震澤老街的鄉(xiāng)愁與風味

沈嘉祿

已經(jīng)多次來到震澤老街了，白露后趁著秋高氣爽再去一次也不算多，對我這樣好發(fā)思古之幽情的上海老男人來說，游訪震澤，核心就在老街，將車停在旅游中心前面的停車場，穿過一片舊民居，就到了頓塘河南岸的駁岸街。這條街上有兩個看點，一是農(nóng)機具博物館，記錄了中國江南數(shù)千年農(nóng)耕文明的痕跡；二是太湖農(nóng)家菜文化展覽館，展現(xiàn)了太湖流域豐富的物產(chǎn)和周邊城鄉(xiāng)的各種美食，以及與美食有關(guān)的民風民俗，在展柜里，我看到了蘇州原飲食服務(wù)公司總經(jīng)理、蘇州烹飪協(xié)會會長華永根先生捐獻的一本古籍《農(nóng)桑輯要》以及6件青花瓷器，青茶大盤底部的圖案魚游蝦跳生動傳神，記錄了魚米之鄉(xiāng)的豐饒。

然后直上禹跡橋。清代為紀念大禹治水而建的禹跡橋，是一座高聳水面的石拱橋，姿態(tài)雄偉，線條簡約，與朱角家的放生橋可有一比，拾級而上，站在橋頂（景區(qū)制高點，腳踏大石板上雕刻出來的那朵牡丹花中心），抬頭便可看到北岸始建于宋咸淳年間的慈云禪寺和始建于赤烏年間的慈云塔（資格與上海龍華古寺一樣老，一般是先有寺后有塔，慈云寺則是先有塔后有寺），東望可以看到建于清代乾隆年間的文昌閣，西望可遠眺師儉堂、大順米行和砥定橋遺址。

腳下的頓塘河寬闊平靜，水質(zhì)優(yōu)良，河埠頭上不時有人來洗菜、剖魚、漂衣衫，河道兩邊布滿了粉墻黛瓦的江南民居，入秋時節(jié)，微風襲來，紫薇花開得正艷，伸出墻角的幾枝笑得直顫。

下橋，向西漫步而去，頓塘河北岸的這條寶塔街鋪著平整而緊密的大塊條石，兩邊的店鋪楔在樸素的民居中間，相安共存，架著冬瓜梁的老民居至少也有150年歷史，門口坐著三五個大媽大爺，喝茶談古，腳邊有大黃狗蹲著發(fā)呆，老房子改建裝飾的店鋪門口栽幾盆時令鮮花，或置放著石獅石磨，綠釉大缸里游弋著斑斕錦鯉，成串的大紅燈籠從屋檐垂落，幌子赫然寫著一個“酒”字，落地招牌上畫著動漫，二次元風格的信息符號，召喚著年輕人來此歇腳，葡式蛋撻正好出爐。

傳統(tǒng)一路的更多，古玩店里琳瑯滿目的蘇繡補子青花瓷，說不盡乾隆爺?shù)哪涎补适隆＝z綢店里的高領(lǐng)高開叉改良旗袍，走出了民國月份牌里的桃花美人，泳良糕團店里的鮮肉月餅剛剛出爐，阿婆團子店里的咸菜團子已經(jīng)賣光，緣源園的豬油湯團在鍋里翻轉(zhuǎn)，安仁軒里的三鮮面和蛋黃餛飩賣得正瘋，畫館里迎來了雙休日前來習畫的小朋友，棋館里走進了永不言敗的老大爺，街上響起驚天動地的爆竹聲：又一家奶茶店在今早開張！

我們一行是慕名去老嚴鹵菜館吃面的，進去一看，座無虛席。靠西墻的四條屏下，一對評彈票友正在演出《寶玉夜探》，這是老嚴家雙休日的保留節(jié)目。

“老嚴鹵菜館”的老板叫嚴鑫榮，是我們共同的朋友、蘇州吳越美食推進會會長蔣洪的徒弟，老嚴在震澤城里開了一家“美佳樂鹵菜館”，以太湖菜立身揚名，蘇幫鹵味也做得極為出色，生意著實紅火，而在老街上開的這家鹵菜館，便以當家鹵味和蘇幫面點近悅遠來，我們坐定后，老嚴招呼著趕緊上茶和茶點，不一會兒，熱騰騰的大碗湯面上桌，紅湯免青，小闊面上頂一株碧綠生青的菜心，賞心悅目，八仙桌上排開了鹵鴨、鹵鴨肫、燒雞、鹽水鵝、爆魚、雞汁筍絲、素燒腐竹、鹵汁黑豆干等，還有咸菜碟跟進，切得一絲不茍，毛竹筷子挑起來吃，一口面一口鹵味，鮮香滿口，再暍一口熱湯，一股暖流順著食道入肚。

又涌進一批吃客，聽話音也是上海人，據(jù)說從網(wǎng)上得到信息后特意尋來的，“想死了老嚴家的鹵鴨與爆魚雙澆面?！币粋€美眉興奮地說。

吃了面，繼續(xù)沿著老街向西而去，

寶塔街因慈云塔而得名，但老街上最吸引我們的還是師儉堂，師儉堂建于清代同治三年，占地3700平方米，是內(nèi)有大小房屋147間的大宅院，集河埠、行棧、商鋪、街道、廳堂、內(nèi)宅、花園、下房于一體，為江南建筑中設(shè)計精巧、商住兩用、交通便利的宅院，師儉堂中最令人勾留之處，我認為是“鋤經(jīng)園”，小園占地僅300多平方米，卻亭臺樓閣俱全。師儉堂于1995年列入江蘇省文物保護單位，2006年被列為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對了，震澤還有一處國保單位，在哪里呢？喏，站在師儉堂前舉目回望，鑲在層層拱門之間的慈云寺便是。短短一條寶塔街368米，一東一西就坐著兩處全國文物保護單位，在全國也屬罕見吧！

