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曉寅
1
星星灑在天空里,嘰嘰喳喳地扯著閑話。種子撒在菜園,在泥土里默默傾聽著花花草草的聊天。每一個晚上,隨著電腦屏幕的一閃一閃,聊天的人們也開始出現(xiàn)了,他們或男或女,或老或少,卻都因為網(wǎng)絡提供了無數(shù)的可能性而著迷。
蘇吟就是這許許多多網(wǎng)民中的一個。剛開始學會上網(wǎng)的時候,曾有人對她說,網(wǎng)絡有點像深不可測的海,必須要很謹慎很小心,才不會被海水所傷害。
可是,上網(wǎng)兩年來,蘇吟卻覺得網(wǎng)絡生活比在深水里游泳要快樂、舒暢多了。那種自由與無拘無束感,常常讓蘇吟在電腦前一趴就是幾個小時。刷微博,看別人聊天,或者寫點小日志讓網(wǎng)友欣賞,那些點贊與評論讓她很有些小小的滿足感。
蘇吟在一個頗有些權勢的單位工作。進這個單位,可以說是老祖宗賞飯吃。蘇吟的父親一直在這個單位任副局長。蘇吟是家里的老小,兄姐都在外地工作。父親退休那一年,正值蘇吟大學畢業(yè),父母一心想讓她留在身邊工作,于是父親與局長打了個招呼,蘇吟就順理成章地進了局辦公室工作。因為在大學里所學專業(yè)為中文,蘇吟又順理成章地成了局辦公室的秘書。秘書工作很辛苦,加班是常事,不過在世俗看來,她也算是進入了官場吧!她還算干得不錯,寫材料、給領導編發(fā)言稿,這些對她來說都不是難事。唯一讓她痛苦的是每天陪著領導們開會,對于不認同的觀點也要愉快地認同,并且鄭重其事地記在牛皮紙做封面的會議記錄本上,辦公桌上永遠是清理不盡的文件材料與各類黨刊黨報?!拔纳綍!?,她從心里無限感嘆地認同這四個字。有時候她認為自己會在這片單調(diào)、枯燥的死海里溺斃,或許還會換來追悼會上一副“鞠躬盡瘁,死而后已”這樣莊重肅穆的挽聯(lián)。好在天道酬勤,三十五歲那年蘇吟有了一個辦公室副主任的名分,雖然還是在辦公室工作,還是要天天看領導眼色,可是,畢竟是有身份的正科級辦公室副主任了。
父親知道消息后萬分激動,那份激動簡直要用“漫卷詩書喜欲狂”來形容,四下奔走,廣而告之。他給蘇吟定了一個更大的目標,務必要在四十歲之前拿上副處。這目標讓蘇吟備感壓力。從前做秘書時辛苦,從早到晚離不開材料與會議,當了副主任之后,又增添了不少應酬,官場的酒規(guī)矩大,像她這樣的小嘍啰,也就只有給領導們敬酒的份,而且還必須要清醒地知道每個人的級別高低,酒過三巡后,就要開始從級別最高的那個領導敬起。這種應酬需要良好的智商與酒量,可她一喝了酒頭就犯暈,常常連對面領導姓甚名誰都搞不清楚。其實有時候她巴不得得罪一個大領導,這樣她就可以離開辦公室,去一個閑散的部門過閑散的日子。在機關待久了,她明白了一個道理,一個人干得越多越容易出錯,越容易挨批評,心理負擔也會越重。人們還經(jīng)常美其名曰“能者多勞”,當面對你說前途不可限量,是不可多得的棟梁之材。背后呢?說你心機深計謀多,善于揣摩“上”意,表面上的謙和有禮都是為了當官裝出來的。
2
年紀不到四十,蘇吟就患上了嚴重的頸椎病與胃病,這是多年來伏案勞作與在官場應酬的結(jié)果??墒撬桓冶г?,尤其是回家對父親與丈夫朱志浩抱怨。如果她對他們說,比起當辦公室主任或者被提拔為副處級領導干部,她更喜歡快樂與自由,像一只白鷺一樣在天邊、在湖面上飛翔。她想父親會瘋了的。不,他不會瘋,他一直是個不動聲色擅長權謀之術的老干部,他會不動聲色地給女婿朱志浩使眼色,兩個人會一起將她綁架進精神病院。真的,朱志浩是父親眼里的乘龍快婿,是父親頑強意志忠誠的執(zhí)行者。他年紀比蘇吟大八歲,個子不高,人長得也樸實憨厚,穩(wěn)重又可靠。而且,他這個人十分理智,中規(guī)中矩,從沒有不現(xiàn)實的想法,這也是父親眼里他最大的優(yōu)點。蘇吟卻并不喜歡這個優(yōu)點,更不喜歡他憨厚的長相與過分理智的性格。她喜歡聰明風趣幽默的男人。
