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窩心”的本義及其運用

趙 蕾 高亞斌

一、面對“窩心”的疑惑

“窩心”是近幾年出現(xiàn)頻率很高的一個詞。

《兩岸通用詞典》的主編舉到了有關“窩心”的例子。他說：“宋楚瑜曾在訪問清華大學時發(fā)表演講，為表達喜悅之情，他說：‘我今天晚上感到特別窩心?！_下的觀眾愣住了，明明高興為什么還說窩心?！痹瓉碓谂_灣“窩心”是十分高興的意思。

正是因為“窩心”一詞在人們的交往、語言的交際上產(chǎn)生了如此不同的理解，所以本文將對“窩心”一詞展開分析以求能探究其可能產(chǎn)生的原因。

二、“窩心”的本義

“窩心”一詞拆開來看，“心”是不存在爭議的，真正引起“爭議”的是“窩”這個字跟“心”組合時所產(chǎn)生的意義。

“窩”的古文字寫作窩，用構字法來分析，“窩”是“形聲字，從穴，從聲”，意為“圓形中凹、鍋形”，和穴聯(lián)合起來表示鍋形坑穴。即“窩”的本義是“鍋形坑穴”。

在《康熙字典》中“窩”字直接解釋為：“藏也，窟也”?！安亍睘閯釉~，“窟”為名詞，這大概說明了“窩”的兩種主要詞類。

在《漢語大詞典》中我們也可以看到“窩”的釋義基本分為動詞和名詞兩大類。作為名詞，“窩”的含義有：禽獸或其他動物的巢穴，喻壞人聚居的地方；臨時搭成的簡陋小屋；喻人體或物體所在的位置；洼陷的地方。作為動詞，“窩”的含義有：弄彎或使曲折；藏匿犯法的人或東西；郁積不得發(fā)作或發(fā)揮。

從詞義演變的角度來看，如此便有了兩條詞義演變的分支：1.雞窩，鳥窩的意思。雞窩、鳥窩是雞和鳥用來居住的地方，一般比較簡陋，所以又引申為是臨時搭建的簡陋小屋，又因為壞人要東躲西藏不想被人發(fā)現(xiàn)所以一般都藏身于簡陋之地，于是又引申為壞人聚居的地方，在此基礎上進一步引申后就演變成了動詞，即窩藏犯法的人或東西這個詞義。2.由于鍋形坑穴和洼陷的地方很像，于是，“窩”就有了“洼陷的地方”的含義，這個含義進一步引申，成為抽象的描寫心理的一種狀態(tài)，因為“洼陷”，所以不能施展，不能發(fā)作，就有了“郁積不得發(fā)作或發(fā)揮”這個意思，這種郁積的心理很像是一團火在心窩里被陷進去了，發(fā)它不出。

這樣看來，“窩”心的“窩”自然屬于最后一個釋義，即“郁積不得發(fā)作或發(fā)揮”。自然就是憋屈、窩火之意。那“窩心”的另一個相反的詞義“溫暖、舒心”何來呢？陳寅恪先生曾經(jīng)說過：“凡解釋一字，即是做一部文化史?！惫P者想“窩心”一詞也蘊含著屬于它的釋義演變歷史。

三、“窩心”的運用

（一）南北“窩心”的比較

《現(xiàn)代漢語詞典》中“窩心”的解釋是：“［方］因受到委屈或侮辱后不能表白或發(fā)泄而心中苦悶。”《漢語大詞典》中“窩心”的解釋是：“方言。受到委屈、侮辱或誣蔑，不能表白而心中苦悶”。

類似這樣的例子不在少數(shù)，如：①一個名為衛(wèi)衛(wèi)的作家寫過這樣一篇文章，題目名就是《窩心》，開篇即說道：“小韓覺得很窩心，連續(xù)兩個早晨出門上班，都發(fā)現(xiàn)自家門口滿地狼藉，前一天晚上用塑料袋裝好準備第二天扔棄的垃圾，都讓人撕破了袋子，污物溢在袋外?！雹凇堆笫[頭歷險記》中寫道“小窗口露出一位紅胡子小老頭的臉，他愁眉不展地望著街上，像埋著頭在想什么窩心事似的?！雹邸暗掀耪f的調(diào)工作，調(diào)工作也是個讓人窩心的煩躁事，比餿豆腐事件還復雜。（劉震云《一地雞毛》）”④“更窩心的，是看著同行，甚至還是‘哥們兒’宰自己?！币陨线@些例子根據(jù)語境分析都是表示“因受到委屈或侮辱后不能表白或發(fā)泄而心中苦悶”的意思。

