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新穎
一、救亡形勢下不合時宜的反復論說
一九四〇年二月下旬,沈從文寫信跟大哥說:“我雜事過多,近又同朋友辦一雜志,每月必有一萬字文章繳卷……”(《沈從文全集》,北岳文藝出版社,2002年,第18卷381頁。以下引本全集,只標卷數(shù)和頁碼,卷數(shù)和頁碼之間用分號,不同頁碼之間用逗號)這份雜志是《戰(zhàn)國策》半月刊,聯(lián)大教授林同濟、陳銓、雷海宗等人創(chuàng)辦,四月一日創(chuàng)刊,次年七月???。沈從文參與編輯工作,負責處理文藝方面的稿件,又作多篇文章刊登在刊物上,容易給人造成一種印象,好像他也屬于“戰(zhàn)國策派”。批評者眼里的“戰(zhàn)國策派”,講尼采哲學,講國家主義,講領(lǐng)袖權(quán)威,宣揚法西斯政治,鼓吹獨裁理論;沈從文被籠統(tǒng)歸入此派,對他實有不利影響。{1}
事實上沈從文從未認同過“戰(zhàn)國策派”的時政言論,并且在雜志初期即公開批駁陳銓的《論英雄崇拜》。陳銓文章刊登在第四期,沈從文在六月一日出版的第五期即發(fā)表長文《讀英雄崇拜》,從多個方面明確反對集權(quán)專政與領(lǐng)袖獨裁式的“英雄崇拜”,而主張國家的現(xiàn)代化必須依靠民主政治的實行和科學精神的發(fā)揚,并由此促成新公民道德的培養(yǎng)和個人做“人”的自尊心的覺醒。
一九四一年五月,沈從文給一個軍人復信,反問來信者:“你看過《戰(zhàn)國策》,怎么會把我和陳銓先生主張并提?怎么會以為我是和他同在贊美超人英雄?……把我和他并提,是一些莫名其妙的人在小刊物上寫雜感時的技巧,與事實是完全不相符的,你若有機會翻《戰(zhàn)國策》也就會明白,不至于同意雜感家胡扯了?!保?7;327)此信以《給一個軍人》為題收入《云南看云集》。
對硬把他與“戰(zhàn)國策派”混作一團,沈從文顯然有些窩火,事隔多年說起來還帶有情緒,認為是“廣西方面刊物找對象罵人”(27;89)——桂林當時聚集了一批左翼文化人——以致如此?!半s感家”,用這個詞的時候,他一定想到了其中突出的一位,聶紺弩,在一九四〇年就兩次批評沈從文。
西南聯(lián)大師范學院國文系主辦《國文月刊》,八月創(chuàng)刊,沈從文從第一期開始發(fā)表以“習作舉例”為總題的系列文章,是他上“各體文習作”課的講義,前三期刊登出《從徐志摩作品學習“抒情”》《從周作人魯迅作品學習抒情》和《從冰心到廢名》三篇,本來十篇,但至此終止。這一時期,聶紺弩和夏衍、秦似、宋云彬、孟超在桂林創(chuàng)辦雜文月刊《野草》,十二月出版的第一卷第四期他發(fā)表《從沈從文筆下看魯迅》,對《從周作人魯迅作品學習抒情》說魯迅“充滿對于人事的厭憎,情感有所弊塞,多憤激,易惱怒”激烈反駁,并挖苦道:“若更自以為有和周作人一樣的‘人情溫暖的愛,而沾沾自喜,以為可以對魯迅驕傲驕傲,那倒不僅‘語言,那態(tài)度也就‘轉(zhuǎn)見出異常天真了?!?/p>
十月,沈從文在《戰(zhàn)國策》第十三期發(fā)表《談家庭》,提出婦女問題的解決從“家”入手,男子“需要放下名詞上糾纏的習慣,莫盡駕空說理,且努力來安排一個家”,“學作一個模范丈夫”,這樣“方可望女子樂其家室,達到女子的理想?!薄叭绱艘粊?,婦女運動者會改變一個方向,從‘對立的形式一變而為‘合作的要求,也未可知?!保?4;152,153)接著又在《中央日報·中央副刊》第九期發(fā)表《男女平等》,再說“男女不宜從對立方式作無結(jié)果的戰(zhàn)爭,卻必需在合作趨勢上建設(shè)生活的理想”(14;156)。這兩篇文章傳到桂林,被認為鼓吹女人的真正位置是在家里,聶紺弩、何家槐、葛琴等人紛紛撰文批駁,形成一場關(guān)于女權(quán)問題的論辯。這些文章發(fā)表在聶紺弩擔任編輯的《力報·新墾地》副刊,聶紺弩又編集成《女權(quán)論辯》一書,桂林白虹書店一九四二年出版。
(這里插敘一段后話,出自黃永玉一九九八年寫的《平常的沈從文》:
我尊敬的前輩聶紺弩先生,因為他從來是個左派,幾十年來跟沈從文有著遠距離的敵視。六十年代初,紺弩老人從東北勞改回來,從我家借走一本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的沈從文作品選,過了幾天,紺弩先生在我家肅穆地對我說:
“我看了《丈夫》,對沈從文認識得太遲了。一個剛剛二十一歲的青年寫出中國農(nóng)民這么創(chuàng)痕淵深的感情,真像普希金說過的‘偉大的、俄羅斯的悲哀,那么成熟的頭腦和技巧!……”
我沒有把紺弩先生的話告訴表叔。我深深了解,他不會在乎多年對手的這種誠懇的稱贊,因為事情原本就是這樣的。{2}
(按:《丈夫》寫于一九三〇年,沈從文二十八歲;聶紺弩此前大概并未讀過很多沈從文作品,《從沈從文筆下看魯迅》文中說過:“沈先生的專集我很少拜讀。”)
這一年更重要的文章,也許還不是上面說的,而是談文運和文學的幾篇,可以看成一組,后來一并編入《燭虛》集:《白話文問題》(《戰(zhàn)國策》第二期)、《文運的重建》(五月四日昆明《中央日報》)、《新的文學運動與新的文學觀》(《戰(zhàn)國策》第九期)、《小說作者和讀者》(《戰(zhàn)國策》第十期)。這些文章反復強調(diào):五四開啟的新文學運動,興起之初,以大學為中心向社會發(fā)散,但在以后的發(fā)展變化中,與大學、與教育脫離,先是與商業(yè)結(jié)緣,接著與政治攜手,顯出墮落之勢;所以需要文學運動的重建,把文運從“商場”和“官場”中解放出來,再度與“學術(shù)”和“教育”結(jié)合,這樣“一面可防止作品過度商品化與作家純粹清客家奴化,一面且可防止學校中保守退化腐敗現(xiàn)象的擴大?!保?2;51)
——兩年后,沈從文在《文藝先鋒》第一卷第二期發(fā)表《文學運動的重建》,主要內(nèi)容與《新的文學運動與新的文學觀》基本相同;一九四三年一月《文藝先鋒》第二卷第一期又發(fā)表《“文藝政策”探討》,檢討的核心關(guān)切仍然是對文學的商品化和政治工具化的痛切批評。
前前后后這些文章,從不同的人看來,感受的重點不甚相同。在作者自己,深憂痛感郁結(jié)于心,迫不得已,不吐不快,乃至一說再說;友人或不免擔心,如此多管閑事,難保不惹是生非;出于好意而惋惜者也多有人在,以為舍小說創(chuàng)作而作這種批評,實非必要。左翼文壇反應(yīng)激烈,一批文化人撰文反駁,誤解越深,敵意越重,文章的意思越被簡化,乃至標簽化。郭沫若一九四三年三月為紀念“文協(xié)”成立五周年連寫兩篇文章,《抗戰(zhàn)以來的文藝思潮》(《抗戰(zhàn)文藝》“文協(xié)成立五周年紀念特刊”,三月二十七日)中說:“近來如沈從文先生又有‘反對作家從政論的見解”;《新文藝的使命》(《新華日報》,三月二十七日)中再次說道:“起先我們是聽見‘與抗戰(zhàn)無關(guān)的主張,繼后又聽見‘反對作家從政的高論”,“在抗戰(zhàn)期間作家以他的文筆活動來動員大眾,努力實際工作,而竟曰之為‘從政,不惜鳴鼓而攻,這倒不僅是一種曲解,簡直是一種誣蔑!”——郭沫若聲色俱厲,并非無端,沈從文放筆縱橫,批評“空頭作家”熱衷“戲劇性做作”活動,語帶挖苦,更在《“文藝政策”探討》中舉例不慎,點名軍委會政治部第三廳——負責處理“戰(zhàn)時文化工作”,郭沫若擔任廳長——“倘若只在表面上裝點一下”(17;277)——雖然加了“倘若”表示假設(shè),但也夠刺激“主持其事的人”了。endprint
