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紅
摘要:川端康成的小說以女性為主要人物,以男女的戀情為主要內(nèi)容,死亡與悲哀為作品不變的基調(diào)。在自述性小說《伊豆的舞女》中,女性、戀情、死亡與悲哀都得到展現(xiàn)。作者在超越死亡、崇敬女性以及追求虛無中的大有境界中,使小說流露出獨特的美學意蘊。
關(guān)鍵詞:《伊豆的舞女》;川端康成;美學意蘊
《伊豆的舞女》是川端康成的一篇自傳性小說,作者27歲時回憶了自己20歲在伊豆和流浪藝人的五日生活。這是他的成名作,也是他文學藝術(shù)的奠基石,猶如一棵常青之樹,引起歷代文學愛好者的關(guān)注。
歷來對這篇小說的主題研究大致有兩方面:第一,表現(xiàn)了下層藝人的不幸生活和不平等的社會;第二,展示了青春期朦朧而美好的愛情。諾貝爾文學獎評選委員會主席介紹川端的優(yōu)秀作品時就說:“川端初次發(fā)表了一舉成名的謳歌青春的短篇小說《伊豆的舞女》,它描寫了一個青年學生的故事。主人公于秋季里,只身去伊豆半島旅行,與一個貧困的受人蔑視的舞女邂逅,萌生了愛憐之心而墜入情海。舞女敞開純情的心扉,對青年表示出一種純真而深切的愛?!雹龠@個愛的主題的確猶如一首凄愴的民謠,使這篇小說成為世界性的杰作。而在美好的青春之愛的外衣下,川端康成在字里行間流露出死亡、女性和虛無的深邃內(nèi)涵。
一、超越死亡
在談到川端為什么寫《伊豆的舞女》時,他在長篇小說《少年》里詳盡地回憶了當時的心境:“我二十歲時,同巡回演出藝人一起旅行的五六天,充滿了純潔的感情,分別的時候,我落淚了。這未必僅僅是我對舞女的感傷?!易杂拙筒幌褚话闳?,我是在不幸和不自然的環(huán)境下成長的?!雹诖ǘ艘粌蓺q就失去父母,七歲失去祖母,十歲失去姐姐,十四歲失去世間唯一的骨肉親人祖父,并成為參加葬禮的名人,對死亡的恐懼感將無法克服地夾著寒意襲擊這位孤兒的一生。他去伊豆,為了消解自己的憂愁,擺脫自我憐憫、自我嫌惡的情緒,同時也未必不是走出些死亡的陰云。
《伊豆的舞女》第一部分主要寫了“我”在茶館見到的一個“山中怪物”,“爐旁盤腿坐著一個渾身青腫、淹死鬼似的老頭子,他的眼睛連眼珠子都發(fā)黃,像是爛了的樣子?!雹邸拔摇贝舸舻卣驹谀抢?,怎么也不能想象這是個活人,流露出的是一種厭惡,對死亡的麻木或者是已滲入內(nèi)心的深深的恐怖。這一山中怪物的出現(xiàn)好似一個隱喻,如同從邁錫尼遺址看到伊利亞特戰(zhàn)爭時的硝煙,我們從此處可以看到二十歲的風華正茂的川端在過往生命中的不能承受之重——渺小的身軀,膽怯的心,頑固而扭曲的精神病患。如果這一老人是以他祖父為原型,那么二十歲的“我”再次想起祖父的病態(tài),一種深切的悲傷將如頑瘤一般消逝本屬于青春年華的歡樂。“我”需要洗滌親人尤其印象深刻的祖父逝去的創(chuàng)痛,以從死亡中尋找生命的希冀。
所以,文中接著寫了山中老人對生命的掙扎。“凡是老爺子從走過山頂?shù)穆萌寺爜淼?,或是從報紙廣告上看到的,他一次也不漏過,向全國各地打聽中風癥的療法,求購出售的藥品。這些書信和紙袋,他一件也不丟掉,都堆積在身邊,望著它們過日子?!雹艽藭r二十歲的“我”與半身不遂的老人同時立于不幸的平面,一個是厭倦了悲苦的自我,另一個卻進行著生與死的抗爭,戰(zhàn)勝病魔的欲望在那些來自多種渠道的藥方上旺盛,年老的生命充滿著悲壯的蘊涵。文章中并沒有詳細寫道“我”所受的震撼,但從最初的“厭惡”到離別時懇切的問候與留下的硬幣已表明了“我”的思想流向?!耙蛔哌M黑暗的隧道,冰冷的水滴紛紛落下來。前面,通往南伊豆的出口微微露出亮光?!雹葑髡邔⑿木碀饪s于自然描寫中,此處的“亮光”達到了言有盡而意無窮的境地,這何嘗不是“我”心中燃起的生命的希望之光。
