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越菲
就在國內本科畢業(yè)前幾個月,他放棄了唾手可得的學位和工作,遠赴德國深造;讀了大半年預科后,他連考三所德國音樂學院都鎩羽而歸,一度絕望到萬念俱灰;接著,他奇跡般地考上了歐洲最大的音樂學院——科隆音樂學院;他再一次考入百里挑一的柏林音樂學院,并連續(xù)三年獲得全額最高獎學金;……
2017年,抒情男中音歌唱家汪昌博剛過而立之歲。這一年,他不僅以滿分的優(yōu)異成績從萬眾矚目的柏林漢斯·艾斯勒音樂學院畢業(yè)并留校任教,還在家鄉(xiāng)安徽黃山歙縣創(chuàng)辦了首屆黃山國際夏季音樂節(jié)。他本可以過更穩(wěn)定、更安逸的生活,卻總是在人生的分岔路前毫不猶豫地選擇“Hard模式”。究竟是什么促使他一次次地做出旁人看來如此大膽又冒險的決定呢?“歸根結底,就是三個字:不甘心?!?/p>
考學:柳暗花明又一村
很多人都會有“不甘心”的心理狀態(tài),但并不是每個人都會為這個“不甘心”而做出一些改變。所幸的是,汪昌博屬于那少數(shù)的幾個“行動派”之一。2010年,就在他還有幾個月就要從上海師范大學音樂學院畢業(yè)時,他得到了一個去國外留學的機會。待在國內按部就班,他的職業(yè)已經安排妥當;遠赴德國學習深造,一切都充滿了未知和變數(shù)。面對人生的關鍵抉擇,汪昌博整整考慮了三天三夜,最終,內心深處的“不甘心”讓他決定“搏”一下,“我覺得我能唱得更好,我想學!”為了準備語言、簽證等繁瑣的事宜,他不得不放棄了近在眼前的學士學位。2010年9月,他就飛往漢堡,在一所私立音樂學院念大學預科班。
在預科班讀了大半年之后,汪昌博開始正式報考德國的國立音樂學院。他滿心希望能考上漢堡音樂學院,“這樣就不用搬家了”。然而讓他意想不到的是,他一連考了三所高校都名落孫山。他頓時陷入了極度的恐慌,自信心降到了冰點,差點連剩下的最后一所大學也無力去面對了。就在他垂頭喪氣地準備打道回府時,父母的越洋電話仿佛給他打了一針強心劑,在父母的鼓勵下,他答應堅持參加完科隆音樂學院的考試。
正是那次考試,將他一生的命運徹底改寫。
德國音樂學院的考試一般分為兩輪:初試和復試。上午是初試,汪昌博唱了兩首歌:舒伯特的《漁家女》(Das Fishen M?dchen)和莫扎特歌劇《女人心》中的選段。中午發(fā)放復試名單,他看到自己居然榜上有名,這下慌了起來,因為他壓根沒想到自己會進復試,所以并沒有準備復試的曲目。“我只想著,唱完初試,我完成任務,就可以回家了?!本驮谒駸徨伾系奈浵佉换I莫展時,他碰到了科隆音樂學院的聲樂系教授馬丁·布倫斯(Martin Bruns)。教授覺得汪昌博剛才那個歌劇選段唱得很好,建議他復試時還是唱這首?!霸诘聡淌跁涂忌塘?,選出你最擅長的曲目參加復試,讓考生最大程度地展現(xiàn)出自己的優(yōu)勢,這個非常人性化。”由于初試是在小房間里舉行,而復試則安排在大的音樂廳,有更多的評委,所以曲目重復是被允許的。
于是,下午復試時,汪昌博又把初試時的兩首歌唱了一遍,接著就回漢堡了,把這事兒完全拋在了腦后。一個星期后,他突然接到了馬丁教授的電話:“昌博,你愿意跟我上課嗎?”什么?我被科隆音樂學院錄取了?他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生怕聽錯了,一連問了三遍,得到了肯定的答復??坡∫魳穼W院可是歐洲最大的音樂學院啊,他激動得不能自已。最后的堅持成就了令人喜出望外的結果,人生有時候就是這樣,有心栽的花不開,無意插的柳卻成了蔭。后來,汪昌博問起老師當時為何會選中他時,馬丁教授回答道:“你的語言天賦和樂感無人能及?!笨磥恚呛民R總有伯樂賞識,是金子總會發(fā)光的。
