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蔭千里光

劉力坤

“人生一世，草木一秋?！比藗兂Ｓ眠@句話形容人生的短暫。但草木的一生，春、夏、秋、冬四季輪回。人看著一季一季草木的春華秋實，檢視著自己的播種收獲，惺惺相惜，互為參照。人之大幸在于草木用一生的成長經(jīng)驗，年年歲歲警醒、告白，不厭其煩地演示著時不我待、機不可失的道理。人有幾十上百次的機會，以草木為鑒，感悟生命的意義和價值。

林蔭千里光是一株植物，她的名字，透露出她生長的秘籍：長在林蔭下、河谷邊，銳利度極高的明黃色頭狀繁花，復(fù)傘房狀，層層疊疊競相綻放，光芒達千里。

從初春到深秋，這種植株高大，枝條舒展，花團錦簇，開成了山林間的一道風(fēng)景。無論是一株還是幾株，那明黃的頭狀花盤都是耀眼的光，或是一片四射的光芒。尤其在黃昏或是清晨，當大地一片昏暗時，唯有林蔭千里光宛若一盞盞明燈、一片片光芒，牽引著暮色中的光明，點亮你微茫的雙眼。只有你走進森林、河谷才能明白，林蔭千里光的名字是多么貼切，植株和花葉是多么搶眼，花不但有形有色有香，還有光。記得一位植物學(xué)家說：“每株植物都是大地上的一盞燈?！绷质a千里光就是大地上長明的燈樹，形如三星堆遺址出土的銅樹神燈，長枝闊葉。神燈盞盞，幽光穿透時空，成為名副其實的千里光。

林蔭千里光是植物中的大個，植株高在七十至一百五十厘米。無論在草原還是河灘、林緣，它都高高挺立，散開斜升的花序枝，舉著滿滿的花盤，頭狀花序繁密地擁在一起，擠擠挨挨。菊科特有的條狀花瓣舒展交叉，重疊扎堆，宛如夜晚的光，無障礙地交融，洇出一片亮度更強的光芒。

我大約是在十年前認識這種花的。那時因工作變動，從書齋走向戶外，目光從地下移到了地上。當那些銹跡斑斑的古物在陽光雨露的滋潤下，幻化成有色彩、有氣息、有生命的世間萬物，我才從真正意義上有了對鮮活現(xiàn)實世界的關(guān)注。

似乎是夏天的一個早晨，我忽然發(fā)現(xiàn)大地上長滿了各式各樣的植物，這千姿百態(tài)的生命，每一株都有著一部厚重的生命進化史。它們充滿了秘密，在各自的生長軌道上長一世，過一秋，生鮮香活地推動著四季更替、生命輪回。它們認真仔細、熱情澎湃、周而復(fù)始地做著大地上的事情。它們才是大地真正的主人，決定著大地的生發(fā)斂藏，榮辱興衰，錦繡色彩。此時，我正和一位植物學(xué)家漫游在天山生機勃勃的山間草原上，因為一本關(guān)于植物的書向他請教。植物學(xué)家?guī)е?，一起向大自然請教。也就是在這時，一抬頭，看到了莽莽蒼蒼的云杉邊，長著幾株高挑舒展、滿頭明艷黃花的千里光。我興奮地如同發(fā)現(xiàn)了清純、健康、矜持的美少女，直奔了過去……

我不知道它叫林蔭千里光，但我能感知到它的光芒。那是一種高亮度的，又極力內(nèi)斂，散發(fā)著柔和光的花朵。搶眼但不刺目，明艷又具內(nèi)涵。宛如一位美麗健康的青春少女，光芒四射，但處世內(nèi)斂低調(diào)、清純自然。我一下就喜歡上了這種花。植物學(xué)家告訴我，它叫林蔭千里光，我又被花名震住了。林蔭自然是指它的生長地，恰巧又契合了花的品性，長在林緣、河邊，隱秘，不張揚。千里光描摹了花的生物功能，又吻合了它閃爍明艷光芒的形象。最樸素的表述往往是最能觸碰心靈，留存長久的。穿過多少歲月的厚度，仍然能保存它的真實和溫度，能夠戳到、感動到后人的真心真知。

