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再見
南堤對岸是北堤
陳再見
姐姐喜歡挎著個包去上班,事實上包里也不放什么東西。她不愛化妝,包里不會像其他女孩子那樣叮叮咚咚地倒出來全是化妝品。天氣涼了,她往包里放條淡紫色的絲巾,有時把熱水壺也放包里,一個月有幾天,會帶上一包衛(wèi)生巾,更多時候,她的包是空的。姐姐挎著一個空包去上班,這事大概也只有我知道,我趁她不注意時拉開過包的拉鏈。那時我們家還住在城南炎鏡寨,姐姐出了家門,得拐上一條一路向下的巷子,到達螺河南堤,站在南堤,她就能看見位于對岸北堤的城北郵局了。姐姐在城北郵局上班,半個縣城的人要向外面寄封信,或者取個掛號、包裹,都得經(jīng)過我姐姐的手。姐姐幾乎成了我的驕傲,在紅衛(wèi)中學(xué),有同學(xué)問我爸是干什么的,我通常會這么回答:我姐在郵局上班。
挎著包的姐姐不能直接由南堤跨過螺河去北堤上班,她得往下走一段路,她走得很慢,看起來像是在拍拖的小女孩,只是身邊還少個男孩子。郵局不怕遲到,它總是遲遲才開門,還喜歡板著面孔,冷冰冰的不會朝人笑。姐姐回到家了會朝我笑,會朝奶奶笑。一上班,她也不會笑了,也喜歡板著面孔,對人愛理不理。姐姐沿著南堤走十分鐘,才能到達龍山橋——要是我的話,五分鐘就夠了。姐姐過了橋,又得拐下北堤往回走十分鐘,她還是不急,她走出了個“凸”字。如此往返,一天要走四次。
那年,我奶奶的癡呆癥越來越厲害,經(jīng)常半夜摸到我們床上,敲我和姐姐的頭,然后問,你們是誰啊,怎么睡我床上。我被嚇哭過幾回。母親和父親商量,看能不能把奶奶送回鄉(xiāng)下叔叔家里,母親大概早就看奶奶不順眼,這下找到了充足的理由,她說,要是再這樣下去,細妹會被嚇壞的。我當(dāng)然站在母親這邊。父親還在猶豫,這個化肥廠工人還挺自尊,生怕被鄉(xiāng)下的親戚傳言他不孝順。接下來就看姐姐的意見了,姐姐是上班賺錢的人,她的意見很重要,如果連她也同意把奶奶送走,父親再怎么樣也堅持不了。“阿如,你有意見?”父親問姐姐。姐姐板著個臉,說:“恁誰敢送走阿嫲,我就對誰無客氣。”我看見父親幾乎滿臉陽光,他說,那就聽你的。父親還真聰明,他知道這樣一來,母親就拿他沒辦法了,家里兩個在賺錢的人都反對,母親能有什么辦法,她只能在我面前咒罵姐姐,說姐姐長得丑不說,還懶惰。姐姐隨父親,確實不怎么好看,又矮又胖,臉是圓的,長得像個瓜,不過她讀書好,是我們縣的高考狀元。至于懶嘛,可能就是母親的成見了——母親要姐姐下班時順路去東驛市場買菜,姐姐一次都沒有去,她覺得那是母親的工作,不應(yīng)該支使她。兩個女人之間的斗爭暗地里持續(xù)了好長時間。母親比誰都厭煩在家里拖地做飯伺候我們,她說她比街上的同齡人都顯老,都是被我們給害的,她賭氣一般,不上街買菜,不給我們做飯,一個人跑去玉印路的麻將館,昏天暗地了才回來,像是出了趟門,希望這個家離開她也能照樣運轉(zhuǎn),卻看見一家人圍著茶幾看電視,就等著她回來做飯。
