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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耳光

    2017-12-09 19:33:23趙宏興
    長江文藝 2017年12期
    關(guān)鍵詞:小叔小妹隊長

    趙宏興

    1

    星期天的早晨,父親站在門口涮完牙,一進(jìn)屋,正迎面遇上小妹扛著鋤頭下地去,她的手里還拿著家里的半導(dǎo)體收音機(jī)。小妹鋤地喜歡把收音機(jī)放在幾米遠(yuǎn)的地方,一邊鋤地,一邊聽里面一男一女講授英語。小妹是個中學(xué)生,雖然營養(yǎng)不良,但掩飾不了她青春身體的生長。小妹是個懂事的孩子,每個星期回來,都泡在田地里,盡可能多地幫家里做點事。小妹是村里惟一在上中學(xué)的女孩子,許多人就不屑,認(rèn)為在女孩子身上花錢是白搭??赡赣H不這樣想,母親雖然是個不識字的農(nóng)民,但她覺得識字的好處,她拼命也要讓家里的每個孩子都能上學(xué)讀書。

    母親在屋內(nèi)做早飯,一邊燒著鍋,一邊想著小妹明天就要上學(xué)的學(xué)費和生活費問題。她心里像一團(tuán)亂稻草一樣,想掏出來放在灶堂里,一把火燒了,但燒不了,心里更加地亂。

    做好了早飯,母親從灶下站起身,拍拍身上粘著的草屑??吹礁赣H坐在桌子前,往大粗瓷碗里打了一個雞蛋,然后用筷子攪拌,再用開水沖了喝。

    母親走過來,把粗大的手在圍裙上擦擦,對父親說:“小妹上學(xué)要錢,可家里一分錢也拿不出來?!蔽覀兗依锊还艽笮《及研∶弥焙粜∶?,不喊她的大名。

    這事母親不說父親也知道的,父親停下手中的筷子,問:“怎么辦?”

    母親說:“我想了,只有去借錢。”

    父親端著碗的手停在了半空,嘆息了一聲說:“那就借吧。”

    母親說:“你去借。”

    父親喝了一口雞蛋湯,然后把碗放在桌子上,說:“我不去借,我上哪去借錢?”

    父親最怕借錢,借錢是拿自己的熱臉蹲人家的冷屁股,不好受,父親身上又有大男子漢的味道,他受不了這口氣。

    母親說:“昨天,你弟弟打工回來了,身上肯定有錢,你去借他還能不給你這個當(dāng)哥的面子?!?/p>

    父親一聽,就氣咻咻地大聲說:“我的天,你真促狹,怎么給我出這個餿主意,你不知道我和他尿不到一壺?”

    母親停了一會,說:“你必須要去,我都碼算過了,這是一筆不小的錢,村里只有他有?!?/p>

    父親扭過臉去,斬釘截鐵地說:“我不去低這個頭,去年為了地里放水,他打了我,這口氣我還沒咽下,你現(xiàn)在又讓我去上門找他借錢,這不是在打我臉嗎?我不去!”

    父親一生氣,說話就不順暢,臉也憋得通紅的。父親雖然與小叔是親兄弟,積怨很深,雖然同住在一個村子里,但兩家基本上不往來。去年,小叔為搶田里的秧水,曾把父親一把推跌坐在爛泥田里,要打父親,父親至今想起心里還是生氣。

    “我怎么不知道?知道。但人到屋檐下,不得不低頭,你借錢是為孩子上學(xué),也不是賭博抽大煙,有啥難看的?!蹦赣H知道父親的心思,耐心地勸解著,說,“我們家這些小老虎快要睜眼了?!蹦赣H常說我們兄弟幾個人是沒睜開眼的小老虎。

    父親沒有作聲,只是使勁地?fù)现^,本來就亂的頭發(fā),現(xiàn)在就更亂了。父親撓了一會,又嘆息了一聲,把手中的大粗瓷碗往桌子上一蹾,說:“甭說了,我舍下這老臉去求一下吧?!?/p>

