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電一
人的命運常常和考試連在一起。一考定終身的事,在很多人身上都發(fā)生過,許多人就是通過考試脫穎而出的。
封建社會的科舉制度,曾讓不少人“朝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個人命運借助考卷徹底改變。新中國雖然沒有了科舉制度,但并沒有取消考試,許多考試仍然可以決定命運、改變命運,考試仍然不失為一種相對公平的評價機制和人才選拔方式。
人的一生,常常要面對大大小小、各式各樣的考試。求學期間的考試,多如牛毛,自不待言;就業(yè)之后,也會遇到各種考試。其中,有被動應考的,也有主動參考的。有的考試,盡管當時很重視,但事后看卻無關(guān)緊要;有的考試,可能當時并不太在意,但卻決定了此后的人生走向,甚至影響了一生。所以,盡管許多人都是“久經(jīng)考場”,但許多考試考過之后就忘了,難忘的考試可能只有那么幾次,而改變命運的考試尤其難忘。
對我來說,有三次決定命運的考試,是不會忘記的。
頭一次,是1972年年初的升高中考試。那時,盡管農(nóng)村許多小學都“戴帽子”辦起了初中,但能夠讀高中的還是極少數(shù),記得我們考高中那一年升學率還不到20%。當時,我年齡尚小,身板單薄,難以承受繁重的體力勞動。如果考不上高中,我就必須在農(nóng)村“修理地球”,父親對此深感憂慮,也不止一次對我表達過,我的心理負擔也很重,就連做夢都夢見過考試,但我對此一籌莫展:因為那兩年正是“文革”,我接受的教育形同兒戲,很多知識都很欠缺,更不知道考高中要考哪些內(nèi)容、如何復習,我甚至連復習的時間、復習的資料都沒有。也許是有千余人參加、卻只錄取200人的升學考試競爭太激烈吧,這次考試也特別正規(guī)。我還是第一次見到那種“架勢”:考卷是密封的,考生名字也是密封的,監(jiān)考也是極為嚴格的,堪比現(xiàn)在的高考。出乎所有人的預料,我不僅考了個第一,而且總分遙遙領(lǐng)先,我的“知名度”也因此大增,我也因此“毫無爭議”地被錄取了。
第二次,就是十年浩劫后的首次高考了。這次高考,全國積壓了11屆初高中學生,僅報名應考的就有570萬人,最初計劃錄取還不到20萬人(后來擴招了“走讀生”,最終達到27萬人),我所在的地區(qū)高考錄取率只有4%,但這些情況我當時并不清楚,還是滿懷信心地準備迎考,而且期望值不低,我甚至看不上當?shù)氐拇髮W。那時,我在一個國營農(nóng)場當農(nóng)工,因為喜歡寫稿,也向外面投稿,常常被抽出來寫材料,在農(nóng)場已是小有名氣,在高考報名前就被農(nóng)場許多人看好。這也引來了一些人的嫉恨,農(nóng)場政治處管報名的人一開始就有意刁難我,他以我未能提供高中畢業(yè)證明而拒絕報名(其實,當年對學歷并沒有硬性規(guī)定,沒有高中畢業(yè)證,但能達到同等學歷即可,許多初中生都毫無障礙地參加了高考),直到報名截止日的最后半天,遠在東北老家的中學才寄來了我的高中畢業(yè)證明,我再次前去報名,農(nóng)場政治處那個人才不得不接受我的報名。如果再晚半天的話,我將與這盼望已久、來之不易的高考失之交臂。
從1977年10月21日得知恢復高考消息到正式報名,距開考的時間已經(jīng)很短了,我復習的時間則非常有限,我不敢奢望連隊給我放假,也不敢為此請假。如果我曠工復習,可能連報名資格都會被取消。沒辦法,我只能把復習放在別人休息的晚上,可用的時間太少了。盡管對高考了解甚少、復習資料缺乏、復習很不充分、臨場發(fā)揮也不理想,但仗著平時看書學習的積累,我還是考出了高出當?shù)禺斈赇浫【€60分的成績。當年全農(nóng)場有70多人報考,而上了錄取線的文理科考生總共才有7人。
