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樹萬樹梨花開”

趙進明

【摘要】本文作者認(rèn)為，在文學(xué)翻譯中譯者應(yīng)當(dāng)努力做到“忠而不泥，活而不濫”，就必須擁有和行使盡可能多的自由，并且，譯作還會背離原作。作者指出譯者的自由主要表現(xiàn)在三個方面：1.由于譯者所處的文化倫理的驅(qū)使；2.由于譯者個人不同于原作的風(fēng)格和對原作的不同理解；3.譯者旨在使譯作和原作競賽，并且超過原作。于是，譯者在文學(xué)翻譯中行使自由就變得不僅是不可或缺而且是順理成章了。譯者的自由是一切佳譯的必由之路，所有佳譯都是譯者有力地行使自由的結(jié)果。自由是譯苑的春風(fēng)，佳譯是樹樹梨花，所以說，“忽如一夜春風(fēng)來，千樹萬樹梨花開。”

【關(guān)鍵詞】自由 競賽 文化倫理 創(chuàng)作個性

一、前言

“忽如一夜春風(fēng)來，千樹萬樹梨花開”，這兩句詩出于唐朝著名邊塞詩人岑參的《白雪歌送武判官歸京》。在詩人的筆下，一股和煦的春風(fēng)吹過，梨花盛開，滿眼皆白。是花海耶？抑或是雪海耶？總之，這是一片如夢如幻的神奇花國之象，而這也只是因為在春寒料峭之中，春風(fēng)來了，春天到了。然而，在本文中，作者之意不在大自然中的春風(fēng)藉慰，梨花撩人，而是要談?wù)劥捣髟谖膶W(xué)翻譯之苑里的一股“春風(fēng)”——即“自由”之風(fēng)，談?wù)勛g者在文學(xué)翻譯中的自由度存在的必然性以及其表現(xiàn)層次。這點誠如西諺所云，“不自由，毋寧死”（Give me liberty，or give me death.）。筆者認(rèn)為，在文學(xué)翻譯中，作為翻譯主體的譯者的自由恰恰是確保譯作忠實于原作的“護法神”。自從東漢末年桓帝時告訴呢過安世高開始翻譯佛經(jīng)之時起，譯界已經(jīng)蕩漾起“自由”之“絲絲春意”，以至于稍后的譯家將安世高翻譯的“質(zhì)而不野”“了不加飾”經(jīng)文貶斥為“荒田之稼蕓”。到了唐朝，高僧玄奘已經(jīng)提出了“依實出華”的翻譯觀。所以，從唐玄奘到胡適，再從胡適到許淵沖，經(jīng)過了一千多年的漫長演變，各種各樣的自由翻譯論林林總總，已成蔚為大觀之勢。正如蘇東坡的詩句所說，“橫看成嶺側(cè)成峰，遠(yuǎn)近高低各不同”。本文話題雖舊，但是，作者也期待能有些許新意出焉。

筆者認(rèn)為，譯者在文學(xué)翻譯中的自由大體上可以歸納為三種情況：1.譯者由于譯語語言與文化的驅(qū)使而“自由地”使原作偏離了原作；2.不同的譯者因為其本人的創(chuàng)作風(fēng)格和對原作的理解各不相同而導(dǎo)致其在文學(xué)翻譯中的行使不同程度的自由；3.譯者旨在標(biāo)新立異，以“譯作要和原作“競賽”或“搏斗”并要超過原作”為圭臬。下面，筆者將對這三種情況逐一進行分析和討論。

二、譯者由于譯語語言與文化的驅(qū)使而“自由地”使原作偏離了原作

譯者在進行文學(xué)翻譯時，必然會自覺地和/或不自覺地受到其所處的譯入語語言規(guī)范和文化框架的制約和束縛，也會自覺地和/或不自覺地把自己的世界觀和價值觀投射到譯作中，另外，譯者一刻也不會忘記他的譯入語讀者，這樣一來，就會自覺地和/或不自覺地使譯作或多或少地偏離原作。

例如，明代傳教士利瑪竇翻譯的《伊索寓言》中的一則寓言。原文：

The Swollen Fox

A fox， very much famished， seeing some bread and meat left by shepherds in the hollow of an oak， crept into the hole and made a hearty meal.When he finished， he was so full that he was not able to get out， and began to groan and lament very sadly. Another fox passing by， heard his cries， and coming up， inquired the cause of his complaining.On learning what had happened， he said to him， “Ah， you will have to remain there， my friend， until you become such as you were when you crept in， and then you will easily get out.”

