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晨鈺
這部拍了四年的五集紀錄片,拍下了那些“接地氣的,曾經(jīng)用在生活上的手藝,而不是所謂的手工藝術”
因為拍了一部“垮掉”的紀錄片,70后導演張景突然成了“網(wǎng)紅”。
他花了將近4年時間來制作5集紀錄片《尋找手藝》,帶著另兩個團隊成員跋涉35000公里,深入88個村寨,尋訪144位手藝人,探究199項傳統(tǒng)手藝。
盡管前后花了不短的時間,但這依舊是一部“很糙”的片子。攝影師是司機,錄音師是客棧經(jīng)理;唯一有專業(yè)經(jīng)驗的人就是導演張景,他曾在中央電視臺工作,卻沒什么代表作。
紀錄片中時常會有閑人入鏡;配音不算專業(yè),更時不時冒出口語。就連導演自己都說:“不管是剪輯方式,還是畫面感覺,都很90年代,一點也不炫,一點兒也不刺激,字幕更是丑到要死?!?/p>
在被13家電視臺拒絕后,《尋找手藝》在以年輕人為主的視頻網(wǎng)站B站上火了。到目前為止,《尋找手藝》在B站的播放量達到了80多萬,豆瓣評分8.8。在5萬多條彈幕中,網(wǎng)友這樣評價:“粗糙但富有生命力”。
“一只松松垮垮的拖鞋”
2016年底,張景正在經(jīng)歷人生中“最難熬的二十多天”。
那段時間,他接到了十幾家電視臺的拒絕。沒有一家愿意播他花了幾年時間制作的紀錄片《尋找手藝》,就連先前談好的幾家都吹了。
積蓄用盡,全家靠借錢度日,片子播放遙遙無期。張景白天不是看書陪孩子,就是窩在書桌前寫稿子。因為經(jīng)費緊張,他包攬了紀錄片的配音工作。晚上他就一個人對著電腦屏幕發(fā)呆,借著微弱的光翻看欠賬單。打了方框的是已償還的,還有一些靠拍片抵債。但還錢的能力還是趕不上借錢的速度,上面又新添了七八個人的名字。
再往前翻,那些都是2013年欠下的。那時的張景,被他自己形容為“一只松松垮垮的拖 鞋”。
張景曾在央視工作,后來辭職開了公司,專門接些商業(yè)拍攝的活兒。這一年他拍的好幾個片子都沒能拿到錢,公司資金鏈斷了,還要應付各種官司。為了安撫他的心情,朋友把他拖去上了幾堂“洗腦課”,賺錢的法子沒學會,卻給了他一點生活的新思路。
他反省了前半生最值得驕傲的幾件事,發(fā)現(xiàn)沒有一件跟錢有關,于是就琢磨著:“不能沒賺到錢,還把理想淹沒了?!彼恢倍加信募o錄片的理想,但在央視并沒拍出什么叫得出名聲的片子。
張景出生在湖南西部的一個山村,從小就接觸工匠。人生的第一個偶像就是在村里給人做道場扎紙人的手藝人。難得有可以“任性”的機會,他決定拍拍那些“接地氣的,曾經(jīng)用在生活上的手藝,而不是所謂的手工藝術”。
2014年,張景先跟幾家電視臺聊了《尋找手藝》這個項目,當時有4家愿意播他的片子。他有些得意,把這張“大餅”捧到了妻子面前。外行的妻子被這么一忽悠,就同意賣了一套位于燕郊的房子。在還了銀行欠款后,賣房的錢到手只剩40萬,再加上兄弟資助的50萬和老丈人的20萬私房錢,張景總算湊足了經(jīng)費。
2014年5月8日,這是一個被家里老人們算過的良辰吉日。那天的北京,有少見的藍天白云,趁著孩子們睡著時,妻子為張景送行。
張景信心滿滿,而在他的記憶里,一旁的錄音師喻攀皺著眉頭抽煙,攝影師小蔣悶聲不吭地裝車,司機何思庚也是一頭霧水。不過,喻攀和何思庚卻表示他們其實在心里“悄悄興奮著”。
一行人開著一臺開了三十多萬公里的破車上路了。隨身攜帶的除了幾臺二手攝像機和鏡頭,還有一張中國地圖,黑色水筆在上面爬出一條蜿蜒的路,從北京到新疆和西藏,再經(jīng)沿海地區(qū)回家。
為了防身,他們還特地準備了兩罐辣椒水,最后沒派上用場。年齡最小的喻攀好奇它是什么味道,拿來噴在自己身上,滋味讓他印象深刻。
“無規(guī)劃毫無目的”,張景如此概括自己的拍攝方式,但他還是做了些功課。為了選擇拍攝地點,他從廢品收購站買了“堆起來能有兩米多高”的國家地理雜志,把上面有關手藝的地點全都記錄下來,最終確定了三百多個拍攝點。
這幾乎是他全部的準備工作。在之后的整個拍攝過程中,他沒有寫基本文案,更沒有拍攝腳本。在每一個地方拍多久是“看心情”的,短的只有十分鐘,也有拍兩天半的,一般每個項目會拍三四十分鐘。
對擅長“看心情”的張景來說,很快,撲空也成了他擅長的另一件事。
