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葦
素貞說:“這天底下,我只愛許山?!?/p>
說這話時,她依然直視著我,眼里泛光,嘴角上揚。
環(huán)視空蕩蕩的院落,飛檐翹角的照壁,粉墻已斑駁顯黃,正中的“紫氣東來”榜書大字已少了“來”。門樓的斗拱旁,斜逸數(shù)株碩大肥厚的仙人掌,掌尖開著橘紅的花。六角磚的小院,潔凈如洗。雨水從瓦溝滴下,如珠簾,叮叮咚咚敲擊著地面。這個老院子,曾經(jīng)是很講究的,如今已有些頹敗的氣息。
我說:“素貞,你真要息訴罷訪了,以后再找個,天下還缺男人?”
“我不會再找的,我做的一切只為許山?!彼刎懻f話不容置疑。
我長吁口氣,欲言又止。
雨絲斜斜地織著,我撐起雨傘,對素貞說:“咱們?nèi)ルu舍看看?!?/p>
雞舍在后園。園里種了幾壟白菜青菜,一塊辣椒地紅的紅、綠的綠,蕃茄已經(jīng)紅透。緊挨后園邊的籬笆畔,蓋了石棉瓦的雞舍,雞糞的味道撲鼻而來。走近看,一群高原山雞,在啄食白菜和青草,還有撒在地上的米粒。一只火紅羽衣的雄雞,振翅撲到黑母雞背上,母雞拍拍翅膀伏下身子。對面兩只小公雞撲騰著翅膀打架。
素貞是我的結(jié)對幫扶戶,也是信訪局聯(lián)系的老上訪。她能靜下心來種菜養(yǎng)雞,我松了口氣。我問:“素貞,養(yǎng)了多少只雞?”素貞說:“養(yǎng)了六十六只,取個順順利利的意思?!蔽艺f:“好啊,你脫貧有望。再多養(yǎng)點,就能奔小康?!?/p>
素貞說:“我種菜養(yǎng)雞,為的是許山?!?/p>
怎么繞來繞去總是繞不過許山?
我說:“許山去了雪盤山,就是想讓你斷了念想重新生活,想不到這么久,你還是放不下他?!?/p>
“方姐,我試過,可我還是忘不了他?!?/p>
我心里有點堵:“素貞,我怎么說你好,你跟許山真是對冤家!”
從后園轉(zhuǎn)回小院,素貞從堂屋里拎出個布袋給我:“方姐,你下鄉(xiāng)時候多,拜托你把這點東西帶給他。”
我有些詫異,打開看,幾把土堿面、兩袋奶粉、一包紅糖、一盒茶。
“他在山里教書辛苦,隔街子遠,買點吃的不方便,營養(yǎng)差?!彼刎懷劢撬朴袦I花。
我說:“你這是何苦呢?你們互相折磨,又相互牽絆。當初不認識多好。唉,只要你不再越級上訪,我就念阿彌陀佛了。你放心,東西我會幫你帶到?!?/p>
其實,在看素貞前,我已去找過許山。信訪局的“哈弗”車,繞著海拔4300米的雪盤山,把我馱到西坡小學(xué)。到時,剛好散學(xué),許山躬著腰泡“康師傅”,像個大馬猴。半年不見,他的鬢角已如山坡上的雪斑。
我開口叫了聲許老師,他抬起頭,瞇著眼看了我很久說:“方局長,您怎么來了?”我說:“來看看你,咋樣,還適應(yīng)嗎?”許山連說:“ 適應(yīng),適應(yīng),哪能不適應(yīng)呢,能避開那些是非,我已經(jīng)知足了。”
我說:“別吃泡面了,那里邊有防腐劑。走,我請你到街上吃?!痹S山說:“還是我請你吧,現(xiàn)在八項規(guī)定,你也不好報賬。”我說:“你那點工資早就提前消費了。我公務(wù)員工資高,我請客!”許山應(yīng)該聽得懂我的意思,三萬,四萬,五萬,他曾從黑色挎包中一次次掏出錢來,當著我的面,整齊地碼到財會的辦公桌上。
我們穿過亂石支砌的狹窄村道,走過細如羊腸的田埂,來到山坡上的長蟲街。長蟲街,真像條蟲。蟲頭是鄉(xiāng)政府,蟲身是屈曲盤旋的水泥公路,兩邊的店鋪飯館平行延伸,山坡上是稀稀拉拉的人家。
我們找了家羊肉館,要了碗羊排粉蒸,炒洋芋,青菜湯。隔著小木桌,我看到他白晳的臉上添了幾道溝壑。
我說:“許山老師,你有什么困難,要向組織反映嗎?”