譯文：腹脹的狐貍

野狐曠日饑餓，身瘦癯，就雞棲竊食，門閉無由入，逡巡間忽睹一隙，僅容其身，饞極則伏而入，數(shù)日飽飫欲歸，而身已肥，腹干張甚，隙不足容，恐主人見之也。不得已又?jǐn)?shù)日不食，則身瘦癯如初入時，方出矣。智哉！此狐。吾人習(xí)以自淑，不亦可乎？

利瑪竇（1552-1610），號西泰，意大利傳教士，明朝晚期，他來到中國，并在北京居住下來，一直到清康熙時去世。為了傳播天主教教義，利瑪竇把西方經(jīng)典《伊索寓言》翻譯成了漢語。對比原文和譯文，我們發(fā)現(xiàn)，為了使譯文更好地被中國讀者理解和接受，利瑪竇刪去了原文中“bread， oak， shepherd”等西方文化色彩較濃的詞語，為了“傳經(jīng)布道”，利瑪竇在譯文最后又加了“智哉！此狐。吾人習(xí)以自淑，不亦可乎？”——亦譯亦述，歸化意圖明顯。譯文流暢自然，用詞簡約，好像是一篇來自當(dāng)時名著《喻世明言》中佳作：勸人向善，潔身自好——很合當(dāng)時中國讀書人的口味。從利瑪竇的翻譯，可以看出譯者的翻譯主體意識，而這剛好是古代漢語和當(dāng)時主流文化的要求。

有的時候，原作中的內(nèi)容與譯入語文化以及道德規(guī)范不相符合，譯者就不得不在翻譯時“自由裁量”，進行隱化處理。例如，莎士比亞的作品里不乏對性的描寫，例如，哈姆雷特就有戀母情結(jié)，莎士比亞經(jīng)常用雙關(guān)語來暗指性。下面，我們來看朱生豪翻譯的莎士比亞的名著《羅米歐與朱麗葉》里的一句話。原文：“He made you a high way to bed； But I， a maiden， die ——widowed.” 朱生豪譯文：“他要借你做牽引相思的橋梁，可是我卻要做一個獨守空閨的怨女而死去。”朱生豪把“to my bed”譯為“相思”，把“widow”譯為“怨婦”，這樣就隱去了原文的“肉欲”氣息，使得譯文更加高負(fù)荷中國的文化倫理的要求。這種對原作的“改頭換面”就是譯者自由之功，也是譯者“自由的成功?！眅ndprint

三、譯者因為自己的的創(chuàng)作個性和對原作的不同理解而導(dǎo)致其在文學(xué)翻譯中的行使自由

譯者長期以來一直受著譯入語文化的熏陶，再加上其個人的文化修養(yǎng)的作用，必然會形成他的與眾不同的文體風(fēng)格和翻譯個性，進而影響他對原文的理解，并且使他自由地對原作進行有著自己風(fēng)格的詮釋。譯者的這種自由使他很難進行“公正的翻譯”。例如，傅東華翻譯的美國名著《飄》里的一段話。原文：“Although born to the ease of plantation life， waited on head and foot since infancy， the faces of the three on the porch were neither slack nor soft. They had the vigor and alertness of country people who have spent all their lives in the open and troubles their heads very little with dull things in books.” 傅東華譯文：“這兩位哥兒和一位小姐，都生長在殷實的大戶人家，打出娘胎就有人從頭到腳地服侍著，可是他們的面孔都不像嬌生慣養(yǎng)，倒像是鄉(xiāng)下的粗人，因過慣室外生活，不曾在書本里耗費過腦筋，所以身體都很健壯，態(tài)度都很活潑?！?傅譯的特點是語調(diào)挺快而富于幽默感。他把“the ease of plantation life”譯為“殷實的大戶人家”，把“since infancy”譯為“打出娘胎”，把“country people”譯為“向下粗人”，原文里的“plantation種植園”也不見了蹤影。同時，傅譯還對原文的句子結(jié)構(gòu)進行了調(diào)整。這種進過自由式的處理產(chǎn)生的中國式譯文很容易使?jié)h語語讀者產(chǎn)生共鳴?？梢姡骷业娘L(fēng)格體現(xiàn)在用詞和遣句上，同樣，譯者的風(fēng)格也體現(xiàn)在用詞和遣句上。又如，陸谷孫翻譯的《人間盡秋》（Altogether Autumn）里的一句話。原文：“She was such a little thing， between an infant and a toddler， with such a round little tummy.”陸谷孫譯文：“真是個小不點兒，出了襁褓，挺著個圓滾滾的小肚子剛開始蹣跚學(xué)步?！标懽g成功再現(xiàn)了原文輕快簡潔和口語化的文風(fēng)，使用了“襁褓”，“圓滾滾”和“蹣跚學(xué)步”等漢化表達(dá)，使一個可愛的小孩兒的形象躍然紙上，呼之欲出。由此可見，譯者在領(lǐng)會原作意義的前提下，運用譯入語進行充分自由的發(fā)揮，是成功翻譯的關(guān)鍵。文學(xué)翻譯不是攝影，而是繪畫，譯者也是畫家！

