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癡
作者有話說:這篇文的靈感來源于一位養(yǎng)鴿子的鄰居,他家陽臺用鐵絲封成了一個籠子,幾只鴿子可能被關(guān)久了,連拍翅膀的欲望都沒有,只會咕咕叫。于是我就想到了一個白鴿一樣的女主,籠中鳥,雪中身,渴望自由,卻身不由己。
自始至終,她不過是他精心馴養(yǎng)的一只信鴿罷了。
她是他心間的一場大雪,久隔多年,始終沒有化開。
沒有藥,沒有水,沒有食物。
在堅持了三天后,陳文錦終于再也支撐不住,徹底倒在了那陰暗潮濕的柴房里。她發(fā)了高燒,還做了夢。
夢中是漫天的鵝毛大雪和無數(shù)只展翅飛翔的白鴿,白鴿和白雪交融在一起,倒映在她的眸子里。雪花落在她瘦削的肩頭,羽毛落在她小小的掌心,那年她七歲。
她在被血染紅的雪地里向那柄架在娘和妹妹脖子上的,正在滴血的屠刀下跪,看著馬上那面無表情的年輕面孔堅定地道:“只要大王肯放我娘和妹妹一條生路,草民愿竭盡全力將它們訓練成信鴿,生生世世為大王效力!”
那一個頭重重地磕下去,便再也沒了退路。
一片雪花悠悠地飄落在她的掌心,頃刻間化成一片水漬。陳文錦抬起頭來望著天空中大朵大朵的潔白,微微嘆了口氣。又是一年冬,而她,已經(jīng)在蕭王宮里待了十年。
她的身后并非宮殿,而是如宮殿般大小的巨大的鐵牢籠。她取名為雪籠,里面養(yǎng)著無數(shù)只久經(jīng)訓練的信鴿。她也住在里邊,蕭寒煜多次希望她能搬出來,她卻一口回絕了。
偌大的王宮,這里是她唯一有安全感的地方,仿佛那些潔白的羽毛可以給她庇佑。她躲在羽翼下,仿佛又回到了十年前的村莊,跟娘、妹妹一起養(yǎng)鴿子。然而叛亂發(fā)生后,蕭寒煜殺光了所有人。而她憑借養(yǎng)鴿子的能力救了娘和妹妹的命,自己被蕭寒煜帶進了王宮,專職馴養(yǎng)信鴿,為他傳遞前線的最新情報??赡锖兔妹弥两裣侣洳幻?。
正當她冥想之際,一聲“王上駕到”從門口傳來。隨后便看到那一襲明黃的身影大步流星地走進來,轉(zhuǎn)眼便在她的面前站定。陳文錦不敢直視他的容貌,不卑不亢地跪了下去:“參見大王?!?/p>
蕭寒煜似乎盯了她很久,良久后才命她起身。隨即令侍從捧著一個暗紅色錦盒送給她,語氣平靜地道:“這是今年的解藥?!?/p>
“謝大王?!彼怪^,雙手接過那個錦盒,里面裝著蕭寒煜為了防止她逃跑下的毒的解藥。一年一解,一旦逾期,三天內(nèi)必死。她無數(shù)次倒在大漠邊疆,又無數(shù)次掙扎著爬起,回到蕭寒煜身邊。她還不想死,她還想再見到娘和妹妹。
蕭寒煜望著她平靜的面容,緩緩開口道:“有一封孤王的親筆信要送到東炎,一會兒我派人送來。”
“謹遵圣命。”陳文錦頷首道。
蕭寒煜沒再說什么,伸手替她掃了掃落到肩頭的雪,轉(zhuǎn)身大步離去。