深造:脫胎換骨,滿分畢業(yè)
汪昌博坦言,在國內上大學時,自己沉迷于網絡游戲,“一年學不了三首曲子,四年時間荒廢了大半”。到了國外,他才意識到自己的基礎打得實在太薄弱了,“老師布置給你的曲子,你一首也沒見過,那是一個沉重的打擊啊”。在私立學校讀預科班時,汪昌博切身感受到了德國老師對待事情認真執(zhí)著的態(tài)度?!八麄儠驗橐粋€小附點如何運用而反復推敲,會因為我的德語發(fā)音有偏差而多次糾正,會因為音樂如何更好地表達而不厭其煩地和我切磋探討?!彼l(fā)現(xiàn)自身有太多的不足需要完善,有太多的空白需要填補,于是,考上科隆音樂學院后,他做了一個讓所有人都瞠目結舌的決定:重修本科學業(yè)。
在科隆音樂學院的學習,讓汪昌博從真正意義上開始接觸“德式”的古典音樂。汪昌博的專業(yè)導師馬丁·布倫斯是一位瑞士籍的聲樂教授,他既有著西方人傳統(tǒng)的嚴謹思維,又不乏東方人的熱情幽默,和他上的每一節(jié)課都變得生動而有意義。課余時間,馬丁教授也給予了汪昌博無微不至的關懷,讓他在異國他鄉(xiāng)感受到了家的溫暖。在教授的傾力相助和自己的不懈努力下,汪昌博的專業(yè)取得了長足的進步,在亞琛歌劇院和交響樂團演繹了他人生中的第一部歌劇。
汪昌博跟著馬丁教授學習了一年半,由于教授要轉去柏林漢斯·艾斯勒音樂學院任教,他決定追隨恩師,再一次報考柏林音樂學院。這可不是什么簡單的事兒:柏林漢斯·艾斯勒音樂學院每年面向全世界招生三到六個,而考生卻多達三百個,是名副其實的百里挑一。然而,他并沒有畏懼,一路過五關斬六將,最終以專業(yè)第一名的成績考入這所歐洲音樂學院的巔峰。當時馬丁教授在科隆音樂學院有九個學生,而汪昌博是唯一一個考上柏林音樂學院的。
那么,從科隆音樂學院到柏林音樂學院,這學制怎么算呢?汪昌博解釋道,德國的學制是不同學校間的學期能夠平行轉移,“也就是說你在一所學校里學到第三個學期,如果考到別的學校,可以從第四個學期開始讀”。汪昌博在科隆音樂學院讀到第三學期,照道理在柏林音樂學院應該從第四個學期讀起,但由于第四學期結束后有一個比較重要的考試,會影響到畢業(yè)的成績,為了讓他更好地適應環(huán)境,柏林音樂學院建議他第三學期再讀一遍。所以,汪昌博自嘲自己本科讀了將近十年,“上師大的四年本科,德國的一年預科,再加上德國四年半的本科,周期拉得非常長”。也正因為此,他的基礎打得比其他人都更深厚、扎實。endprint
在柏林這個古典音樂的殿堂級城市,汪昌博身邊的同學們個個都身懷絕技,這讓他也絲毫不敢有所松懈。“在國外,不管是公立學校還是私立學校,學習的氛圍都相當濃厚,特別是日本、韓國學生非常拼命。在那樣的氛圍之下,你不努力也不好意思?!狈e極的學習動機、謙卑的學習心態(tài)以及嚴謹?shù)膶W習作風,漸漸地讓汪昌博在這個高手如云的環(huán)境中脫胎換骨,迅速成長。2012年,汪昌博從兩百多位競爭者中脫穎而出,獲得了“巴倫博伊姆獎學金基金會”提供的最高獎學金,成為了學校歷史上第一位獲此殊榮的中國人。2013年,汪昌博參加了“Paul Salomon - Das Lied”世界藝術歌曲大賽并殺入四強,成為進入決賽的唯一一個中國人。