我想觸摸一下花兒，但還沒觸到，指掌就被千里光的花光止住了，我完全可以感覺到金黃色花光的溫暖和力度。試著把手縮一縮，伸一伸，想找一個合適的距離，花沒有威脅感，我沒有距離感，通過兩只手的交流，相識、相知、相交。從此許下諾言，結(jié)下花緣，只要相見，就會喜歡。即使不見，內(nèi)心長存。那高高擎起的拳頭狀的花是我心里、眼里的大地明燈。

從此以后，林蔭千里光高挑、舒展、明艷的樣子牢牢記在了我的心中。只要見到它，就會情不自禁地給人介紹：“這是林蔭千里光！”那份自信、驕傲如同介紹自家的孩子。到后來我總是少不了問一句：“這花像不像燈樹？”似乎只有點了題，才能把林蔭千里光的獨特之處表達出來。往往聽介紹的人都會驚喜地認知這種花，并如我一般懷揣光華，不遺余力地再介紹給他人。因而林蔭千里光的傳播力、知曉率在我朋友圈里名列前茅。

記得那是一個夏日黃昏，我和友人伴著蒼茫暮色，漫步在山道上，隨性抓拍路邊的花花草草。黃昏是一天中最為悠閑美好的時刻，太陽勞動了一天，將要落山歸去，把準備了一天的光輝、溫暖、色彩在這落日黃金十五分鐘里和盤托出，完成一天的使命。此刻，大地已揭開夜的黑紗，花花草草們大多準備日落而息了。有些瞌睡重的家伙，已合攏了花瓣，嗅著自己的芳香和陽光的暖，呼呼大睡了。那些沒瞌睡的家伙，眼睜睜地看著落日余暉散盡，夜幕像水一般，漫過她們?nèi)f紫千紅的身體……

我們的眼也被夜的黑籠了一層薄霧，不自覺抹了一把，似乎想抹去什么，但暮色更濃，蒼茫更郁。大地變得模糊不清了，木石花草已然融入夜的黑暗。就是在這暮色中回望，我看到了一叢林蔭千里光，在黑魆魆的小路邊亮著，明黃的光圈映出一片溫馨的暖黃，猶若這條小路上擎著的一盞盞溫暖的燈。站在這大自然的燈下環(huán)顧四周，豁然明白這叢林蔭千里光是山谷書屋里的讀書燈，就著這一豆花光，我們讀到了什么？花兒的微笑，花兒的美麗，花兒的執(zhí)著，花兒的勇氣，還有花兒在無邊廣大的夜的背景中的坦然。正是這小而堅的光芒，照了我們的眼，亮了我們的心。我們驚奇地發(fā)現(xiàn)，林蔭千里光原來是不眠之花，不息之花，是可以用自身的光芒給夜點一盞燈的花兒！我們因發(fā)現(xiàn)了一株花的秘密而興奮不已，逢人便當場驗證、指認，用一株花來證明世界的多彩美好。

林蔭千里光讓我懂得了看世界的另一種思維和眼光。世界上沒有兩片相同的樹葉，或許也沒有兩朵完全相同的花兒。每一朵花都有它的獨特之處，每一個人也同樣有他的獨特之處。我們用發(fā)現(xiàn)一朵花的好奇心，善良地對待我們身邊的人，相信世界不單單有花的美麗，也將會彌漫人心之美、人情之光。

是林蔭千里光開啟了我探索自然草木的興趣。此后的每個春天，我都會留意報春花什么時候露頭，蒲公英在什么地方連片怒放，寬刺薔薇和腺刺薔薇花葉有什么不同，什么時候湖水前的景色最美。夏天，海拔高的地方，準噶爾金蓮花花季有多長，高山龍膽和紫苑會不會相伴而生。秋天，最后收官的花兒有哪些。那些黃的、紫的苜蓿本是同胞兄妹，為什么一個如麥穗般花枝伸展，一個卻重瓣層疊，花團錦簇。在這四季流轉(zhuǎn)中，我又發(fā)現(xiàn)，有的花兒今年長得旺，明年就會歇氣。同一片地方適合長什么花，這種花就會連片成陣，花陣是很有視覺沖擊力的。在通往博格達山廟的拐彎處，有一大片白索索的歐洲千葉蓍，那種白瓷花色有種后效應(yīng)，打眼看去不咋地，但越看越耐看，甚至走過了還要回頭望一眼。在天光微明時，這片白，更有種幽幽的華光，似乎在預(yù)示著什么，真不愧為古人的占卜草，讓人一見傾心。但不是每一年都能遇到這片千葉蓍。復(fù)建山廟那年，蓍草長得茂盛，鋪天蓋地，甚至花葉當?shù)?，你路過時還需將它們傘狀的密集花盤移開才能通過。之后的年份，甚至之后的兩三年都沒再見到過這種繁茂的瓷白點一星紅咖色米芯的蓍花，鬧不清千葉蓍的生長習(xí)性。endprint