但是，在臺灣省教育管理部門1 9 9 9年重新修訂的《重編國語辭典修訂本》里“窩心”的釋義是：（1）受侮辱或委屈，不能表白而苦悶在心。如①《兒女英雄傳》第三十二回：“方才你老那套交代，是位銀行家，你老瞧做賊的落到這個場中，算撤臉窩心到那頭兒了。”（2）舒暢、欣慰的感覺。如：①“一句貼心的話，聽起來十分窩心?！雹谟惺罚òh外時代）以來所承受最窩心的贊美宣傳。從這些例子可以看出，現(xiàn)如今臺灣的人們在使用“窩心”時想要表達“舒暢、欣慰的感覺”這一義項，而這一義項已經(jīng)成了“窩心”一詞在臺灣使用的基本義。

在《漢語方言大詞典》里也收入了“窩心”的兩個釋義：第一個義項跟《現(xiàn)代漢語字典》和《漢語大詞典》的釋義一樣，然而，第二個義項也是“舒暢、欣慰的感覺”。在《百度百科》中“窩心”一詞就有：[方]受到委屈、侮辱或誣蔑，不能表白而心中苦悶；[方]吳語中，窩心是指因為某種原因而產(chǎn)生的令人愉快的感覺，意思與普通話中的順心、暖心類似。

一個表示受委屈苦悶，一個表示開心、舒暢。為什么會這樣呢？

（二）現(xiàn)有理論的分析

其實，“窩心”釋義的巨大反差，致使很多學者注意到了這一語言現(xiàn)象，“窩心”一詞的語言之花得以盛開，“窩心”在語言中活了起來。

比如，楊林成先生在《南北“窩心”大不同》一文中提到了《南昌晚報》一篇名為《讓鞏俐倍感“窩心”》的文章的撤稿事件，就是因為作者和《咬文嚼字》的編輯對“窩心”這一詞語的準確意義有著截然不同的理解。兩種意見相持不下，誰也沒有辦法說服誰，所以，最后只能是先把文章撤下。楊林成先生根據(jù)調(diào)查給出了：“中華書局出版的《漢語方言大詞典》“窩心”條，列舉了兩個義項：①受到委屈而憋悶、惱怒，是北方方言，包括東北官話、北京官話、膠東官話和晉語等四種次方言中均這樣使用；②高興、滿足，是吳方言，上海方言和蘇州方言中使用。這本詞典還給出了一個蘇州方言的例子——《九尾龜》第一百二十八回“勒浪屋里向陪仔姨太太，兩家頭窩心得來”，這句話的大意是在家里陪著姨太太，兩人開心得很呀。推敲語境可知，這句話里的“窩心”，就是“開心”的意思?？梢哉f楊林成先生的這一查證，讓我們更加明確了“窩心”一詞的確有著兩種不同的含義，并且讓我們知曉了“窩心”一詞出現(xiàn)差異的地域劃分。但是，楊林成先生還是只指出了這一語言現(xiàn)象，并未解釋這一語言現(xiàn)象出現(xiàn)的原因。

還有學者在文章《由“窩心”淺議現(xiàn)代反義同形詞》中根據(jù)在臺灣《國語辭典》里面除了有和《現(xiàn)代漢語大詞典》一樣的含義之外還有一個義項是“舒暢、欣慰的感覺”，舉出：“一句貼心的話，聽起來十分窩心”的例子，根據(jù)中華書局出版的《漢語方言大辭典》里說：“吳方言中也存在著表示‘高興、滿足’的含義，列舉出清朝方言小說《九尾龜》中的例子：‘勒浪屋里仔姨太太，兩家頭窩心得來，連大門才勿想出。’以及在新加坡漢語中也存在“窩心”表示“舒暢、欣慰的感覺”的例子，如：“在孤獨一人的時刻里竟然收到了他來信的鼓勵和問候，我的心里感到很窩心”。用這三個例證來說明“窩心”自古就是一個多義詞，兩種截然不同的含義皆而有之，并論證“窩心”是典型的“反義同形詞”，即指一個詞在共時的平面內(nèi)具有相互矛盾、相互對立的兩種義項。

