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歌是通過意境來宣泄心靈抒發(fā)感情的一種藝術樣式。意境可以是自然景象,也可以是生活圖景,甚至可以是人物或事物形象,而無論哪種類型的意境,都終究不過是詩人宣泄心靈的一種憑借,是詩人心靈的圖像。這個圖像中可以有詩人自身的形象,也可以沒有詩人自身的形象,前者就是所謂的“有我之境”,后者就是所謂的“無我之境”。
“有我之境”“無我之境”的概念,是由我國近代著名學者王國維先生首先提出和使用的。他在《人間詞話》中這樣說:“有有我之境,有無我之境……有我之境,以我觀物,故物皆著我之色彩。無我之境,以物觀物,故不知何者為我,何者為物?!卑凑者@個解釋,“有我之境”是一種物象被強烈“我”化、主觀化了的意境,而“無我之境”則是一種物象被高度去“我”化,即抒情主體被高度淡化、靜化、空靈化、“物”化了的意境。這一理論精深玄妙,其詩論價值和美學意義不言而喻,但它對意境類型的區(qū)分過于感性,有時難以界定,這會給詩詞的鑒賞和評論帶來一些困惑。例如,王國維先生在說明什么是“無我之境”時,舉了兩個例子,一個是陶淵明《飲酒》之五中的“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另一個是元好問《穎亭留別》中的“寒波澹澹起,白鳥悠悠下”。后一個例子是沒有問題的,前一個例子卻值得商榷。其中的“菊”“東籬”“南山”三個物象算不算是被高度去“我”化了呢?我以為很難界定,“東籬”為我所依,有自適之意,“菊”為我所采,帶自愛之情,南山”為我所見,露自得之色,其主觀色彩一目了然。當然,換個角度,說它們最大限度被客體化了也講得通。基于這種理解,我不揣冒昧,對先生的“兩境論”作了如前所述的修正。這個解讀離先生的原旨不遠,且更具體客觀一些。
那么,“有我之境”和“無我之境”在展露和詮釋心靈上到底有什么差異呢?
“有我之境”的特點是意境中除了其他意象,還有詩人形象這個特殊意象,詩人形象作為意境的一個因素、一個組成部分與其他意象一起共同參與了意境的構筑。意象在構筑意境中的作用并不完全相同,有的是背景,有的是主象,有的是映襯,有的是點綴,詩人形象在意境中可以是主象,卻未必一定是主象。這樣,在一首詩的意境中就有了兩類意象,一類是單一的詩人形象,我們可以稱之為“我”,另一類是雜多的其他意象,我們可以統(tǒng)稱之為“物”。其中的“我”承載著詩人的心靈內容,“物”也同樣承載著詩人的心靈內容,可謂“我亦我,物亦我”?!拔摇焙汀拔铩毙纬刹町?,構成映襯,互補互釋,相異相成,共同展示了一個完整的精神世界。李白的五絕《獨坐敬亭山》就是“有我之境”的典型例子。前兩句“眾鳥高飛盡,孤云獨去閑”中包含三個意象:眾鳥、孤云和天空,其中天空是主體,眾鳥與孤云是點綴,它們共同構成了一個空曠靜寂的背景。想想看,鳥兒們都高高地飛走了,看不見了,連那僅有的一片孤單的云也都悠然地離去了,這個天空該是多么空曠靜寂啊,好像浩渺無邊的宇宙一下子空了,只剩下了塵埃一樣的自己,這時的自己不知有多孤獨,多寂寞,這不是那種素常的孤獨寂寞,而是一種大孤獨大寂寞,是人與生俱來的因為自己的有限和渺小而產(chǎn)生的一種孤獨寂寞。后兩句“相看兩不厭,只有敬亭山”中包含兩個意象:詩人形象和敬亭山,它們作為主象與前面的背景共同構成了一個完整的意境。“我”是孤獨寂寞的,并不高大一動不動的敬亭山在這空曠靜寂的背景中孤寂不孤寂?同樣是孤寂的。正因為都孤寂,才彼此知心,同病相憐,“相看兩不厭”。但“我”和敬亭山又有差異,“我”能來也能去,孤寂而焦慮,敬亭山一動不動,孤寂卻安然恬淡。這樣,“我”和敬亭山就形成差異,構成映襯,反映了一種內心世界的矛盾,或者是表現(xiàn)了一種心理過程,甚至心路歷程,說通俗點,就是表現(xiàn)了詩人在飽經(jīng)孤寂失意后,心境漸趨安然恬淡的狀況。當然“我”不僅與敬亭山形成差異,構成映襯,還與高飛而盡的眾鳥、悠閑離去的孤云互補互釋,相異相成,同時與天空互為表里,共同展示了一個孤寂而恬淡的內心世界。
“無我之境”的特點是什么呢?就是整個意境中沒有“我”這個意象,沒有抒情主體的形象,即便有“人”的意象,那個“人”也是迥異于抒情主體的幾近于物的客體化意象,仍然應該被算作物象。例如王維《鳥鳴澗》中有一句叫“人閑桂花落”,其中的“人”跟自由飄落的桂花一樣,都有一種自在無為的隨意、安閑和沉靜,如同東升西落的日月,如同周而復始的四季。“無我之境”中沒有抒情主體的形象,又努力去“我”,盡量洗凈“我”的痕跡,那么,它是如何展露詩人心靈內容、抒發(fā)詩人思想感情的呢?簡單地說,就是依靠那些物象。意境中沒有了“我”這個特殊意象,沒有了抒情主體的統(tǒng)攝、觀照和引領,所有的物象都呈現(xiàn)出一種純客觀、純自在的特點,我的情感和心靈輻射也似乎趨近于零。但這只是表象,實際情況是,“我”在這里被以更加隱蔽、更加靜謐的方式內化到物象之中了,“物”就是“我”,不同的“物”,反映的是“我”的不同部分、不同側面、不同層次、不同階段。或者這樣說,一個“無我之境”完全依靠諸多“物”所構成的圖景、畫面,詮釋了詩人彼時彼刻的心境。王維的《山居秋暝》就是一個“無我之境”的典型例子?!翱丈叫掠旰?,天氣晚來秋。明月松間照,清泉石上流?!边@是一個自然景象,似乎沒有“我”的痕跡,但深加品味就可感悟到:“我”就在其中,“我”就是新雨后的空靈清新的“空山”,“我”就是傍晚時靜寂悠遠的秋天,“我”就像“明月”,從容閑適地把銀光灑向松間,“我”就像“清泉”悠然自得地從石上流過。這樣看來,《山居秋暝》的前半部分表現(xiàn)的是詩人王維的一種空寂閑適的心境,而這種心境完全是依靠不“著我之色彩”的諸多物象完成的??疾臁盁o我之境”的內容、形式,推究它的來源,我們發(fā)現(xiàn),佛教,特別是其中的禪宗對它的形成有著巨大的助推、催生作用。
以上是我對詩歌“有我之境”和“無我之境”的界定與解釋,不妥、乖謬之處懇請同仁斧正。
(雷義成 甘肅省永昌縣第七中學 737200)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