許山搖了搖頭。
半晌,他問我:“方局長,你最近見過素貞嗎?她腰疼好些了沒?你告訴她,去醫(yī)院好好看看,別怕花錢。她治病的錢我可以承擔。”
我皺起眉頭說:“你怎么這樣想呢,現(xiàn)在就是要讓她忘了你,忘得越干凈越好?!?/p>
許山點頭稱是,低頭吃粉蒸。看得出來,他心里還是記掛素貞。從內(nèi)心而言,我喜歡他的有情有義,可越是這樣越麻煩。我要不動聲色。
我鄭重地告訴許山,素貞現(xiàn)在是我的結(jié)對幫扶戶,我會幫她擺脫貧困,我還會給她介紹對象,既然你們折騰了那么久也沒能在一起,放手是最好的選擇。不要相愛一陣子,折磨一輩子。
許山苦笑:“這樣我就心安嘍!”
他起身離開,佝僂著背,形單影只,像個老人般越過公路邊的護欄,走下山坡。
看著他的背影,我心中有些酸楚。我心腸軟,本不該當什么信訪局長。我回身看了眼長蟲街,駕起黑色的“哈弗”向江外村駛?cè)?,素貞就住在那里?/p>
認識素貞,始于跳樓。
誰也不曉得她是怎么爬上樓頂,那可是公安局的五層樓。我正在整理卷宗,聽見院子里“咿哩哇啦”亂嚷,消防車鳴著笛開了進來。警察舉著電喇叭喊:“你要冷靜,生命可貴!”
我起身到公安局大院里,抬頭仰望,樓頂有個女人,穿著艷紅的衣裳,在朝陽下迎風招展。她站的位置在樓頂邊沿,大風一吹,或許她就會像斷線風箏般栽下來。
混亂中,我悄悄踅回辦公樓。我知道五樓的樓梯頂部有個活動鑄鐵蓋板,那次太陽能水箱壞了,我?guī)伺郎蠘琼敊z修過。
我跑到五樓,從墻上拉下鋁合金折疊梯,猿行而上。我先推開道細縫,確定她沒有發(fā)現(xiàn)我,才爬上樓頂,匍伏向前。幸好樓下喊聲不斷,她的注意力完全被分散。
那時,她大聲喊:“你們不把他抓起來,判他強奸罪,我就跳樓!”她的聲音很尖厲,就像刀片刮著鐵棒。
就在她聲嘶力竭時,我縱身躍起,箍住她的腰,把她猛地向后拽,我倆一起向后倒去。她反應(yīng)敏捷,又踢又抓。我施展擒拿術(shù),三兩下就把她摁倒在樓頂?shù)母魺岚迳?。她拼命掙扎,我使出洪荒之力把她壓在樓頂,豆大的汗珠從我的額上冒出。直到她的掙扎和喊叫變成了嚶嚶啜泣。此時上來兩名消防武警,把她帶了下去。
局長老郝朝我豎起大拇指:“小方,有兩下子,交給你了!”
我給她沏茶,她怒視著我。我把茶杯遞給她,她扭著頭。我問她名字?她不回答。再問,她大聲喊道:“我叫李素貞!”
我查了卷宗,李素貞打過“110”報案,說是許山強奸了她。
許山是江城一中的老師,接警的是江城派出所的吳小明。吳小明是許山的學(xué)生,他經(jīng)常在夜間巡邏。他知道許山是魏青的班主任,魏青是李素貞的兒子。許山經(jīng)常到江外村魏青家補課。吳小明還發(fā)現(xiàn),許山和魏青的母親李素貞關(guān)系不一般,有天晚上他夜巡,李素貞把許山送到村口,他們擁頸深吻,任野風吹亂李素貞的長發(fā)。
江外村是江城縣的城鄉(xiāng)結(jié)合部,這里時有打架斗毆,吳小明夜巡常至此。他把警車熄火,有時看手機,有時看遠處的曠野,數(shù)星星。只是這個夜晚,他看到了纏綿的一幕。吳小明下意識看了夜光手表,熱吻足有十分鐘。
許山是李素貞兒子的老師,也是她的情人。吳小明這樣認為。
這些是我后來到江城派出所時,吳小明告訴我的。
那天,我仔細打量李素貞。江城的女子皮膚黑,我也是。可李素貞白。她年過四十,卻保持曼妙的身材。是的,曼妙,當時我的腦子里蹦出的就是這個詞。她身高大約有1.65米的樣子,瓜子臉、細腰、凸凹有致,她未施粉黛,卻天生白嫩,眼角的紋路若隱若現(xiàn)。雖然穿著很舊的大紅針織衫,卻不顯寒磣。只是她微微上翹的嘴角,袒露著倔強與固執(zhí)。
李素貞說許山強奸了她,要判許山強奸罪,給他坐牢。她說這些的時候,只有恨,沒有半絲羞恥。
我查了江城派出所的筆錄,查了江城縣公安局的卷宗,都顯示證據(jù)不足,不予立案。
李素貞卻說證據(jù)確鑿,那是一條留有許山精斑的三角褲,許山將她扒光,扯破她的內(nèi)褲,強暴了她。
我之前對這事并不知曉,無能為力,只好將她移交給相關(guān)辦案人員。
后來,吳小明告訴我,那是李素貞布了局。她把許山約到家中上床,事畢用剪刀剪破了自己的內(nèi)褲,然后打“110”報警。“那些缺口很齊整,不是撕爛的,是剪破的”,吳小明說。
強奸罪不成立,公安局和法院都不予立案。許山依舊教書,而且是江城縣公認的好教師,他的學(xué)生高考上線率常居全市榜首。
李素貞卻不斷上訪,從縣公安局開始,到市、到省,直到公安部,她常常繞過省市信訪局的勸訪人員,直接跑到首都北京。她還住到北京的“信訪村”,去了又回來,回來又上訪,她說她就是要把許山送進監(jiān)獄。
我任信訪局長后,第二次見到了許山。
許山依舊儒雅,白凈的皮膚,分頭,無框眼鏡,灰色中山裝。他從黑色人造革挎包中取出幾扎用報紙包好的鈔票,三萬塊,抖抖索索地交給出納。
李素貞答應(yīng)息訴罷訪,條件是讓許山賠五萬塊錢。我們覺得許山教書工資低,也是江城縣不可多得的好教師,好說歹說,李素貞答應(yīng)賠三萬塊,說好拿到錢后再不去上訪。
擔心他倆見面李素貞會有過激反應(yīng),我與同事商量后,讓許山送錢到信訪局,再由我們通知李素貞來取。
現(xiàn)在回想,我還是犯了“幼稚病”。難道不讓見面他們就不會再來往?賠了三萬塊后,她真的從此息訴罷訪?長期纏訪鬧訪、越級上訪的人,他們的話豈能輕信?