震澤是中國蠶絲文化的發(fā)源地，桑蠶重鎮(zhèn)，絲綢故鄉(xiāng)，不過，與周邊多個已暴得大名的江南小鎮(zhèn)相比，旅游開發(fā)起步較晚。但起步晚也有好處，就是可以吸取他者的經(jīng)驗，為我所用，揚長避短，另辟蹊徑。

2003年，寶塔街進行全面改造與開發(fā)，原住民非但一戶不遷，政府還投入巨資-清理河道，修復公共環(huán)境，保護、修復一批危房簡屋，這樣一來，原有的生態(tài)環(huán)境和內(nèi)循環(huán)系統(tǒng)都被保存下來了?，F(xiàn)在老街兩邊沿街有四五十戶居民，商鋪三四十家，都由當?shù)厝俗约航?jīng)營，政府對經(jīng)營項目設(shè)置了門檻，尤其不允許污染環(huán)境或產(chǎn)生噪音的產(chǎn)品進入，我多次往訪老街，發(fā)現(xiàn)這里沒有油炸臭豆腐，沒有油墩子，沒有烤羊肉串之類的烈火烹油，居民的生活污水和餐飲業(yè)的污水全部排入管道，不準排入河道，所以，老街的石板路上沒有滑膩膩的油漬污痕，頓塘河上也不見漂著一滴油花。

來到斜橋路口，我們進入一家茶樓歇腳，此家茶樓以“四碗茶”馳名，四碗茶即水潽雞蛋、飯糍茶、熏青豆茶、清綠茶，按震澤風俗，水潽雞蛋也算茶，起初用來招待毛腳女婿，后用于招待一般客人，飯糍茶招待過永樂皇帝，這顯然是傳說，飯糍茶的食材選用太湖優(yōu)質(zhì)粳稻，在灶頭上煮飯，鍋底燜成飯糍，晾干后的飯糍久放不壞，掰幾片置于青花瓷碗中，撒上白糖，沸水沖入攪勻即成。第三碗是熏青豆茶，煙熏后的青豆加上胡蘿卜干、白芝麻、黑豆腐干配制，啜上一口，清醇無比。第四碗是青綠茶，可龍井也可碧螺春，主要供茶客慢慢啜飲，我們臨河而坐，暍著10元一杯的清茶，看看河面上的美景，愜意極了。

接著，駕車行駛數(shù)幾分鐘，應(yīng)蔣洪會長之邀去老嚴的“美佳樂鹵菜館”品賞“震澤家宴。秋季版”。前菜有白斬雞、蘇式熏魚、醋浸海蜇、蔥油萵筍、桂花糖藕、咸菜毛豆；熱菜有芡實蝦仁、扁尖燉老鴨、冰糖鰻魚、栗子紅燒肉、蔥爆菱角、芙蓉昂刺魚、大頭菜銀魚等，點心是桂花拉糕與蘇式月餅，老鴨、板栗、紅菱、糖藕、芡實都是時鮮，味道自然不在話下，“大頭菜銀魚”這道菜相當有意思，吳江農(nóng)家自腌的大頭菜切成細絲，與寸把長的銀魚干一起入鍋快炒，臨起鍋前加了幾根青椒絲，賞心悅目，咸中帶甜，鮮香自然，回味悠長，也是一道清目爽口的酒粥小菜。芙蓉昂刺魚每人一例，昂刺魚去皮出骨切片，氽得極嫩，下面墊稠稠的蛋清羹，再加數(shù)葉碧綠生青的莼菜，莼菜不是春天才有的嘛，難道這是罐頭貨？坐在首席上主導品評的華永根老師告訴我太湖莼菜的采摘時間從清明到霜降，主要在兩季，秋天也可大量收獲。

此前華先生已經(jīng)告訴過我，太湖莼菜本是野生，至明萬歷年間開始有人工培植。明代萬歷之后，太湖莼萊被列為貢品，杭州西湖也有莼菜，但數(shù)量上遠遠不及太湖流域，莼菜之美，在《耕余錄》上有點贊：“蕙味略如魚體蟹脂，而輕清遠勝，比亦無得當者，惟花中之蘭，果之荔枝，差堪作配”。

芡實就是雞頭米，這貨現(xiàn)在身價大漲，在同里旅游時人們?？煽吹胶舆呌欣咸趧冸u頭米，新鮮的雞頭米每500克要賣到120元，干貨在超市里有售，味道與口感就差多啦！美佳樂的這道芡實蝦仁極具太湖風情，現(xiàn)剝河蝦仁微微泛紅，形態(tài)賽過赤金鉤，雞頭米則珠潤玉圓，兩者相配，不僅味道鮮美，形態(tài)上也可作“金玉滿堂”之想。

2014年以來，震澤被評為“中國歷史文化名鎮(zhèn)”、“中國商業(yè)名鎮(zhèn)”、“國家4A級旅游景區(qū)”，去年還被住建部列入“第一批中國特色小鎮(zhèn)”名單。這充分說明震澤在文化、商貿(mào)、旅游三方面的融合上取得了豐碩成果，留住了鄉(xiāng)愁，留住了風味，也留住了人情。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