叢棣
一
電腦屏幕一直黑著,像塊小黑板。上面貼張單子,備忘嘛,完成一條就在后面打個叉……
網(wǎng)早斷了。當(dāng)初就是奔QQ視頻去的,開始是一天一次,后來是一周一次,再后來……再后來陳錚換了個智能手機,也是董倩的意思,說是方便,隨時隨地。是啊,隨時隨地聯(lián)系不上,視頻請求來來回回,無應(yīng)答的時候是常態(tài)。陳錚還是喜歡用QQ聊,有種“新聞聯(lián)播”的儀式感,在既定的時間打開攝像頭,正襟危坐,董倩的背景是一個簡易衣柜,而陳錚身后會顯現(xiàn)出兩個人的婚紗照,一成不變,時間一到就互道晚安。時差的原因,那邊會比這邊快一個鐘頭,關(guān)了攝像頭陳錚還會再打一陣子游戲,他不知道董倩會做什么,也許真就洗洗睡了。那個游戲陳錚玩了兩年多,級別很高,斷網(wǎng)后就罷手了,也沒覺得有多不舍。說來也怪,平日里陳錚記性差反應(yīng)慢,打起游戲來卻閃轉(zhuǎn)騰挪虎虎生風(fēng),在虛擬世界里背負無數(shù)人命卻一直逍遙法外,可一關(guān)上電腦他連門都懶得出,紙上隨便哪一條備忘付諸行動都需要不小的勇氣。
備忘錄上面有一條寫得明白:處理電腦。
游戲裝備陳錚不打算賣,號也保留,不會礙著誰,一把亂真的大刀插在那里,紅纓獵獵,也接受人們的遺忘。
賣完電腦陳錚買了一堆吃的:巧克力、干果、榨菜、方便面……裝了滿滿一箱子。董倩一直說那邊吃的貴,卻一直沒問陳錚郵費有多貴。從郵局出來陳錚又去了趟銀行,隔條街就是三院,陳錚還要去復(fù)查一下。
時候尚早,路過街心花園時陳錚竟不想走了,也是累了。很多地攤兒,賣假古董,賣盜版書和舊雜志,還有賣成人用品的。一個粗陋的充氣娃娃把陳錚逗樂了,他還饒有興致地用手捏了捏,結(jié)果被賣家喝住了,不買別動,漏氣了你賠???陳錚說,這個也太嚇人了吧,呵呵,真有人買嗎?有甩撲克的,陳錚湊上去看,看牌,也看臉,幾個老頭爭得面紅耳赤,又不玩錢,何苦!最終陳錚找了個暖洋洋的地方,坐下鼓搗手機,套餐里的流量總也用不完。他一共也沒加幾個好友,朋友圈更是寥寥,多是微商廣告,手指輕輕一劃就劃到了一周前?!靶∈直鶝觥卑l(fā)的那張照片還在,是在候車大廳,沒露臉,感覺就是胡亂地按了下,還跟了一句心情:石城再見。再看,底下多了個贊。這個贊是“首爾發(fā)藝”,他倆的共同好友,陳錚不喜歡這個人。對了,陳錚的微信名是“劫后余生”。也許是離群索居太久了吧,偶爾出來,陳錚還是會覺得自己像根明晃晃的刺,外觀像,質(zhì)地也像,這讓他有些無地自容。一根刺沒有可以扎入的地方,就有可能向內(nèi)生長,最近陳錚明顯感覺到疼,有時在腦袋里,有時在胸腔中。
身前有跳舞的,都是一把年紀,隨著音樂旋轉(zhuǎn)踢踏,眉飛色舞。為首的大媽發(fā)髻高盤長裙曳地,她的舞伴也是黑喇叭褲白皮鞋,倆人眉來眼去得一本正經(jīng)。陳錚沒挪地方,一直在看,不,是欣賞,臉上似笑非笑。嘈雜聲里,陳錚還隱約聽到了水滴聲,這一天過得極慢,也極富質(zhì)感,好像是為了配合他,天色也遲遲不肯黑下來。待華燈初上人群散開,陳錚仍坐在那里,入定了一般。
二
不光有要做的事,還有該見的人。至于人,不能打叉,該畫挑兒。