姐姐都24歲了,24歲的女孩子應(yīng)該拍拖,交男朋友,然后嫁出去。姐姐有單位,所以也要嫁個有單位的,龍山中學(xué)的老師,或者在銀行工作的穿西裝系領(lǐng)帶的小伙子。姐姐似乎并不著急,和她走路一樣,總是慢吞吞,生怕一腳邁出去踩到動物。按理說,姐姐都不急,我急什么呢?無非也是羨慕街上的同伴,他們從各自姐姐的男朋友那里得到的好處可不少,尤其是那些小伙子還沒把姐姐們追到手,那能怎么辦?他們也是缺乏辦法的傻小子,只會從小舅子小姨子那里尋找突破口,給零花錢是最直接的,要么就帶他們?nèi)ゼt星玩具市場,或者去人民路的奶茶店飽餐一頓,最少也得去玉照公園踩半個小時的碰碰船……好吧,我從來沒有過,就像我從來沒有姐姐。我想我的期望還算單純,母親就要復(fù)雜得多,她老人家一方面希望姐姐早點嫁人,一方面又不甘心她那么早嫁人,姐姐每個月能往家里上繳三分之二的工資,這也就難怪前年隔壁后溪姆嫁女兒,后溪姆陪著哭了一路,母親說后溪姆能不哭嗎?她女兒每次發(fā)工資都一分不剩地上繳。母親這么說還有點責(zé)怪姐姐的意思。姐姐懂得存錢了,姐姐存起來的錢還不是別人家的。母親將來想在聘金上多開一點,能要回多少是多少。父親可不關(guān)心這些事,他每天除上去城東化肥廠上班,一下班就蹲在院子的墻角侍弄他的盆景,周末,不是去龍山橋頭物色中意的枯樹頭就是去貿(mào)易大樓底層看人家怎么破象棋殘局。說起來,還是奶奶最關(guān)心姐姐,雖然癡呆越來越嚴重,每次姐姐下班回家,奶奶都不忘牽著她的手,問,阿如啊媾男朋友未?姐姐笑,阿嫲操心做乜個?奶奶又把問題重復(fù)了一遍。母親低聲嘀咕,哪個后生家瞎了才要啊。剛好被在邊上寫作業(yè)的我聽到了。晚上睡覺,我躺在姐姐的身邊,我說姐啊,我告訴你一個秘密,你可不許說出去。姐姐把臉轉(zhuǎn)向我,她呼出來的氣都撲在我臉上了,奇怪,她呼出來的氣是香的,像是父親種的山茶花的味道。說啊。姐姐用手捏我的鼻子。我說:“你知道阿姨怎么不愛你拍拖嗎?”姐姐說,不知道。我說,她想把你嫁給老高。哈哈。我滾著大笑,差點掉到床底下去了。姐姐坐了起來,要打我,她把被子都掀掉了,罰我晚上不準蓋被子。
老高是母親那邊的親戚,他管我母親叫姑,實際上也不是親姑,隔了些距離,他長得高大,什么都會來兩下,我家就兩個女孩,父親不在家時,需要用點力氣的活,老高都能幫上忙,母親蠻喜歡使喚他。久了,有事沒事,老高經(jīng)常來我家,開個半舊的鈴木摩托車。我們不知道他在城里具體干什么活,似乎還能做點裝修,水電工程什么的。有一回街頭的變壓器出毛病,把我家的電燈都燒了個精光,老高用幾天時間,幫我家重新整理了線路,換了燈泡,還特意裝了漏電開關(guān),說以后再發(fā)生類似的情況就不會燒燈泡了,漏電開關(guān)一意識到危險就會自己跳閘了。他懂的可真多,他要是我家的人,當(dāng)我哥哥那可多好。這是我當(dāng)時的想法,事實上,母親想把姐姐嫁給老高也是我杜撰的,更多是我的意思,姐姐如果嫁給老高,沒什么不好的,老高什么都會,盡管他不在單位上班,但也不比有單位的人差多少,關(guān)鍵是,那么一來,老高就真成我們家的人了。父親也喜歡老高。唯獨姐姐不喜歡,不但不喜歡,還相當(dāng)討厭,每次姐姐下班回家,遇到老高嘻嘻哈哈和我母親說話,或者坐茶幾前和父親抽煙,姐姐都擺出一副鄙夷的神情,看都不看一眼,直接進屋,嘭地關(guān)門,再也沒出來過。
這個世界上,誰都有可能跟誰結(jié)婚,唯獨姐姐不可能同意嫁給老高。
我問,老高怎么啦,姐你那么討厭他。
姐姐說,你喜歡他,過幾年你就可以嫁給他了。