沈從文并非“純文學”論者、主張“為藝術(shù)而藝術(shù)”的人,他回溯五四以來的新文學運動,認定它是“廿年來這個民族向上掙扎的主力”(12;54);時至今日,它仍然應(yīng)該傾心致力于“社會重造”和“民族重造”的長遠愿望,努力恢復文學革命初始的莊嚴、勇敢和天真,而不淪落為某時某地某種政治或政策的工具,附庸依賴的流行貨和裝飾品。
這是一個耐人尋味的現(xiàn)象:在抗戰(zhàn)的大環(huán)境和救亡的迫切形勢下,沈從文偏偏成了一個不合時宜的五四精神反反復復的絮叨者,不僅談文學時如此,新的現(xiàn)實中所遭遇的種種刺激,都能觸發(fā)他從五四的立場做出反應(yīng):批評陳銓的“英雄崇拜”,他標舉的是五四倡言的民主政治、科學精神和個人自覺;談?wù)搵D女問題,他覺察到的是,五四所爭取的女性解放,在后來的現(xiàn)代教育中,并沒有進一步引導和落實到放大女性的生命和人格,《燭虛》之一、之二論女子教育,痛心于“類型女子”“做人無信心,無目的,無理想,正好像二十年前有人為她們爭求解放,已解放了,但事實上她并不知道真正要解放的是什么?!薄叭粝肫疬@種青年女子,在另一時社會上還稱她們?yōu)椤Φ桥?,……會覺得這個社會退化的可怕?!保?2;11)他所置身其中的知識階層玩麻雀牌、撲克牌,這樣的“小事”也令他異常痛苦,讀書人沒有“遠慮”,沒有生活理想,“把一部分生命交給花骨頭和花紙,實在是件可怕和可羞事情?!保?2;20)——他的觀察或有個人化的局限和偏頗;不過由五四檢視當今,從文學運動、社會思想到文化生活,在他個人看來,諸多方面的確見出歷史過程中的“墮落”和“退化”,這也是他不厭其煩嘮叨五四的一個原因吧。一些現(xiàn)象或為平常,而人若熟視無睹,一些個人習慣和嗜好,亦似乎不必小題大做,沈從文卻嚴苛對待,即使親近的人有時也難以理解他為什么要如此操心焦慮。他有一個基本的出發(fā)點,這個出發(fā)點位于他觀察、感受、評判的中心,即“從全個民族精力使用方式上來說”(12;19),以此來衡量眼前的種種人事,他不免陷入苛人而自苦的境地了。
一九四〇年沈從文發(fā)表各類作品三十余篇,其中有小說《王嫂》和《鄉(xiāng)城》,后一篇還由Shih Ming英譯在上海《天下》月刊第十一卷第三期刊出。日本七月出版的《文藝日本》雜志上刊登了豬股莊八翻譯的《昆明冬景》。他沒有出版新書,名下卻又多了幾個盜印的小說集:《我的教育》,上海三通書局;《紳士的太太》,上海三通書局;《過嶺者》,上海星光出版社;轉(zhuǎn)年又有《如蕤》,上海大陸書報社。
二、巴金眼中老友的變化
“物價日貴,到假中即有支持不下趨勢”,一九四〇年五月,沈從文寫給大哥的信里談及收支,“前些日子大家做五四紀念文章,想想我大約有五十本書,一半在抽版稅,可是一年中就不曾得過一百元版稅,這現(xiàn)象,正說明凡事一到中國就變成什么樣子。只有苦笑?!保?8;383,384)
六月,他從北門街住處遷出,搬到文林街師范學院宿舍,這樣能省出一筆費用。到城里上課時就住教員宿舍,同住的有孫毓棠和卞之琳。
為緩解經(jīng)濟困難,張兆和應(yīng)聘去昭通任西南師范學院中學部教員,八月下旬她帶著孩子在昆明等車,卡車司機從安全考慮,拒絕兩個小孩坐在所載貨物頂上,連等多日,搭不上車,又返回龍街。
從秋天開始,張兆和到呈貢烏龍浦友仁難童學校教英文,沈從文也間或來上幾次課。兩人都是義務(wù)任教,不拿報酬。
聯(lián)大九月份開學,一九四〇至一九四一學年沈從文開設(shè)的課程有:在文學院中文系,與吳曉鈴合上“國文一(讀本、作文)”;獨自上“各體文習作(一)”,文學和語言專業(yè)二年級必修課;“中國小說”,文學專業(yè)三年級選修課。在師范學院國文系,上“各體文習作(一)”,二年級必修課;“中國小說”。
為募集清寒學生特別救濟金,沈從文寫了二十張小條幅參加“義賣書展”,這是他第一次把“習字”和“經(jīng)濟”發(fā)生聯(lián)系。
十月十三日,日軍二十七架戰(zhàn)機轟炸昆明,聯(lián)大師范學院男生宿舍全毀,辦公處及教員宿舍多處震壞,沈從文和卞之琳合住的小樓宿舍屋頂和墻面局部洞穿,鄰室半坍。空襲后師院借昆華工校校舍上課,沈從文搬到文林街二十號樓上。轉(zhuǎn)年一月二十九日,新住處周圍再遭空襲,他的一間宿舍幸免被毀,只在房頂“大開天窗,落下一堆泥土”(18;389)。在這里,他一直住到一九四六年初。
一九四一年一月,九妹沈岳萌到西南聯(lián)大圖書館做職員,月薪一百元。大約在此之前,她開始熱心于參加佛教活動。
開明書店計劃系統(tǒng)出版沈從文作品,擬印三十本,沈從文著手通校改訂,二月初致施蟄存信提及此事,當時已校改到第九本(18;390)。
五月二日,沈從文在西南聯(lián)大國文學會作題為“短篇小說”的演講。前面提到的《小說作者和讀者》,是上一年八月三日他在西南聯(lián)大國文學會的演講文稿。
七月,巴金第二次到昆明探望在西南聯(lián)大讀書的蕭珊,上一次是去年七月,兩次都住了將近三個月,過了整個暑假。巴金和蕭珊乘火車去呈貢看望沈從文一家,沈龍朱還記得,父親和巴老伯帶他出去玩,正躺在草地上看天空,敵機就從面前飛向昆明,繼而聽到轟炸聲;沒過多久,飛機折返,在他們頭頂不遠的地方,忽然有一架扔下炸彈?!案赣H趕緊叫我們翻起來,‘趴下趴下,他用自己的身體捂在我們身上,趴下。瞬間,轟隆一聲,我們沒看見,但是炸彈爆炸了?!苯幰粋€插秧的農(nóng)婦被炸死了。{3}
巴金看得見老友的一些變化,感受得到他處境中的某些方面:
一是,“生活水平降低了,吃的、用的東西都在漲價,他不叫苦,臉上始終露出溫和的微笑。我還記得在昆明一家小飯食店里幾次同他相遇,一兩碗米線作為晚餐,有西紅柿,還有雞蛋,我們就滿足了?!?/p>
二,與過去兩人在一起時很不一樣,“我們不再辯論了,我們珍惜在一起的每時每刻,我們同游過西山龍門,也一路跑過警報,看見炸彈落下后的濃煙,也看到血淋淋的尸體。過去一段時期他常常責備我:‘你總說你有信仰,你也得讓別人感覺到你的信仰在哪里?,F(xiàn)在連我也感覺得到他的信仰在什么地方。只要看到他臉上的笑容或者眼里的閃光,我覺得心里更踏實。”endprint
三,老友遭受誤解,一方面,“開明書店愿意重印他的全部小說,他陸續(xù)將修訂稿寄去。可是一部分底稿在中途遺失,他嘆息地告訴我,丟失的稿子偏偏是描寫社會疾苦的那一部分,出版的幾冊卻都是關(guān)于男女事情的,‘這樣別人更不了解我了?!?;另一方面,“在昆明他的某些文章又得罪了不少的人。因此常有對他不友好的文章和議論出現(xiàn)。他可能感到一點寂寞,偶爾也發(fā)發(fā)牢騷,但主要還是對那種越來越重視金錢、輕視知識的社會風氣。”{4}