在拍攝的前三天,張景一無所獲。
第一站是河北曲陽,這里的石雕很有名,人民英雄紀念碑就是出自這里。張景想象這里應該是祖祖輩輩口耳相傳的作坊式手藝,沒想到石雕早就實現(xiàn)了機械化。他完全“亂了套”,不知道該拍些什么。后來,這種狀況頻頻出現(xiàn)——他們沖著一門手藝奔波上百公里,到了那兒才發(fā)現(xiàn),手藝沒了。
“多撲空幾次也就不會失望了?!睆埦罢f。他甚至把這些挫敗經(jīng)歷都放進紀錄片里,被網(wǎng)友稱為是“花絮和正片的結合體”。
拍攝沒多久,攝影師小蔣因為家里有事退出了。
司機何思庚原先在中關村做IT,有段時間的理想就是當個卡車司機。因為工作不順心,聽說張景要拍紀錄片,腦袋一拍就跟著去了。小蔣離開后,他接過了攝像機,“反正不用白不用”。這個野路子攝影師為了拍新疆的風把相機安在了車玻璃上。當沙塵撲向屏幕前的觀眾時,網(wǎng)友們說他是“被開車耽誤的攝影師”。
令人失望的事不少,但真正讓他們絕望的,只有一次——拍攝素材丟了。
在藏區(qū)拍攝時,他們的車爆胎了。換好胎已是晚上十二點,臨出發(fā)前,他們發(fā)現(xiàn)裝著拍攝素材的包沒了。
一開始三個人以為是被野狗叼走了,打著側影燈沿著國道找了一兩百米,一無所獲。無奈之下,只能回到先前拍攝的佛學院。他們的車停在廣場上的大佛邊上,何思庚至今都記得張景那張“叫人慎得慌”的臉。張景癱坐在黑漆漆的車里,翻看相機在過去七天拍攝的素材,光打在臉上,他幽幽地說了一句:“也許佛祖不想讓我們拍他。”
第二天,何思庚在翻看喻攀隨手拍的錄像時,看到鏡頭里有幾雙腳繞到了后備箱取走了一個包。鏡頭一晃,還能看到那幾個小伙子的臉。他們把視頻截圖發(fā)給了當?shù)氐睦?,最后總算找到了這幾個小偷,拿回了素材。
張景總是在刻意回避那些早就名聲在外的手藝人,因為他們“太知道攝像機要拍什 么”。
他們曾在陜西鳳翔拍攝泥塑藝人。當?shù)氐膰壹壒に嚸佬g大師胡深“完全明白”他們要拍什么,很快就招來自己的老伴兒,讓她坐在炕上,擺出樣子。老人一直做出仔細描繪的動作,可筆尖上根本沒有顏料。這個畫面讓張景頗為心酸,對他而言,這是表演而非紀錄。
在5集紀錄片中,很多人看到云南老人坎溫的故事時,總忍不住掉眼淚。
八十多歲的坎溫總是坐在墻角做傘,對拍攝并不是很有興趣。只是為了上鏡好看些,在背心外頭套上了外衣。在用棉線固定傘的骨架時,坎溫失手了。足足試了8次,他才成功。每一次棉線斷開,老人疑惑而有些焦灼的表情都被紀錄下來。
在整個紀錄片里不乏這種戳心的鏡頭:推土機踏過山崗,一旁的造紙作坊人去樓空;把剩下的原料全部用完就不再造紙的老人;為了鐵飯碗被迫放棄漆器制作的女孩……這些都在暗示著被現(xiàn)代科技碾壓而過的手藝人。
當這樣一部紀錄片被送到電視臺的時候,某個電視臺高層看了一集多就再也看不下去。他對張景說:“你們作為業(yè)余愛好者,拍成這樣很不錯了。但是我們是專業(yè)平臺,接受不了這個東西”。
被拒絕并不會令張景難過,令他覺得委屈的是被說成“非專業(yè)”?!拔也皇欠菍I(yè),而是反專業(yè)。這也需要專業(yè)技巧,所以這部片子是專業(yè)的?!?/p>
讓張景重拾信心的是兩千多名孩子。他的一個做老師的朋友把這部紀錄片放給了4所中學的孩子看,還請孩子們打分評價。張景收到了從湖南寄到北京的重達七十斤的問卷,孩子們?yōu)榧o錄片打了8.3分。
他又有了再努力夠一夠的勇氣。作為一個70后,他花了4個小時才成為B站會員,然后把視頻上傳。很快,《尋找手藝》就被推到了首頁,再加上很多微信公眾號的推薦,它成了2017年大熱的紀錄片。有人認為2016年在B站上走紅的紀錄片《我在故宮修文物》是居廟堂之高,而《尋找手藝》是處江湖之遠。前者讓人油然而生大氣磅礴的自豪感,而后者卻給每個人帶來粗糙的疼痛感,但“這才是生活本來的樣子”。
現(xiàn)在的張景除了要應對越來越多的合作方,還在籌備第二季的拍攝。只是這一次,錢不再成為問題。他打算繼續(xù)堅持這種極為個人化、任性的拍攝方式,正如攝影師何思庚所說:“我們能保證的是,你看到的,可能就是那個角落今天仍在真實發(fā)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