意味著,國家在自然親權不能有效履行職責時,即父母無法有效救濟自己的孩子時,國家應當出面替代自然親權承擔監(jiān)護的職能,這是一種政府義務的體現(xiàn)。[14]在基金的運作與管理方面,我們仍然可以借鑒上海模式的創(chuàng)新,采取“以支定收”方式保證所籌集到的資金全部用于受害學生之賠償。在基金的保障范圍上,應包括體育課、體育比賽、體育活動和體育訓練等學校組織的體育活動,但以學校不存在過錯的意外事故為限。在基金的保障水平上,應以全面保障為原則,如果對基金責任限額規(guī)定過低,受害學生和家長難免會尋求司法途徑的救濟,造成基金救濟功能不能有效發(fā)揮。在基金的支付方式上,應允許受害人選擇一次性或分期支付方式,這可以避免隱藏病情與未來損失無法提前預知的問題。
構建多元化的校園體育傷害救濟模式順應了風險社會背景下現(xiàn)實狀況的復雜性,能夠有效融合侵權責任認定、責任保險和社會保障基金制度各自的優(yōu)勢,既能最大限度保障受害學生的救濟,也能促進學校開展體育教學活動的積極性,符合與公正、平等、誠信共存的友善型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15]中國幅員遼闊,各地經(jīng)濟社會發(fā)展水平存在很大差異,多元化的校園體育傷害救濟模式具有較大的制度彈性空間,能夠將這種差異帶來的負面影響降低到最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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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輯 馬杰華)
OnEstablishmentofDiversifiedReliefModelforCampusSportsInjury
ZHAO Yi1,2,3, WANG Yang1
The existing relief model for campus sports injury faces the challenge of failing to respond to actual problems effectively, as it is judicial in nature and has some weaknesses. Based on an evaluation of its weaknesses, new de-judicial relief models have emerged in Shanghai, China and Japan, in which social security funds play an important role. In view of the practical situations in most areas in China, a diversified relief model for sports injury should be formulated, which can combine the advantages of both the Shanghai model and the Japanese model, and that of tort law relief, social security funds and insurance.
campussportsinjury;diversifiedreliefmodel;accidentrelieffunds;"de-judicial"
G807.0DocumentcodeAArticleID1001-9154(2017)06-0115-06
G807.0
A
1001-9154(2017)06-0115-06
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重大項目“中國體育深化改革重大問題的法律研究”(16ZDA225);江蘇省社會科學基金資助項目“校園體育傷害責任認定及江蘇法院裁判之反思研究”(15TYB004)。
趙毅,博士,副教授,研究方向:民商法,體育法,E-mail:xiaozhaoleon2006@163.com。
1.蘇州大學 王健法學院,江蘇 蘇州 215006;2.蘇州大學 體育學博士后科研流動站,江蘇 蘇州 215006;3. 江蘇高校區(qū)域法治發(fā)展協(xié)同創(chuàng)新中心,江蘇 南京 550018 1. Kenneth Wang School of Law, Soochow University, Suzhou Jiangsu 215006; 2. Center for Post-doctoral Studies of Sports, Soochow University, Suzhou Jiangsu 215006; 3. Jiangsu College District Rule of Law Development and Coordinate Innovation Center, Nanjing Jiangsu 550018
2017-05-09
2017-06-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