我說,我過幾年也不行,我還要上大學(xué)呢。
姐姐說,這不就對啦!你看他連小學(xué)都沒念完,以后合不來的,沒有共同語言。
我說,哦,姐,你是嫌棄他沒讀過書。
姐姐說,這跟讀不讀書沒關(guān)系,就是感覺不對,哎,跟你也說不清楚,寫作業(yè)去。
我想姐姐在單位里也屬于那種無趣的人吧,她緊繃著個臉的時候看起來讓人生畏,像我們那個已經(jīng)生了兩個孩子的班主任。我想象不到姐姐在郵局是怎么和她的同事相處的。他們之間大概也會開玩笑,上班之時,那些女同事們會從各自的包里掏出帶上的物件,熱水壺,雪花膏,一面鏡子,或者還有些吃的,然后逐件擺在工作的臺面上,有條不紊,左邊是印章,右邊是水筆,信封在哪,郵票在哪,膠水在哪,像強迫癥患者一樣,所有物品一厘一毫都不能挪動,然后坐著,等著窗口外面的動靜,寄物件,寄信,寄錢……姐姐端坐在寄信的窗口,那個窗口已經(jīng)逐日冷清,事實上,一天下來,也很難等到一個需要寄信的人。姐姐坐了大半天,實在有些不好意思,茶都喝掉了好幾壺,上了三趟洗手間,她便坐不住了,起身在同事的崗位間走動,希望幫上點什么,而他們能做的事情也不多,那些年,一個縣城的郵局似乎正在逐漸喪失其功能,它所能提供的服務(wù)正在被其他更便捷的方式所代替。姐姐和她的同事似乎都面臨著失業(yè)的危機,實際上他們又很高傲,他們知道,他們失不了業(yè),他們是國家的人,國家會為他們著想。是的,反而是我多慮了,他們并不擔(dān)心。
因為姐姐的緣故,我很少去城北郵局。我的同學(xué)們還喜歡給遠方的朋友寄點明信片,或者向上海北京的中學(xué)生作文刊物投個稿。他們做這些,有時是喜歡事情本身,有時則僅僅為了收藏一張印有黃果樹瀑布或者黃山迎客松的郵票,郵票是新的也不稀奇,就喜歡上面戳了紅章,有時間和地址,便如日本電影里的小年輕一樣期待遠方來信,期待郵局的小伙子把摩托車停在校門口高喊他們的名字。說實在的,我能不心動么?但因為姐姐,我似乎又缺少做這件事的熱情,我害怕站在郵局的窗口前,面對姐姐已經(jīng)切換為工作狀態(tài)的臉,突然遇見我,她會像是被人揭穿秘密一樣尷尬,只能打發(fā)我走人,不要胡鬧。事實上我一次都沒去過城北郵局辦過事情,倒是有幾次陪同學(xué)去寄信,同學(xué)說你姐不是在里面上班嗎你幫我寄吧,我說我才不干呢。我就躲在邊上,看姐姐是怎么給我的同學(xué)服務(wù)的,她有時態(tài)度也不錯,說話捏著嗓子,有種刻意制造出來的客氣,不過如果同學(xué)問了幼稚的問題,她便開始不耐煩了,說話的語氣瞬間回歸到她原來的樣子,但還不至于讓人難受。有一回,我同學(xué)問她,你是阿雅的姐姐吧?她像是瞬間被戳中要害,點了下頭,問,怎么啦?我那同學(xué)尷尬啊,連忙說沒什么沒什么。我那同學(xué)后來跟我說,你姐姐真酷。是哦,我們這個小地方有個單位就是比沒單位的人要酷很多,簡直酷斃了。