同時,文章在結(jié)構(gòu)上以天城嶺上的高地為開篇,以海上的船為終點,一端是老爺爺固定位子的不動與腐朽,另一端是老婆婆在動態(tài)的海上向新生活的流動,而二者都展現(xiàn)了生命中抗爭的勇氣。山中老人的病魔促成他求生的意志,老婆婆兒子兒媳的死亡讓她帶著三個年幼的孫兒沿著生命之路前行,這在一定程度上也在宣言作者內(nèi)心的意志——自己親人的死亡不是青春生命的結(jié)束,而是告別童年、少年時光的生命的開端。將這一思緒延伸來可以在某種程度上闡釋川端在獲獎之前對死亡的否定,早在三十四歲時,他就說過:“無論怎樣厭世,自殺不是開悟的辦法,不管德行多高,自殺的人想要達到圣地也是遙遠的”,“我討厭自殺的原因之一,就在于為死而死這點上”。而在他的作品中,死亡有時也成為了人物某種人生階段的起點,如在《尸體介紹人》中,主人公人生最寶貴的階段——愛情階段,總是以愛人的死開始。《雪國》中葉子的死成為她擺脫不幸命運走向生的繼續(xù),巨大的生命之流也洗滌了島村的渺小的悲哀。
可見,川端二十歲時的伊豆之旅,經(jīng)過醞釀構(gòu)思不斷加工提煉,到二十七歲精雕細琢而成的《伊豆的舞女》是他對生命的啟悟,在朦朧愛情的美麗面紗下隱藏著青年的川端歷經(jīng)痛苦后形成的“生——死——生”的超越死亡痛苦的生命觀念,并預示了他的人生觀和以后作品中對死亡的態(tài)度。
二、崇敬女性
縱觀川端的作品,在發(fā)表《伊豆的舞女》之前,他的作品多數(shù)以描寫孤兒生活為主線,有較重的自述傾向,一種憂思、郁結(jié)的情愫構(gòu)成早期作品群的一個主要特征,而從《伊豆的舞女》之后,他用最美的筆調(diào)塑造出一系列的女性人物形象。解讀這部成名作,不得不分析川端對女性的感情。小說中主要寫了六位女性:兩位老婆婆,一位四十歲的女人,兩個年輕的姑娘,一個十四歲的舞女,女性的老年、中年、青年和少年集中于這部短篇小說中。
文中以不多的筆墨寫了兩位老婆婆。寫茶館中的老婆子“我說了一句好冷啊,她就牽著我的手,要領我到她們自己的住屋里去,‘唉呀,少爺渾身都濕透啦。到這邊來烤銬火吧,來呀,把衣服烤干。”⑥這里一個動作,一句話已將一個熱心、慈祥的老人展現(xiàn)得淋漓盡致,仿佛是川端自己的祖母溺愛自己時的再現(xiàn),使他重溫了遙遠的童年時拳拳的愛與溫情。而另一位老婆婆喪失了兒子兒媳,帶著三個幼小的孫兒,這又寫盡一位老人極度不幸的命運。在上學之前,川端除了祖父母簡直不知道還有人世間的存在,因此,刻在他內(nèi)心深處的女性只能是自己的祖母,一位慈祥而又不幸的老人。作者在這篇小說中用親近而又深情地筆調(diào)刻畫了這兩位老婆婆,濃縮了對祖母深深的懷戀,又流露出沒有孝敬祖母的懺悔之情。所以,在伊豆的情感洗禮后,面對不幸的老婆婆,“我爽快地答應照顧她”,可見川端賦予筆下的女性以崇敬與同情,并在文字中抒寫了一首懷戀祖母的幽遠的挽歌。