坦率地講,從結(jié)婚第一天蘇吟就開始后悔,她應該在遇到朱志浩之前談上一場轟轟烈烈的戀愛;或者將自己變成非處女,讓他在新婚之夜大大地驚愕憤怒一下??墒菦]有,她相貌平平,大學時一直是個簡單平凡的人物,沒有哪個男生主動對她表示過熱情,她的性格里也缺乏一種主動的因素。到了該結(jié)婚的年齡,她也就聽從父命,或者用更時髦的話叫作屈從于世俗的壓力吧!朱志浩是世人眼里最好的丈夫,工作穩(wěn)定又高薪,性格穩(wěn)重又理智。所以,掙扎再三,她還是帶著一筆豐厚的嫁妝與寶貴的童貞成為他的妻子。這么多年過去,只有蘇吟自己清楚,她的后悔程度與時光一起日漸深厚。
婚后第三年,蘇吟生下兒子朱小迪,時間如水一般流過,像是白云在藍天上隨意畫過的幾筆,清澈又透明。除了蘇呤內(nèi)心的糾結(jié)與掙扎之外,好像也沒什么不好。家庭生活風平浪靜,朱志浩的事業(yè)也一年比一年做得好,前幾年與別人一起成立了自己的律師事務所,越發(fā)忙碌了。蘇吟的工作也忙,兒子小迪十三歲就送進寄宿中學讀書,平日家里只有夫妻兩人,但還是請了鐘點工阿姨來幫忙。走進朱志浩與蘇吟的家,窗明幾凈、花團錦簇的感覺撲面而來,沙發(fā)上搭著雅致的白色方巾,黑胡桃木地板一塵不染,冰箱里永遠存放有清涼的酸奶、可口的水果、新鮮的時令蔬菜,速凍食品在這里找不到它們的棲身之地。朱志浩回到家里,總喜歡先來到廚房,打開那五百一十八升、月光銀色的對開門大冰箱,看見里面琳瑯滿目、豐富多彩、讓人眼花繚亂的各類食物,對生活的滿意感油然而生。
朱志浩是從農(nóng)村考到城里上大學的孩子。畢業(yè)后經(jīng)過艱苦考驗,留在寧城工作,又娶了城市女性為妻,婚后一直過著穩(wěn)定舒適的小康生活。這常讓他生出恍如隔世、不能置信的感覺。曾經(jīng)底層生活的掙扎對于他是一個永遠的夢魘,這些夢魘他從未對蘇吟說過。他們不是一對知心的夫妻。一起生活了這么多年,矛盾與爭執(zhí)全被隱忍在波瀾不驚的生活流水之下,包括那些蘇吟最看重卻抓不著的東西,譬如愛情、理想,抑或是興趣。蘇吟內(nèi)心深處的焦慮就在于她向往或理解這些東西,卻沒有勇氣孤注一擲去靠近。所以,她才會選擇在網(wǎng)絡上游蕩,盡管并沒有發(fā)生過與現(xiàn)實生活不一樣的故事,可是,在潛意識里,她是一直希望能在網(wǎng)絡上發(fā)生一點兒什么的。
3
與蕭山相遇,就是在網(wǎng)絡里,在一個刮著涼風的秋夜。他是一個戶外旅游群的群主,提議本周六,群里組織一次小規(guī)模的活動,去寧城附近一個很有名氣的風景區(qū)游覽,有意參加者可以在群里報名。
那個風景區(qū)是蘇吟一直想去的地方,聽說那里有長著白色羽毛的白鷺,它們成群地聚集在一個叫“芳草湖”的蘆葦湖泊里,或飛舞或覓食,白色的身影在蘆葦?shù)姆鲃佑骋r下顯得亭亭玉立,吸引了大批攝影師來此地拍攝。那些或自然天成或經(jīng)過精心處理的照片在全國攝影界都引起了轟動,寧城這個原本閉塞的三線小城市一時間名聲大噪,以至于有市民給政府提議,將“芳草湖”改名為“白鷺湖”,將這片風景區(qū)命名為“白鷺區(qū)”。
蘇吟在生活里是個寡言的女人,在群里也一樣,從不主動發(fā)言。不知為什么,那天聽到白鷺這兩個字時,她的心弦被撥動了一下。她側(cè)臉凝望窗外。起風了,是個秋天的寒夜?!鞍樝虑锼嘛w如墜霜。心閑且未去,獨立沙洲旁。”這是唐朝詩人李白寫的詩。千百年過去了,李白早已成仙,可是,一樣會有千百只白色羽毛的白鷺在秋水里翩翩起舞,一樣會有喜歡看白鷺的人佇立于河流兩側(cè),感受那份悠然自在的心境。