直到確定他徹底走遠,陳文錦才呼出一口氣。她回到室內(nèi),坐在火爐旁邊,就著茶水吞下了錦盒中那粒烏黑的藥丸。窗外的雪下得越來越大,她步入鴿舍,想要挑出一只最強壯的鴿子來完成這個使命。不一會兒信使到來,陳文錦接過那張薄紙塞到竹筒里,然后綁到了鴿子腿上,將它帶到窗邊,雙手托舉得很高。白鴿會意,立即撲扇著翅膀沖進了茫茫白雪中。
雪籠中的一角堆滿了各種賞賜,華麗的服飾和名貴的珠寶,至今仍安靜地堆在那兒,有的甚至蒙了一層薄灰。陳文錦十六歲那年,蕭寒煜夜宴群臣喝多了酒,跌跌撞撞闖入雪籠,醉眼惺忪地勾起陳文錦的下巴,問她要不要入宮為妃。
陳文錦則是不卑不亢地跪在地上,聲音響亮而堅決:“大王和奴婢不過是相互利用的關(guān)系罷了,您依靠我與各國聯(lián)絡(luò),我拜您所賜活下去,我們是各取所需。在文錦看來,這便夠了。”
響亮的聲音引來了侍衛(wèi),他們架走了正在發(fā)呆的蕭寒煜。自那以后,源源不斷的賞賜涌入雪籠,堆放在墻角。陳文錦則是盯著魚貫而入的侍從苦笑,體內(nèi)的毒一日不除,給她再多的榮華富貴又有什么用。
一把谷子撒到地上,引得白鴿紛紛前來啄食。陳文錦低頭撫摸那潔白柔軟的羽毛,嘴角下意識地勾起。
今日的太陽格外溫暖,回升的溫度使雪籠中的積雪開始融化。雪水一滴一滴落在松弛的泥土上,形成了一個巴掌大小的水坑,一片羽毛緩緩漂浮在水上,宛若靜止。
陳文錦是在打掃雪籠時無意間聽到宮女的談話,了解到大王通過選秀新得一妃,在大殿百人之中一眼看中,對其百般寵愛,賞賜有加。
下午,一聲“秀妃娘娘駕到”便從雪籠十丈之外傳來。白鴿受驚紛紛起飛,陳文錦面無表情地從雪籠中走出,像對著蕭寒煜一樣低頭福身:“參見秀妃娘娘。”
陳文錦沒有抬頭看一眼這位秀妃娘娘,不久后,一雙做工精致的暗紅色繡鞋便出現(xiàn)在陳文錦的視野里。秀妃娘娘遲遲沒有答話,身體卻有些輕微的晃動,隨即兩個輕得仿佛一陣風般的字眼傳到陳文錦的耳中,令她為之一震。
“姐姐……”
陳文錦帶著不敢置信的神情緩緩抬頭,在對上那十年未見依舊熟悉的容貌時徹底僵住。這位新晉的秀妃娘娘不是別人,正是她的親妹妹陳文秀。她對妹妹的最后印象便是那日自己跟隨蕭寒煜的軍隊離去,坐在馬上望著那小小的蜷在娘親的懷中噙著淚水望著自己的情景。那滿是傷痕的小臉和如今站在面前嬌艷如花的女子簡直判若兩人,只有那熟悉的眉眼才能讓她確認此人的確是自己的妹妹。
她上前兩步又停下,陳文秀一身華服以及頭上的金釵與清雅的雪籠格格不入,刺痛了她的眼睛,也刺痛了她的心。沉默片刻后,她緩緩開口:“你,竟嫁他為妃?”
陳文秀也紅了眼眶,咬著涂了胭脂的嘴唇哽咽道:“我……好容易才打聽到你。”
“娘呢?”陳文錦低聲開口,聲音有些沙啞。她早已意識到了什么,倘若娘還在,怎會容忍她進宮嫁蕭寒煜為妃。
果不其然,她痛苦地搖了搖頭,不再多言。
一股怒火直沖胸口,陳文錦盡量讓自己的語調(diào)聽起來不那么憤怒,壓抑之下發(fā)出的聲音沙啞無比:“你是說你為了找我而入宮?你來找我做什么?”