很快,我接到了招辦的體檢通知,便和本隊的高軍相約一起到銀川市新城區(qū)醫(yī)院進行體檢。當天,我們還興奮地到照相館合影留念并在照片上留下“高考留念”四個字。我感覺大學已在向我招手了,每天都憧憬著大學校園的生活。那些天,我很亢奮,就連干活、走路都比平時有勁,甚至感覺不到累。
沒過幾天,高軍在深夜把我從宿舍里叫出來,以十分悲憤的語氣告訴我:上大學的事,泡湯了!全場上線的7個人,有4個人被場黨委判定為“政審”不合格而“不宜錄取”!他和我都在其中。等我得知消息,農(nóng)場已把“政審”結(jié)論上報了招生辦。而他的姨夫還是農(nóng)場黨委委員,也參加了這個“政審”會,竟然無可奈何,只能將這個消息悄悄透露出來。
當頭一棒!我?guī)缀醣淮蜚铝?。我絕望了,甚至想要以死抗爭。父親的嚴厲斥責,讓我冷靜下來。
不能坐以待斃!冷靜下來之后,我開始寫申述材料,然后就是上訪、郵寄材料,上門投遞、面對面陳情、多方尋求支持。有人甚至建議我直接給鄧小平寫信,申述冤屈。就在這時,我得到可靠消息:本場有位也未過“政審”關(guān)的考生,被當?shù)匾凰鶎W校錄取了。
看來,“政審”關(guān)并非牢不可破!我仿佛看到了曙光。原來,此時外地大學均已錄取完畢,寧夏這所學校尚未招滿新生,而“問題”考生和大齡高分考生便成為他們“物色”的對象。那么,我是否也有希望被錄取呢?但“政審不合格”幾個大字,足以讓人“望而生畏”,很少有人有膽量敢于承擔這個政治責任。后來聽說,還是兩位高層領(lǐng)導看了我的高考成績、“政審”結(jié)論和連隊鑒定(全是好評)之后,很為我感到惋惜,于是拍板決定錄取我。
當我拿著錄取通知書,迎著人們狐疑的目光,到場部辦理入學手續(xù)時,居然沒有再碰到阻力。那時,我心里還有點猶豫:如果再考,我有足夠的信心考入全國一流大學,但是,下一次再給我來個“政審不合格”怎么辦?能走就走吧,先逃出這個是非之地再說。顯然,這是一種缺乏政治眼光的短視行為,也讓我為此付出了難以挽回的代價:1978年7月,我找到了當年全國統(tǒng)一高考(1977年的高考分省出題)的所有試卷,發(fā)現(xiàn)所有試題都難不倒我。也許,我真的能夠考入理想的大學!而第二年的“政審”,也不再是“攔路虎”了,“家庭出身”,再也不是一個人命運的決定性因素了!
后來,我在學校一間辦公室里看見有一堆檔案材料堆在地上,從中找到了自己的高考檔案,只見牛皮紙檔案袋上赫然寫著幾個大字:“政審不合格”。就是這幾個字,幾乎斷送了我的前途。
如此“政審”,是那個特定歷史時期的產(chǎn)物。說到“政審不合格”,有人可能會認為我家有多么嚴重的歷史問題,我的長輩有多么大的罪惡,我本人犯下過多少不可饒恕的錯誤,實際上,這些全都不存在,相反,我的長輩做了很多善事,且以“大善人”聞名鄉(xiāng)里,他們從沒有做過任何欺行霸市、橫行鄉(xiāng)里、損人利己的壞事。說到底,就是過去有一點家產(chǎn),去世多年的祖父因此戴上了“富農(nóng)分子”的帽子(1980年,我家的成分又改為“中農(nóng)”,“富農(nóng)分子”的帽子自然也隨風吹了)。最讓我感到不可思議的是,他們居然將我一個親屬因為用廢舊圖紙練習毛筆字而受過記過處分的事,也記入我的“政審”檔案,并作為我“政審不合格”的一個依據(jù),這就有借“政審”名義打擊報復之嫌了。endprint
無論如何,我還是沖破“左”的陰霾,走向了人生的新天地,我的命運就此改變。而其他3個未過“政審”關(guān)的人,實際上也都沒有多大“問題”,除了我們兩個當年被錄取之外,第二年,另兩人再次參加高考,其中,農(nóng)場學校校長的女兒被外地大學錄取,高軍也再次走進考場并再次上線,雖然因為考分不高未能上學,但不久就被農(nóng)場學校錄用為教師。
雖然沒有被錄取到理想的大學,已成為我終生的遺憾,但我畢竟因高考而改變了命運。