也許是心向往之吧,也許是受群里呼應者眾多的熱烈氣氛感染,蘇吟一時激動,很爽快地報名參加。這是她第一次在群里發(fā)言,第一次報名參加戶外旅游群的外出活動。
整整一個星期,她都沉浸在與白鷺邂逅的美麗景象里,好像是一個小姑娘在等待與情人的約會,新奇又浪漫,激越又憧憬,就連周六那天穿什么衣服、系什么花色的絲巾她都想好了。為了搭配衣服與絲巾的顏色,她又買了兩支香奈兒口紅。一切都與約會差不多。
星期五的晚上,在外地出差的朱志浩回來了。每次出差回來他都是很疲憊的樣子。他已經(jīng)進入了中年男人發(fā)福的年齡,頭發(fā)日漸稀少,隆起的腹部、粗壯的脖子和手腕,為憨厚樸實的外貌注入了某種成功的氣質(zhì),他也越來越喜歡自己人生的這個階段,事業(yè)看好,家庭穩(wěn)定,未來掌控于自己強有力的大腦與手掌中。
蘇吟不在家。從寄宿學校回來的兒子小迪一個人躲在書房里玩著電腦游戲,見到父親,只是轉(zhuǎn)過頭打了個招呼,簡單地說了聲:“媽媽去超市買東西了,馬上回來?!本统撩杂趯儆谧约旱膽?zhàn)爭游戲里。
朱志浩疲倦地躺在沙發(fā)上,頭頂?shù)纳錈粽赵谒樕?,他突然感到了一種煩躁,這種煩躁并不是因為妻子蘇吟的晚歸,而是因為這一次去外縣出差,整個過程都頗不順利。按照慣例,當事人家屬給付了他一筆不菲的辦案酬勞,路途中發(fā)生的所有費用也都據(jù)實報銷,為的就是想通過他與公安機關打通關系,使因販毒被拘捕的當事人牢獄生涯能夠好過一點兒,也希望能通過他的疏通,家屬能盡快與當事人見個面溝通情況??墒?,縣上的公安機關對這起販毒案件高度重視,盡管他親自登門造訪有關領導的辦公室與家里,得到的回答仍然是嚴格按照程序與法律辦事,請示上級公安機關后再做處理。幾天來,他費盡九牛二虎之力,仍然無法扭轉(zhuǎn)被動局面,當事人家屬對他也有了深深的質(zhì)疑與不信任,甚至在電話里言辭激烈地要求他退回這筆酬勞。按照律師界律師只對法律負責,不能對案件承諾輸贏的原則,他當然有權拒絕這個要求??墒?,拒絕之后,他心里仍然升騰出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復雜情緒,有內(nèi)疚,有茫然,更多的是一種無法言說的挫敗與無力感。他暗自思忖,如果他在當?shù)毓矙C關有過硬的關系,如果他的人脈資源再深厚與寬廣一些,他會輕而易舉地扭轉(zhuǎn)這種難堪的局面。
4
此時正無拘無束徜徉于超市的蘇吟并沒有心靈感應到朱志浩無法言說的挫敗感。當然小小的內(nèi)疚她也是有的,按照慣例,她這個副主任應該等局長下了班才能回家,偏偏下午單位又有個冗長的會議,局長端坐于會議席中央,說一些與電視新聞報紙言論幾乎一模一樣的官場套話??v然是如坐針氈,她也必須要保持端莊成熟穩(wěn)重的觀音相,在官場待久了,她深知,即使做一個木偶也要付出極大的毅力與耐力。領導過了下班時間還待在單位,你必須也要顯露出充沛的工作干勁。
可是今天實在是無法再裝下去了,對白鷺對約會的渴望使她瞬間變成了不一樣的自己??炀劈c時,她冒險走到局長身邊,滿臉痛苦掙扎的表情,指了指自己的胃,暗示胃病犯了必須去醫(yī)院。被她打斷思路的局長極不滿意地瞟了她一眼,但還是用一聲含混不清的“嗯”字準了她的請求。陰謀得逞的她故作踉踉蹌蹌走出會議室,門一關上就滿臉喜悅地小聲給家里阿姨打電話,說自己要去超市買點東西,晚些回家。
周五的陽光超市燈火通明,流暢的鋼琴音樂優(yōu)雅又溫暖,導購小姐的親切問候又使這里充滿了濃厚的生活氣息,人們?nèi)齼蓛傻卦诠衽_邊挑選著自己喜歡的物品,蘇吟也不例外。外出游玩,食物是必需的,據(jù)說明天的午餐是每人帶一樣自己烹制的食物。蘇吟的拿手絕活是烙錫伯大餅。寧城是個多民族聚居的邊城,蘇吟有許多少數(shù)民族同事朋友。這錫伯大餅就是一位錫伯族賢惠主婦教給她的。餅用發(fā)面制成,在平底鍋中用文火慢慢烤,松軟又勁道,散發(fā)出濃濃的麥香與酵面的味道。吃錫伯大餅是有講究的,在烙餅的時候,烙出大花紋的那一面是天,細小花紋的是地,擺放的時候必須是天在上地在下,也就是天壓地。吃的時候,也必須是天包地,即小花向里,卷上自己愛吃的菜,大花朝外。一張剛出鍋的、散發(fā)著松軟清香的錫伯大餅,再配上腌制的花花菜或辣醬,吃起來清香適口,回味無窮。