陳文秀接過一旁婢女遞來的帕子不停地擦拭著眼淚道:“娘死了,我自己獨自在外不知經(jīng)歷了多少磨難,你是我在這個世上唯一的親人,恰好看到了選秀的告示,我便去了?!?/p>
見陳文錦沉默不語,她又鼓起勇氣,上前一步牽住陳文錦的手,柔聲道:“我們是親姐妹,無論誰過得更好,另一個總也不會差……”
“夠了?!标愇腻\轉(zhuǎn)身背對陳文秀朝著雪籠走去,聲音萬分堅決冷漠,“如果這種榮華富貴是拜蕭寒煜所賜,我寧可不要。”
她不知道那天陳文秀在雪籠外站了多久,就像站在十年前那場被血染紅的大雪中,整個村子上百號人均死在蕭寒煜的手下,陳文錦無論如何也忘不了鮮血順著他手中長刀滴落的場景。那一天是人間煉獄,那一天她見到了殺紅了眼的人間閻羅。十年來她無數(shù)次從噩夢中驚醒,而今天,仿佛又是一個新的噩夢的開端。
自那日后,陳文錦便再也沒有見過陳文秀,只是從路過的宮女的閑言碎語中得知陳文秀的得寵程度。
今日上元節(jié),蕭寒煜在御花園中大肆舉行宴會,聽說還請來了東炎的國君。宮中人人皆得了賞賜,蕭寒煜派人傳信來邀陳文錦出席,被她以身體不適為由拒絕。她安靜地謄抄著需要送往各地的書信,然后挑選最熟路的信鴿去送信。每日都有信鴿從籠中飛出,每日都有信鴿從外界返回,每日都有信鴿因各種狀況死在途中,她將這些細細記錄下來,十年來已然積攢了厚厚一本。
宮婢皆因上元節(jié)忙碌紛紛,唯有陳文錦悠閑自在。夜幕降臨之際,她去御膳房討了一壺清酒,就著月光和煙花自斟自飲。碩大的牡丹自空中綻開,又在頃刻間隕落,煙火映在她清冷的眸中,忽明忽暗。
一杯清酒下肚,她撐著額頭伏在石桌上,臉頰有些發(fā)燙。
“好雅興?!?/p>
不知從何處傳來的聲音令她一個激靈坐了起來,四下張望后,很快發(fā)現(xiàn)披一身黑色斗篷的男子悠然站在不遠處的桃樹下笑吟吟地盯著她看。
陳文錦一怔,又放心來。天下平定后,蕭寒煜怕歷史重現(xiàn),四處拉攏建交,誰曉得他會請來什么奇怪的客人。
“不請自來,非君子所為。”陳文錦開口道。
那男子微微作揖道:“請姑娘恕罪,在下路過此地,看到姑娘殿上白鴿覆頂,景象十分美妙,忍不住前來查看。敢問姑娘可是蕭國信鴿使?”
陳文錦微微點了點頭,那男子瞬間眼中流光,看向陳文錦的眼神也多了幾分贊許和不可思議:“久仰。”
接著一朵綻開的牡丹,陳文錦看清了眼前人的模樣。一身黑色斗篷遮住修長挺拔的身軀,面容清俊宛如青蓮雕琢而成,周身散發(fā)出一股儒雅之氣,就連白鴿都忍不住落在他的肩頭與他親近。
那男子伸手挑逗著白鴿道:“鴿子是好鴿子,人是美人,只是屈身于這清冷幽寂的空殿內(nèi),未免太過束縛。”
“此言差矣。”陳文錦苦笑道,“公子不知,籠中鳥,反而最安全?!?/p>
那男子微微一怔,隨即開口大笑,順手抄起陳文錦剛剛那個酒杯將其斟滿道:“說得好,姑娘這個朋友我交定了,在下凌淮,姑娘可否告知在下芳名……”
他話音未落,大門卻忽然被人打開,一隊侍衛(wèi)擁進來站在兩側(cè),隨后蕭寒煜便醉眼惺忪地走進來,在看到二人時,神情頗為不自在。
“我當你哪里去了,原來借著透氣的名義跑來調(diào)戲我的小宮女。”蕭寒煜面無表情道。
“參見大王?!标愇腻\回過神來,微微俯身,卻被蕭寒煜伸出一指勾起下巴。四目相對,他的眼睛深不見底,宛若寒潭,聲音戲謔地道:“文錦,你好大的膽子,你可知站在你面前的人是誰嗎?他可是東炎的國君,如若在你這兒有個什么三長兩短,你說你幾條命夠賠?”