八月,上海文化生活出版社出版了《燭虛》,內(nèi)分兩輯,第二輯文論四篇,前面已介紹過;第一輯是四篇散文:《燭虛》《潛淵》《長庚》《生命》,上一章從前兩篇中大段摘抄出數(shù)則,文字風格表面的顯著變化,既昭示內(nèi)心劇烈復雜的精神活動,又隱晦從具體人事到“抽象”感知、思緒、心情之間的關(guān)聯(lián)線索。文本緊繃的張力,也正是內(nèi)心緊繃狀態(tài)的顯現(xiàn)。這里再從后兩篇各摘引一部分,約略可見內(nèi)心糾纏的不同部分:
我正感覺楚人血液給我一種命定的悲劇性。生命中儲下的決堤潰防潛力太大太猛,對一切當前存在的“事實”、“綱要”、“設(shè)計”、“理想”,都找尋不出一點證據(jù),可證明它是出于這個民族最優(yōu)秀頭腦與真實情感的產(chǎn)物。只看到它完全建筑在少數(shù)人的霸道無知和多數(shù)人的遷就虛偽上面。政治、哲學、文學、美術(shù),背面都給一個“市儈”人生觀在推行。由于外來現(xiàn)象的困縛,與一己信心的固持,我無一時不在戰(zhàn)爭中,無一時不在抽象與實際的戰(zhàn)爭中,推挽撐拒,總不休息。沉默正是這戰(zhàn)爭的發(fā)展。古人說,“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我的年齡恰恰在兩者之間。一年來戰(zhàn)爭的結(jié)果,感覺生命已得到了穩(wěn)定,生長了一種信心。相信一切由庸俗腐敗小氣自私市儈人生觀建筑的有形社會和無形觀念,都可以用文字作為工具,去摧毀重建。(12;39)
有什么人能用綠竹作弓矢,射入云空,永不落下?我之想象,猶如長箭,向云空射去,去即不返。長箭所注,在碧藍而明靜之廣大虛空。
明智者若善用其明智,即可從此云空中,讀示一小文,文中有微嘆與沉默,色與香,愛和怨。無著者姓名。無年月。無故事。無……然而內(nèi)容極柔美。虛空靜寂,讀者靈魂中如有音樂。虛空明藍,讀者靈魂上卻光明凈潔。
大門前石板路有一個斜坡,坡上有綠樹成行,長干弱枝,翠葉積疊,如翠翣,如羽葆,如旗幟。常有山靈,秀腰白齒,往來其間。遇之者即喑啞。愛能使人喑啞——一種語言歌呼之死亡?!皭叟c死為鄰”。(12;43){5}
八月十四日,聯(lián)大遭受敵機轟炸,新校舍內(nèi)學生宿舍四棟,北區(qū)常委會辦公室、訓導處、總務(wù)處、圖書館藏書室及兩處教室,南區(qū)生物實驗室,昆中北院師院教職員宿舍,昆中南院女生宿舍均被炸。沈岳萌在圖書館遭遇轟炸時,熱心幫助別人搶救東西,等到警報解除,回到自己住處,發(fā)現(xiàn)房間已被小偷洗劫,值錢之物席卷一空。大轟炸和遭盜竊,沈岳萌深受刺激,精神趨于失常。
秋天,張兆和轉(zhuǎn)到龍街的育僑中學教英文。沈從文在呈貢時也去上過幾堂義務(wù)課,結(jié)識了一批年輕的華僑朋友。他在聯(lián)大,一九四一至一九四二學年的課程有:文學院中文系,與周定一合開“國文壹G(讀本)”,一年級必修課;獨自上“各體文習作(一)”,文學和語言專業(yè)二年級必修課;“中國小說”,文學專業(yè)三、四年級選修課;“創(chuàng)作實習”,文學專業(yè)三、四年級選修課。在師范學院,上“各體文習作(一)”,師范教育系二年級必修課;“中國小說”,師范教育系三、四年級選修課。
三、寫作宏愿與審查干擾
一九四二年,湘西《十城記》的寫作愿望再次強烈起來。四月到九月,沈從文投入到《長河》的補充修改當中;他還打算年內(nèi)續(xù)寫完成因戰(zhàn)爭爆發(fā)中斷的《小砦》,計劃七八萬字;同時,又以沅陵為背景,以大哥為主角寫一個新作品《蕓廬紀事》,五月已有二萬字,秋天寫到了第四章。
九月八日,沈從文告訴大哥,“目下正想搶搶時間,來寫兩本書?!薄堕L河》上卷,十四萬字,“不久或可出版”;《蕓廬紀事》“擬寫十萬字,專寫你的笑話”;“行將著手的名《呈貢紀事》,寫呈貢三年見聞,一定還有意思,也想寫十萬字?!鄙虾i_明書店為他印的集子,紙型“過一陣帶到桂林時,必尚可付印。另外又集了七個,已在桂林付排”——計劃似乎進行得有序。雖然說“照目下的商業(yè)習慣與政治上的統(tǒng)治方式,則我吃他們虧也極自然……政治方面又因極討厭那些吃官飯的文化人,不愿意與他們同流合污混成一氣,所以還不可免要事事受他們壓抑,書要受審查刪節(jié),書出后說不定尚要受有作用不公正批評”,不過,他還是顯得淡定而自信:“這一切也都無妨于事,只要人存在,據(jù)我想來,總有一天要戰(zhàn)勝流俗,獨自能用作品與廣大讀者對面的!”(18;408-409)
他很快就要滿四十歲了,渴望能夠重新把精力集中到寫作上來。抗戰(zhàn)以來的幾年,他給大哥寫信,大都倉促,簡短,九月八日的這一封則長很多,似乎有心情多談?wù)?。說起工作時,如此道:“我工作成績雖較差,惟性情上也似乎受了些書本以外教育,變得穩(wěn)重得多,不再駁雜浮躁,很像孔子所說年近不惑,進入一個新的心情背景中,正可準備好好的來從新起始工作十年,證明這一生最重要的年齡尚能有計劃的來好好使用它。頭發(fā)有些白了,體氣卻健康勝過同年齡其他同事甚多,雖并不比他們胖,工作耐性照例能持久。一家生活方式又極合理,所以我正想好好的來個新的十年工作計劃,每年來寫一兩本好書。我總?cè)纛A感到我這工作,在另外一時,是不會為歷史所忽略遺忘的,我的作品,在百年內(nèi)會對于中國文學運動有影響的,我的讀者,會從我作品中取得一點教育的。至于日子過得寒酸一點,事情小,不用注意的。眼看到并世許多人都受不住這個困難試驗,改了業(yè),或把一支筆用到為三等政客捧場技術(shù)上,謀個一官半職,以為得計,惟有我尚能充滿驕傲,心懷宏愿與堅信,來從學習上討經(jīng)驗,死緊捏住這支筆,且預備用這支筆來與流行風氣和歷史上陳舊習慣、腐敗勢力作戰(zhàn),雖對面是全個社會,我在儼然孤立中還能平平靜靜來從事我的事業(yè)。我倒很為我自己這點強韌氣概慰快滿意!”(18;410)endprint
然而,事實上寫作并不順利,一種直接的干擾來自審查制度。一九四三年一月,沈從文在給沈荃的信中說及作品屢遭審查的情形:“我學校事照常。只是在桂林出版之書,被扣被禁甚多,檢查人無知識而又擅作威福,結(jié)果即不免如此?!堕L河》被假借名義扣送重慶,待向重慶交涉時,方知并未送去。重慶審查時去五十字,發(fā)到桂林,仍被刪去數(shù)千字?!妒|廬紀事》第三章也被扣,交涉發(fā)還,重寫一次,一萬字改成六千,精神早已失盡了。集子每本都必被扣數(shù)篇,致無從出版?!保?8;423)《長河》第一卷的出版尚不可期;正在寫作興頭上的《蕓廬紀事》因第三章被禁載,全作隨之擱置;給桂林開明書店編好的集子,好幾種被扣,包括《衣冠中人》和《王謝子弟》等,稿件后來毀于桂林戰(zhàn)火。