蘇吟對于廚藝還是很喜愛與精通的。包餃子、蒸花卷、烙大餅,這些在一些女人眼里頗有難度的技藝對她來說不在話下,只是很少操作罷了。她來超市主要是買些已腌制好的花花菜與辣醬,這些小食品在寧城最好的陽光超市里當然是應有盡有。蘇吟一邊挑選一邊在想,在食用錫伯大餅的習慣與風俗里,是否也暗含了世人對于自然社會、男女關系的一種看法呢?錫伯大餅在擺放時,天壓地寓意著在這個世界上男性永遠是主宰,是強者。在食用時小花在里卷菜、大花朝外,則寓意著男性必須主外,騎馬射箭、狩獵捕食;而女性則必須主內(nèi),操持家務、烹制食物、伺候家人。當然,這也是很多民族一直沿用的生活習俗,按照存在即合理的說法,男主外女主內(nèi)具有一定的合情合理性,這在許多國家的文明發(fā)展史上得到證實。只是,中國五千年的文明史實在是太漫長了。女性從社會走入家庭,復又從家庭走進職場,每一次變化都轟轟烈烈,每一次變化都是一場革命運動。蘇吟有些悲哀地想,自己好像真的不適合干革命與搞運動,它們只會讓她緊張勞碌,心生厭倦,她只是一個簡單的女人,無力改變什么,也無心改變什么。當然現(xiàn)在工作與家庭兩頭兼顧的現(xiàn)狀她很不喜歡,可是,如果讓她徹底回歸家庭做一名賢惠的主婦,就是最好的生活嗎?她想也不是的。生活的底色無論在哪個時代里,都是瑣碎與平凡的,唯有遵從內(nèi)心的選擇,才能帶給你活著的希望與光彩。蘇吟還沒有發(fā)現(xiàn)自己內(nèi)心真正需要的是什么,這也是她經(jīng)常迷茫與疑惑的原因。很多年來她都沒有對生活的思考與感觸了,而這一切都是明天與白鷺的約會帶給她的,想到這里蘇吟內(nèi)心深處就有溫柔的觸動。
5
“什么,你是說與一群網(wǎng)友跑到外面去看那長著兩條瘦腿的鳥?”朱志浩一邊放下卷宗一邊抬頭問妻子。他的言辭與他的文件一樣嚴肅、正義,讓人敬畏與尊重。
蘇吟從小就生活在這種氛圍里。她身邊的正經(jīng)好人太多了,她總是覺得自己的想法不一定正確。所以,當丈夫提出質(zhì)問時,蘇吟的頭馬上低了下來,原本歡暢流利的語調(diào)頓時變得遲鈍起來。她垂下頭,囁嚅著回答:“是,是的!哦!不,不是的,我只是與一個網(wǎng)上戶外群約好了一起去看白鷺?!?/p>
在得到了妻子不那么肯定的答復之后,朱志浩憤怒了:“你到底是怎么回事,我真是不明白你是怎么想的,周末不在家里好好休息,與一群陌生人去看鳥,而且是那么瘦、那么難看的鳥?”
朱志浩并沒有解釋什么是休息。他所理解的休息,一定與蘇吟理解的休息是兩回事。本來蘇吟還想說:“明天你要是有時間,我們帶上小迪一起去看白鷺吧!”她還想興高采烈地向丈夫展示一下手機里搜到的幾張白鷺展翅低飛的照片,它那么潔白、優(yōu)美、飄逸,讓蘇吟為之著迷??吹竭@種鳥兒,她就忍不住會想起那闋叫《漁歌子》的詞:“西塞山前白鷺飛,桃花流水鱖魚肥。青箬笠,綠蓑衣,斜風細雨不須歸?!彼€會想起李白,想起杜甫,想起蘇東坡,想起那些性格迥異的大詩人,他們怎樣在大地上游走吟唱,留下了美麗的詩篇。他們一生或漫長或短暫,可是,他們都找到了讓生命盡情揮舞、愉悅率性的空間。那么,她蘇吟為什么就不能有一個屬于自己的自由空間呢?婚前她一直聽父親的,婚后她繼續(xù)聽父親與丈夫的,什么是屬于她自己的自由空間?何止是空間,她連去一個距自己家不到五十公里的風景區(qū),與自己向往已久的白鷺相遇這樣小小的自由也沒有嗎?