    父親剛出門,母親又喊了他一下。父親站住,疑惑地看著她,母親交待說:“他要說難聽話,就忍忍,不要兩句話一說脾氣就上來,吵起來了啊?!?/p>

    父親覺得母親真是嚕蘇,沒有吱聲就走了。

    父親低著頭走著,一段短短的路,父親走得那么難,覺得如上高山。

    走到村子了,喧鬧聲涌起來。小叔家的那幾間磚瓦房后面有幾棵高大的楊樹,剛萌出的葉子遠(yuǎn)遠(yuǎn)望去還沒有茂盛,枝頭顯得光禿禿的,但在父親的眼里卻散發(fā)著高貴逼人的氣勢。

    父親忽然折轉(zhuǎn)身,往隊長家走去,他想去隊長家想想辦法,或許也能借到錢。

    隊長和父親關(guān)系不錯,過去父親一直是生產(chǎn)隊里的會計,他們倆的合作常被隊里人說是毛主席和周總理的關(guān)系?,F(xiàn)在,生產(chǎn)隊雖然早解散了,但他倆的關(guān)系還一如往常,隊長的威信還在,村里人還習(xí)慣地喊他隊長。

    父親到隊長家時,隊長正扛著鍬準(zhǔn)備下地去。隊長看到父親站住了,熱情地招呼著,父親這時繃了一路的臉才松弛下來。父親進(jìn)屋坐下來,隊長坐在對面的凳子上,點著煙抽了起來,隊長有抽煙的習(xí)慣,他喜歡用牙把煙屁股咬著抽。

    隊長吸了一口煙吐出來,笑著問:“有事嗎?”

    父親吞吞吐吐了半天,才說出想借錢的事。

    隊長的眉頭頓時皺成了一小把,隊長說:“我家里哪有錢?我家小五也回來要學(xué)費了,我正愁死了。”說完吐了一口煙,又補了一句,“如果有錢還不是一句話。”

    父親開了口,隊長沒有錢覺得十分不好意思,一邊說一邊用粗大的手掌不停地抹著嘴巴。父親相信隊長的話是真的,他怎么就沒想到隊長家日子過得也緊巴巴的?隊長焦急地替父親想辦法,說著說著隊長把煙屁股吐了,一拍大腿說小叔昨天打工剛從城里回來,應(yīng)該有錢。“你兄弟有錢,你去借。”

    父親苦笑著搖搖頭,說:“我也碼算到了,我走到他家屋后又不想去了,你知道,我們兄弟倆尿不到一壺。”

    隊長說:“你倆是親兄弟,打斷骨頭連著筋,他會幫你的。”

    父親說:“我們親兄弟,還不如我倆這個隔姓兄弟哩?!?/p>

    隊長說:“我?guī)闳ソ?,你不要說,我去說,他要不借,我罵他,不用你罵?!?/p>

    隊長說著,就起身往門外走,父親不情愿地跟在后面,想,這個不爭氣的弟弟啊,要是關(guān)系好,這點事哪用得著別人來參與哩,倒覺得他和隊長是親兄弟了。父親越想越生氣,他停下腳步。隊長走在前面,不時大聲地咳著,聽不見后面父親的腳步聲,回頭一看,見父親站住了,就跺著腳說:“呀,走呀!”

    父親低著頭又跟上來。

    2

    小叔這次回來,是為小兒子(我的堂弟)又不愿讀書的事。

    小叔家的幾個兒子,天生與讀書無緣,早早就下來跟小叔進(jìn)城打工了,小兒子在家上學(xué),從小學(xué)到初中,學(xué)習(xí)還算過得去,一直是小叔的一個安慰,可這學(xué)期上到一半,小兒子也不愿上學(xué)了,小嬸只好讓小叔回來解決這事。

    小叔也為這事頭痛著。

    早晨,小叔坐在桌子前喝茶。小叔原來是一個農(nóng)民,風(fēng)里來雨里去,挺辛苦的,自從去城里打工后,就養(yǎng)成了許多跟鄉(xiāng)下人不一樣的生活習(xí)慣,比如喝茶。一個農(nóng)民早晨起來,一般都是要忙忙碌碌的,但小叔卻悠閑地坐在桌子前喝茶。小叔不喝隔夜的開水,要一早燒開的,倒到透明的玻璃杯里,看茶葉在水里翻滾,然后靜下來。小叔就開始喝茶,滾燙的水燙得嘴唇一縮,但小叔就喜歡這樣。

    小嬸看不習(xí)慣,黑著臉說:“小兒不上學(xué)了,也不知中了邪,跟我犯嗆。你把他帶去打工吧,我看到他就夠了?!?/p>

    小叔慢慢地啜了一口,把一片茶葉又輕輕地吐到杯里,抬起頭說:“讓他讀書好像為老子讀的一樣,不上學(xué)讓他吃苦去!”