我不清楚是什么時候發(fā)現(xiàn)姐姐的包里多了一支口紅的,這算得上是個重大發(fā)現(xiàn),不過我可沒聲張,我知道我在家里的位置,誰都得罪不起,誰都可以斷了我的經(jīng)濟來源。當(dāng)然,姐姐的包里出現(xiàn)口紅并不算什么大事,她畢竟是24歲的人了,涂下口紅沒有什么了不起的。金利華商場的收銀員每天上班都得化很濃的妝,我猜要是拿把尺子往上一刮,準能刮出一堆泥。我同學(xué)暑假去金利華打工,也化了妝,涂了口紅,我們幾個還故意沒事就去逛商場,買個一毛錢的棒棒糖,故意找她買單,幾人笑成一團,都看著她那化過妝的臉,簡直都快認不出來了。我同學(xué)說,“你們別鬧了,我也不想化妝,是商場老板硬要我們化的?!闭f實在的,哪個女孩不思春啊。我也想化妝,涂口紅。那天晚上,當(dāng)我打開姐姐的包,發(fā)現(xiàn)一支嶄新的口紅時,我緊張得雙手發(fā)抖,好像藏口紅的人是我,此刻正被姐姐逮了個正著。我不敢怎么動那支口紅,甚至都沒擰開來看一眼,不知道它是玫瑰紅還是草莓紅,或者是粉的,有可能還是黑紫的,電視里的壞女人就喜歡那樣裝扮,我想姐姐不至于那么狂野,姐姐應(yīng)該喜歡草莓紅的多一點。事實上,草莓紅是我的最愛。
中午吃飯時,我特意留意了姐姐的嘴唇,并沒發(fā)現(xiàn)有任何涂抹的痕跡;晚上吃飯時,還是沒什么發(fā)現(xiàn)。父親說我,你飯唔食老睇你姐做咩個。我說姐姐變生好啰。母親在一邊笑,奶奶說,阿如愛嫁人啰,著變雅雅。姐姐說,嫲啊你勿講話。姐姐生氣了,姐姐一生氣,就沒人敢開玩笑了。我得轉(zhuǎn)移話題,我說,老高這陣子咋無來厝內(nèi)?
老高確實有一段時間沒來我家了。
我想老高會不會每天把摩托車停在南堤,以此攔住姐姐步行上班的腳步,上班之路雖不算遠,至少比我上學(xué)之路要近得多,那完全是兩回事,但如果老高真的喜歡我姐姐,他早就應(yīng)該想到,這是獻殷勤的好法子,他大可以每天接送姐姐往返南堤北堤,反正他也沒什么事干。我的猜測是否應(yīng)驗,得花時間去驗證,不過,想象本身倒是已經(jīng)讓我熱血沸騰了,如果有男同學(xué)騎著單車在去往紅衛(wèi)中學(xué)的路上攔住了我,我能怎么辦?除了上他的單車,我還能怎么辦?這不就是我們身為女人致命的弱點么?具體到我的姐姐,那可就不一定了,姐姐不是一個隨和的人,她可不會隨便上一個男孩子的摩托車。
我甚至跟蹤過姐姐,像個受雇于人的小偵探,她的上班時間跟我的上學(xué)時間剛好重疊,她比我還要稍晚一點,可能也是她不怕遲到的緣故,所以每次都慢慢吞吞,我得故意比她還要慢慢吞吞。姐姐挎著包出了門,隔了一會兒,我在院子里,搬個矮凳,稍一抬頭就能越過短墻,看見姐姐走在南堤的榕樹下面,榕樹瀑布一樣垂下來的根須時不時會劃過她的頭發(fā),像嬰兒的手,把她的頭發(fā)揪上去一縷,扯斷幾根,或者放開了。我跟著才出了門。奶奶坐在門口,目光呆滯地看著墻角的灰貓,念叨:阿如怎么又出去啦?全家人她就只記得姐姐阿如的名字。
我說,阿嫲你傻啊,我是阿雅。
一直跟到龍山橋,也沒發(fā)現(xiàn)有什么異常,更不見老高和他的摩托車。
我想算了,我可不能跟過橋去,那和我上學(xué)的路徑剛好相反,再不趕緊,我非遲到不可。我站在橋頭看了一會,看見姐姐過了橋,往右拐下北堤路,沒走幾步,她就停下來了。她躲在一棵榕樹后面,像是在干什么見不得人的事。我剛想跑過橋去看個究竟,發(fā)現(xiàn)姐姐出來了,她顯然要慌亂許多,正往挎包里放東西,又匆忙地拉上拉鏈,挎上了肩頭,整個人才像是松了一口氣。我猜到了——姐姐停下來涂口紅。姐姐在上班的路上涂好口紅,下班的路上再把口紅擦掉。