可是,這些話只是在蘇吟的心里停頓了幾秒。她心里突然迷茫,一個巨大的黑洞充斥了她的心胸。她的確是與一群網(wǎng)友去看鳥啊!戶外旅游群群友的確是一群陌生的網(wǎng)友啊!而白鷺,也的確是長著一雙細腿的鳥??!怎么這些事物從朱志浩,從她一貫正確的丈夫嘴里說出來,就失去了一直向往的那份悠游之美呢?也許,自己是太浪漫太不理性了,就像丈夫一直說的那樣,總是將思想跳躍到現(xiàn)實之外,不能如他所愿做個冷靜的生活觀察者。而在蘇吟看來,做一個冷靜的生活觀察者又有什么好呢?你所觀察到的東西,除了能經(jīng)得起生活的苛求之外,不也同時在傷害著我們審美的味蕾嗎?
這一次,蘇吟的味蕾是實實在在地被傷害了,而朱志浩的味蕾卻被窗外賣大蔥的小販的吆喝聲喚醒了。他走到陽臺上,一邊推開窗戶示意小販不要走,一邊示意蘇吟過來付錢:“明天我們就在家里曬大蔥吧!這么好的太陽,曬出來的大蔥一定會很棒,包出來的餃子一定會很香?!闭f到這里,朱志浩深深吸了一口氣,整個人都沉醉在大蔥與餃子的香味里,心情好像得到了暫時的疏解。而這又有什么不好呢?誰能說充滿大蔥與肉餡兒香味的生活就一定不幸福呢?誰又能說陽臺上的芙蓉花就一定要比喇叭花高雅呢?朱志浩真是一個具備了某種特異功能的男人,瞬間,他就把在湖面上翩翩起舞的白鷺幻化成了眼前氣味辛辣濃郁、成捆成捆的綠色大蔥,然后,又將大蔥幻化成為充滿煙火氣息的、皮薄肉嫩的餃子。有餃子多好??!有食物多好啊!整個家庭瞬間就風平浪靜了,很和諧、很幸福、很寧靜。
6
躺在臥室大床上的蘇吟并沒有睡著。她的睡眠一直不好,失眠、多夢,她看了許多醫(yī)生,喝了許多中藥,醫(yī)生說是身體陽氣不足、心神不安。心神不安?看到醫(yī)生在處方單上寫下的這幾個字時,蘇吟震驚了一下,飛快地抬起眼皮掃了那個已近七十仍然精神矍鑠的老大夫一眼,好像剛才他把脈時發(fā)現(xiàn)了自己心靈的秘密。心神不安,長久以來她的確是這樣。一想到這種婚姻生活要伴隨永遠,一種說不出的難受與憋悶就讓她無法呼吸。她好像從來沒有真正地活過,只是在生活的激流里隨波逐流著。
像在大海中即將溺斃的人要抓住稻草一樣,蘇吟突然想起了網(wǎng)絡。那天她在群里與蕭山私聊過,問幾點鐘出發(fā),是自己開車還是統(tǒng)一租車等等,一副興致盎然的樣子。她還加了他為好友,如此鄭重其事,究其原因,好像就是網(wǎng)絡與白鷺才讓她的生活重新有了意義。是!這一次因為朱志浩與大蔥的原因,她無法去履行這個與白鷺有關的約會。既然如此,自己一定要給對方一個無法赴約的理由。
想到這里,蘇吟從床上坐起來,打開床頭放著的筆記本電腦,又習慣性地將QQ與QQ音樂同時點擊開,玉面小嫣然的古箏音樂如水般地流出來,再點開QQ好友。還好,他在線。真是太好了,她突然身心舒泰,像螞蟻間的交流一樣,用頭上的觸角小心翼翼地向他伸了過去。
她說:“你好,蕭山!”又附了一個微笑的表情。
對方很快回復:“你好!”也是一個微笑的表情。
雖然是虛擬的微笑,但她還是感覺到了一份誠意,心情不由得就放松了。
突然間她想到一個簡單的理由——加班。這個理由比較容易讓人接受,也不容易招致對方的反感。當然,編謊是不好受的,特別是對于蘇吟這樣表面內(nèi)斂的知識女性。不過,比起編謊,貿(mào)然失約是她更不能接受的。
蘇吟在電腦屏幕上打出這幾個字:“對不起,明天單位要加班,不能赴白鷺之約了?!彼趾芮擅畹貙⒁粋€哭泣的表情放在“對不起”三個字的后面。
回復很快就發(fā)過來了。讓她沒有想到的是,自己的道歉是那樣沉重,這個叫蕭山的男人卻仍然是微微一笑:“好吧,讓我們相約在下次。”