    小嬸嘴快,譏諷地說:“龍生龍,鳳生鳳,老鼠養(yǎng)兒會打洞,你養(yǎng)的兒子只會打工?!?/p>

    小叔放下茶杯,臉一紅,拍著桌子說:“瞧你X嘴扯的,打工咋啦,不吃飯啦。我一個人在城里打工掙的錢,比他們一家人在地里摳的錢都多!”

    小嬸懶得再和他理論,出門一群雞就跟在她的后面,小嬸走到外面,把簸箕里的瘜稻和雜物朝地上一撒,一群雞就埋頭啄了起來。

    小嬸一抬頭,看見隊長和父親朝她家走過來,她看了一下,然后就回來跟小叔說:“隊長和你哥來了,他們來干啥?”

    小叔也納悶,父親已好幾年沒有來過他家了,這次和隊長一道來,確實稀罕。小叔是個聰明的人,他眼珠子一轉(zhuǎn),就明白了,他們是無事不登三寶殿,肯定是借錢。

    為了躲避他們,小叔起身打開后門往外走。

    隊長先走進(jìn)小叔家門前的,大聲地喊了一下小叔,但沒人應(yīng),小嬸在忙著喚雞。父親在不遠(yuǎn)處站著,看著這一切。

    隊長問:“你男人呢?”

    小嬸心里明白,打掩護(hù)說:“他一早就下地干活去了。”

    “干活去了?”隊長說,“真是太陽從西邊出來了?!?/p>

    小嬸問隊長有啥事,隊長說:“也沒啥事,你哥家的小妹要上學(xué)了,沒學(xué)費,帶他來借點錢?!?/p>

    小嬸一拍手說:“我家哪有錢,打工的兩個錢,都在他身上,我一分也沒見到。”

    隊長說:“那我們就等他回來吧?!?/p>

    小嬸說:“我也說不準(zhǔn)他啥時候回來?!?/p>

    隊長說著,就進(jìn)了家門,看父親沒有跟上來,又回頭喊父親過來。父親撓著頭走了過來,隊長端了板凳,兩個人坐著。

    兩個人不走了,小嬸很煩躁,一生氣就開始攆一只大公雞,大公雞拍著紫紅色的翅膀,邊跑邊咯咯地叫著。大公雞跑進(jìn)了屋里,連飛帶跑,揚起灰塵,攪得隊長心里挺不爽,臉就長了,這哪是在追雞,分明是在追人么。

    父親看到桌子上的茶杯,就明白小叔沒走遠(yuǎn),是在躲他們,他提提隊長的衣服,小聲地說:“走吧。”

    隊長說:“不走,還沒見到他人哩?!?/p>

    正說著,大公雞從隊長的面前跑過,隊長一彎腰,伸手把大公雞抓住了,大公雞在他的手里拍了幾下翅膀就老實下來,隊長把大公雞遞給小嬸,小嬸接了,用手打著雞頭,罵道:“讓你跑,我打死你?!贝蠊u在她手里又開始咯咯地叫著掙扎。

    折騰了一會,小嬸停了下來。

    隊長這時小便急了,起身拉開小叔家的后門要去上茅坑,剛走了兩步,就看見小叔的身影了。小叔原想在茅坑里躲一下,等他們找不到就走,沒想到隊長坐下來不走了,小叔在茅坑里已蹲了多時,正蹲得腿酸,看到隊長也就勢站起了身。

    隊長抱怨地說:“我們在你家坐了一大會了,你在茅坑里蹲著?!?/p>

    小叔提著褲子說:“唉,肚子不好,真是的。”

    隊長和小叔一前一后地回了家。父親見到小叔,站起身,不停地?fù)项^。按照規(guī)矩,父親來到他家,也是低頭了。小叔應(yīng)當(dāng)喊父親一聲哥,表示對父親的尊敬。但小叔沒有喊,而是徑直走到桌子前坐下來,右手的手指放在桌面上有節(jié)奏地敲打起來,如馬蹄的奔跑。父親站著有點尷尬,隊長拽了一下父親的衣服,兩人坐了下來。