作者寫了賣藝女人的不幸,又寫出了她們的樂觀、堅強與重情。盡管川端從小對異性處于一種精神游弋層面上的想象,但他對筆下的女性飽含著美好的感情,小說中的幾位賣藝女性就是如此。在他的獲獎作品《雪國》中的藝妓駒子甚至是生活在瑤臺的仙女,享盡川端奉獻給她的充滿詩情畫意的頌詞。川端把別人眼中的丑當成美來寫,哪怕是妓女也要被他戴上一個光環(huán)。
川端對文中的舞女更是飽含著圣潔的感情。對少女他有著一種“處女崇拜”情結(jié),在他的《螞蚱與蛉蟲》(1915)、《盲人與少女》(1928)等作品中都在少女身上表達了川端孤寂冥想中對純粹的、美的、溫暖的、充滿生命活力的凝視與憧憬。在這篇成名之作中,舞女宛然是美惠三女神的化身。作者寫了她的美,“她就像頭發(fā)畫得特別豐盛的歷史小說上姑娘的畫像”,這不是一種妖艷、張揚的美,而是“我”心中的阿弗洛蒂忒,使其一路追隨。同時,也寫了她的羞澀,“她坐在我面前,滿臉通紅,手在顫抖,茶碗癥從茶托上歪下來,她怕倒了茶碗,乘勢擺在鋪席上,茶已經(jīng)灑出來了。”⑦仿佛一幅畫,展現(xiàn)出一個情竇初開的少女的內(nèi)心感情,并定格在讀者的視線成為一種超越時空的永恒之美。文中尤其寫了舞女的純潔,“我眺望著她雪白的身子,它像一棵小梧桐似的”⑧,這里的“小梧桐樹”是海子的“燈”,是海德格爾“田野里的小徑”,是投射了梵高的宗教想象的向日葵、鳶尾花、絲柏與麥田。“我”是“因孤兒根性而扭曲了性格”,“不堪令人窒息的憂郁”來到伊豆,舞女“是個好人啊”這真摯而坦率的感情流露,沒有一點虛假和偽善,也沒有任何雜念和陰翳,是水晶般的純潔,恰似上帝送來的方舟,讓“我”度過孤寂的洪荒迎接自然人性的橄欖枝的到來。川端在這里“既把悲從屬于美,又使美制約著悲,淡淡的悲與真實的美交融在一起,創(chuàng)造出悲涼美的抒情世界?!雹崴晕枧冋娴拿篮汀拔摇痹镜谋粎R,“我看到這幅景象,仿佛有一股清泉激蕩著我的心”,“我”的心境變得明亮起來,而逐漸愈合自己悲哀的創(chuàng)傷,達到一種心靈的凈化。由此,作者筆下的伊豆不再是一個靜止的地名,成為了主人公一路行旅中極見情味的活景,浸染著清新的詩意,成為一個空靈的唯美世界?!拔摇迸c舞女之間的感情既真實的讓每個愛過的人都能回憶起藏在腦里的相同畫面,又虛幻的如同繚繞的青煙,從這個角度看,“我”對舞女不僅僅是朦朧愛情的依戀,美麗純真的舞女已成為一種超越實在的抽象美,又是上帝派來洗禮“我”心靈的約翰,上升到了一種神圣的高度。
川端從小失去自己的母親,離別姐姐,對女性一無所知,但他對女性進行著象征性的創(chuàng)造,在這篇《伊豆的舞女》中,將崇敬、同情、贊頌、憐愛賦予幾位女性,這是川端的藝術(shù)世界里一道魅力之光。
三、追求虛無
川端的眾多作品充斥著虛無主義,流露出頹廢的情緒,他追求稍縱即逝的美,繼承和發(fā)揚了日本傳統(tǒng)的“物哀”之美。《雪國》中島村與駒子的愛,如春夢一般短暫,《千只鶴》中太田夫人愛極而死,《古都》中千重子、苗子的父母過早去世,這些虛無主義、人生幻化和世事無常在川端的筆下升華為“美”的境界。川端認為美的極致是悲哀,他本人憂郁、苦惱,渴望得到溫暖、友情、愛情的“孤兒脾氣”執(zhí)拗地貫穿他的整個生涯,滲入到他的作品中?!兑炼沟奈枧吠瑯訌浡摕o,但在筆者看來卻有別與其他作品而洋溢著一股清新和喜悅。