但不如此,又能怎樣?
信訪局面對的,不光是李素貞。候訪大廳里,每日坐滿了信訪人。征地拆遷、涉法涉訴、林權(quán)改革、醫(yī)患糾紛、勞資關(guān)系,哪件不是千頭萬緒!
那天我把許山單獨請到我辦公室喝茶。我說:“許老師,您千里迢迢來到江城支援邊疆教育,轉(zhuǎn)眼幾十年。咱們江城縣各行各業(yè)都有您的學(xué)生。您也算是桃李滿園了,怎么會鬧得不可收拾?到底是咋回事?”
許山低頭吹了吹茶杯里的浮沫,抬起頭來已是面色通紅。他嘆了口氣,又搖了搖頭。
我說:“許老師,您不要有什么顧慮,我對您的隱私也不感興趣,為的是讓李素貞息訴罷訪。她的生活已經(jīng)被上訪打亂,搞得眾叛親離。江城縣的聲譽也傷不起?,F(xiàn)在是一票否決,您懂的?!?/p>
許山慢聲細氣地說:“我倒沒什么顧慮的,已經(jīng)到了這步田地。只是說來話長,也不知從何說起?!?/p>
“呵呵,那你就說說這個案子吧!”我說。
許山低頭沉吟片刻,抬起頭說:“我是愛素貞的,不管對誰,我都敢說。我們的相識,始于補課。她離婚后,回到江城,她兒子魏青正好轉(zhuǎn)到我班上。魏青的基礎(chǔ)太差,素貞想讓我給他補課,我也覺得有必要。因此下午課后,或是晚上,我總抽時間去給魏青補課。我補課是免費的,對別家的孩子,我也如此?!?/p>
“那天下午補課后,素貞特意留我吃飯,炒了幾道菜,也就是表達謝意的意思。吃過飯后,魏青和同學(xué)去打籃球。素貞特意給我泡了一壺陳年普洱,她知道我喜歡喝茶。我也就樂得歇息片刻。眼前這個女人,年紀不輕了,身材卻還管理得好,而且把自己收拾得干凈利落。對她,我是有好感的,但我敢對天發(fā)誓,我當初并沒有和她上床的想法?!?/p>
說到這里,許山不好意思地看了我一眼,我說你但講無妨,我不是小女孩。
許山又嘆口氣說:“我至今都想不起,我倆是怎么睡到一塊的,或許是自然而然就發(fā)生,是命中注定的吧,不管是緣是劫,當初都覺得美妙無比。我結(jié)婚二十多年,和老婆之間從沒有那種感覺,有的只是例行房事,草草完畢。有時各自忙于教學(xué),幾個月沒有性生活也是常事??膳c素貞不同,我覺得自己如同沉睡千年的火山,被她瞬間喚醒。從此如決堤的江河無法收拾,我們似乎都陷入少男少女般的初戀。”
“紙包不住火,我們的地下戀情還是暴露了,包括我的老婆和她的兒子,還有她在江城的父母兄妹,他們先后知悉了我們的關(guān)系。之后糾葛四起,我又無能為力,那些事不提也罷。她兒子高中畢業(yè)后,我沒有再去她家。我想,讓往事隨風而去吧,盡管我是那么愛她,我的內(nèi)心仍對她有著無盡的思念?!?/p>
聽到此,我陷入沉思,這只是無數(shù)的地下戀情中的小曲,可偏偏就是李素貞,就是許山。他倆的故事,在江城到處流傳。
“半年后的某個黃昏,我接到素貞的電話。她說咱倆相好一場,不明不白就無疾而終,心里終有不甘。她說她已準備好,等我去吃頓分手飯。我如同被施了魔咒,毫不推辭就去了。我們還是控制不住饑渴的身體,如膠似漆般糾纏了很久,比以往尤甚。我不知道她去衛(wèi)生間的時候打了‘110。警察沒來之前,她用剪刀挑破了內(nèi)褲。我還在驚疑時,警察破門而入。他們帶走了我倆,順便取走了那條內(nèi)褲。”