我又掌握了姐姐一個秘密,我每掌握姐姐一個秘密,就感覺姐姐離我稍遠了一點。這是一種復(fù)雜的情緒,又抑制不住興奮,像是終于找到一種悄無聲息的辦法可以把人擊敗。我想我無意擊敗姐姐什么,我對我蠻好,除了奶奶,在家里,她最疼愛的人就是我了。我為什么還是有絲微若隱若現(xiàn)的嫉妒心理呢?我得好好想想,就像我是個壞人,也得清楚壞在哪里。哦,最終我不得不承認,當(dāng)姐姐端坐在郵局的窗口后面不茍言笑時,當(dāng)姐姐可以當(dāng)著父親和老高的面獨自關(guān)上房門時,當(dāng)母親對她冷嘲熱諷而她卻可以轉(zhuǎn)身笑著去抹掉奶奶嘴角掉下來的一串口水時……這些大概就是讓我嫉妒的東西了吧。
父親的肺病來得挺突然的,幾天不到,他就被宣告是廢人一個了?;蕪S是重活,自然干不了了,父親只能回家種花草,最后連花草都種不了,直接躺床上去了,床底下時刻放個臉盆,父親一天到晚往里邊吐東西,吐著吐著就開始吐烏黑的血或鮮紅的血了,母親一邊把臉盆里的血倒在父親的花卉園圃里,一邊咒罵天公不保佑是不是瞎了眼。這事對我家來說可真是個災(zāi)難,少了個賺錢的人不說,還多了個病人。母親漸漸有點撐不下去的意思了,她做出兩個決定,一是把奶奶送回鄉(xiāng)下,一是家里得盡快要個男的幫忙。說起來,這兩個決定都跟姐姐有關(guān),姐姐不同意送走奶奶,也不同意和老高好。母女僵持了一段時間。都是挺有性子的人,誰也說服不了誰,就差沒動手打架了。弄得我也開始驚慌起來,搞不好,母親狗急跳墻,會不會回頭打起我的主意呢?
那年我讀初二。
姐姐打死也不嫁老高。老高怎么啊?老高配你唔起???母親這么問,事實上,母親一開始也沒想過要把姐姐嫁老高,她托了人去城內(nèi)問,說姐姐有單位,應(yīng)該好找,可是找了幾個,都不合適,沒單位不說,還都是好吃懶做的爛仔,要么就是離過婚,死過配偶,母親也知道自己的女兒還沒低賤到那地步,她忽然就想起了老高。老高好久沒來我家了,母親托人去找,才知道他已經(jīng)不干裝修了,在碼頭弄了條漁船出海釣鰻魚,比裝修好賺,一條鰻魚釣回碼頭,城內(nèi)的海鮮城就都等著出價格,每人寫個數(shù)字在紙條上,遞給老高,老高挑出價格最高的,一條十幾斤的鰻魚能賣出上千元,除了剛開始出海時,由于沒經(jīng)驗,讓釣上船的鰻魚咬去了一塊肉,基本沒付出啥代價。也就是說,半年不見,老高不再是無所事事的老高了,他成了碼頭的船主。老高后來說起這些時頗為得意,好像就此擁有了娶我姐姐的資本。母親把老高請到家里,當(dāng)面把情況一說,老高感動得差點哭了,他說他喜歡阿如很久了,就怕她不喜歡他。不過,自那以后,老高再來我家時,不再空手,每次都帶來一斤兩斤新鮮的鰻魚,煮粥給我父親吃。老高還真把自己當(dāng)我們家里人了,就差喊我母親阿姨喊我父親阿爸喊我奶奶阿嫲喊我小姨子了。
母親看樣子是認準老高了。這點我姐姐其實也看出來,所以,當(dāng)母親退一步,說要么送走奶奶要么嫁給老高時,姐姐立馬就同意把奶奶送走。這個突然的轉(zhuǎn)變讓母親措手不及,不過也沒辦法,等于各自退了一步。送走奶奶當(dāng)天,姐姐早早就去上班了,她不想看見鄉(xiāng)下的叔叔開著手扶拖拉機來把奶奶接走。我從院子里看著姐姐一路抹著眼淚,一直到過了龍山橋。奶奶似乎也預(yù)感到了什么,她那天一直哭,一直說,阿如變雅雅,要嫁人啰,哭不是激心,哭是歡喜哦。奶奶以為姐姐要嫁人了,拖拉機是來接姐姐的……