一九四二年沈從文沒有中文新書出版。日本小學館九月出版了大島覺翻譯的沈從文散文集《湖南的士兵》,該書分兩部,第一部是《從文自傳》中《一個老戰(zhàn)兵》之后各章,第二部是《記丁玲》的第一部分。
四、九妹的失常
一九四三年初,遠征軍準備第二次入緬甸作戰(zhàn),許多華僑男生被動員入伍作譯員,育僑中學停辦,張兆和暫時失業(yè)。
九妹沈岳萌越來越癡迷于幻想和佛事,精神上的病情進一步發(fā)展,拋棄了圖書館的工作。沈從文把她帶回呈貢鄉(xiāng)下,她卻不肯待在家里,常常跑出去和乞丐同處,時不時拿衣物、吃食散發(fā)給他們,全然沒有家中生活已不易支撐的意識。
沈岳萌從十五歲到北京起,長期跟隨沈從文生活。沈從文對小十歲的妹妹,極盡培養(yǎng)之事,同時又不免嬌寵。時間推移,九妹并沒有如他所期地那樣成長,他呢,一直不肯承認自己的失敗,因為一直不肯放棄對妹妹的希望。及至最近幾年,九妹精神上出現(xiàn)異常,他才不能不有所認識,最終不得不面對這個痛心不已的問題。這是一個不容易經(jīng)歷的過程:一九三九年三月,給弟弟沈荃信說道:“九妹在此很好,其信中間或說點抽象話語,事實上一切都很好,足放心也?!俗允侵膹?,有時使我毫無辦法,弟似未知之也。……因閑生悶,亦自然之理也?!保?8;350-351)一九四一年五月,致大哥沈云麓:“九在此圖書館服務(wù),事還做得稱職,愛念念佛,無妨于做事。將來或得余有力量時,為之將石蓮閣大加改造,使之住下亦可辦一學校,因彼理想高尚處,亦可為人模范,不在迷信鬼神,倒是誠實忠厚,同情于下層階級,未嘗無助于社會也?!保?8;397)到一九四三年春,情形大變,沈從文心力交瘁,三月六日寫信向大哥和三弟求助:“我這時節(jié)什么力量都用完了,頭痛喉干,心中虛虛洞洞……”“……若不變更生活,她未必真瘋,我卻只有氣而且急,終至于死!即此勉強支持,事業(yè)工作,也全說不上,學校教書,就無從繼續(xù)了,大小四口,怎么應(yīng)付生活,困難處實無從想象。這么下去既救不了她,卻只有毀我和孩子。(我明明白白向她提及此種極端困難處,她竟毫不以為意,只是微笑。)兆和在這個情形下,一面明知我的困難,一面又絕不便說她,然而忍受下去,眼看到孩子挨餓害病,而我毀去前途,怎么能忍?不能忍而居然忍受下去,一句話不說,家庭本來應(yīng)有的幸福與精力,可說全耗盡了。”(18;426-427)
當時兄弟討論把九妹接回湘西,但這個想法并沒有實施;又過了兩年,九妹精神失常愈發(fā)嚴重,沈從文身陷貧困,無力為她長期醫(yī)治,不得已,和大哥請鳳凰同鄉(xiāng)嚴超護送回沅陵。
一九四二至一九四三學年沈從文開的課有:文學院中文系,與周定一合開“國文壹G(讀本)”,一年級必修課;獨自上“各體文習作(一)”,文學和語言專業(yè)二年級必修課;“中國小說”,文學專業(yè)三、四年級選修課。在師范學院國文系,上“各體文習作(一)”,初級部國文科二年級必修課;“各體文習作(三)”,師范部二年級必修課;“中國小說”,師范教育系四、五年級選修課。
學年結(jié)束的時候,一九四三年七月二十二日,西南聯(lián)大常務(wù)委員會第二六八次會議決議,“改聘沈從文先生為本大學師范學院國文學系教授,月薪叁百陸拾元。”{6}
抗戰(zhàn)以來,昆明物價劇烈躥升,達至是全國的最高峰,教授薪津的實際價值如崩巖一般降落。清華大學檔案中有一份“按一九四二年十一月份昆明物價”計算的《昆明教授家庭最低生活費的估計》,對照估算結(jié)果,實際收入嚴重不足的情況下,出現(xiàn)如此普遍的難堪窘境:“過去教授家庭生活的維持,一面靠典賣衣物,一面則減低營養(yǎng)和停止子女教育;現(xiàn)在典賣已盡,有許多家庭實有無法維持生活的情勢?!眥7}一九四六年九月出版的《觀察》第一卷第三期刊登《九年來昆明大學教授的薪津及薪津?qū)嵵怠?,附有一份表格,列出從一九三七年上半年到一九四六年上半年生活費指數(shù)、薪津約數(shù)、薪津?qū)嵵档淖兓?,?zhàn)前薪津?qū)嵵禐槿傥迨?,到一九四三年下半年,薪津?qū)嵵抵挥邪它c三元,削減了百分之九十八。{8}
秋天,張兆和到呈貢縣中學任教。與以前一樣,沈從文到鄉(xiāng)下住時,也到妻子的學校教一些義務(wù)課。他在聯(lián)大一九四三——一九四四學年的課,在文學院中文系,與趙仲邑合開“國文壹M(讀本)”,一年級必修課;“中國小說”,文學專業(yè)三、四年級選修課。另外兩門課,文學院中文系和師范學院學生合班上課,“各體文習作(一)”,中文系文學和語言專業(yè)二年級、師范教育系二年級必修課;“各體文習作(三)”,文學專業(yè)三、四年級選修課,師范教育系及初級部國文科三年級必修課。
一九四三年開明書店印行“沈從文著作集”十一種,以后又印行兩種,共計十三種,原計劃出版三十種未能實現(xiàn)。重慶國民圖書出版社出版了《云南看云集》,收入三篇文論,一組《新廢郵存底》,還有一組一九三七年版與蕭乾合著《廢郵存底》中沈從文所寫的部分。日本《支那語文化》一九四二年第一期和一九四三年第二期刊登了金子二郎翻譯的《燈》,在此之前,沈從文的這篇小說已經(jīng)有松枝茂夫的日譯,收入春陽堂書店一九四一年出版的小田岳夫編《現(xiàn)代支那文學杰作集》。
五、虹影星光
一九四三年一、二月的《文學創(chuàng)作》第一卷第四、五期分兩次刊完沈從文的散文《水云》,敘述十年間“偶然”相遇的幾個女性,在生命中留下星光虹影。這份自述的“情感發(fā)炎”的斷續(xù)歷程,作者視為生命教育的一種特別形式,不僅“我的一切官能都在一種嶄新教育中,經(jīng)驗了些極纖細微妙的感覺”(12;120-121),而且耳目所及,若有神跡存焉,所以用文字“保留這些‘偶然勢力各以不同方式陸續(xù)浸入一個鄉(xiāng)下人生命中所具有的沖突與和諧程序。我還得在‘神之解體的時代,重新給神作一種光明贊頌。在充滿古典莊雅的詩歌失去價值和意義時,來謹謹慎慎寫最后一首抒情詩。”(12;127-128)endprint
不過,這種附于“只信仰‘生命”“這個弱點下的坦白與誠實”(12;128),并不一定能把讀者關(guān)注的重點,引導到沈從文自己念茲在茲的“教育”和對于“美”與“神”的抽象抒情,凡俗的興趣倒落在那些“偶然”上:她們是誰?真的如文中所寫,有三個、甚至四個“偶然”?分明其中有一個“偶然”出現(xiàn)在不同時期,但敘述者似乎又模糊地分別為不同的人。敘述隱約其辭,挑起了好奇心卻無意滿足;似真似幻,無從判斷何為真,何為幻。但大致能夠肯定:沈從文在昆明經(jīng)歷了一次“有節(jié)制的瘋狂”;到寫這篇《水云》之前,已經(jīng)結(jié)束了“情感發(fā)炎”的癥候。
一九三九年十月二十三日,朱自清訪羅常培討論系務(wù),正事之余,“羅告以玉龍堆四號人物之生活。從文有戀愛故事?!眥9}此則日記,之前已有研究者注意到,但都只取后一句。單從后一句,并不能看出“戀愛故事”的另一方是誰,因而產(chǎn)生不同的推測。事實上后一句緊接著前一句,只是前一句難明所指,被忽略了。其實日記已經(jīng)暗示出了另一方,即“玉龍堆四號人物”。