    隊長說:“你哥不好意思說,我來說,你哥家小妹回來要學(xué)費了,你哥沒錢,來你這兒借點,小妹也是你親侄女,這個關(guān)頭你孬好要幫一下子。對你來說也不是難事?!?/p>

    隊長的話果不出小叔所料,想想小兒不愿上學(xué)的事,小叔的心就被刺了一下,臉?biāo)查g就陰沉了下來。

    隊長和父親不知道這些。父親的雙手放在腿間緊搓著,心里忐忑不安,既然隊長把話說得這么明了,他也不好再說什么,盼望著眼前的兄弟答應(yīng)了,幫自己一把。

    過了好一會,小叔說:“我回來也沒帶多少錢,都給老婆了?!?/p>

    這時,剛才追雞追得滿天飛的小嬸已不知去哪里了。

    隊長說:“你老婆剛說錢在你身上的,怎么又在她身上了?”

    隊長說話直,一步到臺口,不留情面。小叔的臉一下子通紅起來。謊話被識破后,他感到難堪極了。

    隊長說:“你找找,她可能放在家里哩。”

    隊長這是在給小叔臺階下,小叔起身去了屋里。父親想,這個兄弟鬼主意多,又不知道生啥點子。父親打量著小叔的家,房子上面幾根桁條黑黝黝的,上面壘著一只白色的燕窩,側(cè)室是一圈高高的糧囤,上面雜亂地堆放著一些大人小孩的衣服,底下散放著一些破鞋子,上面粘著干泥巴。中堂墻上掛著一幅年畫,三個偉人穿著大衣站在蒼松前面,很有氣勢。父親再看看腳下,干巴的地面上,拉著幾泡雞屎。

    過了一會,小叔從房子里走了出來,他的手里拿著幾張紅色的鈔票,往隊長面前一遞,說:“就這些了,家底都在這了。”

    隊長說:“你給你哥,是他借錢。”

    小叔把身子轉(zhuǎn)向父親,父親望著小叔手里的鈔票,身上一陣熱,緊繃的面龐變得有生氣了,他接過鈔票,說:“兄弟,難為你了。”

    小叔說:“拿去吧,誰家都有難處?!?/p>

    隊長和父親愉塊地從小叔家出來,兩個人在半路上分了手。

    父親一個人走在回家的路上,心里感到十分慚愧,他覺得對不起小叔,這幾年沒和小叔交過心,小叔變了,并不是像自己想象的那樣壞,是自己誤解他了,自己與他畢竟是一母所生,這種血脈是怎么也割不斷的。

    父親大步地從村子里穿過,陽光下的村子里,樹木行行,炊煙裊裊。遇見一個熟人,父親大聲地打著招呼,心頭蕩漾著久違的親情。

    3

    父親出去后,母親做完了家務(wù),就開始燒菜給小妹帶學(xué)校去吃。

    小妹平時住在學(xué)校里,一般是每個星期回來一次,討點菜去吃。家里也實在沒什么菜可討了,母親就去村里的豆腐店討點豆腐渣回來炒熟了裝在罐子里,讓她帶到學(xué)校吃。豆腐店里的豆腐渣也很緊俏,老板家養(yǎng)了兩頭肥豬,全靠這豆腐渣喂。母親每次去討時,豆腐店的老板臉都拉得很長,隨手舀了點,倒在母親的盆子里,母親千恩萬謝地回家去。

    母親把豆腐渣炒熟后,放到一個黑黝黝的瓷罐子里。這時父親進(jìn)門了,母親看到父親神情很好,就知道是借到錢了。父親走到母親跟前,從口袋里拿出錢,遞給了母親。

    母親接了,心里也高興,說:“他會借給你的,我沒說錯吧?!?/p>

    父親說:“和隊長一起去的?!?/p>

    “你還挺有心的?!蹦赣H想了一下說。

    父親一聽就不高興了,生氣地沖母親說:“你別狗眼看人低?!?/p>

    母親說:“家和萬事興,你們兄弟好了,在村里也有面子?!?/p>

    父親沒有作聲,下地去看秧水。

    春天的田野里,到處都是欣欣然的樣子,塘邊的柳樹在輕風(fēng)中搖擺著,野菜的葉子平展地鋪在地面上,盡情地生長。幾塊關(guān)著水的田,在陽光下像一塊塊鏡子閃著光,這是春天農(nóng)民準(zhǔn)備下秧苗用的水田。