他輕松的語氣與俏皮的話語讓她徒生好感。生活中的他,也一定有一顆寬容大度而又輕松幽默的心靈吧!這種猜想,使她的心情略微變得好了些??墒牵兒昧说男那橐膊荒芨嬖V她下面該說些什么了。她不是個擅長聊天的人,每次在網(wǎng)上,她只是看看別人在聊,聊得熱火朝天,而她從來不參與。也許在蟻群里,她也只會是一只勤勤懇懇干活的工蟻,身上背著重重的面包?;蚴枪麑崢淙~之類的瑣碎之物。
這種想象讓她一瞬間有些遲疑。也許在他眼里,她也只是個平凡的不能再平凡的工蟻。也許,他的微笑只是出于一種客氣與禮貌。她沒有再回話。關上對話欄,開始專心寫她的小說。
7
蘇吟年輕時就喜歡寫作,高考填寫志愿時首先就填了中文系。那時她一心想成為一名作家??墒菦]有。大學時代的她文弱羞怯,對自己,對于一切(包括寫作),都沒有信心。大學畢業(yè)后她成了一名流水線上的文字工人?!拔淖止と恕边@四個字一直是蘇吟對于秘書工作的看法。
郁悶無處發(fā)泄時,她開始了寫作,主要是寫小說,當然從沒有發(fā)表過,她對自己寫的東西沒有信心。有時候她也寫一些能見光的小作品,都是小心情小情緒什么的,寫好了就放在QQ空間里,供不多的QQ好友欣賞。但是,現(xiàn)在這個時代,好像看QQ空間的人也不多了,大家都在微信里互相打著招呼,發(fā)表著對生活的感受,愉快的,憤怒的。只有她喜歡寫些黯然的小東西給自己看,她的生活本質(zhì)上就是黯然的。
蘇吟這一次寫的小說與白鷺有關,也與寧城有關。她的小說永遠是這樣,圍繞著自己熟悉的場景、熟悉的生活、熟悉的城市。唯一讓她不熟悉的是白鷺這種鳥兒,關于它的全部知識都來源于唐詩宋詞,來自于天上人間的傳說,這也是蘇吟如此渴望去看白鷺的真正原因。將白鷺寫進小說里,將自己也寫進小說里,給誰看呢?蘇吟想,也許有一天,自己會遇見喜歡看她的文字、看她的小說的人,哪怕只有一個,也足夠了。
電腦屏幕右下角突然有了閃爍與跳動,好像是蕭山。他的頭像是一只天上飛翔的鷹。蘇吟有些遲疑地將頭像點開看,是他,是蕭山。
他說:“寫得真好,小情懷與小幸福!”
接著發(fā)過來一長串秀麗的楷體字:
雨天真好,在雨天里寫作的感覺真好。
穿著去年秋天買的紅色棉拖鞋,腳腕處是一圈白絨絨的毛,好看極了,也極溫暖。心中很得意,心情很美麗。
早上去附近的公園散步,沒有打傘,煙雨蒙蒙,有點像心情。
午睡,下午一口氣坐在書桌前寫了近兩千字,又修改了題目與前面寫的錯別字??傊磺邪凑沼媱澰谶M行著,操縱自如的感覺真好,在文字里我就是上帝!
現(xiàn)在開始洗澡沐浴,做面膜,裝扮自己,看到鏡子里的自己一點點變得美麗起來,也是一種相當愜意的感覺。
給陽臺的每盆花都澆了水,邊澆水邊突發(fā)奇想,如果將這些花全部移至室外,它們會被大雨澆死嗎?
身體不適,不能喝茶,喝了滾燙的紅糖水。用六七十年代的大搪瓷缸子喝,一點兒也不文雅,可是怎么辦呢?很舒服。人到一定年紀,就開始本能地接近與喜愛讓自己舒服的事物了。
發(fā)面做韭菜盒子,韭菜有一種辛辣誘人的香味,再輔以雞蛋與蝦米的香味,真是妙不可言!一個人在暖和的房間里,聽著雨聲聞這些香氣,算不算是奢侈的小幸福?
天能不能黑得更快一點兒?
天哪!這種熟悉的字體與敘述,不就是自己在QQ空間里的表述嗎?蘇吟想起來,有一次周末朱志浩不在家,小迪學??荚嚊]有回家,她享受獨處時光時在QQ空間里隨性寫下一些文字,寫的時候心情很舒暢,寫完之后,也就很快將它們忘記了。想不到,在今天這樣一個黯然的夜晚,重讀這些文字,會重新喚起那種美好的感受。不知不覺,她的眼眶有些濕了,還有些小小的羞澀:自己的文字與小心情,被一個陌生的男人所欣賞與喜歡,而且,他悟出了,這的確是生活的一種情懷與幸福,哪怕是微小的情懷與幸福!