凌淮盯著蕭寒煜那不禮貌的食指,神情不由得陰沉下來,微微上前兩步道:“不關(guān)姑娘的事,是我看這兒白鴿聚集,一時好奇才前來查看,蕭兄莫要傷及無辜,放開這位姑娘吧。”
蕭寒煜緩緩收回手,下一刻便拔出腰間佩劍,在眾人措手不及之際朝空中飛快地一劃,一道寒光閃過,那喚“云柏”的信鴿抽了兩下,便倒在了血泊之中。陳文錦凄涼地望了云柏一眼,平靜地下跪道:“大王息怒,文錦知錯了。”
她永遠都是這副平靜淡漠的神情,蕭寒煜握劍的手都在微微發(fā)抖。她對他仿佛永遠都是這般畢恭畢敬,得到賞賜時沒有欣喜,受到恐嚇時沒有恐懼,他相信就算這一刻他要砍掉她的頭,也只會得到一個無畏的眼神。
剛剛在門外聽到她與凌淮的對話令他有些嫉妒,她從沒有那般自在隨意地與自己說過話,哪怕只有一次也好。
最終,他帶著侍從轉(zhuǎn)身離去,神情仿佛吃了敗仗一般萎靡。凌淮走在他身側(cè),在即將走出大門時還是忍不住回頭給了她一個復(fù)雜的眼神。那女子仍舊不卑不亢地站在鴿群中,焰火在她頭頂大朵綻開,使他看清了她身處的巨大牢籠,再想起她剛剛的話,微微嘆了口氣。
籠中鳥,雪中身。
秀妃入宮一月后,身懷龍種的消息便隨著春風飄到了雪籠中。陳文錦放下手中的針線,抬頭透過斑駁的柵欄望著天空,嘴角無意識地勾起,形成一抹苦笑。
大概真的是人各有命,她花了十年都未能走出去的牢籠,陳文秀卻釋然得飛快。她不清楚選秀當天的情景,但可以想象蕭寒煜在萬千少女中一步步走到她面前,命她抬起頭來時的場景。那種眼神,是所有女孩都無法抵抗的。
細碎的腳步聲自門口響起,輕聲叩響雪籠的門,站在門外的婢女畢恭畢敬道:“我家娘娘稱自己在宮中養(yǎng)胎太過無聊,特差我來請姑娘前往作陪?!?/p>
陳文錦咬斷了手中的針線,緩緩起身:“走吧。”
陳文秀斜倚繡榻之上,一副慵懶閑散的神情。她身段依舊苗條,看不出絲毫孕相。即使如此,蕭寒煜仍舊派人送來了各式各樣的賞賜和補品,陳文錦怔了怔,微微俯身道:“參見秀妃娘娘?!?