就在一個月之前,九月十七日晚,吳宓赴友人招宴,散后,“宓陪送熊瑜、高韻琇(似系熊鼎、熊瑜之表妹,任職聯(lián)大圖書館。閩籍。)二女士至玉龍堆四號,乃歸?!眥10}玉龍堆四號,是高韻琇和熊瑜住的地方。
這就很清楚了,“從文有戀愛故事”,其實是與幾年前的“偶然”——高韻琇,即高青子——重續(xù)一度被“意志和理性”壓抑了下去的情感。在前一段關(guān)系之后,高韻琇曾于一九三六年九月至一九三七年六月在武昌文華圖書館??茖W校學習,一九三九年來到昆明,據(jù)《國立西南聯(lián)合大學全校教職員名單冊》,高韻琇六月到聯(lián)大圖書館任館員,一九四一年二月離職。{11}
吳宓一九四一年一月七日日記,記他上午跑警報時,“遇陳霖及高韻琇青子。一對愛侶。2:00解除,同步歸。途中,宓提及瑜,得聞琇言,熊府諸人,早已群集于重慶,作久居計。”高韻琇談及“熊伯母”——即熊希齡夫人毛彥文——的近況,“宓以沈從文關(guān)系,未敢深問?!眥12}此則日記包含幾個層次的繁復信息,而它們之間的關(guān)聯(lián)又頗為曲折,但還是明顯看得出,吳宓也知道高韻琇和沈從文關(guān)系密切——在一定范圍內(nèi),這已不是秘密——因而,他擔心,如果“深問”毛彥文的事,高韻琇很可能會告訴沈從文。至于為什么不想讓沈從文知道他還在關(guān)心著毛彥文,則是另一個故事了:吳宓從一九二八年起苦戀毛彥文,一九三五年毛彥文嫁給熊希齡后,仍不能忘情;一九三七年熊希齡病逝于香港,此后毛彥文流轉(zhuǎn)多地,依舊對吳宓的追求置之不理。在吳宓跑警報遇到高韻琇之前一個多月,毛彥文經(jīng)由熊希齡的外甥田學曾——即沈從文的大姐夫田真逸——托沈從文把吳宓的信退還。吳宓一九四〇年十一月二十八日日記:“下午1-2歸舍,接沈從文轉(zhuǎn)來滬函,蓋彥托言遷居,命熊甥田學曾將宓致彥之No.24函退回。已拆閱。并授意田作函復沈。托沈轉(zhuǎn)告宓請絕,勿再來信。沈從文亦附一函致宓。勸宓休止,言頗委婉(田、沈兩函,并存,未錄入日記)。當時宓閱之百感交集,不勝悔痛?!?-3至文林街20宿舍訪沈從文。不遇,留柬。”{13}
沈從文這一階段的“情感發(fā)炎”,以高韻琇的離開告終,《水云》里寫道:“‘偶然就如數(shù)年前一樣,用著無可奈何的微笑,掩蓋到心中小小受傷處,離開了我……”(12;125)
其實早在《水云》之前,“情感發(fā)炎”即有文字上的“癥候”?!稜T虛》集中從日記摘抄出來的部分,其中有一些——不是全部——或許可以由此得到尋解的模糊線索。
一九四一年三月末,沈從文寫了一首《看虹》,詩中兩個對話的人,看雨后長虹如橋,奇美而脆弱,橋上正通過一個人的夢——
“是的,那個夢,正把我生命
點燃起一苗小小藍焰?!?/p>
——可是,虹消失了,那點火消失了,另一個人要走了。天已夜,要走的人說,“摘一顆星子把我”:
“那也好,讓我走。讓這點小
小的星光,照著你那窗口
白了頭的狗尾草,我呢,我
要把自己過去完全忘掉?!保?5;143-146)
這是沈從文前半生文學生涯最后一首新詩,發(fā)表于當年十一月五日香港《大公報·文藝》。
四月十四日夜,沈從文“燒去文章約一萬四千字。”——他在《愛眉小札》書邊上留下這樣的文字——“只覺人生可憫。桌上有小小藍花一撮,象征此生命表面上的靜,和內(nèi)部的燃燒。一切都將成為過去,生命亦復相同?!保?4;475)
五月十五日,沈從文寫完小說《摘星錄(綠的夢)》,又加了一段話作后記:“可哀的欲念,轉(zhuǎn)成夢境,也正是生命一種形式;且即生命一部分。能嚴峻而誠實來處理它時,自然可望成為一個藝術(shù)品。然而人類更可哀的,卻是道德的偏見使藝術(shù)品都得先在‘道德的篩孔中一篩,……看到這個作品時,恐不免反要說一聲‘罪過。好像生活本身的平常丑陋,不是罪過,這個作品美而有毒,且將教壞了人。……到抄畢時身心都如崩如毀,正同我所寫的主人送走客人以后,情形差不多,一切似乎都無什么意義,心境空虛得很。只看到對窗口破尾溝中有白了頭的狗尾草在風中搖動,知道夢已成為過去了……”{14}
五月二十八日,高韻琇離開昆明前往重慶,這一信息偶然被羅常培寫在《蜀道難》中,他乘一架有二十七個座位的飛機,熟人中有高韻琇同機。{15}從此以后,就再難覓見她的影蹤。
一九四一年七月,沈從文寫《看虹錄》,但并沒有立即公之于世;一九四三年三月重寫,七月發(fā)表于桂林《新文學》雜志創(chuàng)刊號。小說題記:“一個人二十四點鐘內(nèi)生命的一種形式”。主體部分是第三人稱敘述男客人和女主人度過的一個雪夜,其中引入雪中獵鹿的故事,這個客人所寫、為女主人閱讀的故事,與他們之間的情事進展交織在一起,充滿暗示和隱喻。小說的開頭和結(jié)尾是第一人稱敘述,把主體部分包裹在當中,在結(jié)構(gòu)上形成兩個層次:第一節(jié)像個引子,寫“我”在空闊靜寂的月夜被梅花的清香吸引走向“虛空”,走進一個素樸的房間讀一本奇書,書有題詞:“神在我們生命里”。第二節(jié)就是“我”讀到的內(nèi)容,即主體部分。第三節(jié),讀到后來,“這本書成為一片藍色火焰,在空虛中消失了”,“我”回到現(xiàn)實:“我腦子在旋轉(zhuǎn),為保留在印象中的造形,物質(zhì)和精神兩方面的完整造形,重新瘋狂起來。到末了,‘我便消失在‘故事里了。在桌上稿本內(nèi),已寫成了五千字。我知道這小東西寄到另外一處去,別人便把它當成‘小說,從故事中推究真?zhèn)?。對于我呢,生命的殘余,夢的殘余而已?!保?0;327,328,339,341)endprint
一九四四年一月《新文學》第一卷第二期又刊出沈從文的另一篇小說《摘星錄》,從一個女性的情感經(jīng)歷,顯現(xiàn)她在矛盾和煩悶中的身心掙扎:她不滿自己現(xiàn)在過得像無章無韻的“散文”,渴望生命里有“詩”與“美”,事實上在過去的遇合中,也曾出現(xiàn)過美麗而離奇的生命形式;她感受到生命向上的需要,可是現(xiàn)實中身心疲累,難以自拔。這篇小說的發(fā)表情況有些復雜:最初以《夢與現(xiàn)實》為題刊載于香港《大風》半月刊一九四〇年八月至十月的第七十三至七十六期;一九四二年修改后以《新摘星錄》為題連載于昆明《當代評論》十一月至十二月的第三卷第二至六期;第三次發(fā)表時又改名為《摘星錄》。
“從故事中推究真?zhèn)巍?,一般可能只是私下的反?yīng);比起來,公開的、嚴肅的批評,則形成更大的壓力和困擾。王西彥回憶,一九四四年上半年他在桂林編《力報·新墾地》副刊,收到朋友許杰文章,批評沈從文兩篇新作,提出兩點責難:“一是題材與抗戰(zhàn)無關(guān),二是描寫有色情傾向。在處理這篇文章時,我感到了很大的困難?!眥16}但文章還是發(fā)表了,許杰在副刊的專欄《現(xiàn)代小說過眼錄》里,先后刊出《上官碧的?骉看虹錄?骍》和《沈從文的?骉摘星錄?骍》。之后,許杰又在八月十四日福建永安出版的《民主報》附刊《十日談》發(fā)表《沈從文論寫作目的》,重申沈從文“人性試驗”的《看虹錄》和《摘星錄》“只是色情,無關(guān)宏旨”。過了四十多年,許杰舊事重提,寫道:“我的言辭頗有些過激,現(xiàn)在看來,從沈從文的主觀方面來說,那大約是他在探索新的寫作方法吧?!眥17}