在柏林漢斯·艾斯勒音樂學院學習期間,汪昌博以獨唱演員的身份與柏林愛樂樂團、法蘭克福交響樂團、瑞士Klangform交響樂團有過多次合作,在柏林音樂廳、柏林德意志歌劇院主演過奧托·尼古萊《溫莎的風流娘兒們》、莫扎特《魔笛》、羅西尼《塞維利亞的理發(fā)師》等歌劇。2015年6月,他應邀參加挪威夏季音樂節(jié),被聘為音樂節(jié)唯一的聲樂老師。著名低男中音歌唱家托馬斯·夸斯托夫(Thomas Quastoff)非常賞識汪昌博,贊揚他的德語美妙非凡,“甚至連德國人都要向他學習歌唱中的德語發(fā)音”,并主動為他提供每周兩小時的私人課程。
2017年7月,汪昌博以1.0的優(yōu)異成績從柏林漢斯·艾斯勒音樂學院滿分畢業(yè),留校擔任馬丁教授的助理教師和柏林肖斯塔科維奇音樂學院的聲樂教師。同時,他還是中國駐德國大使館藝術團的特邀聲樂指導以及柏林夏洛騰堡宮殿的特約歌唱家。
從當年被三所高等音樂學府拒之門外,到如今的榮譽畢業(yè)、前途無量,汪昌博在藝術之路上走到了從前不敢想象的高度。不過,這一切雖看似鳳凰涅,實際上卻離不開他多年腳踏實地的積累。在德國的七八年,他拼命吸收、彌補自己曾經失去的那些時間?,F(xiàn)在,他的曲目量已經達到了三百多首,其風格跨度之大,囊括了從蒙特威爾第到近現(xiàn)代作曲家如本杰明·布里頓等的大量作品。世界藝術歌曲指導大師格拉漢姆·約翰森(Graham Johnson)稱贊他“擁有無可比擬的樂感和細膩的音樂處理”,聲樂泰斗丹尼爾·費羅(Daniel Ferro)稱贊他“對音樂有著常人所無法企及的理解高度”。
孤獨是從事音樂行業(yè)的必修課
汪昌博從小就喜歡唱歌,而且從來不跑調,音準是與生俱來的好。高中時品學兼優(yōu)的他,原本可以按部就班地考上全國重點大學,卻因為對歌唱的熱愛,決定從事音樂專業(yè)。高考前一年,他先是跟著黃山當?shù)氐睦蠋煂W了一個月,由于進步太快了,不得不尋找更好的老師。于是,在母親的陪伴下,他每周五晚上坐通宵火車奔赴上海,次日跟上海音樂學院的老師授課,周日一早坐火車回家鄉(xiāng)歙縣,晚上又馬不停蹄地去學校上晚自習。這樣的狀態(tài)持續(xù)了大半年,母子倆記憶中很多個不眠之夜都是在綠皮火車上度過的。終于,他以專業(yè)第二名的成績考入上海師范大學音樂學院。
汪昌博感慨鉆研音樂的過程漫長而孤獨,若非發(fā)自內心的喜愛很難堅持下來。在德國那么多年,他幾乎不參加聚會,“我不抽煙,很少喝酒,因為我還有演出任務,我要保護好我的嗓子”。相比喧鬧的派對,他更喜歡有人坐下來,陪他喝喝茶,安靜地聊聊天?!暗袝r候你翻遍手機上的所有電話號碼,不知道該打給誰。或者說你也不想打給誰,你只是覺得很孤獨?!边@時候,他會彈彈吉他,拉拉大提琴,來排解郁悶的情緒。對汪昌博來說,這個階段可能是每個學習音樂的人都會經歷的,“孤獨是從事音樂行業(yè)的必修課,你只有學會了享受孤獨,才可能在藝術上有所突破”。
汪昌博在德語藝術歌曲上的深刻見解,讓我以為比起歌劇來他更偏愛藝術歌曲,直到這次在黃山的夏季音樂節(jié)上,看見他扮演《塞維利亞的理發(fā)師》中的費加羅是那么活色生香,驚為天人,才了解到,原來他在柏林音樂學院的專業(yè)是歌劇方向的。他笑稱,歌劇和藝術歌曲他都愛,對他來說兩者并不沖突,因為他特別享受表演的過程?!捌鋵嵥囆g歌曲中也是有角色存在的,只是這個角色沒有像歌劇中那么明確地寫給你,站在什么樣的角度詮釋這個人物,每個人都會有自己不同的處理,”而這樣的詮釋向來讓他感到很過癮。