這個時候,許山整個身子都顫抖起來。我起身給他杯子里續(xù)了水。
“我當時很憤怒。我說李素貞,你竟然陷害我!李素貞厲聲說,我就是要讓你坐牢,你這個強奸犯!我當時氣得暈了過去,是警官吳小明,掐了我的人中,把我弄醒了?!?/p>
“從派出所出來,已是凌晨三點鐘。我閑逛在空曠清冷的大街上,路燈照著我枯瘦的身影。半夜在外面晃蕩,已是幾十年前的事了。年近半百,我竟有種無家可歸的感覺。我搖搖晃晃回到學(xué)校,坐在那把硬木靠椅上,挨到天亮去上課?!?/p>
說到這里,許山眼里噙滿淚水,像個委屈的孩子。
有電話打進來,又來個纏訪鬧訪的。我不想再觸碰許山疼痛的瘡疤,便以此為借口說改日又敘。
那天扶貧辦安排“掛包幫、轉(zhuǎn)走訪”,信訪局被安排到江外村。在村委會傳過來的名單中有素貞的名字,我想也沒想就把她列為我的幫扶對象。
到信訪局后,我見到素貞的時候挺多。她經(jīng)常來,總說要把許山抓起來。每年她都會越級上訪,逼得我們時常勸訪。有時她會跑到省城,冷不防她又跑到北京,上頭來個電話,我們就得去接她。
有次我把她從某部信訪辦接出來,在北京街頭請她吃了碗餛飩。冰天雪地的,北京的風像刀片般刮在臉上,我凍得直哆嗦。我說:“素貞,求求你了。你別再這樣行不行?你和許山多好的感情,現(xiàn)在折磨得仇恨交集。你告他強奸證據(jù)不足,到底是咋回事你心里也清楚,你不要再越級上訪行嗎?”
素貞咬牙切齒:“不行,我就是要告許山強奸,就是要把他送進監(jiān)獄。”
我說:“證據(jù)不足咋判,咋送監(jiān)獄?你就是告到聯(lián)合國,也不成立?!?/p>
素貞忽地站起來說:“方姐,你提醒得對,我現(xiàn)在就去美國駐華大使館,我告給美國人?!?/p>
我心中積攢了很久的怒火終于噴發(fā),一拍桌子站起來喝道:“你嫌丟臉還丟不夠,你還想丟到國外?我也是女人,我都為你害羞。你口口聲聲說強奸,你那是強奸嗎?你要達到什么目的,你以為我們不曉得?”
我的聲音太大,大排檔上吃飯的食客都扭頭瞅過來。
素貞從沒見我發(fā)過脾氣。她一愣,伏在桌上嗚嗚大哭。
我說:“你哭吧,你該哭。你這種任性,損失有多大?我們幾次上北京接你,不說投入那么多人力和時間,開支有多少?許山從外省來到江城,教書育人幾十年,培養(yǎng)出多少人才?你讓他如何再面對學(xué)生?他已經(jīng)準備調(diào)回老家了。”
素貞止住哭聲,抬起頭問:“他真要調(diào)回老家?他老家我去過,我可以跟他去?!?/p>
素貞還陪許山去過千里之外的老家,這我倒是始料不及的。我只好借坡下驢:“我知道你這樣鬧,就是要逼他娶你??墒?,你越鬧他越不敢娶你,你知道嗎?他要是一走了之,天下之大,以他的教學(xué)才能,找個學(xué)校沒問題,可你上哪去找他?”
“那我咋辦?”素貞定定地看著我。
“回去又商量好嗎?”我繞過桌子去,抽出張濕紙巾遞給她,拍拍她的肩。
從北京回來后,我和信訪局同事分頭走訪了江外村委會,走訪了江城一中,走訪了李素貞的父母兄妹,電話約談了許山,最后向李素貞攤牌,讓許山一次性補償李素貞三萬元,從此息訴罷訪。
李素貞從信訪局取走錢的那天,我心情無比輕松。看著手里她寫的收據(jù),我奇怪寫出這么娟秀字跡的女人,為達到目的,竟可以如此不管不顧?