沈從文把幾個短篇結(jié)集為《看虹摘星錄》,但這本書很可能沒有出版,至少迄今未見實存的書可以確證出版過。一九四四年五月二十一日桂林《大公報·文藝》周刊發(fā)表《?骉看虹摘星錄?骍后記》,天津《大公報·綜合》副刊一九四五年十二月八日和十日又再次刊登,沈從文表達了他明知這樣的作品易被誤解卻還要寫的執(zhí)念,當然,他渴望理解者:
我這本小書最好讀者,應(yīng)當是批評家劉西渭先生和音樂家馬思聰先生,他們或者能超越世俗所要求的倫理道德價值,從篇章中看到一種“用人心人事作曲”的大膽嘗試。因為在中國,這的確還是一種嘗試的?!@其間沒有鄉(xiāng)愿的“教訓”,沒有腐儒的“思想”,有的只是一點屬于人性的真誠情感,浸透了矜持的憂郁和輕微瘋狂,由此而發(fā)生種種沖突,這沖突表面平靜內(nèi)部卻十分激烈,因之裝飾人性的禮貌與文雅,和平或蘊藉,即如何在沖突中松弛其束縛,逐漸失去平衡,必在完全失去平衡之后,方可望重新得到平衡。時間流注,生命亦隨之而動與變,作者與書中角色,二而一,或在想象的繼續(xù)中,或在事件的繼續(xù)中,由極端紛亂終于得到完全寧靜?!?/p>
另外合乎理想的讀者,當是一位醫(yī)生,一個性心理分析專家,或一個教授,如陳雪屏先生,因為也許可以作為他要“知道”或“得到”的一分“情感發(fā)炎”的過程紀錄。吾人的生命力,是在一個無形無質(zhì)的“社會”壓抑下,常常變成為各種方式,浸潤泛濫于一切社會制度,政治思想,和文學藝術(shù)組織上,形成歷史過去而又決定人生未來。這種生命力到某種情形下,無可歸納挹注時,直接游離成為可哀的欲念,轉(zhuǎn)入夢境,找尋排泄,因之天堂地獄,無不在望,從挫折消耗過程中,一個人或發(fā)狂而自殺,或又因之重新得到調(diào)整,見出穩(wěn)定。這雖不是多數(shù)人所必經(jīng)的路程,也正是某些人生命發(fā)展一種形式,且即生命最莊嚴一部分。
……
……也許再過五十年,一個年青讀者還希望從我這些仿佛艷而不莊作品中,對于某種女人產(chǎn)生一個崇高優(yōu)美的印象,但是作者本人卻在完成這個工作時,儼然即已死去了。雖死而依舊存在,當前存在于衰弱疲乏心臟跳躍上,明日存在于故事章句段落間,未來存在于年青男女為愛所中時的嘆息與微笑里。一個人生命之火雖有時必熄滅,然而情感所注在有生命處卻可以永不熄滅。 (16;343-344,347)
六、龍街的家
每星期在城里上完課,沈從文拎著包袱擠上小火車,晃蕩一個小時,再換騎一匹云南小馬,顛十幾里,回到呈貢龍街楊家大院的家。楊家大院是一所頗為考究的大房子,戰(zhàn)爭以來,前中后樓的房客來來去去,沈家倒是穩(wěn)定,住中樓樓上,一住五年多。有朋友、同事、學生從昆明來玩,沈從文領(lǐng)著觀看建筑,指點木雕彩繪,如數(shù)家珍。
家里兩個男孩,正在肚子消化力強、精神消費也貪得無厭的時期,媽媽要使出渾身解數(shù)來應(yīng)對;爸爸在家,就能不費力地解圍。這樣的生活情景,虎雛有著異常鮮明的記憶:
兩個裝美孚油桶的木箱,架起一塊畫板,是全家文化活動中心。我們圍坐吃飯,媽媽在上邊改作業(yè),大哥在上邊寫“描紅”大字,爸爸下鄉(xiāng)來,也常趴在畫板上寫個不停。輪到有機會聽故事講笑話時,每人坐個蒲團,也是圍著它。云南的油燈,粗陶盞子擱在有提手的竹燈架上,可以擺放,又能拎掛。家里這盞如豆燈火,常掛在比畫板穩(wěn)的墻上。我學會頭一件有用事,就是拿糊袼褙剔下的破布條搓燈芯?,F(xiàn)在全家圍攏來,洗耳恭聽爸爸唱歌,他總共只會一首:
“黃河黃河,出自昆侖山——唵流經(jīng)蒙古地——咿轉(zhuǎn)過長城關(guān)!一二一!一二一!”十足大兵味,定是在湘西當兵時學的。大家笑他,他得意,從不掃興。
……
他的故事像迪士尼先生的卡通片一樣,人物情節(jié)都隨想象任意揉搓變形,連眼前家人,也在故事里進進出出,方便著呢。我們兄弟心里,沒有“父親的威嚴”概念,而爸爸的狼狽失態(tài)丟面子經(jīng)歷,給許多故事大增光彩?!瓰榱脫芟瘷C的興奮點,故事里隨時加些美味道具:
“媽媽讀大學時候不肯理我,見到我就跑。有一天她到書店,喏,這樣子左手挾兩本洋書,右手拎一盒雞蛋糕。頭發(fā)后邊短短的像男孩子,前邊長長的拖到這里,快遮起眼睛了,呱!一下甩上去,要算神氣喃。好,進了書店,忽然一抬頭,看到柜臺后邊蕭克木先生,戴個黑邊眼鏡,像我像極了。好,以為碰到沈從文,即刻,呱!丟下雞蛋糕,扯起腳就跑!”
“后來呢?”
“跑了嘛,就完了?!彼麤_我微笑。
我實在不放心:“那后來呢?”{18}endprint
一九四二年九月八日,結(jié)婚九周年紀念日前夕,沈從文寫信給大哥說:“九年中倒是最近兩年在呈貢住,真是最值得記憶,一切似乎都安排對了,一切都近乎理想,因此一家日子過得非常健康。人家要過節(jié)時才把家中收拾收拾,我們倒像每天都在過節(jié)似的。孩子們給我們的鼓勵,固然極大,最應(yīng)感謝的,還是兆和,體力方面的健康,與性情方面的善良,以及在困難中永遠不喪氣,對家中事對職務(wù)永遠的熱誠,都是使一家大小快樂幸福的原因?!保?8;412)
七、“我想呼喊,可不知向誰呼喊”
一九四二年沈從文有寫《呈貢紀事》的打算,等到一九四三年底和一九四四年寫出來,卻是一系列的“魘”:《綠魘》《黑魘》《白魘》,一九四六年又有《青色魘》。后來他自己解釋說,幾篇“魘”,“從生活中發(fā)現(xiàn)社會的分解變化的惡夢意思”;寫的是“鄉(xiāng)居瑣事和無章次感想”,“卻涉及那個明天”。(14;471-472)
本來,鄉(xiāng)居生活簡單,環(huán)境清靜,對沈從文過度緊繃的精神來說,會有很大的舒緩。表面上看他確乎有些放松,不過“抽象與實際的戰(zhàn)爭”,并沒有停息。
戰(zhàn)爭在進行中,“二十六歲的小表弟黃育照,在洞庭湖邊谷倉爭奪戰(zhàn)中,于華容為掩護部屬搶渡,救了他人救不了自己,陣亡了。同時陣亡的還有個聶清。為寫文章討經(jīng)驗,隨同部隊轉(zhuǎn)戰(zhàn)各處已六年。還有個作軍需的子昭,在嘉善作戰(zhàn)不死卻在這一次犧牲。這種犧牲其實還包含有一個小小山城五千孤兒寡婦的飲泣,一朝上每家門前多一小小白木牌子?!保?2;158)而在后方,即以昆明而論,發(fā)國難財?shù)娜宋锛堊斫鹈裕胀ㄈ司S持日常生活卻日益艱困;嚴肅工作的知識者不在少數(shù),可另一方面,也不難看到不振奮、敷衍懶惰,乃至扭曲、虛偽、荒唐的“文明人”。從呈貢過往的少數(shù)客人,也能見出生活壓力影響到義利取舍時,人性幽微曲折的變化。