汪昌博認為,音樂的表達需要一定的文化積淀,“文化課不好,真學不好音樂”。他承認道,自己在音樂上的稟賦很大程度上就是得益于傳統(tǒng)中國文化的熏陶。汪昌博的父親原來是歙硯廠的廠長,愛好書法篆刻,母親原在文化局工作,所以他從小就浸泡在濃郁的文化氣息中,特別鐘愛古詩詞,經常大筆一揮,作詩一首,“美酒一杯聲一曲,如聽仙樂耳暫明。今夜得君相聚首,愿似離騷訴衷情”。他說自己在唱舒伯特、舒曼、勃拉姆斯和沃爾夫的藝術歌曲時,腦海中會產生很多畫面,“如果你沒有一定的文學功底,只看見它的表面意思,是不會有這樣的感覺的”。在德國求學時,他的導師和同學們都說他唱聲樂與眾不同,那正是因為他在表達德法藝術歌曲時有著中國的人文底蘊作為支撐,因此對作品的理解又多了一份深刻的內涵。
為音樂注入“環(huán)?!钡睦砟?/b>
2016年8月,汪昌博在自己的故鄉(xiāng)——安徽黃山歙縣成功創(chuàng)辦了第一屆“國際德法藝術歌曲大師班”。2017年8月,他又在歙縣創(chuàng)辦了首屆黃山國際夏季音樂節(jié)。他別出心裁地把聲樂大師班和音樂會安排在了古色古香的歙縣徽州府衙,希望“學生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下學習古典音樂,能夠比在嘈雜的大城市中有著更多的領悟”。endprint
在汪昌博看來,古典音樂從來就不是陽春白雪,而是平凡到每個人都可以接受的東西?!按蠹仪f不要有先入為主的抵觸心理,一上來就說,這個我不懂,我欣賞不了。我們?yōu)槭裁捶且粯訓|西才能去欣賞?你聽流行音樂的時候問過自己聽懂了嗎?你聽搖滾、藍調、布魯斯音樂時會問自己,‘這個我有沒有研究嗎?”他甚至覺得,音樂藝術,如果真正懂了,也許就沒味兒了?!捌鋵崳诺湟魳肪驮谖覀兩磉?,和每個人的生活息息相關,只要我們愿意去聽,都欣賞得了?!?/p>
此外,汪昌博還期盼通過這個音樂節(jié),告訴大家藝術是不分國界,是屬于全人類的。記得在科隆音樂學院的一次音樂會上,他演繹了舒曼的《詩人之戀》,讓在場的德國聽眾聲淚俱下,“那一刻我感受到中德音樂是沒有差別的,我的音樂表達完全能夠被西方人所接受。事實上,我們中國古代也有很多詩歌被德法作曲家譜寫成經典的藝術歌曲”。所以,他說他從來不想要什么東西方文化的“碰撞”,“我要的是‘融合,什么是‘融合?在徽州這個兩千多年的東方古城里,你一樣能夠欣賞西方古典音樂,而不會覺得唐突,這個就是‘融合”。
作為一名旅歐的音樂家,汪昌博的環(huán)保意識非常強烈,他認為綠色環(huán)保絕對是當務之急?!拔覀円f分珍惜現(xiàn)有的環(huán)境,水、空氣和陽光都是無價的。人類從來不是地球的主宰,地球要滅你是分分鐘的事兒。如果大自然被破壞掉,我們連欣賞音樂會的地方都沒有了,還談什么音樂啊?”因此,他一直考慮在2018年的黃山國際夏季音樂節(jié)中注入“環(huán)保”的理念?!熬驼f塑料污染吧,其實‘無塑生活是很容易實現(xiàn)的,我們的生活中并不一定需要那么多的一次性塑料,只是中國人好面子,去超市買東西,不買一個塑料袋,好像低人一等似的?!彼M軓男√幹?,比如向每一位來參加音樂節(jié)的觀眾贈送一個帆布袋,“把背帆布袋去買東西變成一種時尚,逐漸增加人們的環(huán)保意識”。
汪昌博說,他不僅僅想成為一位歌唱家,更想成為一位“學者型的藝術家”——“有深度的思想,哲學的光芒”。如今,在柏林音樂學院和肖斯塔科維奇音樂學院任教的他,不僅帶領著一批又一批的學生找到了屬于他們的聲音方向,也讓自己在前進的道路中更加明確未來的目標……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