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橘北枳（中篇小說）

丁力

1

凌晨一點，倪和平給王思蜀打電話，說歐陽健要自殺。

王思蜀嚇得從床上坐起來，問怎么回事？

倪和平?jīng)]力氣解釋，讓她明天來深圳，來了再說。

王思蜀嘴里咕噥：“這個項茹梅，作鬼！”

2

歐陽健是倪和平的初戀。

兩人是重慶二中的同學(xué)。二中是“貴族中學(xué)”，學(xué)生有兩類，一類是歐陽健這樣學(xué)習(xí)好的，另一類是倪和平那樣家庭有背景的。他倆不是一類。1966年畢業(yè)，趕上“文革”，不高考了，“大串聯(lián)”把他們“串”在一起。

串聯(lián)隊伍是一支毛澤東思想文藝宣傳隊，他倆是骨干。兩人都識譜，但倪和平只識簡譜，歐陽健則習(xí)慣用五線譜寫曲，之后再翻譯成簡譜跟倪和平討論。倪和平不得不刮目相看，身上的傲氣減退一半?！伴L征”途中，二人經(jīng)常于煤油燈下討論曲譜，挨得近，彼此能感覺到對方身上的體溫。

前幾年“文革”歌曲回潮，倪和平給歐陽健打電話，說：“你聽見了吧，現(xiàn)在歌舞廳流行的那個歌曲還是你當(dāng)年譜曲的呢。”

“那又怎么樣？”歐陽健問。

“打官司呀，”倪和平說，“要版稅呀?！?/p>

歐陽健“嘁”了一聲。

串聯(lián)的高潮是到北京接受偉大領(lǐng)袖接見。他們瘋狂之后回到重慶，發(fā)現(xiàn)天翻地覆。倪和平的父親已被揪斗，胸前掛個大牌子，“打倒走資本主義道路當(dāng)權(quán)派倪振威”，名字還打了紅叉叉，像押赴刑場執(zhí)行槍決的犯人。

倪和平頓時失去了所有光環(huán)，縮在家里不出來。歐陽健也不用自己寫曲了。街上冒出許多革命歌曲，有些是土地革命時期的老歌，改動一下歌詞，當(dāng)新歌唱，有的是新寫的，但具體誰寫的不明確，一律是“集體作曲”。他也不拉小提琴了。小提琴資產(chǎn)階級情調(diào)重，聲音小，不適合伴奏革命歌曲。歐陽健改唱歌，居然唱出了名氣。保留節(jié)目是《贊歌》。前面的那一段“啊……”，九曲十八彎，把聽眾帶到離太陽很近的地方。

項茹梅是歐陽健的忠實“粉絲”。她低兩屆，年齡小，個子也小，跟歐陽健不在一個“檔次”。

出身也不一樣。項茹梅是在坡坡屋長大的。重慶的坡坡屋相當(dāng)于北方的大雜院，居住的大多是挑夫和纖夫。坡坡屋顧名思義，沿山坡搭建，地斜，屋頂也斜，隨時要倒的樣子。離碼頭不遠(yuǎn)，因此這里的孩子讀書少，見識卻不少。到項茹梅這一代，也能上學(xué)了，項茹梅接觸到了坡坡屋以外的孩子。他們不拖鼻涕，下雨天有紅色綠色的小膠靴穿。哪像項茹梅，穿哥哥剩下的元寶口膠鞋，不好看，還經(jīng)常灌水。

“文革”前夕，項茹梅得益于“就近入學(xué)”的新政策，也升入二中。但他們一看就與老二中的學(xué)生不同，幸好“文革”爆發(fā)，抹平了二者的界限。老生成立戰(zhàn)斗隊，新生不甘落后，也成立戰(zhàn)斗隊，并且新生來自五湖四海，更有戰(zhàn)斗力，成為“急先鋒”。