父親過早的去世讓母親松了口氣,她以為他怎么樣也得在床上躺個一兩年,實際上,從發(fā)病到往生,還不到半年。父親的死,比起父親的病,對我家來說,就不算是個災(zāi)難了,反而是一種解脫,母親解脫了,姐姐解脫了,她們不再為家里急需多一個男人而明爭暗斗,父親當(dāng)然也解脫了,他應(yīng)該在天國,祝我們永生安樂。
老高蠻可憐的——我家后來搬到城內(nèi),也沒把新地址告訴他,我能想象他提著鰻魚去到我們老家,面對上鎖的院子,發(fā)呆,又悵然若失騎著摩托車回碼頭的場景。
搬到城內(nèi)是姐姐的主意。雖然房子小了不少——兩房一廳,沒有院子可供父親種花草,不過我們也沒有父親了,但居住環(huán)境要好許多,有個小陽臺,左邊望出去是螺河,右邊遠眺,隱約能看見碼頭,以及更遠處海面上漂浮的漁船。那些時光,姐姐正在經(jīng)歷急速的改變,她成了我們家的主人,母親慢慢也服從她的安排了。母親還是會嘮叨,只是那嘮叨沒有目標,更沒有殺傷力。
我還和姐姐睡一個房間,我們也實在騰不出更多的房間了。事實上,我自身的秘密開始多了起來,比姐姐還要多。我有了自己的包包,里面不但有口紅,還有描眉筆、睫毛膏。我不再去偷看姐姐的包,她的包顯然也不再和以前一樣是空的了,甚至有些時候,她的東西多得非得在出門之前作出一番費勁的選擇不可。一個人有了自己的秘密就不太好意思去偷窺別人的秘密了,這是我總結(jié)出來的經(jīng)驗。只是在老高這個事情上,我還一直保持好奇,說實在的,我對老高有那么一點難以啟齒的好感,好長一段時間,我還為此自責(zé),并感到羞恥。后來我漸漸明白,那只是青春期朦朧的性幻想,男性肌肉,甚至包括他們抽煙的樣子,都有某種挑逗性的誘惑。我當(dāng)然不可能喜歡老高,很快我就忘了他,尤其是他出海釣鰻魚后,滿身的魚腥味,隔著十米遠都能聞到。我喜歡上我們班一個男同學(xué),他高大干凈,成績也好,符合我所有的性幻想。我們偷偷拍拖,周末的晚上,他會在我家樓下等我,開著羊仔摩托車,我喜歡他載著我穿梭在人民路和東海大道吹吹風(fēng)的感覺。我簡直愛死他了,真想和他做愛。
我不知道姐姐和男人做過愛沒有。這問題在我心里憋了很久了,可我怎么敢問姐姐呢?或者說,還沒有遇到一個合適的機會。我十六歲了,早就長出了姐姐一樣的個頭,慶幸的是,我比她漂亮,當(dāng)然,我可不敢把這優(yōu)越感過度表現(xiàn),否則就欠揍了。我只是覺得,可以坐起來和姐姐認真地討論一些問題了,比如男女之間一些事,比如關(guān)于老高的事。我不用像幾年前那樣假裝出一種不懂事的語氣旁擊側(cè)敲,我想認真討論點什么,姐姐也能認真對待我的討論。是這樣的,我說的沒錯,我確實沒必要有太多的忌諱。我說姐姐,老高其實不錯,你當(dāng)年怎么死都不要呢?這當(dāng)然是個不誠懇的問題,姐姐大可以用沒感覺搪塞掉,我也會理解,非常理解,對一個女孩子來說,有沒有感覺太重要了。姐姐并沒有敷衍,很顯然,她是誠懇的,或者說,她知道我長大了。姐姐說,其實老高沒去行海之前,已經(jīng)跟姐姐表白了,那段時間,他天天把摩托車停在龍山橋頭等她,死纏爛打,像個混混,要姐姐坐他的摩托車去城北郵局上班,姐姐不愿意啊,郵局里的同事肯定全知道了,姐姐在郵局里也并不是跟誰都關(guān)系好,她不想老高丟了她的臉。