不知為什么,電腦屏幕這邊的蘇吟,耳朵微微地發(fā)起燒來。
想了想,她飛快地在電腦屏幕上敲下這么幾個字:“謝謝你,謝謝你的欣賞。這的確是只屬于我的小情懷與小幸福!”
對方很快回復:“非常好。看了你的文字,心情也變得寧靜幸福了?!?/p>
她的臉又微微地紅了,已經(jīng)很久沒有這種感覺了。好像就因這幾句話,好感就很自然地在兩人之間產(chǎn)生了。是誰說的?網(wǎng)絡就是個心靈的天空,無數(shù)個心靈就像夜空中的星星一樣,白天你看不見它的閃爍,只有到了夜晚,你才能夠感到心與心的接近。
QQ又閃動了,還是他,這次是一句小心翼翼地詢問:“你,是一位作家嗎?”
她回答:“不是的?!?/p>
接下來蘇吟有些為難了,該怎么描述自己的職業(yè)呢?她想了下,決定還是誠實地告訴對方自己的職業(yè)。盡管說網(wǎng)絡都是虛擬的,她還是希望在這其中能有幾分真情存在。
她說:“我曾經(jīng)做過很長時間的秘書工作,不過,這也是我很長時間一直想擺脫的職業(yè)?!?/p>
對方回過來一個意味深長的微笑:“理解,秘書工作不好做!”
她好像突然找到了知音似的,多年來無處訴說的幽怨如泉涌般匯集到自己的指尖,再迅速變成文字敲打到鍵盤上:
“我不喜歡秘書工作,我不喜歡看人臉色行事,我不喜歡被人安排著干活,可是不能夠擺脫。生活太折磨人了!你不喜歡的,恰恰是你必須要去承受的?!?/p>
她的心里好像突然無比暢快了。而這些暢快都是由網(wǎng)絡那邊一個陌生的男人所帶來的,想想她又有些傷感。如果說朱志浩對于她是最熟悉的陌生人,那么這個叫蕭山的男人是不是最陌生的好朋友呢?
想到這里,她飛快地在鍵盤上敲下這么幾個字:“陌生的朋友,可以知道你是做什么職業(yè)的嗎?”
“我在市公安局刑警隊工作?!睂Ψ胶孟癫幌攵嗾f自己具體是做什么的。話鋒一轉(zhuǎn),接著說:“其實我更想成為一名作家?!?/p>
他又說:“非常喜歡你的文字,好好寫,你會成為一名好作家的,而我不能?!?/p>
她在這邊呵呵笑了,不知道對方只是想討好自己,還是只想開個玩笑。她有點明白了,這也是一個對文字有情懷的男人。
這天晚上他們談了許多,她的委屈,她的夢想,她不切實際的一切胡思亂想,包括她對白鷺這種生命由衷的喜愛。而他呢?他肯定著她的夢想,包容著她的委屈,對于她的喜好表示出由衷的贊美。有一瞬間,他溫暖的話語讓她放松,甚至隱約聞到了一種味道。那是大學時代校園里雪后空氣的味道,新鮮的生活,清新的空氣,一切都充滿了希望。
8
朱志浩的突然闖入結(jié)束了這一場短暫的網(wǎng)絡聊天與相遇。
他好像是剛剛淋浴過,披著白色的浴衣,一邊用毛巾胡亂擦著頭發(fā),一邊吩咐蘇吟,將他放在衣柜里的一條墨綠色短褲找出來。
蘇吟趕緊轉(zhuǎn)移了視線,目光看著朱志浩濕漉漉的頭發(fā)。那種熟悉的氣息又回來了,屬于日常生活的庸常氣息。這種氣息讓她陷入呆滯。她好像在思考什么,或許是對兩種味道轉(zhuǎn)換的不適應。
朱志浩顯然對她這種呆頭呆腦的狀態(tài)很不滿意。他走過來,看著閃亮的電腦屏幕:“你在干什么呢?在和誰聊天,神魂顛倒的?”
她知道,接下來他又會說出更難聽的話,這種場面不止出現(xiàn)過一次了。因為網(wǎng)絡,因為失眠,這一次是因為白鷺。
好像是為了迫切地讓朱志浩住嘴,也因為自己確實是在神魂顛倒。是為了掩飾些什么吧!下意識地,她突然脫口而出:“我在給戶外群的領隊解釋明天不去看白鷺的原因,領隊就在市公安局工作,說不定你還認識!”