榻上人從混沌中清醒,連忙起身走至陳文錦面前將其扶起,柔聲道:“姐姐何須對我行此大禮,大王日理萬機沒空陪我,我獨自一人太過無聊,只得差人將姐姐請來與我說說話?!?/p>
陳文錦低頭看了一眼陳文秀微微隆起還不明顯的小腹,即使是蕭寒煜的孩子,至少也是自己未出世的侄兒。想到這兒,她終于露出一絲真心的笑容,從懷中掏出一方繡得精致的兜肚交到陳文秀手中,聽她大喜道:“姐姐的手藝還是如此精巧,我代孩兒謝過姐姐了?!?/p>
一下午的聊天,姐妹二人的隔閡少了許多。陳文秀談到獨自在外的艱難,幾度潸然淚下。陳文錦則是安靜地聽,只是在聽到娘親病死在客棧的后院時,紅了眼眶。
直到夕陽西下,即將晚膳之際,陳文錦婉拒了共膳的請求,在天黑之際回到了雪籠,從架子上取下一大把鴿食撒到地上。
陳文秀獨自站在窗前,撫著自己的小腹,手中緊緊握著那精致的兜肚,目光望著雪籠的方向,眼中波光粼粼。她永遠也不會忘記選秀那天的場景,蕭寒煜站在她面前,輕佻地勾起她的下巴迫使她抬頭。她被他年輕英俊的容貌所折服,他看向她的眼神并無傳說中那般冷酷,反而夾雜著些許溫柔,緊接著聽他仿佛自言自語般呢喃道:“真像……陳文錦是你什么人?”
就這樣,她在萬千秀女中脫穎而出,一舉被封為秀妃,享受著無窮的榮華富貴,被萬人所羨慕。然而蕭寒煜之后的態(tài)度卻讓她苦不堪言,他對她的一切都絲毫沒有興趣,反而經(jīng)常問起陳文錦,詢問她小時候的一切。當她跟他說起的時候,會看到他揚起的嘴角和滿足的神情,她心中已然一片昭然,卻始終沒有點破。他對她的愛那般明顯,就連在她這為數(shù)不多的幾晚,睡夢中也會不經(jīng)意地叫出她的名字,文錦,這兩個字足以令她痛徹心扉。
次日天還未亮,陳文錦便從睡夢中驚醒,一道枷鎖牢牢地扣在手腕上,她就這樣睡眼惺忪地被拖出了房,被重重地推倒在大殿之上,坐在高處的蕭寒煜一臉嚴肅,聲音冰冷地道:“你對文秀做了什么?”
陳文錦愕然:“什么也沒做?!?/p>
蕭寒煜大步從臺階上走下來,停在她面前,雙眼冰冷得如同寒潭:“她小產(chǎn)了?!?h3>【第五章】信使
直到被關(guān)進柴房,陳文錦的大腦仍舊一片空白,仍舊沒有從文秀小產(chǎn)這件事中回過神來。昨日還談笑風生的場面怎么就變成了當下的局面,回憶起蕭寒煜的話,陳文錦更是十分不解。蕭寒煜說秀妃的貼身婢女聲稱屋內(nèi)發(fā)生了爭吵,還親眼看見自己將秀妃推倒在地??此茻o稽之談卻因秀妃的小產(chǎn)令蕭寒煜大怒,當即下令將她關(guān)進柴房等候發(fā)落。
屋漏偏逢連陰雨,單薄的春衣?lián)醪蛔”鶝龅挠晁罩?,當木門終于被打開,蕭寒煜看到的便是陳文錦倒在墻角,面色慘白、不省人事的狀態(tài)。
蕭寒煜如今放她出來是有原因的,不久前傳來戰(zhàn)報,聲稱西冥在蕭國邊境大肆部署軍隊,白日還經(jīng)常對蕭國附近村落進行騷擾,進行些盜匪勾當,百姓苦不堪言,如今的蕭國日益強大,成了許多鄰國的眼中釘。自古以來便有成王敗寇這么一說,當年蕭寒煜南征百戰(zhàn),靠著滿手鮮血為蕭國打下一片江山,假以時日被人以同樣的手段得去,他自然無話可說。
戰(zhàn)報接連傳來,西冥想要開戰(zhàn)的意圖越來越明顯。而蕭寒煜縱然將才蓋世,短時間內(nèi)也很難從蕭國十年的和睦安詳中快速集結(jié)精兵進入備戰(zhàn)狀態(tài)。無奈之下,他想到了請求東炎的幫助,凌淮作為他的摯友,自然不會袖手旁觀。
然而事與愿違,西冥派兵將東炎層層包圍,書信俱被西冥截下,將其扔回城內(nèi)向百姓展示。一時間蕭國人心大亂,謠言四起。
陳文錦披著一條暗紅色披風站在城墻上,望著外圍黑壓壓的一片西冥軍隊怔住,久久說不出話。兵臨城下的壓迫感令她喘不過氣來,蕭寒煜站在她旁邊,神情冷峻地道:“怎樣,能送出去嗎?”
