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于前輩文化名人,我多半是先聞其名而后見其人。著名學者徐震堮先生即是一例。
1974年夏,我在上海《辭?!肪庉嬍倚抻單膶W條目。一次午后,忽與章培恒先生談起華東師范大學文史教授的學問。我一連提了三位,都是自以為很有學問的教授,他都沒反應。結(jié)果李俊民在旁插了一句:“華東師大還有個徐震堮。”不料章培恒立刻說:“徐震堮先生是有學問的?!?/p>
從我當時的感受來說,在章培恒先生眼里,徐震堮先生應該比我提到的三位名教授更有學問。后來我到華東師大中文系師從萬云駿先生讀研究生,專攻唐宋詩詞。出于好奇,我曾問萬先生:“聽說徐震堮先生很有學問,果真如此嗎?”萬先生一聽,馬上說:“有學問。一般人不及?!蔽抑f先生是吳梅的弟子,擅填詞,又問:“徐震堮先生填詞也很好嗎?”萬先生又馬上回答:“那當然好,一般人不及。”
不過,當時徐震堮先生不在中文系任教,而到華東師大古籍所任所長去了。不久我留校任教,當時學術(shù)空氣逐漸恢復,老教授們正被重新起用,他們也敢于談學問了。為了使中文系古典教研室的學術(shù)水平有所提升,一次下午的政治學習中,室里特地請徐震堮先生來談中國古典文學。這是我第一次看到他:年近八旬,身體微胖;手拄拐杖,走路偏慢;步態(tài)雖小,卻有幾分穩(wěn)??;衣著十分簡樸,就一身藍布中山裝。坐在教研室門口處,與我們侃侃而談。我們教研室十幾個人都圍坐在他旁邊,個個心懷敬佩,人人洗耳恭聽。
徐先生是浙江人,說話帶有濃重的浙江口音,但大家基本上都能聽得懂。他先談了自己小時候讀閑書和小說的經(jīng)歷,然后再轉(zhuǎn)到學術(shù)上。記得當時他舉屈原的《離騷》為例,隨口背誦一段并講解一番,深入淺出,簡明扼要,把我們在座的每個人都征服了。之后王建定老師還深有感觸地嘆道:“看來我們這代人與徐先生這代人真沒法比。我給學生講《離騷》,備課都要許多時間,讀起來還沒有徐先生背得那么流利,慚愧??!”
當時學校鼓勵教師一邊教學,一邊搞科研。我那時在給學生講古代文學作品課的同時,一邊在編寫《唐人七絕選》一書。書中有大量的注釋工作,因古籍所的工具書特別多,所以有一陣我經(jīng)常去古籍所查閱資料和工具書,有時我也會碰到徐震堮先生,他總是靜靜地坐在那里看書寫字,或是慢悠悠地做他的事,我一般都不敢打擾,敬而遠之,埋頭做我的注釋。不過,其中有幾條注釋一直解決不了,特別是班固《漢書》中的一段文字,啃了半年都未理解。
一次,我在學校的林蔭道上散步,忽然看見徐震堮先生拄著拐杖,篤悠悠地迎面而來。我想這倒是向他請教疑難文字的好機會,但《漢書》上那段話我一時記不起來,回宿舍拿又根本來不及。我只得硬著頭皮向他請教。徐先生當時并不認識我,恐怕至多也僅有點印象而已,見我發(fā)問,便停下步子,問是何問題。我只得先打招呼,然后說:“原文記不清了,只記得是《漢書·袁盎晁錯傳》中的一段,其中有一句是……”由于當時緊張,我連那個句子也背不出來,只說出了兩個字。沒想到徐先生就憑我說的兩個字,立刻把那段文字都背了出來,令我大吃一驚。然后他又解釋了一下,對我說:“這也難怪,這里的標點有問題?,F(xiàn)在出版的標點本《漢書》,標點錯誤有三百多處,整個二十四史就更多了,看來還要修訂?!?/p>
我見先生學問如此淵博,便說以后注釋中有疑難仍想請教。他馬上就把自己的住址告訴了我。數(shù)月以后,我集中了幾個疑難點上門請教。他笑瞇瞇地對我說:“噢,我曉得了,你叫孫琴安,萬先生的學生,現(xiàn)在在中文系任教。”原來那次路上邂逅,他已從側(cè)面打聽了我的情況。隨后便為我排疑解惑。說來有趣,在別人那里百思不得其解的難題,到了他那里,往往三言兩語,輕輕松松就得到解決。真是神奇!由此我想到了章先生的那句話。
不久,我調(diào)上海社科院工作,數(shù)年后,我聽說徐先生的老伴已去世,徐先生已雙目失明,便去看望他。他仍住原來的老房子里,只是動作更加遲緩。我想這么些年過去,他也已85歲高齡,本以為他已記不起我,正想自報家門,沒想到他一聽我聲音,便立刻說出了我的名字。又令我大吃一驚。后來我聽他的高足朱友華說:“我們學生去看他,他只憑聲音,能說出我們每個學生的名字,一個不錯?!?/p>
徐震堮先生于1986年去世,終年86歲。
責任編輯 周崢嶸 張 鑫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