庖丁
說到底我也算不得一個鐘愛旅游的人,所謂“仁者樂山,智者樂水”,小時候跟著爸媽走過不少名山大川后,對跋山涉水的熱忱都漸漸消磨殆盡,長大后便也再不愿去那些個地勢崎嶇的地方,現(xiàn)如今更是哪里都懶怠得去,非得有人籌措著,省力氣地只管睜眼玩樂、閉眼躺尸,才肯出去走兩步。攬勝游歷終是其次,至一處慨嘆一番造化之功,便走馬觀花地略過;倒是各處的吃食,每每翻閱照片,或是與故人憶起舊事,便覺口中生津,當時余味歷歷在舌。
幼時跟著爸媽出游,吃的大多是些大桌飯,無非是行走觀賞之余聊以果腹,偶或是如去帝都嘗個烤鴨,也只恐旅行社與餐飲店沆瀣一氣,不知吃的是何物。近年自由行興起,倒是多了許多選擇,卻也更是亂花漸欲迷人眼,滿街“正宗”、“老字號”,不知何去何從。因而有地陪的游食實在是最舒心的。
沈陽的盛夏熱得當仁不讓,從椅背后系著手搖扇的公車下來,倒是酸爽沁口的殺豬菜和燉粉條來得解暑開胃,連鍋底的湯水也揮汗飲盡;在銀川的落日下就著燴肉扒拉完晚飯,吹著唐徠渠的晚風吃街邊攤的辣糊糊,稠厚的醬汁抹得嘴角一片絳紅,須用爽脆甘冽的硒砂瓜壓去胃脘隱隱的灼熱;穿過西安雨后的泥濘,在幽暗的店堂里一邊抱怨手指疼,一邊把干硬的白饃掰作細小的顆粒,怎料下一刻是飽滿鮮香作祟,更不知還有小酥肉黃雀在后;循著成都街頭隨處飄揚的辛香,鵝腸、雞肫、毛肚、黃喉、腰片、腦花,縱是琳瑯滿目的嘌呤與膽固醇,也毫不猶豫地蘸了油碟便酣然落肚。這般近些年的事情,每每想去,只恨不得立刻買了機票飛去再大快朵頤一頓方好。
當然,也不是處處皆有人作陪同行,多數(shù)時候還得自己籌劃著一行飲食,好比在富春茶社吃個早茶,在弘大吃個炸雞啤酒,在重慶午夜的巷子里涮九宮格,在廈門暴雨的夜色下剜芒果冰,雖不盡然是至善至美,卻也落不了大錯,甚至有時從旅店下樓踱上兩步,不拘店面大小繁簡,衛(wèi)生興許也不必講究,隨性吃去自有一番味道,不過味道這種感覺,實在是主觀得很,縱然是一處流芳百世的好物事,也未必合得所有遷客的胃口;鄙鄉(xiāng)的拉絲便不是一應外客都能頷首品嘗的。再者,出門在外,飽食是第一要緊,否則走兩步便饑腸轆轆,一則腳力不足不堪跋涉,二則目眩神疲也不能飽覽美景。此外,像是脾胃孱弱多舛,不便豪食濫飲的,則又有不少欠口福的人,因而即便是美饌珍膾,到底也眾口難調。
難調之處在于我們都曾靠山吃山、靠海吃海,所謂“一方水土養(yǎng)一方人”,高寒酷冷之候,必得烈酒熱鑊暖身;地薄物寡之處,須有煙熏鹽漬貯藏,前些年熱映的《舌尖上的中國》,講的無非也是這個道理,一位廣西籍的美食博主曾說,如果說吃東西只為好吃,那他每天只吃桂林米粉就可以,因為再沒有比這更美味的7信一位做公眾號的滬籍朋友也如是感慨:吃了30年的胃,還是想要大餅、油條和豆?jié){。
無論是出于旅行還是謀生的目的,走南闖北帶給我們的是眼界的拓展、認知的充實和情致的升騰。隨著腳步的南征北戰(zhàn),唇舌脾胃也逐漸打起十二分精神地海納百川起來。那些背井離鄉(xiāng)久了的人,一朝衣錦歸來,固然對故土的吃食愛不釋口,也多會對他鄉(xiāng)的物事交口稱贊,而游食的興味,終究還是在一時一刻上,長久不來;等至歇將下來,到底還是一碗溫熱的泡飯,佐上腐乳一枚、醬瓜少許來得落胃。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