項茹梅是在歐陽健的《贊歌》聲中冷靜下來的。她發(fā)現(xiàn)世界上還有比“造反”更美好的東西，比如《贊歌》，比如歐陽健。她感覺歐陽健跟他哥哥不一樣，跟坡坡屋所有的男人都不一樣。

毛主席發(fā)出最高指示：“知識青年到農(nóng)村去，接受貧下中農(nóng)再教育，很有必要?！钡谝慌吧仙较锣l(xiāng)”輪不到項茹梅，但她看到光榮榜中有“歐陽健”，也去報名，堅決要求“上山下鄉(xiāng)”。

那天項茹梅早早上了車。她不像別的同學(xué)一樣跟父母依依不舍，她只想跟歐陽健在一起。

項茹梅坐到最后一排，她想象高大的歐陽健應(yīng)該坐在這一排。她知道歐陽健不認(rèn)識她，但只要坐到一起，總有機會說話。偉大領(lǐng)袖好呀，項茹梅想，要是沒有偉大領(lǐng)袖的最高指示，她不可能跟歐陽健坐到一起。

大部分同學(xué)上車了，歐陽健還沒露面。難道他不上這輛車？或者因為什么原因不去了？不會呀，名單上寫得清清楚楚，還能錯？萬一呢？萬一歐陽健真的因為什么特殊的原因不去了，我是不是也不去了？不去行嗎？

歐陽健終于出現(xiàn)。

歐陽健是名人，誰都認(rèn)識，一路過來不斷跟人打招呼。

車上只剩下最后一排兩個空位，正好在項茹梅兩邊。

歐陽健一面跟大家打招呼，一面往后看，往項茹梅這里看。看得項茹梅頓時感覺心臟撲通撲通跳。

歐陽健開始往里面移動。他手里有一個包和一個黑色的匣子，其他行李肯定放到車頂上了。項茹梅知道那匣子里面是小提琴。歐陽健就這樣一手提著包一手舉著小提琴往里面移動，只要再走幾步就到達(dá)最后一排了，只要到達(dá)最后一排，歐陽健就會在項茹梅旁邊坐下，他們彼此打招呼，就算正式認(rèn)識了。

“歐陽，這里?！?/p>

突然，一個聲音劃破了車廂。歐陽健回頭，向車廂前面走去。

項茹梅這才發(fā)現(xiàn)，坐在第一排的那個披著軍大衣的人回過頭來，揚著一張燦爛的笑臉迎著歐陽健。這是一張女人的臉。剛才項茹梅根本就沒注意到這個女的旁邊還有一個空座，空座上放著一個箱子一樣的東西。現(xiàn)在，她把箱子搬起來，原來是一個手風(fēng)琴。她把手風(fēng)琴抱在自己腿上，將空位騰給歐陽健。不用問，她是有意給歐陽健占位的。

狐貍精！

項茹梅心里狠狠罵了一句。

3

車隊在鞭炮和鑼鼓聲中啟動。項茹梅聽見有人喊她的小名，“小梅子！小梅子！”她沒回答，也沒抬頭。項茹梅不喜歡父母當(dāng)這么多同學(xué)的面喊她的小名。幸虧這一車子的同學(xué)都比她高兩屆，沒人認(rèn)識她，也沒有人知道車下老兩口是喊她的。

在此后的行程中，歐陽健的后腦勺總是在她面前晃。尤其可恨的是那“狐貍精”，跟歐陽健貼得那么近，兩人一直在悄悄說著什么。能說什么好話？

車子終于停下。全體下車，先上廁所，然后聽一個干部模樣的人說話。說這里是“前進人民公社”，一部分人就在這里插隊，其余的人繼續(xù)往前。念到名字的人留下，其他人回車上。