“不知道。”陳文錦搖搖頭,“只能試一試?!?/p>
當日,自蕭國城墻上飛出十幾只白鴿,俱被弓箭擊落,無一幸免。當晚,陣陣肉香便自城外傳來,令人垂涎不止,雪籠中的白鴿一個個眼神驚恐,茫然地四下環(huán)視,唯恐下一個便要輪到自己,陳文錦呆呆地坐在臺階上一動不動,仿若石化。
一直坐到下午,終于等來了蕭寒煜的口信,只有兩個字,卻足以令陳文錦和雪籠中所有白鴿戰(zhàn)栗。
繼續(xù)。
這是代表死亡的命令,他就是如此執(zhí)著,相信總會有漏網(wǎng)之魚能將信安安全全地送到東炎。
每一只信鴿在放飛前陳文錦都會為其仔細地梳理羽毛,喂最好的飼料,幾日后,雪籠空了下來,徒留一人。
蕭寒煜站在那近乎呆滯的女子前,伸手輕輕撫著她涼得不帶一絲溫度的臉頰低聲道:“文錦,如今你是蕭國的最后一只信鴿了?!?/p>
陳文錦扮作一個逃難的難民跟隨大批百姓被放出了城,經(jīng)歷了嚴格的搜身后只身踏上了前往東炎的路。蕭寒煜明知這一路充滿艱難險阻,卻仍舊選擇讓她前往東炎。為使信鴿認路,她數(shù)次前往東炎,卻無一次如這次般艱辛。在身上的盤纏被盡數(shù)搜刮后,她只得帶著蕭寒煜的口信徒步而行。腳一深一淺地踩在泥地里,迎著烈日,迎著暴雨,她整個人已然麻木,耳邊盤旋的是蕭寒煜最后的交代——
“答應(yīng)我,活著回來。”
陳文錦醒來時第一眼看到的便是那雕刻著精美花紋的紅木床頂,淡粉色紗幔層層垂下,隱約可見一個熟悉的背影紋絲不動。
陳文錦請咳了兩聲,掙扎著掀開簾子便要下床。那男子被驚動,回過神來才令陳文錦怔住,片刻后緩緩俯身:“參見……大王?!?/p>
凌淮快步上前將她扶住,開口道:“不必多禮,你為何如此狼狽地倒在宮門前,若不是巡城將軍發(fā)現(xiàn)得及時,恐怕命都要沒了。”
陳文錦無所謂地笑笑,聲音沙啞地道:“大王命我來向您求救,如今西冥將與蕭國開戰(zhàn),將蕭國層層包圍,任何消息都無法送出。無奈只得命我扮成難民前來,還望大王早日發(fā)兵援救……”
凌淮的神情卻冷了下來,盯著陳文錦一字一頓道:“他讓你自己前來東炎送求救信?”