“公安局的?叫什么名字?”沒有想到的是,朱志浩的態(tài)度和語速緩和了許多,他繼續(xù)用毛巾擦著濕漉漉的頭發(fā),發(fā)尖的水滴不小心甩在蘇吟的臉上,她雖然沒有潔癖,卻有種強烈的不適感,迅速伸出手指將水珠抹去。
“他叫蕭山,我問過他,他在網(wǎng)絡上用的是自己的真名字。”蘇吟說。這一刻她有些著急,電腦那邊的男人拋過來一個窗口抖動,顯然是對她半天沉默的疑問。
她有些慌亂地打上幾個字:“家里突然有事,我要下線了,再聊!”好像再聊下去朱志浩就會發(fā)現(xiàn)什么似的,其實什么也沒有發(fā)生,一切情感起伏都還只是在心里。
“蕭山、蕭山……”朱志浩突然停止了擦拭頭發(fā)的動作,整個人變得興奮起來,眼睛在電腦屏幕的映襯下一閃一閃。
“太好了太好了,蕭山!市公安局刑警大隊的大隊長!哈哈,真是太好了,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他得意地長時間在臥室踱著步,好像一個困擾他很久的難題突然解決了。
他不由分說走到蘇吟身邊,沒有任何溫情也沒有任何不安地做出指示。
“快,答應他,明天我們一起去看白鷺。盡管它是一種那么瘦那么難看的鳥。我一直想認識這位蕭隊長,他可是個不容易對付的家伙,原則性很強。小迪明天就不去了,把他送到你媽那兒,路上大人說話小孩子老打岔不好?!彼癜才畔聦俟ぷ魉频模瑢⒚恳粋€細節(jié)都考慮得清清楚楚,有理有節(jié)有據(jù)。
“對了,明天你可一定要配合好,對人家蕭隊長主動點,熱情點,自己也要打扮得漂亮點,這個關系對我太重要了!”
說完,他自己將那條墨綠色短褲找出來,很費力地穿上,或許這時候他也發(fā)現(xiàn)自己的身材已經(jīng)變形了吧!他嘆口氣,躺在床上,心滿意足地翻著厚重的卷宗,很快就平靜下來了,發(fā)出了頗有氣勢的鼾聲。
朱志浩的睡眠一向是這么好,根本不受任何問題困擾。多年來他一直是這樣的,吃得香,睡得好,奮斗到中年有了一定的事業(yè)與職位,生活一向是這么嚴謹、這么有規(guī)律。他是多么得意?。「赣H也是多么得意?。∵@可是他親自給女兒挑的乘龍快婿。蘇吟都可以想得出明天吃了飯他們要出門前的樣子,朱志浩會在鏡子前面整理他那睡覺都不會散亂的頭發(fā),穿上永遠是那樣嶄新的襯衣與西裝,見到蕭山,他臉上會露出一貫憨厚親切的微笑,那微笑是很容易讓人產(chǎn)生信任的。蘇吟突然對那種表面謙和憨厚實則精明有盤算的笑容有了一種說不出的厭惡。
她突然對明天那場白鷺的約會失去了興趣。關掉電腦,房間里唯一的光亮也沒有了。她脫去毛衣外套,黑暗中瑩潤的肌膚閃爍著水晶一樣的光,有著打動黑夜的力量。她突然想起,自己還沒有洗漱。她重新穿好睡衣,躡手躡腳地向洗漱間走去。朱志浩重重地翻了個身,又沉睡過去,枕邊的厚厚卷宗跌落在地上,發(fā)出沉悶的聲音。蘇吟走過去,從紙頁間滑落出的一沓照片吸引了她的注意力。按照朱志浩在家中制定的“規(guī)矩”,他的卷宗與公文包是從來不允許家人翻動的。她拿起來后,遲疑了一下,走到餐廳仔細看了起來。
是一張張由同一個美女拍攝的裸體照。真的是裸體照,什么也沒有穿,而且也不是什么女明星的明信片,就是普通人在生活中的照片。照片中的女人大約不到三十歲,長相屬于艷麗的那一種吧!身段豐滿,在床上、沙發(fā)上擺出各種姿態(tài)。她的眼神中有一種蘇吟缺少的東西。蘇吟想了想,那種東西叫作誘惑。
她放下照片,坐在餐廳的一把椅子上,靜靜地想著什么?;氐脚P室,她重新打開電腦,打開QQ,像報復誰一樣,狠狠地將鼠標指向蕭山這個名字,迅速將他刪去。
她打開那篇小說——《白鷺有約》,手顫抖了一下,又顫抖了一下,還是無法忍心將它刪掉。她想這將是今后漫長的人生里,能夠幫助她像白鷺一樣飛起來的、又無法被看見的一雙隱形的翅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