江城縣出了個李素貞,搞得信訪系統(tǒng)盡人皆知。江城縣連年被通報,縣委書記、縣長都為此過問了多次,我更是如坐針氈。
這下好了,她承諾息訴罷訪,我長吁了口氣。
然而,我還是小看了李素貞。
半年之后,她再次上訪,我們費了好多工夫和她磨嘴皮子,還拿出她息訴罷訪的承諾書。她看都不看,把那張紙扔到一邊,說是要見公安局長。我只好聯(lián)系公安局。郝局長又陪她吃飯,勸說半天,才把她用警車送回江外村。至村口道別時,她還有說有笑,哪知道第二天她又跑到六百多里外的省城上訪去了。我只好帶著兩個人再去勸訪。如此這般折騰,李素貞聲名遠揚。
那次回來后,她開口要許山再賠四萬。
許山又湊了四萬給她。
那天許山把錢整整齊齊地碼放在桌上時,我看到他的身體哆嗦不止,那只枯瘦的手青筋畢現(xiàn)。那一刻,我感到很無力,我當?shù)氖裁葱旁L局長,錢真能解決問題嗎?不用錢又該怎樣?李素貞,到底是個怎樣的人?
那天我始終沒和許山說話,語言在此時特別蒼白。我希望他吸取教訓(xùn),從此走出陰影,專注教學(xué),過平靜的日子。
素貞列為我的幫扶對象后,我第一時間便去找她。
對這個女人,我越來越頭疼,也越來越好奇。幫扶李素貞,我的想法有三:一是幫助她發(fā)展產(chǎn)業(yè),增加收入供孩子上學(xué),也好分散她的注意力;二是隨時掌握她的動向,以防她動輒越級上訪;三是更好地了解她的心思,勸她息訴罷訪。
當我把這個想法跟分管副縣長、公安局長老郝匯報后,他搖搖頭吐出一個字:難!他說他先后給李素貞找過幾份事做,縣政府招待所的服務(wù)員、信用社保潔員、公安局食堂的幫廚,月工資也不低??伤龥]干幾天就撂挑子走人,嫌臟嫌累嫌服侍人。她上訪慣了,跑野了,喜歡不勞而獲。
我說我還是想試試,被動不如主動。
我來到江外村那條熟悉的巷道。
江外村的居民,大多搬到縣城里住了。有的在省、市、縣里上班,老人也跟著去帶孩子;有的掙了錢買了房子,舉家遷入城去,留下老宅。村里留著的,是純農(nóng)戶。這些純農(nóng)戶,大多也是外出務(wù)工。外出務(wù)工的方式也有兩種:或是進城,比如擺個小攤、開個飯鋪、賣點菜、搞裝修做木匠泥水匠的,早出晚歸,老人孩子也有照應(yīng)。還有的到北、上、廣、深圳、珠海去,家中只剩下老人和小孩。不過這兩類人脫貧都沒問題,現(xiàn)在企業(yè)工資漲了,每年至少都能帶回兩三萬塊錢。搞建筑行業(yè)的,很苦很累,也掙得更多。進城支個小攤的,做得好,三五萬;做得不好,一年到頭也能掙個萬把塊錢。
李素貞是江外村的另類。她不進城務(wù)工,也不去省外。她也不盤田種地,她就靠上訪過日子。上訪之前,她靠離婚分得的錢財過日子吧!我猜。
江外村的巷道,是上百年前鋪的青石路,人背馬馱,早已踩得滑溜發(fā)亮。兩旁的房屋也是石頭砌墻,看似隨意,其實牢靠。江城有個說法,叫石頭砌墻墻不倒。只是村人大多外出,村莊日益凋敝。墻縫里、瓦頂上,雜草豐茂。村巷七彎八拐,漸漸逼仄陰暗。這樣的地方,白天都顯得孤清。好在還有滿面溝壑的老人,拄著拐杖,坐在家門口的石墩上發(fā)呆。
小巷的盡頭,就是李素貞家。斑駁的墻皮和朽舊的斗拱,并不曾掩飾飛檐的昂揚。這曾是殷實的人家。進了小院,六角磚的地面樸素古雅。柴垛,整齊地碼在房檐下。
素貞引我進堂屋,雖小倒也雅致。我很意外,墻上竟還懸掛著陶淵明的《歸去來兮辭》四條屏,她說是她爺爺?shù)臓敔斒謺?。堂屋正中墻面是紅底黑字的中堂,寫的也是陶潛的山水田園詩。兩邊是錦緞的喜聯(lián),紅底金字。湊近端詳,是素貞當年出嫁時,村里的親戚送的賀聯(lián)。
話題由此展開。素貞當年高中畢業(yè),人長得俊,嫁也嫁得好人家。公公是慶州商業(yè)局長、婆婆是糧庫主任,丈夫在汽車總站開車。出嫁那天,接她的小車有三輛,大車有兩輛,嫉妒死了村里的小伙伴??上Ш镁安婚L,幾年后,公婆退休,丈夫下崗。小倆口只好在車站門口開了個小店糊口。豈料丈夫嗜賭如命,經(jīng)常把開店掙來的錢偷去賭博,竟至債臺高筑,大年三十還有人打上家門要賭債。素貞是個要面子的人,這日子實在挨不下去,便離了婚,帶著兒子回娘家。娘家的哥哥倒還撇脫,帶著妻兒老母搬到城里,把一院老宅全分給素貞,連帶那幾畝薄田瘠地。
按理說素貞有了長兄的饋贈,沒有住房之憂,又有薄田可耕,日子倒也可以不咸不淡地過下去。偏生素貞因為沒考上大學(xué),后有婚姻的變故,因此將成龍成鳳的希望全寄托在兒子身上,就請了許山老師來補課。日子久了,正值虎狼之年的素貞,耐不住孤寂,就誘惑許老師上了她的單人床。前面說過,這許山老師來自內(nèi)陸省份,生得面皮白凈、骨肉停勻,按說書人的講法就是玉樹臨風,人又儒雅有才華,雖說年近五十,倒也不顯滄桑。就是黃花大閨女看見他也會有三分心動,更何況單身的半老徐娘。這許山也是遇到風韻猶存的李素貞,竟然就愛上了她,而且愛得一塌胡涂,竟至于一日不見素貞面,許山就像丟了魂兒。
素貞婚姻的波折,我之前不太清楚。我從小跟爺爺學(xué)寫墨字,對字畫有興趣,見到她家堂屋里的喜聯(lián),倒打開了她的話匣子,我有些竊喜。我想可以多聊會,便從手提袋里拎出幾個饅頭說:“素貞,今天我不回去吃飯了,你搞點咸菜,咱們將就吃頓吧!”