    父親路過小叔家的秧母田,看見田埂上有一處在漏水,低處的旱地里漏出了長長的水帶,父親就想小叔太懶了,也不下地看看,春天的水貴如油,漏了下秧苗怎么辦?父親彎腰瞅了一下,沒有找到漏水的地方,便脫了鞋子下水。父親的一條腿伸到水里,冰涼的水就像針扎一樣透進(jìn)父親的身體,父親嘴里噓了一下,又把另一條腿伸進(jìn)水里。父親在水里踩了一會,找到漏出渾水的地方,雙手挖泥把漏洞堵了起來,看到不漏水了,才松了一口氣,洗洗腳穿上鞋走開。

    下午,小妹在房里收拾東西準(zhǔn)備上學(xué)去,墻壁上貼著一排小妹獲得的獎狀。母親走到她的身旁,把錢遞給她。小妹知道家里沒錢,望著母親粗糙的大手里捏著的幾張鈔票,愣了一下,問:“借的吧?!?/p>

    母親說:“借的?!?/p>

    小妹心里沉甸甸地難過,說:“下星期哥哥們回來可能也要學(xué)費了。”

    “拿著吧?!蹦赣H說,“一個一個來,車到山前必有路?!?/p>

    小妹接過錢,把褲腰掙了一下,把錢裝進(jìn)內(nèi)里的口袋里。

    母親叮囑說:“裝好?!?/p>

    小妹用手按按說:“裝好了?!?/p>

    母親說:“到學(xué)校要好好上學(xué),不要貪玩?!?/p>

    這話雖然是老生常談,但小妹還是認(rèn)真地回答:“上次期中考試在班里前幾名哩?!?/p>

    母親的心里就歡喜起來。

    收拾完,小妹就背著書包上路了。母親提著豆腐渣的罐子跟在后面,送到村頭,小妹就不讓母親送了,接過母親手中的罐子。母親看著小妹疾步地走著,黃書包斜挎在肩膀上,手里提著的罐子晃了幾下,黑黝黝的罐子閃了一下銅錢大的光亮。小妹走了幾條田埂遠(yuǎn),又回過頭來,看到母親還站在村頭,就揮了揮手,讓她回去。

    4

    三天后,隊長來找父親給我哥講媳婦,我哥在家排行是老大。

    隊長坐在桌子上,抽著煙,腳下扔了一地咬了牙印的煙屁股。父親坐在對面,咧著嘴笑。父親脫掉的衣服搭在板凳上,衣服的顏色就像臟兮兮的沙子,白襯衫腋窩處,露出兩大塊汗?jié)n。

    隊長介紹的女孩是隔壁村的,她父親是一個老木匠,女孩長得還秀氣,但從小患過病,走路腿一顛一顛的。

    父親說:“家里這么窮,拿什么講媳婦?。俊?/p>

    隊長說:“有兒窮不久,無兒久久窮。木匠和我是姨老表,要不然我還講不了。不瞞你,這女孩就是走路有點毛病,但下地干活沒問題,只要你家不嫌棄就行?!?/p>

    “我家這么窮,哪還有資格去嫌棄人家,只要人家不嫌棄我們就行了?!蹦赣H一邊在灶臺上做飯,一邊開心地說。

    父親也心知肚明,要不是那女孩有毛病,木匠那個精明人不會同意和他這個窮家開親的,但眼下,一家有女百家求,隊長來講親事,也是給了很大的面子。

    說了一會話,隊長要回家吃飯,父親拉著不讓他走,在鄉(xiāng)下,人家來講親是天大的面子,那有不吃個飯的。母親就忙著做飯。家里也沒什么菜,一只老母雞剛下完蛋,正咯咯地叫著從稻草的雞窩里跳下來,母親眼睛一亮,從雞窩里摸出還是熱乎乎的雞蛋,打開,放鍋里蒸了一盤,又炒了兩個青菜,湊了幾個菜,端上桌子,讓他們吃了起來。