后來呢?我問。我比誰都興奮,似乎所有的劇情都被我猜中了。后來,老高堅持了好久,一個月,兩個月,天天準時在龍山橋等姐姐。說真的,哪個女孩不被這樣的男人感動?姐姐確實感動了,但她還是沒答應(yīng)老高。但為了照顧他的感受,她還是坐了他的摩托車。姐姐要求老高把摩托車停在北堤邊上,不往郵局大門拐,她自己走進去,這樣,就不那么明顯了。剛開始,老高遵守約定,在北堤邊上停下,一兩分鐘的車程,也說不上幾句話,大多時間是彼此沉默。后來,老高也不老實,直接就把摩托車開進了郵局大門,在大院里大搖大擺把姐姐放下來,姐姐坐在車上呢,也阻止不了,說他兩句,后來,連說都不說。我猜,那時候的姐姐心里其實已經(jīng)接受老高了。
我從床上翻身起來,我要去撒泡尿,我說姐你等會兒,后面肯定比連續(xù)劇還要精彩,我想不到你們之間還這么熱烈過。這真是我意料之外的事情。老高向我的家人隱瞞了。
撒了尿回來,姐姐仰面躺在床上差點睡著了。我推了她一下。
姐姐說,其實,我怕你會失望。
我說,言情小說,還有那些爛連續(xù)劇,也從沒讓我失望過。
姐姐說,那可比不了,不過生活中的有些事情,比小說和電視還要莫名其妙。
姐姐接著說,大概過了有半個月吧,老高送了她半個月,那半個月里,她一直處在猶豫當(dāng)中,甚至有那么一時半會,她都已經(jīng)下了決心,算了,就他吧,沒什么不好的……可是有一天……那天是個周末,姐姐記得,姐姐正百無聊賴地坐在柜臺的小窗口里,郵局里沒什么人,天氣有些熱,有蒼蠅在空中躥來躥去,姐姐大概在低頭整理信件或郵票,也可能在工作筆記本上記著什么,心里想的無非還是她和老高的關(guān)系,這讓她做起事情來有些漫不經(jīng)心。突然,一個輕柔而清晰的聲音從窗口傳來,像是墻上的搖頭風(fēng)扇剛好轉(zhuǎn)到姐姐的方向——“小姐你好,我想買張郵票?!苯憬悴铧c嚇一跳,嚇一跳不是因為聲音有多大有多突兀,而是她從來沒聽過這么禮貌而儒雅的聲音,真的,在這個小城里,從上學(xué)都畢業(yè)工作,她從沒遇到過這么好聽的聲音,她甚至因為這個聲音而產(chǎn)生了生理反應(yīng)。姐姐瞬間滿臉通紅,她手腳慌亂,不知道該如何應(yīng)付那突如其來的激動,那是她工作幾年都沒遇到過的狀況。
你……你是說要……一張郵票嗎?
是的,一張郵票。
姐姐簡直要暈過去了,她甚至看不清他的臉,他俯身在窗口外面,臉和窗口刻意保持著一段距離,逆著光,他的整個臉部都沉浸在陰影里。姐姐只能看見他身材的輪廓,以及他身體周圍因為逆光所散發(fā)出來的光芒。姐姐把郵票遞出去,她的手竟然輕微地抖了起來。他接了。謝謝你,吶這是郵票的錢。他說,轉(zhuǎn)身離開了。
他長什么樣?我問。
姐姐搖頭。
也就是說除非他再開口說話,否則就算他再次來到你面前,你也認不出他來啰?
姐姐沉默。
我想我不便再問什么了,比如姐姐你是不是因為喜歡上了一個來郵局買郵票的陌生人(具體是一個陌生的聲音)而拒絕了老高?姐姐不會回答我這么愚蠢的問題。身為一個正在逐漸成長的女人,我知道這件事情本身無法設(shè)問,更無法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