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座縣城的味道

王保忠

黃河石

咚咚鏘鏘，一場大戲終于拉開了帷幕。

是在一個叫青銅峽的地方。天地間，觀眾獨我一人。

旁邊倒是蹲坐著幾個孩子，在戲水，還有看護他們的母親，但都不是在等待日落。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太陽從河邊升起、落下，落下、升起，像攤在眼前的令人頭疼的作業(yè)，又有什么好看的呢。大約只我這個在他們眼里有些詭異的外地人，才會守候一場如此盛大卻又虛幻的演出？或者，我這樣匆匆趕來，只為了聆聽一曲美妙的天籟，享受一餐視覺的盛宴？

此前，在不遠(yuǎn)處的西夏一百零八塔拾級而上時，淅淅瀝瀝的雨絲似乎在述說人生之種種困惑，手中的傘都有點撐不起那煩愁的重量了。設(shè)若如佛教所言，人生的不如意可歸結(jié)為一百零八種，那么我此行追著黃河走，卻多次錯過壯麗的落日，可也算其中之一種？

而當(dāng)我趕到這里時，云散去，日凸顯，黃河敞開了博大的胸懷。

——是拜了那秩序井然的喇嘛塔群，才賜予我這樣的遼闊？

好吧，只當(dāng)是緣，且聽且觀。

河，從巴顏喀拉山一路奔來，穿高原、過峽谷，在這里漸展?jié)u寬、漸趨平緩，走向卻沒個邊際，似乎是穿個洞流向天外去了。古人是真真的簡約，只“長河”二字，便化抽象為具象，讓無章的雜亂有了詩意。而視力所及的湍急之處，那“嘩嘩”奔流的聲音，讓你體味到黃河之深、之大、之不可窮盡。看護孩子的母親，一個三十七八歲的回族婦女告訴我，秋日河水暴漲，根本坐不到這里呢。四處可見的卵石灘也會被淹沒。

那是千年的風(fēng)霜雨雪，萬載的黃河浪濤，沖刷、磨礪出的黃河石。

近些日，沿著河走，九曲十八彎，我也撿拾了幾塊黃河石，并仔細(xì)收藏了。自不是價值連城的奇石，卻也覺著不凡：觀之，古樸深沉；撫之，細(xì)膩硬朗；掂之，有野性有力度。石紋里排列著斑斕之色，銘記著風(fēng)雷之聲，鐫刻著河流的形狀和夢想，構(gòu)圖奔放，意境雄渾。

最要緊的是，記載了我追隨的腳步，行走的風(fēng)塵。

我對專注玩水的孩子們說，水里有好石頭呢，撈了可以換錢。他們或者沒聽懂我的話，或者聽了卻不以為然。都是河邊長大的孩子，這石頭又有什么稀罕的呢。驀地記起了一個傳說，這精美的石頭一旦裂開，會游出一大群活蹦亂跳的小魚小蝦。這一說，那一張張臉全都葵花盤似的轉(zhuǎn)向了我，很燦爛。好像被我說服了似的，他們從水里撈上了一堆或大或小的石頭，端看一會兒，大約覺不出有什么新奇之處，便都丟給了我?？赡茉谙?，這石頭里怎么會游出小魚小蝦呢？你不是說能換錢嗎，那你拿了換去吧。

是這些孩子老了，還是黃河石讓我成了一個童話？

而此時，大戲已至高潮，河面上，滿是光與影，盡是醉人的韻律。

我沖孩子們笑笑，站起身，往那片探向河心的卵石灘走去。灘頭有一對被黃河石絆住的年輕人，正彎下腰撿拾著內(nèi)心的想法。我在灘上走動著，邊走邊察看著那句古詩如何在這個叫青銅峽的地方落實，而腳步是漸漸靠近它的核心之處了。那枚在我鏡頭里愈來愈大、愈來愈圓、愈來愈飽滿的果實，忽然“當(dāng)”了一下，濺起一天云霞。

那，是時光墜落的聲響？

也或者是，黃河石苦心打磨的余韻？

一座縣城的味道

夜晚，我們?nèi)ヒ蛔〕恰?/p>

朋友的意思很明白，吃飯倒沒啥，主要是帶你看場戲，沒準(zhǔn)靈感一閃還能寫篇文章。這安排，真的有些出乎意料，且覺著有些奢侈了，又不能逆了他的好意，老老實實地坐到了副駕的位子上。其實也沒多遠(yuǎn)，只十幾分鐘的路，在黑暗中不疾不緩地行駛著，驀地，華燈夾道，霓虹閃爍，夜的城撲面而來，竟覺著有幾分妖艷。或許，每個城市都有自己的性別？