    父親剛和隊長端起杯子,小叔過來了,父親沒看見,隊長對父親努了一下嘴,父親看到小叔已走到門口,站起身來,笑著招呼小叔進(jìn)屋來和隊長喝兩杯。自從前天父親從小叔那借到錢后,父親對小叔的印象也改了,心里多年的塊壘也消融了。

    小叔嘟著嘴,既沒理睬父親,也沒進(jìn)屋,而是站在門前,黑著臉。

    父親仍笑著,上前拉了小叔一下,招呼他進(jìn)屋,小叔狠勁地甩了一下胳膊,父親驚訝了一下,不知道小叔為何這樣。

    小叔梗著脖子,大聲地說:“我是來要錢的,你把借我的錢還我!”

    前天,父親借錢走了后,小叔很受刺激。小叔家?guī)讉€孩子都不上學(xué)了,打工的打工,種地的種地,現(xiàn)在小兒子也不愿上學(xué)了,小叔覺得挺窩心的,而父親即使借錢也要讓孩子上學(xué)。小叔明白,以后父親的日子肯定會超過他,他不想看到這樣的。小叔與父親的矛盾像一頭巨大的鱷魚深深地潛在水底,偶爾就會浮上來,露出兇惡的面目來。他越想越窩心,決定要錢去。

    小叔來要錢,讓父親吃了一驚,剛借的錢就來要了,天下哪有這樣的道理。

    父親說:“兄弟,我現(xiàn)在手頭一分錢也沒有呀,你給我緩個勁,我會一分不少地還你的?!?/p>

    小叔蠻橫地說:“不行,今天你要把錢還我。”

    “昨天我下地瞧秧水,還把你田里的一個漏子堵了,你可知道。”父親打著岔,笑著說,春天明媚的陽光照在他滿是皺紋的臉上,滿是敦厚和慈善。

    小叔沒吭聲,頓了一下,又說:“秧水漏完了,我會花錢買的,你把錢還我?!毙∈咫p手插在褲兜里,矮胖的身子在春天的陽光下,面孔紫黑,一副不講理的樣子。

    這世上有錢什么都能買到,但這手足之情也能買到嗎?父親沒想到小叔說話這么沖,翻臉比翻書快,看到他眼睛露出的兇光,父親心里就抖了一下。父親吃過他的虧,心有余悸。這幾天來蕩漾在心頭的兄弟之情,慢慢地退去。

    隊長聽到父親與小叔的對話,也站起身來,走到門外,不高興地對小叔說:“你進(jìn)屋來喝兩杯,有話好好說,發(fā)這么大脾氣干啥!”

    小叔不聽隊長這套,把手從褲兜里拿出來,抱在胸前,說:“我是來要錢的,我不稀罕這飯!”

    隊長站在那里,下不了臺。父親上前乞求地說:“隊長在給我講兒媳婦,你這樣做不是在拆臺嗎?”

    “我是來要錢的,我不管這些?!毙∈鍙?qiáng)調(diào)說。

    父親哭喪著臉說:“兄弟,你這不是幫我喲,你這是在拿刀子殺我哩?!?/p>

    父親、隊長和小叔的對話,母親在屋子里聽著,眼睛一遍遍地發(fā)黑,用手撐著頭。母親是一個剛氣的人,還沒被人上家門來這樣欺負(fù)過!

    母親走出來,冷靜地對小叔說:“我明天就還你錢,兄弟你回去?!?/p>

    父親望著母親發(fā)愣,不知道她是不是在發(fā)燒說胡話。

    小叔還不走,母親說:“這個家你哥當(dāng)不起,我是當(dāng)家的,我說明天還你,就明天還你?!蹦赣H的臉在陽光下平靜,目光里透著堅決。

    小叔不信,仍站在原地。

    母親諷刺道:“你哥不是人,是個畜生,但我說話還是兌現(xiàn)的,你放心回去吧。”

    小叔被噎著,悻悻地走了,走了幾步,又回過頭來,說:“明天要是不還錢,別怪我來摜屎罐子啊?!睋ナ汗拮樱卩l(xiāng)下是最羞辱人的事了。

    小叔走了,父親和隊長又坐回桌子上,但都沒了吃飯的心情。父親的面孔一陣黑一陣白恨得牙齒痛,撓著頭嘆息了一聲,聲音仿佛撕破的錦帛,長長的,清脆的,在寂靜的空間使人的心頭一皺。

