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海
“小說”一詞最早出現(xiàn)于《莊子·雜篇·外物》 :“夫揭竿累,趣(趨)灌瀆,守鯢鮒,其于得大魚難矣;飾小說以干縣(懸)令,其于大達亦遠矣?!币馑际钦f,用細小的魚竿魚線,在小溝小渠之間奔走垂釣,除了泥鰍之類難以釣到大魚;靠修飾瑣屑的言論去贏得贊譽,這種方式只能使他離道越來越遠。 “外物”是指人無法控制的客觀存在, “大達”即為“道”。道,既指一個事物本來的樣子,也指萬事萬物所遵循的最高準則。它與《圣經(jīng)·約翰福音》開篇所言“In the beginning was the Word, and the Word was with God, and the Word was the God ”中的“the Word”——存在于天地初開之時的“圣言”一樣,可視為絕對真理。這絕對真理并不難理解,它使萬事萬物都互相效力,使“小無其內(nèi),大無其外”都達到平衡與和諧。而以小說的方式來傳 “道”是十分困難的,在這方面,成功的寫作者不多,早期約翰·班揚的《天路歷程》,當代弗蘭納里·奧康納的《好人難尋》算是其中的佼佼之作。也因此,讀到糖匪的中篇小說《無名的盛宴》時,我心里著實小小地激動了一下。
清朝末年,上海,一個小女孩,她沒有父親,母親被人稱為瘋子;十二歲時,母親指著她身后的深淵說:那就是你的父親;母親死后兩年,她被走街串巷的貨郎舅舅帶到城里,沒過多久,舅舅也離她而去,將她留在裁縫鋪,應(yīng)該是賤賣了;她在裁縫鋪里做雜活兒,沉默,勤快,好學,很快超越師傅,成了全城最好的裁縫,可她沒有資格成為徒弟,做得再好,依舊無名;后來,意外地認識一個租界的洋小姐,對她格外不同,讓她看到一種新生的可能,可最終,這段一廂情愿的友誼只是將她重新打回到自己的深淵之中;她更加沉默,被人誤以為是啞巴,在一家高級妓院里為人縫補——她再也不做衣服,只是縫補,似乎這樣做同時可以修復她體內(nèi)的深淵;她的縫補技藝出神入化登峰造極,無論是什么:衣服、荷包、被炮火炸爛的身體、破裂的老唱片、神父從遙遠家鄉(xiāng)帶來的地圖……她統(tǒng)統(tǒng)都能修補復原,就像它們從沒有破敗過,可她自己的深淵,依然如故,橫亙在她的生命里。
在那個時代,“她”這樣的女孩、這樣的無名之輩以及這樣的故事有什么新鮮呢?可糖匪卻寫出了新意,寫出了非凡的意義。
無名,在這里跟姓名沒有任何關(guān)系,盡管小說中的“她”的確無名無姓?!暗揽傻?,非常道 ;名可名,非常名;無名天地之始 ,有名萬物之母 ”,《道德經(jīng)》中,老子筆下的無名,是指一種混沌未開的狀態(tài),這恰恰是清末民眾的智識、精神以及信仰的現(xiàn)實。
女孩的母親指著萬丈深淵對她說:“那就是你的父親?!边@個令人驚駭?shù)闹肛?,道出的是西方基督教信仰的原罪論——人類的祖先亞當與夏娃受魔鬼的化身蛇的誘惑,偷食了智慧樹上的果實,違背了上帝的禁律,被逐出伊甸園,從此,人一出生就帶有原始的罪惡。每個人都不是完美地降生到這個世界上的,生而為人,自帶BUG,那隱藏于“她”身心之內(nèi)、終其一生也無法修補的“深淵”,指的正是人的原罪。無論“她”如何在人世間掙扎,無論“她”多么勤勞,技藝多么精湛,那與生俱來的溝壑靠“她”自己或是他人都無法被填滿——人性的復雜決定了,人是無法單單依靠自己來完成救贖的,因為那種“修補”似的自我救贖是“以痛苦作為指南針”,它難以提供生的力量和心的安寧,更無法指向靈魂的自由。