素貞說:“哎喲!方姐您這樣說就是打我的臉了,你大局長來我家吃頓飯是我的榮幸,我哪能讓你啃干粑粑?我去炒兩個菜,飯在甑子里蒸著了?!彼D(zhuǎn)身進了廚房。
素貞的廚房,讓我這個工薪族頗為慚愧。我城里住的單元房,也有間小廚,前些年用液化灶,后來用上電磁爐,有抽油煙機。盡管如此,還是不太干凈,灶臺、爐邊總有油漬,洗碗池、灶臺的邊沿,手摸上去,總是粘乎乎的。紗窗上,總有層灰。素貞用的是柴火灶,她說電費貴,她就上山撿柴??吹剿脑钆_,我不禁傻眼,她灶臺上貼的瓷磚白得亮閃閃,碗筷摞得齊展展,像列隊的士兵。廚房的地面,也像水洗過,可以說纖塵不染。
我說:“燒柴煙大灰多,你廚房這么干凈,農(nóng)村里我還沒見過呢!”
“我從小愛干凈,每天都要洗澡。嫁到缺水的慶州挑水也要洗?,F(xiàn)在閑著,不想兒子,偏偏想許山。想許山就睡不著,睡不著就抹桌子掃地?!彼刎懻f。
跟她扯著,似乎漸入正題。我說:“素貞,不是我說你,你既然那么愛許山,為啥老要上訪,要告他強奸呢?”
素貞說:“方姐,你不知道,我跟許山相好,好得要死要活的。他曾在我面前發(fā)誓,說要離婚娶我。哪曉得他就是拖著,拖得我的愛生成了恨,我就是要讓全天下知道我和他的事?!?/p>
“你這不是南轅北轍嗎?也就是說你越這樣鬧訪,他越怕你,你和他再婚的可能性就越小?!?/p>
“我也曉得,這輩子怕是跟他沒戲唱了?!彼刎懽聛?,黯然垂淚。
“為了許山,我失去的太多。兒子與我感情好,離婚時他也愿意跟著我。后來他曉得我跟許山的事,便開始夜不歸家。我找到他,他罵我不要臉??忌洗髮W(xué)后,假期他也不回家,只有缺錢的時候,他才打電話要錢。許山給的那些錢,全寄給了兒子,他還是不回家?!?/p>
“我的父母兄妹,曉得我跟許山的事,罵我傷風敗俗,讓他們抬不起頭,跟我斷絕了關(guān)系。過年的時候,我做了桌飯菜,請他們回家吃年夜飯,他們連個電話也不回。讓我守著桌子等到新年的鐘聲敲響。”
“還有許山的老婆,看見我就破口大罵,巴掌拍得噼叭響,還朝我吐口水。哪像個人民教師的樣子?!?/p>
“你說為了許山,我成了孤家寡人,我不能跟他結(jié)婚,我咽不下這口氣?。 ?/p>
我看著情緒激動的素貞說,你莫這樣想,你還不老,長得又俊,家里有房有地的,一切可以重來。
“我都成這個樣了,重來什么呀!那天晚上許山來找我,說是已經(jīng)辦妥了離婚,把離婚證拿給我看。他說他兒子準備高考,他跟老婆商量好,不能讓他兒子知道。等兒子上了大學(xué),他就和我結(jié)婚。我也是心急,要求他把離婚證交給我保管,他不同意,我就去搶。他日氣了,甩手就走。我追出幾里地,他硬是不回頭看一眼?!?/p>
“你知道嗎?那一刻,我尋死的心都有了,我深愛的許山,他的心腸咋個這種硬?從此他再也沒來過。我不服氣!”