到了吃飯的地方，才發(fā)現(xiàn)里面聚的是一幫舞文弄墨之人，有寫字畫畫的，還有寫詩寫小說的。我對這座城沒有太多的了解，只覺得這是個隨了煤炭而發(fā)跡的油漆未干的新貴，而這飯店倒像我的一個窮親戚，心里多少踏實了些。怎么說呢，吃飯看起來是個美差，而一旦成了“局”，好多時候你不但不能覺出它的美，反倒有活受罪之感。有時，餐桌的復(fù)雜反倒襯出了人的簡單，又有時候，餐桌的簡單卻能映襯出人的豐富。就在這樣的忐忑中，你，我，他，拿起了筷子。

事實上，筷子有時并不好拿，別以為拿起筷子就可以吃飯了。飯桌上的學(xué)問多得是，不說話不是，說多了也不是，筷子動得勤了不是，不動也不是，于是你進退維谷，陷入了某種困境。此時，自是盼著神或主或佛的到來，以便得到解救。解救你的不一定是酒，一張桌子或三四人，或七八人，最熱鬧時有十幾二十幾人，這么多人可能又分屬幾個圈子，即便酒可以化腐朽為神奇，讓人和人變得親近起來，但這只是結(jié)局，問題是，怎么開始呢？于是，餐桌上便多了一道吃不得的菜，可稱之為尷尬，也可叫做生疏。

且隨我把視線移到面前這張桌子上來。

這時候，傳說中的神出現(xiàn)了，像沉悶的水面忽然潑剌剌竄起一條大魚，某一位略略喝了點酒的人站了起來。不是提議喝酒，這個人顯然對飯局有著驚人的洞察力，他自是知道怎么掌控氣氛，話一出口你就知道他不是個簡單的角兒。其實他也沒有客套話，并且?guī)缀鹾鼙孔镜刂北贾黝}，讓旁邊某位唱一唱。他們彼此顯然知根知底，是一個圈子里的人。另一位卻有些靦腆，好像是沒有一點要唱的意思，但我們知道他不可能不唱，于是有了些擔(dān)心，先就做好了受屠宰的準(zhǔn)備。這是個作秀的時代，即便在餐桌上，這樣的事也可能像伊拉克上空的美軍戰(zhàn)斗機突然呼嘯而至。一桌子的人就鼓掌，用左手拍打右手，或者用右手拍打左手。腦袋也全都仰起來，一盤盤臉向日葵似的，而太陽便是那個站起來的顯得有幾分羞澀的人，一開始他是怎么也不肯唱，幾乎是討?zhàn)埶频那蟠蠹曳胚^他，說自己這幾天嗓子疼得要命，藥都帶來了。接著說，來的都是各路英雄，怎么敢獻丑呢？然而終于，那人清了清嗓子，一仰脖吼出聲來。你能想到嗎，他竟然唱得出奇的好，唱的是什么呢？地地道道的晉北民歌《淚蛋蛋拋在沙蒿蒿林》。

羊啦肚肚手巾喲三道道那藍，

咱們見啦面面那容易哎呀拉話話難。endprint

掌聲大作。那個人羞澀地一笑，又唱：一個在那山上喲一個在那溝，咱們拉不上那話話哎呀招一招手。那人招了招手，忽然又停下來，羞澀地說，最后兩句有點不好唱，可能拔不起。然而，令人稱奇的是，他竟然拔起來了：瞭得見那村村喲瞭不見呀人，我淚個蛋蛋拋在哎呀沙蒿蒿林。感覺是，這嗓子一拔起來，這房子似乎也被拔起來了，整個縣城也拔起來了，有了某種高度。

那一刻，我對這拔高的縣城充滿了好感。

不，是感動。

一旦開了頭，這個頭便會滾雪球似的越滾越大。席間的人便被感染，另一個也唱：親圪蛋下河洗衣裳，雙膝跪在石頭上。很多人受了感染，用筷子敲著碟碗，既是伴奏，也是呼應(yīng)：親圪蛋下河洗衣裳，雙膝跪在那石頭上。這場面就有些火爆了，是餐桌上最豐盛最原汁原味的大菜了。又唱：正月十五掛紅燈，我和連成哥哥去觀燈，西瓜燈，紅彤彤。白菜燈，綠茵茵。芫荽燈，碎紛紛。韭菜燈，寬森森。茄子燈，紫不棱登。圪柳把彎，黃瓜燈……這時候所有的人都沒有了羞澀，有一位甚至主動走到他身后伴起了舞。無論歌，還是舞，都率性，率真，率情了。