決定我命運的第三次考試,就是1984年11月參加的光明日報招聘記者考試。當時,我在一所師范學校任教,幾乎每天都沉浸在教學相長的樂趣之中,幾乎所有可以利用的時間都被我利用。每次登上講臺,看見學生們渴求知識的目光和專注聽講的神情,聽到學生們當面或背后對我的贊語,我都很欣慰、很陶醉,而業(yè)余時間廢寢忘食的寫作又讓我感到充實。我不僅在當?shù)貓罂?,而且在《光明日報》《中國青年報》《中國青年》雜志等許多全國性報刊上發(fā)表過各類稿件。當《寧夏日報》《寧夏科技報》登出招聘光明日報記者的啟事時,我居然無動于衷,因為我既沒有告別講壇的想法,也不敢想自己會成為那唯一的“幸運者”,更不知道這個“光明日報記者”該如何當、自己能不能勝任,我真是一點信心都沒有。直到辦公室的幾位老師再三動員、鼓動,我才抱著試試看的心態(tài)悄悄去報名,然后又悄悄參加了為期一天半的考試,一連答了自然科學、社會科學、語文與寫作三張試卷。其中,作文題是二選一,我在答完所有試題之后,看到還有時間,就把另一篇作文也一揮而就,居然沒有任何涂改,直到我把整張試卷檢查一遍之后,考試結(jié)束的鈴聲還沒有敲響。但我當時對自己能考第幾名、能否被錄取,心里一點底都沒有。完全出乎意料,我居然超過了許多名牌大學畢業(yè)生,高居榜首,考分也遙遙領(lǐng)先,我也因此成為三名候選者之一。但當報社最終選定我時,原單位卻不肯放人了,以致讓報社為我的調(diào)動大費周章。報社專門向自治區(qū)黨委宣傳部發(fā)函求援,隨后,便有許多領(lǐng)導簽署意見、很多人為我的調(diào)動而一次次奔波。經(jīng)過半年多的周折,我終于跨進了光明日報社的大門。正是這次考試,給我提供了一個廣闊的人生舞臺,也決定了我大半生的走向,讓我以“光明日報記者”的身份活躍在寧夏乃至全國各地,也讓我作了只有在新聞崗位上才能產(chǎn)生的貢獻。
我平生最不怕的就是考試,最熱衷的也是考試,因為我從小便被人欺負、被人歧視,感覺自己處處不如人、什么都矮人一等,除了努力學習以證明自己還有一點可取之處外別無他法,而考試便是驗證學習成績的最直接、最直觀、最有效的方式,所以,盡管當時很少有人重視學習,也都不看重考試成績,但我還是盼著考試,希望通過考試有個揚眉吐氣的機會,進而被人刮目相看。
這三次考試,都被我抓住了。通過了這三次考試,我的人生也被改寫了。為此,我感謝這三次考試。
我之所以能在這三次事關(guān)命運的考試中“勝出”,與我?guī)资陙淼淖x書愛好有著密切的關(guān)系。
然而,人生的考試不只在考場。在人的一生中,除了這種走進考場答題、也會得個考分的考試之外,還有各式各樣的非正式的考試。在人的一生中,不是一兩次考試考好了,就吉星高照、萬事大吉了,有些無形的考試遠比這些有形的考試重要?,F(xiàn)實生活中,既有畢業(yè)多年一事無成的高考狀元,也有一次考試不佳、錯失許多機緣、但最終卻創(chuàng)造出不凡業(yè)績的英才。期望一考定終生、考得好就一勞永逸,是很幼稚的。人的一生,就是由無數(shù)個考試組成的,有形的、無形的考試將伴隨人的一生,我們經(jīng)常都處在考場之中,所以要有隨時應考的思想準備,認真答好每一道人生考題。
我即將告別職業(yè)生涯之際,報社派出審計小組,對我進行離任審計。這對我是又一場考試,而且是更嚴格、更全面、更具體的考試,而30多年的自省自律、慎獨慎微、“夾緊尾巴做人”、腳踏實地做事,讓我坦然接受了這次“考試”。也就是在此時,我才從審計報告中獲知:光明日報社共對我進行過13次考核,我獲得的“優(yōu)秀”等級有9次。聽說,許多人工作多年都與“優(yōu)秀”無緣,而我居然得了這么多個“優(yōu)秀”!這讓我有了一點欣慰:人生的這一張答卷,我也算及格了。當然,我也不會幼稚到為此驕傲自滿。
我剩下的時光不多了,也不會有人再來考核我了,我也無須別人來考核,但我會自己給自己打分。
(作者系光明日報高級記者。)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