沈從文在呈貢的日常狀態(tài),粗看不復雜也不沉重,“生活簡單而平凡,在家事中盡手足勤勞之力打點小雜,義務(wù)盡過后,就帶了些紙和書籍,到有和風與陽光的草地上,來溫習溫習人事,并思索思索人生?!边@樣的文字似乎雅致安閑??墒墙酉聛恚S著敘述從外界到內(nèi)心并且對內(nèi)心世界逐層深入,“魘”的感受就越來越逼近了:“先從天光云影草木榮枯中,有所會心。隨即由大好河山的豐腴與美好,和人事上無章次處兩相對照,慢慢的從這個不剪裁的人生中,發(fā)現(xiàn)了‘墮落二字真正的意義。又慢慢的從一切書本上,看出那個墮落因子。又慢慢的從各階層間,看出那個墮落傳染浸潤現(xiàn)象;尤其是讀書人倦于思索,怯于惑疑,茍安于現(xiàn)狀的種種,加上一點為賢內(nèi)助謀出路的打算,如何即對武力和權(quán)勢形成一種阿諛不自重風氣。這種失去自己可能為民族帶來一種什么形式的奴役,仿佛十分清楚。我于是漸漸失去原來與自然對面時應(yīng)得的謐靜。我想呼喊,可不知向誰呼喊?!保?2;170)
鄉(xiāng)間美好的自然景象觸目皆是,卻再也不能像以前一樣,喚起他純凈明爽、無渣滓、少凝滯、不糾結(jié)的心境;過往在這樣的心境下落筆,文字也晶瑩剔透。而現(xiàn)在,心境大變,他感到自己所用文字根本不能與自然相配,“企圖用充滿歷史霉斑的文字來寫它時,竟是完全的徒勞。”(12;134)具體可感的景象,人與自然和諧的境界,此時在他的心中又“抽象”到極端,無從傳達和表現(xiàn),“必需稍次一個等級,才能和音樂所扇起的情緒相鄰,再次一個等級,才能和詩歌所傳遞的感覺相鄰。然而這個層次的降落原只是一種比擬……”(12;138)
越是無能為力,卻越是敏感,而且越是把具體的感知朝“抽象”的方向發(fā)展。自然并沒有因為無從傳達和表現(xiàn)而隱退和消失,而是成為一種引發(fā)尖銳對比的存在,“和人事上無章次處兩相對照”:自然中“如何形成一個小小花蕊,創(chuàng)造出一根刺,以及那個在微風搖蕩憑藉草木銀白色茸毛飛揚旅行的種子,成熟時自然輕輕爆裂彈出種子的豆莢,這里那里還無不可發(fā)現(xiàn)一切有生為生存與繁殖所具有的不同德性。這種種德性,又無不本源于一種堅強而韌性的試驗,在長時期挫折與選擇中方能形成。我將大聲叫嚷:‘這不成!這不成!我們?nèi)祟惖囊庵臼莻€什么形式?在長期試驗中有了些什么變化?它存在,究在何處?它消失,究竟為什么而消失?一個民族或一種階級,它的逐漸墮落,是不是純由宿命,一到某種情形下即無可挽救?會不會只是偶然事實,還可能用一種觀念一種態(tài)度而將它重造?我們是不是還需要些人,將這個民族的自尊心和自信心,用一些新的抽象原則,重建起來?對于自然美的熱烈贊誦,傳統(tǒng)世故的極端輕蔑,是否即可從更年青一代見出新的希望?”(12;138-139)
現(xiàn)實的種種使他看出可怕來,不僅是發(fā)展下去,會“為民族帶來一種什么形式的奴役”;而且,“還有更可怕的,是這個現(xiàn)實將使下一代墮落的更加墮落,困難越發(fā)困難”。當此危機情境,他雖然明明“不知向誰呼喊”,可還是發(fā)出了呼喊:“我們實希望人先要活得尊貴些!我們當前便需要一種‘清潔運動,必將現(xiàn)在政治的特殊包庇性,和現(xiàn)代文化的駔儈氣,以及三五無出息的知識分子所提倡的變相鬼神迷信,于年青生命中所形成的勢利,依賴,狡猾,自私諸傾向,完全洗刷干凈,恢復了二十歲左右頭腦應(yīng)有的純正與清朗,認識出這個世界,并在人類駕馭鋼鐵征服自然才智競爭中,接受這個民族一種新的命運。我們得一切從新起始:從新想,從新做,從新愛和恨,從新信仰和惑疑?!保?2;170-171)
但是,關(guān)于整個民族的如此重大的問題,以一個微弱的個人的力量如何著手、如何解決?所以,當這樣的“呼喊”一發(fā)出來,他馬上就“為自己所提出的荒謬問題愣住了”:“到我從新來檢討影響到這個民族正當發(fā)展的一切抽象原則以及目前還在運用它作工具的思想家或統(tǒng)治者被它所囚縛的知識分子和普通群眾時,頃刻間便儼若陷溺到一個無邊無際的海洋里,把方向完全迷失了?!贝蠛@锏匿鰷u與波濤,“卷沒了我的小小身子,復把我從白浪頂上拋起。試伸手有所攀援時,方明白那些破碎板片,正如同經(jīng)典中的抽象原則,已腐朽到全不適用?!保?2;171,172)
“衣冠人物”收拾海面殘余,扎筏子,找礦產(chǎn),“鑄九鼎”——沈從文如此不屑地譏諷;之后,“試由海面向上望,忽然發(fā)現(xiàn)藍穹中一把細碎星子,閃灼著細碎光明。從冷靜星光中,我看出一種永恒,一點力量,一點意志。詩人或哲人為這個啟示,反映于純潔心靈中即成為一切崇高理想。過去詩人受牽引迷惑,對遠景潑眸過久,失去條理如何即成為瘋狂,得到平衡如何即成為法則:簡單法則與多數(shù)人心會和時如何產(chǎn)生宗教,由迷惑,瘋狂,到個人平衡過程中,又如何產(chǎn)生藝術(shù)。一切真實偉大藝術(shù),都無不可見出這個發(fā)展過程和終結(jié)目的?!保?2;172)endprint
這樣一種思路轉(zhuǎn)折,在同一時期給朋友的信中表述得更明了,這個朋友是埋頭把托爾斯泰的《戰(zhàn)爭與和平》譯出的高植:“阿諛情趣若與熱中打算相會合,即不免有類乎現(xiàn)代群儒鑄九鼎行為發(fā)生?!粢磺薪?jīng)典所建設(shè)的抽象原則,已失去其應(yīng)有尊嚴作用,而顯得腐霉敗壞時,我們此時就得來從文學上重新努力?!保?2;161)
文學藝術(shù)的存在并不耀眼輝煌,有的也許只是那種“細碎”的光明;即使如此,它卻包含著永恒、力量和意志,與理想密切關(guān)聯(lián),從生命的深刻的精神過程中所產(chǎn)生。它的狀態(tài)是敞開的,實在的,它不僅是包容,而且是發(fā)現(xiàn)?!拔L掠過面前到綠原,似乎有一陣新的波浪從我身邊推過。我攀住了一樣東西,于是浮起來了。我攀住的是這個民族在憂患中受試驗時一切活人素樸的心;年青男女入社會以前對于人生的坦白與熱誠,未戀愛以前對于愛情的靦腆與純粹,還有那個在城市,在鄉(xiāng)村,在一切邊陬僻壤,埋沒無聞卑賤簡單工作中,低下頭來的正直公民,小學教師或農(nóng)民,從習慣中受侮辱,受挫折,受犧牲的廣泛沉默。沉默中所保有的民族善良品性,如何適宜培養(yǎng)愛和恨的種子!”“我仿佛看到一些種子,從我手中撒去,用另外一種方式,在另外一時同樣一片藍天下形成的繁榮?!保?2;173)
“從我手中撒去”,這是對自己作為一個作家的工作與民族大業(yè)息息相通的關(guān)系的認同,是對自己的責任和使命的確證。
八、院落中的人事
因現(xiàn)實的刺激而生的痛苦,由自己的“思索”而來的苦惱,交相糾纏沈從文敏感而孤單的心靈,幸好有家庭生活,它的有序、活力、歡樂、樸素,給予極大的安慰。
說到一家人的平常生活,特別是家務(wù)勞動,沈從文的筆調(diào)又顯出活潑和明朗來:“為節(jié)約計,用人走后大小雜務(wù)都自己動手。磨刀扛物是我二十年老本行,作來自然方便容易。燒飯洗衣就歸主婦,這類工作通常還與校課銜接。遇挑水拾樹葉,即動員全家人丁,九歲大的龍龍,六歲大的虎虎,一律參加。來去傳遞,競爭奔赴。一面工作一面也就訓練孩子,使他們從合作服務(wù)中得到勞動愉快和做人尊嚴。干的濕的有什么吃什么,沒有時包谷紅薯也當飯吃,有時盡量,有時又聽小的飽吃,大人稍稍節(jié)制。孩子們歡笑歌呼,于家庭中帶來無限生機與活力。主婦的身心既健康而樸素,接受生活應(yīng)付生活俱見出無比的勇氣和耐心,尤其是共同對于生命有個新態(tài)度,過下去似乎再困難,即過三五年也擔當?shù)米〔⒉蝗绾位倚?。”?2;169)