名字念完了。有項茹梅，但沒有歐陽健。歐陽健跟留下的同學(xué)打招呼，還跟幾個同學(xué)握手拍肩膀。

大家爭先恐后歡喜若狂的樣子給領(lǐng)隊一個假象，以為點到名的肯定留下了，誰也沒有注意到項茹梅被念到名卻回到車上。endprint

汽車又在土路上走了一個多小時，終于徹底停下來，因為前面已經(jīng)無路可走。一座大山擋住了去路。這里就是離重慶最遠(yuǎn)的公社，居然起了一個革命圣地的名字，叫“延安人民公社”。

吃過飯又開始念名單。二十多人分配在三個生產(chǎn)大隊。名單念完了，沒有項茹梅。

項茹梅往歐陽健那一組擠，但很快就被清理出來。

項茹梅所能做的就是爭取留在延安人民公社，和歐陽健在一個公社。她對領(lǐng)隊說，自己要到最艱苦的地方接受貧下中農(nóng)再教育。這里比前進公社離重慶更遠(yuǎn)，更艱苦，她堅決要求留下。

她留了下來，分配到最遠(yuǎn)的下坳大隊。

延安公社共有三個大隊，南坳、北坳和下坳。三個大隊從南、北、東三個方向圍著大山。大山是一條長長的山脈，山脈從西面綿延過來，尾巴末梢是下坳，再往東就是湖北了。

一轉(zhuǎn)眼，下鄉(xiāng)三個月了。項茹梅不嬌生慣養(yǎng)，翻茶葉地也沒覺得多么吃力。月底評工分，其他女知青六分，她年齡最小，卻評了八分。

主要是勞動態(tài)度好。項茹梅干活從來不叫苦，三個月里她一次都沒有請假。生產(chǎn)隊沒有星期天，誰有事跟隊長打個招呼，不記工分就行了。其他知青一到星期天就請假，項茹梅沒有，老鄉(xiāng)們認(rèn)為她勞動態(tài)度最好，最能和貧下中農(nóng)打成一片。

其實，項茹梅根本沒地方去。其他知青都有同學(xué)在南坳或北坳，項茹梅比他們低兩屆，一個熟人沒有，不如出工掙工分。工分雖不值錢，但好過沒有。項茹梅是坡坡屋出來的，曉得錢金貴。

項茹梅也想去北坳，卻找不到理由。如果歐陽健在南坳，在公社的所在地，項茹梅就有理由去了。

星期天，又有兩個知青請假。項茹梅問他們?nèi)ツ睦铮绻麄內(nèi)ケ臂?，項茹梅就假裝好奇跟他們一起去，但他們說去公社，還問項茹梅去不去。項茹梅搖頭，說不去。

當(dāng)天晚上項茹梅就后悔了。因為他們回來說，在公社碰到了歐陽健。

項茹梅星期天也開始請假，理由是去公社，也確實是去公社，目的只有她自己知道。但一連幾次，去的時候雄赳赳氣昂昂，回來卻發(fā)現(xiàn)這二十里地特別長。

終于有一天，項茹梅在南坳見到了歐陽健！

她不敢認(rèn)，歐陽健比以前黑多了。擦肩而過之后，項茹梅轉(zhuǎn)身盯著歐陽健后腦勺。歐陽健的后腦勺變化不大，還基本保持來的時候在長途車上的樣子。項茹梅確認(rèn)后，激動地一喊：“歐陽健！”

因為很激動，所以聲音比較大。歐陽健幾乎被嚇了一跳，回頭問：“你是……”

“我也是二中的，”項茹梅說，“初中部的項茹梅。和你坐一個車來的?！?/p>

“哦，對了，項茹梅，你在下坳，名字聽說過，人沒有對上號。”

“你聽說過我？”

“是啊，”歐陽健說，“上個月也是在這里，碰到你們下坳的幾個同學(xué)，他們說下坳一共七個人，說了六個我都認(rèn)識，就‘項茹梅不認(rèn)識，原來是你呀?！?/p>

“那是你架子大，我在學(xué)校就認(rèn)識你了?！?/p>

“是嗎？”