然后是，這場面嘩地一下結(jié)束了。

散伙。

這回是真正的看戲。一行人去了文化宮。路上的感受是，這縣城還真的是個新貴，路，燈，樓，樓上的裝飾，每個細(xì)節(jié)都透出一種庸俗的奢華。據(jù)說這是新成立的縣文工團的演出。緊鑼密鼓之中，演出開始了。率先登場的其實不是演員，是略顯性感的激情洋溢的燈光，之后，歌，舞，還有小戲，在舞臺上漸次亮相，本來呢，你被那些現(xiàn)代打擊樂都震懵了，心煩意亂想出去抽根煙了。可是呢，那忽然飄起的，原汁原味的民歌，卻扯住了你的步子，將你的魂勾了回來。小戲也是土得掉渣，有點聽不太懂，可也唯其土，才會感到一種漸漸升起的地氣。這地氣，原本與城市的性別無關(guān)，與城市的妖艷無關(guān)，或者說那妖艷只是一種假象，一種幻覺。

在最土的一聲之后，戲就演完了。

因了這場戲，你不由對這城高看了一眼，甚至覺得這是個很有品味的城了。一個城，倘若有民歌飄起，總會讓人高看一眼。一座城市和一個女人一樣，濃妝艷抹總會讓人想到夜總會，而最有魅力的女人往往是樸素的?；蛟S，這樣的解讀只觸到了這座城的一個側(cè)面，并不到位。

然而確實，城市的味道，常常是在不經(jīng)意間流露出來的。

白天，這城又會是個什么樣子呢？不知道，也許和別的城一樣，很忙碌很務(wù)實很平淡的了。

這里的陽光很野性

駛?cè)脒@個偏遠(yuǎn)小縣的地界，視野便一下開闊起來。

路兩旁是那種低而矮的丘陵，平緩，柔和，上面蓋著雜草織就的毯子。那些草本來就不高，即便夏日里也謙和著，在這天高云淡的季節(jié)，每一棵都泛著秋意，黃而弱的，看起來越發(fā)地低調(diào)了。遠(yuǎn)處的山也不高，一律是那種低而矮的丘陵，沒發(fā)好的饅頭似的。樹呢，同樣地低調(diào)，好像就沒見過幾棵挺拔的白楊，多是草一樣柔和的松，杉，沙棘，灌木，跟周圍環(huán)境倒很般配。再往北，過了殺虎口，便是風(fēng)吹草低見牛羊的大草原了。

天則很藍，很高，一個勁地往高處藍，往高處頂，頂?shù)侥悴恢煊卸喔摺Ｓ卸嗑脹]見如此純粹的藍天了？有多久沒見如此高遠(yuǎn)的藍天了？有多久沒見如此純粹的農(nóng)業(yè)了？所以，一踏上這塊土地，我就被這純粹，這高遠(yuǎn)，這原生態(tài)，這一切的一切感動了。而最讓人感動的是這里的陽光，肆無忌憚地，無遮無攔地，轟轟烈烈地潑下，嘩嘩流淌著，路上是，田野里是，丘陵上是，視線所及的地方都是。就是在車內(nèi)，你也能聽到它們的交響，銅號一樣令人振奮的嘹亮。打開車窗，又能嗅到那野性的純粹的味道，不摻一絲雜質(zhì)，幾乎可以整噸整噸地向全世界出售。

中午，就在小城里吃飯。

酒館選擇的是小得不能再小的那種，僻靜卻又干凈。飯菜要的是土得不能再土的那種，莜面，地皮菜，老酒。幾個人盤腿坐在土炕上，吃幾口菜，抿一口酒，心中便滿溢了說不出的幸福。莜面是新鮮的，是山區(qū)的特產(chǎn)，吃起來筋而滑，沒有在別處吃出的那種粘而澀。酒是溫過了的，濃而辣，辛而烈，三五塊錢一瓶，便宜得讓人吃驚，但絕對是純糧釀造，喝下后便感覺腸胃里流淌著火辣辣的陽光了。同學(xué)呢，很純樸的樣子，似乎把我們帶到這樣簡陋的酒館，是他的過錯。于是就不停地勸酒，不停地夾菜，說晚上一定要換個地方，幾年不見了，再怎么也不能這么簡單吧？我們只是笑，說就要這樣的小館子，這館子好。我們還說，等有了錢，就在這里買塊地皮，蓋幾間房子，養(yǎng)三五只羊，七八頭牛，沒事就躺在草地上曬曬太陽。同學(xué)搖搖頭說，想來就來吧，還買什么地皮呢。邊聊邊喝，不經(jīng)意間便已微醉，進入了喝酒的最高境界。再看窗外，天依然很藍，很高，高到你不知天有多高。陽光也依然肆無忌憚，無遮無攔，轟轟烈烈，不知是陽光太喧嘩，還是這小城太寧靜。