但是，在筆者看來這種推理是不符合語言學的常理。一個詞在人們使用之初怎么會造兩個截然相反的義項呢，這顯然不符合漢字的造字、造詞原則。而且“窩心”的這種在方言中意義截然不同的現(xiàn)象并不同于漢語中其他的“反義同形詞”。就拿此學者在文中列舉的其余詞來說吧，如“借”，它是有方向問題的，即它雖既可以表示借出又可表示借進，但這實際上是在一個詞語里面轉換了人稱，偷換了人的概念而產(chǎn)生的結果，并不是這一個詞本身就兩個相反的意義。

“窩心”就是針對一個事、一個物、一個人來說的，不存在方向的問題。

況且此學者認為的“窩心”是“反義同形詞”的這個說法只能解釋“窩心”的現(xiàn)狀，并不能從一個歷史的層面分析“窩心”的南北大不同的現(xiàn)象。既然窩心意義不同古自有之，為什么北方唯獨繼承了“受到委屈、侮辱或誣蔑，不能表白而心中苦悶”這一詞義，而南方尤其指吳方言、上海方言和蘇州方言唯獨繼承了“舒暢、欣慰的感覺”呢？這樣的地區(qū)性選擇繼承一個詞的兩個截然不同的詞義顯然是沒有道理可言的。

另外，還有一些學者如陳雪銀在《鼓吹、窩心二詞在漢語與新加坡華語中詞義分化現(xiàn)象研究》中指出臺灣等地把“窩心”當開心用或許是近幾年的事，并不是自古就有的。的確，有資料顯示在1 9 8 2年由臺灣省“中國文化院”和“中國文化研究所”出版發(fā)行的《中文大辭典》中只收錄了“受侮辱或污蔑飲恨于心而不能表白之謂也”的義項。也就是說，1 9 8 2年時，臺灣學術界也不承認“窩心”的褒義義項。

不少學者如汪惠迪的《從窩心說開去》認為現(xiàn)在我們所說的“窩心”的褒義義項應該是出自于吳方言的。并指出在上海等地范圍（吳方言）里，人們把心中美好的感覺說成wu x i n，如果用現(xiàn)代漢語表示，比較接近的應該是“焐心”這兩個字。

的確“焐心”一詞無論是在形、音上，還是在義上，顯然在表達“舒心、暖心”的含義上比“窩心”更為理想?！办?，形聲字。從火從吾，吾亦聲?！薄盎稹敝笩嵩?，“吾”本義為中間的。“火”與“吾”聯(lián)合起來表示把熱源移動到被加熱物體的中部，即“焐”本義為加熱物體。

如這個例子：“在孤獨一人的時刻里竟然收到了他來信的鼓勵和問候，我的心里感到很窩心。”這里是說明別人的舉動讓我的心都被“焐”熱了，被感動了。確實“焐心”可能更能表達這個意思。筆者認為這個分析是有一定的道理的，在吳方言等地區(qū)“窩心”很可能就是在替“焐心”記錄義項。

在此我們進一步分析，如果說在吳方言區(qū)等地，“焐心”是借用了“窩心”的字形，這種“借字”也是有一定的根據(jù)的，因為wo與wu在現(xiàn)代漢語中讀音非常相似，這就有可能導致在方言區(qū)它們的讀法本無差異。熟悉方言學的人都知道其實有很多的方言的字是根本無法找到與之相對應的現(xiàn)代漢民族共同語所對應的漢字的，那么當有南方學者看到北方方言中有一個記音符號“窩心”與自己方言中的wu x i n發(fā)音很相像的時候，就自然用“窩心”來記錄他們的方言中的“焐心”了。這就導致了北方“窩心”與南方“窩心”音和字是相同了，但是詞義卻相差萬里、南轅北轍了。這些很可能就是“窩心”的詞義有如此反差的真正原因吧。

［1］楊林成.南北“窩心”大不同［J］.咬文嚼字，2 0 0 7（3）.

［2］李慧霞，胡文靜.由“窩心”淺議現(xiàn)代反義同形詞［J］.齊齊哈爾大學學報，2 0 1 1（5）.

［3］朱巖.語源和字源［J］.鹽城師范學院學報，2 0 0 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