小說開始時“她”十二歲,結(jié)尾時 “我”也是十二歲,而那個能夠縫補世間萬物的“她”就是“我”的母親。如果沒有獲得真正的救贖,如果找不到真正的精神家園,即便人類的技術(shù)發(fā)展不斷突破,臻于完美,從十二歲到十二歲,代代相傳,也不過只是生死循環(huán)。在這種看似綿延不盡的循環(huán)中,人,既沒有精神的依歸,也無法完成自我的重建。從父親、母親、舅舅、裁縫師傅、洋人女孩到妓院老鴇、被殺的妓女、妓女的男友……小說中出現(xiàn)的人物,有平庸之輩,有慳吝之人,有痛苦之人,有淪落之人,人人皆為生存而活,每個人都在以自己的方式向生活獻祭,無論是靠自己的勤勞還是靠對他人的盤剝,無論是安于現(xiàn)狀的平靜,還是綁架勒索的惡行,甚或讓人血肉模糊的殘酷戰(zhàn)爭,隱含在小說故事背后的,是一個背離了正道、被原罪充滿的世界,在這樣的世界里, “沒有義人,連一個也沒有”。“她”從沉默到變?yōu)椤皢“汀?,不過是在用無聲表達對這樣的世界的憤怒和絕望。小說中“十二”這個數(shù)字的反復出現(xiàn),或許還有另一種含義,耶穌曾有十二門徒,而出賣耶穌,將他送上十字架的猶大,正是他的門徒之一。巧合的是,1660年,約翰·班揚因為“無證布道”被教會和當局抓捕,獲刑十二年,而他的《天路歷程》就是在獄中創(chuàng)作的。
神父從遙遠家鄉(xiāng)帶來的地圖,“她” 十分艱難地修補好了,地圖上是他回家的路,他說,“即便是在地圖上,那也是一段很長的路”。“地圖”、“回家”、“長路”,這些字詞無不指向一個清晰的目的地:無論是瘋狂的母親還是深淵般的父親,都只是“她”肉身的來處,只有正確的地圖,才能帶領(lǐng)她找到精神乃至靈魂的歸處。而這歸處不是別的,恰是對于“道”、對于真理的回歸。
像奧康納那個著名的短篇《好人難尋》一樣,《無名的盛宴》在一個好看的故事里埋下了豐富的耐人尋味的隱喻和象征,使得作品具有了一種嚴肅而深刻的力量。
在查閱糖匪的個人資料時我才知道,原來還有一種職業(yè)叫做“幻想師”!能夠勝任這一稱呼的人,一定有著超乎常人的想象力?!跋胂罅Ρ戎R重要”,愛因斯坦曾說,“知識是有限的,而想象力概括著世界的一切,推動著進步,并且是知識進化的源泉”。這種想象力更接近于帕斯卡所指的“敏感精神”,它觀照的不是碎片化的現(xiàn)實,而是對事物整體性質(zhì)的把握,是超越現(xiàn)象之上的天賦直覺。在文化已被技術(shù)和方法不斷細分到支離破碎的當下,這種天賦直覺顯得尤為可貴,只有它才能將我們帶回到“文化”最初的意義——自我修養(yǎng)的努力。
糖匪曾寫過不少科幻作品,《無名的盛宴》中對于“她”縫補技藝的描寫甚至有些接近奇幻的程度,因為,無論是把一具血肉模糊的身體,還是把一張破舊不堪的地圖,以人的雙手縫補得完好如初,都是無法實現(xiàn)的??稍谛≌f中,我們不會去質(zhì)疑作者的想象和意圖,因為,這種“奇思妙想”在作品里具有了充分的邏輯自洽——它可看作是對人類過分依賴技術(shù)、近乎傲慢的自信的一種諷刺。相反,深深吸引我們的,是小說中的人文思考,是她隱藏于層層現(xiàn)實描寫之下的那個精神內(nèi)核——走出無名的狀態(tài),找到正確的精神地圖,回家的路,很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