香爐臺上的石竹花也是這樣神出鬼沒。有一年長滿臺頂，那些宛如手撕的花片在風(fēng)中凌亂的飄舞，白森森一片，仿佛來自另一個世界的招魂幡，看一會兒，大有鬼怪飄飛的驚悚。第二年，你帶著被語言渲染的感知，再次親臨，準備讓更多的人感受下，它們卻集體消失了，雜亂的花草站在去年它們生長的地方，大有鳩占鵲巢之感。

今年，我發(fā)現(xiàn)了林蔭千里光的秘密，長得多，長得旺。走入山野，到處都可以看到高枝黃花的千里光，而且一叢一片，明黃成一道風(fēng)景，奪人眼球。特別是天池飛龍澗步道，沿線兩公里長的彎彎山道，不論是路頭的山谷草原，還是路間的林緣、河邊、灌叢中，處處都能看到千里光高排明亮的身姿。因而，我堅定地告訴在場的所有人：“今年林蔭千里光長得特多，看，那個高高的，開滿黃花的就是！”

林蔭千里光為何在今年花開遍野，到處流芳？只有花知道。這是花的隨性還是規(guī)律？也只有花知道。

站在秋風(fēng)中，我又發(fā)現(xiàn)了林蔭千里光的秘密：枯黃的秋草泛著最后的光華，紅了、紫了、黃了、枯了、焦了，映襯出一個五彩繽紛、燦爛奪目的秋。就在這華章之上，有一枯黃衰敗的枝葉圍攏的高散枝，枝枝頭頂一團潔白柔軟的棉，輕盈溫暖，隨風(fēng)起舞。它有別于周圍的任何花果。其實，我也見過到秋天成熟到炸開的“毛拉”，包葉也會擎著指頭粗細的一塊棉，但看過去遠沒有這么碩大、綿軟、蓬松、隨意和搶眼。這些舉在頭頂?shù)拿尴褚粓F團枝頭的云，飄逸而溫暖。想要探個究竟，千甄萬別之后，竟斷言這是千里光的果實。真的是又被震到了！

輕輕地觸摸，這種棉有一種輕盈的外觀，絲滑的手感，極其舒適，讓人在這絲絲秋涼中感到柔柔暖意。多好的一種花呀，一生都活得超凡脫俗，枝繁葉茂時就極其努力，努力長得更高，更接陽光，更透空氣，不與眾花爭奪平面的生存空間，而是在立體的空間中充分享受光和熱，它們合理地利用水土資源，形成了此起彼伏、花木扶疏的立體景觀，極大地豐富了大地生命藝術(shù)的層次感、豐富性，又令人賞心悅目。花開美麗的時候更是不遺余力，盡情綻放，每一個枝頭都長得繁密層疊，形如饅頭般的球狀花，如一把一把藝術(shù)排列的花傘一樣，花團錦簇，疏密有致，明艷光華，一株花開出了一層花的世界。秋黃結(jié)實之季，花果又奇跡般地變成一片棉絮，把秋冬的寒冷包裹在了她預(yù)言般的白色溫暖中。一株花能把自己的一生計劃執(zhí)行得這么完美，這是需要多么努力、自覺、自律的信念！正因如此，方能精彩一生?。?/p>

我站在這片神奇的云棉前感慨萬千，不知說什么才能表達我對一株花的敬意。一株哪怕只有一秋之生的花草，從不言棄，努力一生的信念！

一花一世界。人在很多時候應(yīng)當以花為鑒，一世一生當珍惜！我決心摘些千里光的云棉做個枕頭，夜夜嗅著花的味道，進入花的世界，讓心中亮起一盞明黃的芳香花燈！絕妙的主意，行動！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