    隊長說:“這錢也有我一份哩?!?/p>

    母親勸道:“甭提這事了,再喝兩杯吧?!?/p>

    隊長說:“吃飯?!?/p>

    母親盛上飯,三個人埋頭吃了起來。

    5

    下午,父親問母親:“你說明天讓他來拿錢,你從哪搞錢去,你是不是頭腦發(fā)熱了?!?/p>

    母親說:“我頭腦沒發(fā)熱,我想好了?!?/p>

    父親說:“你想好了?你說我聽聽?!?/p>

    母親說:“你明天一早去學(xué)校把小妹叫回來?!?/p>

    “叫她回來干啥?”

    “叫她回來,她的學(xué)費還沒交?!?/p>

    “你想不讓她上學(xué)了?”父親大吃一驚地問。

    母親的鼻子一酸,眼睛就紅了,用手擤了一把鼻涕,顫抖著說:“我也沒辦法了,長大了她怪我也沒辦法了?!?/p>

    父親生氣地說:“她正一身勁念書,我叫不回來她。”

    頓了一下,母親撩起衣襟擦了一下眼睛,說:“你就對她說,媽想她了,她就會回來了。我養(yǎng)的孩子我知道?!?/p>

    父親在屋里踱來踱去,不想去撒這個謊。

    母親生氣地說:“你像個狗轉(zhuǎn)圈一樣,轉(zhuǎn)個啥!這事只能這樣了,沒法子。”

    第二天一早,父親就上路去幾十里外的區(qū)中學(xué)找小妹去了。

    父親走在黃土的大路上,腳上的布鞋歪扭著,兩只粗大的腳趾露在外面,不斷有泥屑灌進(jìn)來,父親粗大的腳己適應(yīng)了。

    半晌時,父親來到學(xué)校,校園里靜悄悄的,只聽到幾位老師洪亮的講課聲音。父親坐在花壇邊上休息,透過墻壁上碩大的玻璃窗,可以看到里面學(xué)生們黑壓壓的頭發(fā)。

    小妹考進(jìn)區(qū)里的中學(xué)讀書已一個學(xué)期了,父親還是第一次來學(xué)校。父親覺得區(qū)里的學(xué)校與鄉(xiāng)下泥房子泥臺子的學(xué)校就是不同,洋氣,有文化。父親想小妹在這里上學(xué)多有福氣,多有奔頭,自己再苦再累也值得。父親已忘了來勸小妹退學(xué)的,直到下課鈴聲驟然響起,一群學(xué)生轟轟地從教室里走出。教室前頓時成了一只巨大的蜂箱。

    父親站起身來,看著眼前黑壓壓一片的學(xué)生,他想找到小妹的身影,但找不到。他走上前去問了一個女生,女生睜著黑油油的眼睛打量了一下他。父親介紹了自己,女生帶著父親來到教室門前,朝里喊了一下小妹的名字。父親看到小妹正站在桌子前和兩個同學(xué)說話,聽到喊聲,扭過頭來,看到站在門口的父親,她驚詫了一下,然后跑過來,高興地問父親什么時候到的,有啥事。

    父親把小妹叫到旁邊,望著站在面前單純而活潑的小妹,喉嚨滾動了幾下,囁嚅著說:“你媽想你,讓你回家一下。”

    小妹望著父親,兩只眼睛撲閃著,說:“剛從家里來,又想我?!?/p>

    父親沒敢看小妹,將頭扭向旁邊,望著一棵樹,說:“你媽就這樣的,兒女心太重?!?/p>

    小妹理解母親,說:“放學(xué)了,我就跟你回去?!?/p>

    說完,上課的鈴聲又響了,小妹和學(xué)生們都走進(jìn)了教室。

    6

    放了學(xué),小妹和父親回家了。

    小妹走在前面,長長的書包隨著她的腰肢走動,而左右晃蕩。父親跟在后面,覺得小妹像一棵樹苗,忽然就長大了,長得秀氣了。這條路,小妹每個星期都在上面奔波,這里的每片草地,天空中的每塊云朵,都映照過小妹風(fēng)塵仆仆的身影,但這次回去后,她就再也走不回來了。父親心情很重,覺得對不起她,不斷地嘆息。小妹就回過頭來問:“你一路上總是嘆個沒完,心里有啥事?”