我沉默了,她也夠可憐的。法制、道德、良心、感情,這些摻雜成麻,成了死結(jié)。可我的職責,就是不能讓群眾隨意越級上訪,纏訪鬧訪,社會要有秩序。
許久,她抹干了淚,到灶上炒了幾道菜,火腿牛肝菌、青椒洋芋絲、小苦菜湯。我倆開吃,她的手藝不錯,飯菜一掃光。
我說素貞你到城里開個餐館吧,鋪面我?guī)湍銖埩_。素貞搖頭。我說那你進城務(wù)工,我?guī)湍阏?。素貞還是搖頭。后來她說城里那些人,看見她就指指點點的,她受不了。她還怕人家來砸她的館子。
“那你要咋整? 你兒子才大二,還需要錢。再說大學(xué)畢業(yè)也不一定能找到事做,還得復(fù)習考公務(wù)員?!?/p>
我從挎包里取出一沓錢。我說:“這是五千塊,算我借你的。你就在家養(yǎng)雞,也挺好??傄獟挈c錢供書?!?/p>
素貞說:“我也不養(yǎng)雞,許山欠我一場婚禮?!?/p>
她的牙巴骨咬得嘣嘣響。
初次見許山,也是報案。
那天我值夜班,江城派出所的吳小明打電話來:“方隊,你不是想認識許山嗎?我們剛接到110報警,是他的手機號碼,已鎖定地點!”
我立即驅(qū)車趕到指定地點。
來不及多說,我們抄小道上蟒歇嶺,蟒歇嶺是江城一中的后山。許山的手機撥110,接聽卻沒有聲音。吳小明懷疑許山有危險,便立即鎖定手機位置,率隊靠近。在緩坡虬曲的孤松下,影影綽綽似乎有人。我一揮手,四個人從側(cè)后包抄,我從正面慢慢靠近。
只聽見男人顫抖道:“你冷靜,殺了我你也活不成?!迸苏f:“殺了你,我就喝敵敵畏,活著不能跟你相守,做鬼也要在一起?!闭撬刎懙穆曇?。
男人說:“你我都有孩子,咱們死了誰來養(yǎng)?”
女人說:“我不管那么多,死掉一了百了?!?/p>
男人說:“你要給我時間,凡事有個過程?!?/p>
“我已經(jīng)給了你兩年,現(xiàn)在必須了斷?!?/p>
男人嘆了口氣說:“再給一年,好嗎?等我兒子高考結(jié)束?!?/p>
女人說:“我不信你的鬼話了,或者一起死,或者你現(xiàn)在答應(yīng)我!”
男人說:“那你殺了我吧,我現(xiàn)在不能答應(yīng)你?!?/p>
之后是長久的沉默。
“哈哈哈”,女人狂笑,“好,我殺你,然后自殺,咱們兩清?!?/p>
在黑夜中,女人的笑聲有如厲鬼般猙獰。
再不能遲疑,我大喝一聲“慢!”便從樹陰下走出來。
女人一驚:“誰?”
“方海,你認識。”我說,“江城縣公安局刑偵大隊副大隊長?!?/p>
“警察,不認識,別過來?!迸苏f。
“李素貞,你要冷靜,千萬別沖動。你可記得在公安局跳樓的事?”我緩步向前。
“你就是那個把我摁倒的女警察?”
“哈哈,干了刑警多年,我早已忘了自己是男是女!”我慢慢靠近。
“別動,再動我可要殺人了!”素貞大喊。
“好,我不動,你冷靜。”說著,我從腰間取出手電,向前方射去。
強光直射李素貞的臉,她一只手勒住許山的脖子,另一只手握著把刀,刀尖抵在許山的喉間。
乘著李素貞愣神的瞬間,吳小明從后邊躥出,準確地奪下李素貞的刀,順勢推了許山一把。許山踉蹌著朝前跌去,倒在地上劇烈地咳嗽。
當夜,我們把李素貞帶到看守所等候處理。
次日,我剛上班,許山就來找。
我打量著瘦如竹竿的許山:“你就是江城一中的許老師?!?/p>
許山點頭稱是。
我說昨晚沒看清,您沒受傷吧?許山說沒有事,幸虧你們來得及時。
我說李素貞的案件我們會審理的,你去忙吧!許山說我是為素貞求情的。
我有些奇怪:“李素貞持刀行兇,殺人未遂,你作為被害人,反倒為她求情?”
“方隊長,素貞有嚴重的抑郁癥,或許還有精神分裂癥,你們就放了她吧,沒事的。她還患有嚴重的風濕,腰椎疼,在看守所里呆久了,她會受不了?!?/p>
我沒回答,靜靜地看著眼前這個穿中山裝戴無框眼鏡的男人。我想,現(xiàn)在的江城,穿中山裝的大概只有他了吧!李素貞告強奸的就是他。溫文爾雅,身形瘦削,甚至有些拘謹?shù)臅鷺?。呵呵,真是不能以貌取人?/p>
許山見我不吱聲,接著說:“昨天晚上,我給學(xué)生晚輔導(dǎo)時,李素貞給我打電話,說在學(xué)校后山上等我。我說我不去,她說要是我不去她就自殺。我知道她患有抑郁癥,有些害怕。晚輔導(dǎo)結(jié)束后,我便爬上蟒歇嶺找她。不料她從松樹后鉆出來勒住我的脖子,用水果刀指著我的咽喉。我恐懼不已,情急之中將手伸進褲包,摁了‘110鍵報警?!?/p>
我冷冷地說:“你報警我們已經(jīng)解救了你,事情的經(jīng)過我們也清楚了,別的我們會處理。你走吧!”