四、譯者旨在標(biāo)新立異，以二次創(chuàng)作為最高圭臬，想要使譯作和原作“競賽”和“搏斗”

關(guān)于譯者在文學(xué)翻譯中的自由，我國當(dāng)代文豪郭沫若有著精辟的論述。他認(rèn)為，“翻譯是一種創(chuàng)造性的工作，好的翻譯等于創(chuàng)作，甚至還可以超過原作。”譯者必須和原作者融為一體，才能“譯雪萊的詩，是要我成為雪萊，是要雪萊成為我自己?！闭埧春m的譯作《關(guān)不住了》（Over the Roof）。

I said：“I have shut my heart， ” But over the roofs there came， My room was white with the sun， As one shuts on open door. The wet new wind of May， And love cried out in me， That love may starve there-in And a tune blew up from the curb， “Im strong， Ill break your heart And trouble me no more. When the street piano play. Unless you let me free.”

胡適譯文：我說?！拔野研氖掌?，但是五月的濕風(fēng)，屋里都是太陽光，像人家把門關(guān)了，時時從屋頂上吹來這時候愛情有點醉了。叫愛情生生的餓死，還有那街心的琴調(diào)他說，“我是關(guān)不住的，也許不再和我為難了。”一陣陣的飛來。我要把你的心打碎了?！?/p>

我們可以說，胡適的譯文實現(xiàn)了原作者與譯者的有機統(tǒng)一以及原作精神和譯者自由表達(dá)的有機統(tǒng)一。第一，胡譯再造了原詩abcb的韻式；第二，胡適把原詩里的“trouble me no more”、“tune”、“cried out”和“Im strong”分別譯為“不再和我為難了”、“琴調(diào)”、“有點醉了”和“我是關(guān)不住的”，都是傳神之筆；第三，胡譯還使用了“生生的”“一陣陣”等漢化表達(dá)，這是譯詩的“詩眼”，也是原詩的“詩眼”，使人讀之，頓生“直把杭州作汴州”之感。

如果把一首詩比作一位美女，那么，這首詩的“詩眼”就是美女奪人心魂的一瞥。古人云，詩無達(dá)詁。同樣，譯詩也無達(dá)詁。美國詩人羅伯特·弗洛斯說，“詩歌就是翻譯中失去的東西”（Poetry si what gets lost in translation.）。而譯者在譯詩時發(fā)揮和享受充分的自由則是再現(xiàn)原詩詩眼的有力武器。

五、結(jié)語

綜上所述，筆者認(rèn)為，譯者在文學(xué)翻譯中無論在主觀上還是在客觀上從來也做不到“公正的翻譯”（just translation）。譯者在文學(xué)翻譯中有效地行使自由是一種“可望而也可即”的理想境界。在譯苑里，如果把自由比作是和煦的春風(fēng)，那么，譯作則是盛開的樹樹梨花。“忽如一夜春風(fēng)來，千樹萬樹梨花開?！?沐浴在自由的春風(fēng)里，一切形形色色的曾經(jīng)限制過和束縛過譯者的語言的以及文化的窠臼乃至桎梏都會消弭于無形，以前有人說譯者是“帶著鐐銬跳舞”，這時，手握“自由”這一法寶的譯者反而是“帶著手鐲跳舞了”。這又正如楊絳先生在其《翻譯的技巧》一文中所說，“譯者要打破原語語法的桎梏，擺脫語序的束縛，大膽來個再創(chuàng)造”，譯者只有發(fā)揮自由，才可以在文學(xué)翻譯中做到“忠而不泥，活而不濫?！?/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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