陳文錦怔了怔,微微點了點頭道:“我曾為了訓練信鴿來過東炎數(shù)次,只是未曾與大王謀面。假如有護衛(wèi)護送,很容易被西冥發(fā)現(xiàn)?!?/p>
“你為何對他如此忠心?”凌淮話鋒一轉(zhuǎn),一個問題猝不及防地與陳文錦打了照面。她眼中有一絲茫然劃過,遲遲沒有開口。
自己到底是為了什么對他如此忠心的呢?真的僅僅是因為體內(nèi)的毒嗎?她不敢再想下去。假如能有一束光照到她的心底,便會看到那顆上了枷鎖的心猛烈地跳動著,然而越是掙扎,卻是勒得越緊。
放不下那場殺戮,放不下那場紅雪,放不下那重重的一跪,陳文錦有些失神,不知不覺竟紅了眼眶,聲音卻仍舊柔和:“我本是大王的一名俘虜,替蕭國馴養(yǎng)信鴿謀得生路,大王在我體內(nèi)下了一年一解的毒,我自當替大王賣命。”
凌淮久久未能開口說話,指腹摩挲著茶杯上的浮雕。滿臉悲愴。他想起了第一次見到她時的場景,雪籠中她笑容溫婉地告訴他,雪籠是最安全的地方。當時他并不知道這句話的含義,今日得以了解,卻是如此悲痛。
看凌淮久久不語,陳文錦再次起身跪到了凌淮面前。這是她除了蕭寒煜外跪的第二個人,下跪的原因,還是為了蕭寒煜。
“請大王盡快發(fā)兵援救?!?/p>
凌淮將她扶起,眼神中似是多了幾分堅定:“發(fā)不發(fā)兵不在于我,在于他?!闭f罷他便走出了屋子,徒留陳文錦一人愣在原地。
在東炎的時日是陳文錦從未體會過的,每日三餐精致,均由侍女送來,日常用品一應(yīng)俱全。凌淮怕她悶,還特意給她送來一只通體雪白的鸚鵡,她終于笑得有些自然,那是某人最希望看到的笑。
凌亂的書信被拿在手里翻看了無數(shù)次,最終被揉成一團大力扔到了角落里。蕭寒煜頹然地靠在窗邊,信上是凌淮的回信,只有寥寥數(shù)字,卻字字割心。
東炎可即刻發(fā)兵援救,條件只有一個,他要他為送口信來的婢女解毒,并要她永遠留下。
也許是這個要求徹底觸到了蕭寒煜的底線,他拒絕了凌淮的要求,親自上軍營操練起軍隊來,仿佛回到了十年前那個正值熱血南征北戰(zhàn)的年紀,一把長刀縱橫天下,鮮血四溢,平定在一場大雪和一個女孩噙淚的目光里。
蕭寒煜重新穿上那沉重的盔甲,在西冥越來越小的包圍圈中顯得十分鎮(zhèn)定。每日公雞尚未啼鳴便前往軍營練兵,圓月高掛疲憊歸來,合衣倒頭睡去。
即使如此,蕭國還是敗了。
這一仗使蕭國死傷無數(shù),元氣大傷,蕭寒煜仍舊有條不紊地指揮著迎戰(zhàn),絕口不提凌淮的要求。當晚,一個斗篷覆面的女人匆匆進了軍營。
斗篷被掀開,露出一張蒼白憔悴的容顏讓蕭寒煜微微失了神,繼而厲聲道:“你來干什么?”
陳文秀噙著淚,重重地跪在蕭寒煜面前,聲音顫抖道:“臣妾懇請大王……答應(yīng)東炎國君的要求……”
蕭寒煜冷笑一聲道:“要她永遠留在東炎嗎,從此你便可高枕無憂?”