“我”在親情的虛無中找到歸宿。主人公和旅行藝人搭伴,這里有母親、兄妹、夫妻,還有一只可愛的小狗,甚至死去的嬰孩也縈繞其間,“我”一心想融入這個家庭,以緩和他孤兒的自艾自憐,但“我”又不知不覺走向“融入家庭”的對立面,他曾在樓上居高臨下地向榮吉扔錢,不顧大家的勸留要回東京,從此再也沒有與藝人一家見面?!拔摇睒O力追求無孤獨有親人的融合自在,但最終在日益增長的自我意識中落入虛無,然而,“我處在一種美好的空虛心境里,不管人家怎樣親切對待,我都非常自然地承受著。”⑩他在眾人對老婆婆的關(guān)懷中,在少年對自己的愛護里,得到了一種心靈的頓悟——無需尋找親人、尋找家庭,一切“只感覺甜蜜的愉快”。
“我”在離別的凄楚中走向更深刻的融合。文中以純美的筆調(diào)四次突出舞女的“臉紅”,“紅”代表著原始的生命力,維系著“我”與舞女之間朦朧的感情,牽引著“我”對愛的渴望與追求。但終是離別無限依戀的舞女,留在“我”視線的是她手中揮動的白色的東西。紅色是波長最長的顏色,白色是波長最短的顏色,從寫舞女的“紅”到告別時的“白”,從有色落入無色,這是從“色”流向“空”的最好感性象征,諭示了這份虛無的感情。而這份“虛無”不是葉子愛行男,駒子愛島村那般人生無常,“我”離別了舞女,流盡了咸澀的淚水,卻在“虛無”的境界里感到一種失而復得的滿足,“剩下的就是清純的甘甜”。
“我”來到伊豆,迎接“我”的是陣雨白花花的一片,離別時見到舞女手中白色的東西,主人公經(jīng)過“白——紅——白”的過程。最初的“白”是“我”帶著孤兒根性來尋找親情、愛情,從藝人一家的溫暖尤其舞女的純真感情讓“我”尋到一些實在,而結(jié)尾處的“白”卻是那“比所有存在更廣闊的實在”——“我感到所有的一切都融合在一起了”。沖破了自我僵硬的界限,萬物合為一體,“我”不會失去舞女,也不會再孤獨,將在一草一木中尋找失去的親情與愛,在人群中尋找溫情與失落的依伴。以此,川端筆下的自然顯得動情,這是他孤兒根性最深廣的解脫,從而走進那無得也永遠無失的大有之境。
《易經(jīng)》有云:“易無思也,無為也,寂然不動,感而遂通天下故?!贝ǘ嗽凇兑炼沟奈枧分袕摹盁o”中“通天下”,將一種虛無之美內(nèi)化為藝術(shù)上的無心境界,這種“小我”與“大我”的融合使文章得到升華,超越了現(xiàn)實的虛無,流現(xiàn)出清新與喜悅的色彩。
川端繼承了日本“物哀”之美,作品中有對戀愛的悲哀與人生的苦惱,但他又受東方思想尤其佛教的影響,他的作品呈現(xiàn)著獨特的審美風格。這篇《伊豆的舞女》是他的成名作,在作品中就已表現(xiàn)出超越生與死的樂觀與深邃,賦予女性以美好感情,塑造了動情的女性人物形象,并從“無”中體會“心”,形成“空、虛、否定之肯定”的美學意識,奠上了藝術(shù)的基石。這篇青春之作《伊豆的舞女》既體現(xiàn)了他的審美追求,又流露出他從內(nèi)心世界的陰郁、外部世界的糾纏里走出,找到回歸自我時的內(nèi)心喜悅,閃現(xiàn)出明亮的光,是他眾多作品中的一顆明珠。
注釋:
①②⑨葉謂渠:《川端康成傳》,北京:新世界出版社,2003年版,第181,54,58頁。
③④⑤⑥⑦⑧⑩川端康成:《伊豆的舞女》,侍桁譯,見穆凡編:《悲情小說精品》,云南人民出版社,2001年版,第620,621,622,620,624,627,641頁。
(作者單位:長安大學文學藝術(shù)與傳播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