“是啊。我最喜歡聽你唱的《贊歌》。我還知道你會拉小提琴?！?/p>

“你也喜歡文藝？”歐陽健問。

項茹梅不置可否，打岔問：“你是怎么來的？”

“坐11號呀?！?/p>

“11號？”

“就是走路啊?！睔W陽健說著，還抬抬腿，做了一個步行的樣子，然后問：“你是怎么來的？”

“我們隊正好有拖拉機來?！表椚忝氛f，“要不然你跟我們拖拉機回去，去我們那里玩玩唄。”

歐陽健沒有立刻答復(fù)，他看看自己身邊的一位，像是在征求她的意見。

項茹梅這才注意到，歐陽健旁邊還有一個人，就是那個“狐貍精”。盡管此時項茹梅恨不能給她一腳，但還是假裝熱情地上去挽住倪和平的手，說：“去吧，去玩玩吧。反正坐拖拉機?！狈路鹚吆推皆缇褪抢吓笥?。

在下坳，歐陽健他們受到熱烈歡迎。幾個知青像過年。無奈這地方太偏僻，消費水平極低，平常村里面的小賣部主要作用是老鄉(xiāng)用雞蛋換鹽，連吃點醬油都是奢侈，哪里有什么好招待？項茹梅找出一塊臘肉，瘦肉部分早吃完，剩下連著豬奶子的肚皮，想甩掉又舍不得，一直放著，都放成古銅色，沒想到當(dāng)天成了主菜。

項茹梅心疼歐陽健，就像她母親心疼她父親。他們家窮，但是再窮，父親放木排回來，母親就是借也能借兩個雞蛋回來，給父親弄二兩酒兩個菜。當(dāng)初母親專門給父親炒雞蛋的時候，項茹梅還有情緒，現(xiàn)在突然理解了。好在項茹梅平常節(jié)省，身上有一些錢，早早從小賣部花七毛三分錢打了一斤紅薯干酒，又拿自己積攢的肥皂找老鄉(xiāng)換了十個雞蛋。

那是他們下鄉(xiāng)以來最開心的一天。一斤白酒和半刀臘肉整得下坳滿村飄香，連狗都圍來湊熱鬧。

歐陽健向大家透露，公社準(zhǔn)備成立毛澤東思想文藝宣傳隊啦。大家歡呼雀躍。這意味著他們可以經(jīng)常聚在一起。

大家又說到重慶名吃。歐陽健說自己最喜歡吃“二娃子扒肥腸”。聽得大家滿嘴生津。

4

項茹梅開始學(xué)音樂。天天聽無線電，專門挑音樂節(jié)目聽，一邊聽一邊跟著唱。特別是鋼琴伴唱《紅燈記》，收音機里面天天播，項茹梅天天聽，到最后，不但李鐵梅的唱腔項茹梅能模仿，連李玉和和李奶奶的唱段她也記住了。

項茹梅還從公社圖書站買來《怎樣識簡譜》和《樂理知識》。她在二中上過音樂課，有點基礎(chǔ)?！岸邅磉洹边B起來從頭唱到尾沒問題，但從中間任意挑出兩個就唱不準(zhǔn)了。項茹梅堅持每天練一個音符，第一天練“哆”，哆來來哆，哆咪咪哆，哆發(fā)發(fā)哆，哆唆唆哆，哆拉拉哆，哆西西哆。第二天練“來”，第三天練“咪”，第四天……多練幾遍，終于把七個音階全部掌握了。

公社宣傳隊的隊員要大隊推薦，下坳大隊推薦名額兩個，一男一女。貧下中農(nóng)把推薦宣傳隊員當(dāng)作評好人好事，所以推薦了項茹梅。

頭一天全部集中在禮堂開會。公社“革委會”主任作報告，把延安人民公社成立毛澤東思想文藝宣傳隊與世界革命掛上鉤。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