許山還是不走。
我說許老師,難道也要把你關(guān)進看守所嗎?好好教書去。
許山低聲下氣地央求,把李素貞放了,她有病。我只好說,我去找領(lǐng)導(dǎo)報告,你去吧!許山千恩萬謝從我的辦公室倒退著出去了。
后來素貞關(guān)了多久,如何被放,我都忘了。當時雪盤山發(fā)生了重大搶劫案,我被抽到專案組連夜趕去。
素貞成了我的幫扶對象后,幾乎每個月我都到她家去。
每次我都勸她發(fā)展種養(yǎng)殖業(yè),喉嚨都講干了,但她從未聽進去。
每隔數(shù)月,她總要越級上訪。我們?nèi)裨L,她就和我們捉迷藏,我們朝東,她去西,我們往南,她向北,經(jīng)驗越來越豐富。有時她故意放出風聲要上訪,人卻在家好好呆著,尋了幾天不見她,問村委會,才說人在家里。
我被她氣暈了,有時簡直懷疑人生。
最近一次把她從北京接回來,她開口要許山再賠五萬,從此真正息訴罷訪。我?guī)缀跻呀?jīng)不相信她的話,但此外再無辦法。由公安局長老郝召集信訪聯(lián)席會議決定,令許山再次賠償五萬塊錢。
我原以為許山不會來,想不到他還是來了。與前兩次相比,這次他是抬頭挺胸而入。他眼中射出憤怒的光芒,把錢重重放在桌面。
我欲言又止,此時再說什么都是矯情。
許山開口了:“方局長,這錢是我七拼八湊借來的,我再也拿不出半文錢了。我已經(jīng)無顏在江城立足,上周向縣教育局打了報告,要求調(diào)到最邊遠的雪盤山鄉(xiāng)去任教,那里更需要教師。也算是我向大家贖罪,向素貞贖罪。麻煩你轉(zhuǎn)告素貞,我走了?!?/p>
許山調(diào)到雪盤山后,素貞似乎被觸動。她真的再沒來過信訪局,也沒越級上訪過。倒是我還保留著每月到她家走訪的習慣。反正也不遠,就當是串門。
那次她主動提起要養(yǎng)雞,我喜出望外,即刻安排她參加村鎮(zhèn)辦的畜禽養(yǎng)殖培訓(xùn)班,幫她在后園里規(guī)劃雞舍,只半月,她養(yǎng)起了雞,雖然只有十多只,也算是起步,聊勝于無,有了經(jīng)驗再多養(yǎng)。
我打趣她:“素貞,這回咋開竅了?”
素貞嘆了口氣說:“這次許山真是傷透了心,我也太累,該做點事嘍!”
我說是啊,靠自己的雙手致富,活出咱女人的尊嚴。她說我還有什么尊嚴,不過是討口飯吃。我說過去的都過去了,你不仰人鼻息,抬頭挺胸做人,就有尊嚴。她說我的尊嚴早被許山糟踐得不剩半毫。我啞口無言,情感的問題,我還真是拎不清。
臨行,雨仍是不緊不慢地下,村莊籠罩在雨霧中,天地蒼茫。
穿過漫長的巷道,素貞為我打傘,把我送到村口。
我正要上車,電話響起。吳小明說,許山在課堂上突然昏倒,被學(xué)生家長連夜送到江城縣醫(yī)院,診斷結(jié)果顯示,是二級心梗。
吳小明說,許山自知命不久矣,想見我一面。我說知道了,我現(xiàn)在就去。
轉(zhuǎn)過身,素貞呆立雨中,紅色的傘失手掉落在地,她的身體似乎瑟瑟發(fā)抖。
我打開車門說:“素貞,我走了,你快回!”
“方姐,我要和你一起去!”素貞喊道。
我說你別添亂了,許山現(xiàn)在需要安靜,心?;颊卟荒芗?,你難道要盼他早死!
素貞拼命地搖頭:“不,不是。方姐你等等我?!北戕D(zhuǎn)身奔回小巷。
不多會,她從雨幕中跑出來,將藏在外套里的小布包掏出來遞給我。
小小的錦緞包袱,層層打開。攤開在我手心的,是青翠欲滴的玉鐲。
“這是我祖上傳下來的,出嫁時我媽給了我。方姐麻煩您幫我折點錢,送去給許山治病。你告訴許山,要好好治病,好好活著?!彼刎懻f。
我點頭,再次看了眼玉鐲,那種透亮的翠色,在曠野中慢慢洇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