飯后，多年不見的同學(xué)就約好了，去殺虎口。

在寧靜的鄉(xiāng)路上行駛，居然打了個盹，被搡醒時以為是到了，同學(xué)說不是，是蒼頭河。山，在殺虎口一帶突然峭拔起來，外長城像道半圓形圍墻將關(guān)隘圍在里邊，而蒼頭河由南向北貫穿其中。河兩岸到處都是樹，繁而密，密而雜，雜而亂，或蹲或站，或躺或臥，像陽光一樣自由，像民歌一樣野性，想怎么活就怎么活，想怎么長就怎么長，這一棵與那一棵的根糾纏在一起，那一棵與這一棵的枝頭擁抱在一起，說不清是撕扯，還是情意綿綿。全然不同于城市里那些眉清目秀的樹，甚至有別于平原上的樹了。

河水呢，清且漣漪，似乎比這里的陽光還純，掬一捧就可以喝。沿著河岸走，兩岸都是叫不出名的樹木，緊密地團結(jié)在一起，遠(yuǎn)遠(yuǎn)看去，樹叢中閃爍著一嘟嚕一嘟嚕的小紅燈籠，是沙棘熟了的果肉。腳步不由得靠近了，摘下幾顆，扔進嘴里，酸甜酸甜的，不由又伸出了手。同學(xué)說還不太熟，再過半月十天，會更好吃。驀地想起了哈密的葡萄，因了新疆陽光的充足，便味道鮮美名揚四海了。不管同學(xué)怎么說，我們還是飽餐了一頓，清清爽爽的，好像把那金燦燦的陽光也吃到肚子里了。臨走時又摘了幾枝繁密的沙棘，放到車上了，于是車上也有了山野的味道。這味道一直隨著我們到了殺虎口。

殺虎口，唐朝的白狼關(guān)，宋代的牙狼關(guān)。而在狼煙四起的明朝，為了抵御蒙古瓦剌南侵，明軍多次從此口出兵征戰(zhàn)，又起名“殺胡口”。后來征戰(zhàn)暫緩，蒙漢“互市”，為了緩和民族矛盾，遂改名為“殺虎口”。一個名字的演變，便是一部關(guān)隘的歷史，里面有征戰(zhàn)的刀光劍影，也有和平的安寧繁榮，有過黃河穿沙漠的艱辛，也有兩族交好的友誼綿綿。我們的車在秋風(fēng)中疾駛，驀地，殺虎口這部大書橫在眼前，那高大的堡門便是書的扉頁，那綿延的土長城便是書脊了。西斜的太陽將書脊抹上了一片蒼涼。

關(guān)口東側(cè)便是西口古道，石板路磨得光滑而黝黑，明時的風(fēng)走過，清時的雨洗過?！案绺缒阕呶骺?，小妹妹我實在難留，手拉著哥哥的手，送哥送到大門口……”堡城上的喇叭好像曉得了我們的心事，吼出了我們心里的低吟。但我們不是當(dāng)年走西口的人，只是不期而至的游客。我們撫摸著那部史書的扉頁，撫摸著厚厚的書脊，看到了一個叫秦鉞的殺虎口人的背影。當(dāng)年，他是怎樣肩挑貨物隨著清朝西征的大軍進入內(nèi)蒙，怎樣在那里靠做雜貨生意攢起了家業(yè)，后來又是怎樣與晉商首富的喬貴發(fā)合伙辦起了大名鼎鼎的“廣盛公”？我們不得而知，但這個叫秦鉞的人，無疑是個不安于現(xiàn)狀的人，一個不屈不撓的漢子。當(dāng)年，又有多少像秦鉞這樣的漢子，為了活下去，選擇了走西口？我們同樣不知道。如果說外長城是一道封閉的墻，那踏上西口古道的秦鉞就是那流浪的風(fēng)，就是那野性的陽光。

那一抹橘紅從城堡上消逝了。

那一顆橘紅的太陽，從蒼涼的外長城上落下去了。

我們也駛上了歸去的路，天色暗下來，田野里的風(fēng)在耳畔疾走。而我在黑暗里依然想念著那野性的陽光。明天，當(dāng)那低而矮的丘陵上再次潑滿這透明的物質(zhì)時，我們又該去往哪里？

責(zé)任編輯 王志新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