    父親說:“能有啥事?走路累了?!?/p>

    走到一處高坡,父親說:“坐下來歇一會吧?!?/p>

    揀一塊草皮,父親先坐下來。小妹沒坐,看到前面有一棵開得艷麗的花,跑去摘了來,插到書包里?;ㄖ臅牟忌w子里伸出來,看著十分爽目。

    農(nóng)村吃午飯晚,兩人到家時,農(nóng)村剛吃過中飯。母親看到小妹回來,老遠(yuǎn)就迎上前去,把她的書包接過來??吹剿哪樕蠏熘鴰椎魏怪?,母親就用手輕輕地拭去。小妹站著,一動沒動。

    進(jìn)到屋里,母親端了一個板凳,讓小妹坐下。

    小妹說:“我剛走兩天,你怎么就想我了?!?/p>

    母親垂著手,站在她的面前,眼望著腳尖,半天說:“我是想你了,孩子,學(xué)費你可交了?”

    小妹說:“沒交,我就準(zhǔn)備這兩天交上去的?!?/p>

    母親避過臉去,說:“不要交了,媽想過了,你也不要上學(xué)了,只有你能救這個家了?!?/p>

    小妹睜大了眼睛,對這個突然發(fā)生的事情,她還聽不明白。

    母親就把事情的經(jīng)過說了一遍,小妹聽明白了,雙手緊擰著衣角,跑到屋里,頭埋在床上哭了起來。她青春的身子,隨著抽動一起一伏著。過了一會,小妹眼睛紅紅地走出房子,把折疊的鈔票遞給了母親。

    母親接過錢,淚水又嘩地流了下來,哽咽著說:“孩子,我對不起你,我也是走投無路了。有一分錢的路子,我也不會這樣做?!蹦赣H的內(nèi)心里,帶著深深的懺悔。

    “媽,我不上學(xué)了?!毙∶糜诌^來安慰母親,平靜地說:“村子里的女孩子不是都在家么?!?/p>

    母親把錢交給父親,說:“你去還他錢吧?!?/p>

    父親接過錢,幾張紙票在他的手里像被大風(fēng)刮著,不停地抖動。

    母親轉(zhuǎn)身進(jìn)屋喊小妹下地去。母親知道她難過,不能讓小妹待在家里,去地里干干活,說說話,心里就會好過些。小妹很純善,拿著收音機(jī),跟在母親的后面走了,收音機(jī)里,一男一女正在進(jìn)行英語對話。

    父親去給小叔還錢,走到半路上,父親看到隊長在門口收拾農(nóng)具,就拐過去,喊他一道。

    隊長望著父親說:“你真的搞到錢了?從哪搞到的?”

    父親說:“她媽不讓她念書了?!?/p>

    哦!隊長瞪大了眼,大張著嘴,嘴唇上的胡須根根直立如刺猬的毛。接著,隊長把手中的農(nóng)具朝地上一扔,發(fā)出嘩啦的聲音,抹了一下嘴巴說:“走!”

    兩個人來到小叔家,小叔正坐在桌子前喝茶,茶葉在玻璃杯里浮著,小叔放在桌子上輕輕地蹾著。看到門口兩個黑黑的身影,抬起頭來,一看是隊長和父親,又回頭去蹾著玻璃杯。

    隊長說:“你哥還你錢來了?!?/p>

    小叔停了下來。

    父親從口袋里把幾張鈔票拿出來,放到桌子上,說:“還是你那幾張,原樣的?!?/p>

    小叔伸手挾了,父親又說:“你數(shù)一下可對,不要我們走了你說少了?!?/p>

    小叔用兩根手指頭隨便地搓捏了一下,說:“正好?!比缓蟛暹M(jìn)口袋里。

    隊長剜了他一眼,指著他說:“你侄女失學(xué)了,你知道吧。”

    小叔不屑地說:“這,這和我有啥關(guān)系!”

    還了錢,父親大步地往家走,走到村頭,看到遠(yuǎn)處自家的地里一大一小兩個勞作的身影,大的身影是母親,小的身影是小妹。作為一個男人,父親覺得對不起她們,狠狠地打了自己一個耳光,響亮的聲音只有父親自己聽到了。

    責(zé)任編輯 丁東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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