孩子們時常會把他從“思索”的泥沼,拉回到實在的生活情景,共同參與的活動讓他的大腦暫時得以休息。他們常做的一件事是到溪邊取水。以前,住后樓的四姨張充和常帶孩子來溪邊,大約在一九四〇年底,張充和隨同任職教育部音樂教育委員會的同事,遷往重慶。她走之后,遷來一個寄居者,生活孤獨性情淳厚的詩人——說的是卞之琳,《綠魘》里這樣寫道:“一個從愛情得失中產(chǎn)生偉大感和偉大自覺的詩人,住在那個善于唱歌吹笛的聰敏女孩子原來所住的小房中,想從窗口間一霎微光,或書本中一點偶然留下的花朵微香,以及一個消失在時間后業(yè)已多日的微笑影子,返回過去,穩(wěn)定目前,創(chuàng)造未來?;蛟诮^對孤寂中,用少量精美文字,來排比個人夢的形式與聯(lián)想的微妙發(fā)展。每到小溪邊去散步時,必攜同我那個五歲大的孩子,用竹箬葉折成小船,裝載上一朵野花,一個泛白的螺蚌,一點美麗的希望,并加上出于那個小孩子口中的癡而黠的祝福,讓小船順流而去。”詩人“必然眼睛濕蒙蒙的,心中以為這個五寸長的船兒,終會有一天流到兩千里外那個女孩子身邊?!保?2;147-148)這個折竹船順水漂流的相當“文學化”的細節(jié),在《黑魘》里也寫到過。
《綠魘》里還說,“詩人所住的小房間,既是那個善于吹笛唱歌女孩子住過的,到一切象征意味的愛情,依然填不滿生命的空虛,也耗不盡受抑制的充沛熱情時,因之抱一宏愿,用個五十萬言小說,來表現(xiàn)自己,擴大自己。兩年來,這個作品居然完成了。有人問及作品如何發(fā)表時,詩人便帶著不自然的微笑,十分慎重的說:‘這不忙發(fā)表,需要她先看過,許可發(fā)表時再想辦法。決不想到作品的發(fā)表與否,對于那個女孩子是不能成為如何重要問題的。就因為他還完全不明白他所愛慕的女孩子,幾年來正如何生存在另外一個風雨飄搖事實巨浪中。……她自己也還不及料,一切變故都若完全在一種離奇宿命中,對于她加以種種試驗?!保?2;148-149)——這也許是最早透露卞之琳寫作長篇小說人事內(nèi)情的文字,只不過隱去了詩人和女孩子的名字。這部長篇叫《山山水水》,一九四一年暑假動筆,一九四三年中秋完成初稿,以后又用英文翻譯、修訂中文稿,一九四七年去英國牛津后繼續(xù)修訂英文稿;但在一九五〇年代初期,卞之琳自覺“兒女情長”不合新時代的熱潮,把中文稿付諸一炬;英文譯改稿在文革初期散失。現(xiàn)在能夠看到的,只是《山山水水》的殘篇,即中文初稿完成后在雜志上發(fā)表過的一些零散章節(jié)。
一九四一年十一月,準備遠征緬甸的第五軍集結(jié)呈貢,騎兵團團部設(shè)在楊家大院后樓樓下,沈從文跟團長、參謀們一見如故,“軍官們想不到,這位穿長衫戴眼鏡的文人,竟有豐富軍事知識,彼此從交往中得到很多樂趣,相互都留下溫暖美好印象。這以后,就能看到爸爸領(lǐng)著其中一兩位,在大院各處指指點點,啟發(fā)軍人們領(lǐng)會這套民居的建筑藝術(shù)成就。林團長也幾次邀請爸爸,去松林中,山溝里,看他們營地和隱蔽的裝備?!庇齼S中學的學生不少應(yīng)征加入遠征軍,張兆和教過的這些華僑男生,有一批就住在楊家大院的前樓,送別大會全家到場,“臺上臺下一塊兒唱起一支歌:‘我們都是好青年,勇敢……沒唱幾句,大多數(shù)人已淚流滿面?!薄扒皫滋靸蓚€華僑同學來家,跟爸爸商量什么的時候,就聽他們斷續(xù)唱過。媽媽小聲說:‘這歌是爸爸特意為他們寫的?!眥19}
《綠魘》里寫道:“這些部隊不久且即開拔進了緬甸,再不久,就有了失利消息傳來,且知道那幾個高級軍官,大都死亡了。住在這個房子里的華僑中的中學生,因隨軍入緬,也有好些死亡了。”(12;146)
注釋:
{1}施蟄存在《滇云浦雨話從文》中說,參與辦《戰(zhàn)國策》,“從文的名譽卻因此而大受損害?!币姟渡成系哪_跡》,140頁;夏衍談1949年第一次文代會,沈從文“為什么連代表都不是?”“后來我輾轉(zhuǎn)打聽”,“沈從文的問題主要是《戰(zhàn)國策》,這就不是一個簡單的問題了。那個時候,刊物宣揚法西斯,就不得了。再加上他自殺,這就復雜了?!币姟蛾P(guān)于周揚的漫談》,李輝《和老人聊天》,大象出版社,2003年,26頁,27頁。endprint
{2}黃永玉:《平常的沈從文》,《沈從文與我》,145頁。
{3}沈龍朱口述,劉紅慶著《沈從文家事》,新星出版社,2012年,110頁。
{4}巴金:《懷念從文》,《生命流轉(zhuǎn),長河不盡》,9-10頁。
{5}《燭虛》集《生命》一文中的這幾段文字,此前出現(xiàn)在沈從文刊于1938年9月29日香港《大公報·文藝》的《夢與囈》中,見裴春芳輯佚的一組《沈從文小說詩歌拾遺》,收入《經(jīng)典的誕生》,裴春芳著,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4年,133-134頁?!稜T虛》集中的《生命》,系由1940年8月17日刊于香港《大公報·文藝》的三個自然段(題為《生命》)和《夢與囈》組合編排而成。
{6}西南聯(lián)大常委會第二六八次會議記錄,《國立西南聯(lián)合大學史料》,第2冊,會議記錄卷,293頁。
{7}《昆明教授家庭最低生活費的估計》,《國立西南聯(lián)合大學史料》,第4冊,教職員卷,557-558頁。
{8}楊西孟:《九年來昆明大學教授的薪津及薪津?qū)嵵怠?,《國立西南?lián)合大學史料》,第4冊,教職員卷,561-562頁。
{9}朱自清:《朱自清全集》,第10卷,55頁。
{10}吳宓:《吳宓日記》,第7冊,72頁。
{11}《國立西南聯(lián)合大學全校教職員名單冊》,《國立西南聯(lián)合大學史料》,第4冊,教職員卷,197頁。
{12}吳宓:《吳宓日記》,第8冊,6頁。
{13}吳宓:《吳宓日記》,第7冊,268-269頁。
{14}《摘星錄(綠的夢)》,發(fā)表于香港《大風》半月刊1941年6、7月的第92至94期,署名李綦周;裴春芳輯佚《沈從文小說拾遺》,此篇和《夢與現(xiàn)實》重刊于《十月》2009年第2期。此處據(jù)《十月》重刊文引。
{15}羅常培:《蜀道難》,《蒼洱之間》,黃山書社,2009年,9頁。
{16}王西彥:《寬厚的人,并非孤寂的作家》,《長河不盡流》,湖南文藝出版社,1989年,105頁。
{17}許杰:《坎坷道路上的足跡(十五)》,《新文學史料》1987年第2期。
{18}沈虎雛:《團聚》,《生命流轉(zhuǎn),長河不盡》,357頁,358頁。
{19}沈虎雛:《沈從文的從武朋友》,《新文學史料》2012年第1期。
責任編輯 李秀龍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