陳文秀奮力地搖著頭,淚如雨下道:“臣妾只是為蕭國考慮,為大王考慮。如今國之將亡,大王憑借一己私欲將百姓置于水深火熱之中,可忍心?假如是姐姐,她也會答應(yīng)留在東炎,就當是看在姐姐的分上,請大王答應(yīng)了吧?!?/p>
蕭寒煜緩緩閉上眼睛,握著刀的手緊了緊,又緩緩松開。那般無奈,那般無力,那般無可奈何。
即日,東炎便派了精兵良將前往蕭國進行援救。捷報陣陣傳來,蕭國百姓俱是欣喜萬分。蕭寒煜獨居宮殿中,卻面無表情。偶爾他會只身來到雪籠,那里現(xiàn)在宛如一座廢宮,徒留一地的羽毛深陷入泥。
大敗西冥后,凌淮派來的將軍在蕭國的宮殿內(nèi)吃了慶功酒,順便帶走了蕭寒煜拿出的解藥,臨行時分還被告知了蕭寒煜的口信。
秀妃與侍衛(wèi)有染,蕭王大怒,將二人打入死牢等候發(fā)落。
消息傳到東炎,陳文錦不顧凌淮的阻攔,立即起身便要回去蕭國。凌淮無奈,只得派人準備快馬,并且由親信護送。
蕭寒煜站在城樓上看著那身騎快馬飛馳而來的熟悉的身影,嘴角緩緩勾起,形成一抹不經(jīng)意的淺笑。他就知道她會回來,陳文秀是她唯一的妹妹,也是她唯一的親人,她是萬萬不能看著她喪命的。
城墻之上,兩人相對,久久無言。陳文錦不相信自己的妹妹會做出這種事,但如今站在蕭寒煜面前,她還是不知應(yīng)當如何開口,單憑一句“放了她”,未免太過無力。
辭別了蕭寒煜,她獨自回了雪籠中,看著物是人非的景象幾度潸然淚下,下定決心想著明日無論如何也要讓蕭寒煜放了自己,從此互不干涉,再無牽連。
次日清晨,死牢之中一片喧嘩,噩耗傳到蕭寒煜耳中之前,先到達了雪籠。
秀妃不堪受辱,昨夜將紅木發(fā)簪磨得鋒利如針,含淚劃了喉嚨,被發(fā)現(xiàn)之時血早已干涸,身體冰涼多時。
蕭寒煜趕到死牢時,陳文錦早已抱著陳文秀冰涼的身體流干了淚,那尖銳的紅木簪子仍然被緊緊攢在手上,甚至無法取下。蕭寒煜看著這副場景,萬念俱灰,大概再沒有什么能留住她了吧。
在陳文錦收拾好包裹前,蕭寒煜再一次站在雪籠前,盯著那從容不迫的女子,神情有些動容:“文錦,別走。”
陳文錦漠然地搖了搖頭,與蕭寒煜擦肩而過。她正要走出大門,卻被一雙結(jié)實有力的臂膀牢牢環(huán)住。他用力如此之大,仿佛要將她揉進身體,耳邊傳來的聲音有些戲謔,又有些試探。
“我騙了凌淮,你服下的解藥是假的?!?/p>
陳文錦緩緩勾起嘴角,露出一抹苦笑:“我知道是假的,吃了十年,怎么可能連味道都分辨不出?!?/p>
蕭寒煜僵住,任憑那人掙開懷抱??粗捄下淠纳袂椋愇腻\終于有了一絲動容。她緩緩福身,朝蕭寒煜行了一個禮道:“大王,自始至終我們都只是互相利用罷了,請不要再對文錦別有他想。如若真的疼愛文錦,那便放我出籠吧……”
自始至終,她不過是他精心馴養(yǎng)的一只信鴿罷了。
直到她的身影徹底消失在宮墻轉(zhuǎn)角,蕭寒煜仍怔在原地,良久后仰天大笑,直到笑出眼淚。他是那么喜歡她,從看到的第一眼就喜歡,又怎么舍得給她下毒藥呢?那不過是對身體有益的補丸罷了。只是意念催生的毒藥已經(jīng)在她的身體里生根發(fā)芽,早已化成一根毒蔓攀爬進她身體的每一個角落,無法掙脫了。
空了的雪籠仍舊靜靜佇立在宮殿的一角,里面的鳥兒自由了,卻有一人靜靜地坐在臺階上,望著陰郁的天空發(fā)呆。良久后,一滴淚水落下,打濕了明黃色的長衫。他笑了,原來他心里的那場大雪,久隔多年,始終未化開。
編輯/王小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