老丈人身體還算硬朗,就是不大記人了,老頭就董倩這么一個女兒,老伴走的早,也怪可憐的,后來陳錚一看到他就會想到自己的父母。父母要他要得晚,幾乎沒得什么力,后幾年還受他拖累,要不也不能走得那么早,一想到這陳錚心里就酸酸的。老年公寓在市郊,陳錚每次都會帶些水果和糕點過去,此番還帶去幾件換季衣裳,他陪老頭在幽暗的房間里枯坐了好一陣子。都不說話,陳錚遞煙他就接了抽,瞇縫著眼睛,如果不是有工作人員過來喝止,陳錚還會這么陪他坐下去。那半盒煙讓陳錚給掖進了被子底下,還不忘叮囑句,饞了你就偷摸抽一根。起身離開時陳錚問了句,你知不知道我是誰?嘿嘿,姑爺唄。老頭不假思索的回答竟讓陳錚有些不知所措,過了老半天才喃喃道,那我走了,你好好的,小倩就快回來了。說到“小倩”陳錚特意加重了下語氣,他看到老頭眼神空洞,毫無反應(yīng)。
之后,陳錚去姐姐家吃了頓飯。姐姐長他十歲,看上去有種含辛茹苦的蒼老。姐夫還是那副沒心沒肺的樣子,但頭發(fā)幾乎全白了。問陳錚,錢夠花嗎?要不把那筆錢取了干點什么吧?陳錚說,最近真就沒少取,這卡還是放你這吧,密碼你也知道,該花就花,也別太仔細了。姐夫沒聽出他的弦外之音,只是嘟囔著,還是放銀行里保險,現(xiàn)在錢不好掙啊。說完,自顧自將一杯啤酒干了。
朋友嘛,所剩無幾,躲在電話的通信錄里,懶得翻動。有的出門就能碰見,這不,陳錚腋下夾著兩張片子,剛從中心醫(yī)院的大臺階上下來,一輛小車擦著他的身子停下。除了米飯還會有誰?
陳錚直接拉后門上車。米飯說,你怎么知道我還要去接個人?陳錚沒接話,心想,我怎么知道你去接哪個?我只是不能坐前面而已。
石城很小,誰都認識。以前陳錚走在街上會不住地點頭,現(xiàn)在則是目不斜視,像個游魂。街上往來的想必還是那些面孔,只是統(tǒng)統(tǒng)被他屏蔽掉了,別人想必也早就對他視而不見了吧?米飯不會,總是變著法的和陳錚玩偶遇,換著花樣,這次又換了車。
米飯嘿嘿著,這就叫緣分!
車子挺新,有股子怪味兒,陳錚把旁邊的車窗開了點縫。米飯善解人意地在前面動了動手指,整塊車玻璃隨之隱沒。陳錚說,你這是想凍死我?。?/p>
不至于吧,我都冒汗了。
陳錚往前瞟了眼,光頭一顆,汗流明顯。
怎么說都立秋了,一早一晚還真挺涼的,之前有陣小風(fēng)讓陳錚頭皮一緊。再看米飯,正隨著車載嗨曲搖頭晃腦,都這個時候了,米飯還穿短袖花衫戴黑超,給陳錚一種錯覺,他們這是要去海邊踏浪呢……
有??!陳錚干脆微閉雙眼,將頭仰靠在車后背上。米飯神經(jīng)兮兮地關(guān)了音樂,瞄了眼后視鏡,問:哥,你剛才說什么?
我說,你——有——病——
陳錚語重心長的樣子很像電視里某個賣假藥的“老中醫(yī)”,只是沒想到米飯竟很配合,喃喃著,你怎么知道的,我真病了,最近上火了,你猜怎么著,我他媽的開始掉頭發(fā)了,哈哈哈……endprint
陳錚面皮動了動,像是在苦笑。
米飯不姓米,是外號,小陳錚兩歲。年輕時倆人是一個拖拉機制造廠的,陳錚在一車間,米飯在二車間。那時的米飯就膀大腰粗面目兇惡,杵在那里還真像個狠角色,就是不能說話,一張嘴就泄了底,還欠欠兒的,用大伙的話說就是“又熊又不老實”。工廠不小,青工很多,都是些不安分的主兒,就有拉幫結(jié)伙出頭立棍的,屬裝配車間的谷三名號最響,也最愛欺負人。當(dāng)時中午都吃大食堂,米飯不知怎么得罪了谷三,谷三總是挑人最多的時候往米飯頭上扔剩飯,還不準躲,引來眾人哄笑。米飯也笑,笑得很難看。這樣有些時日了,連谷三都覺得興味索然,也許是想最后再整一下就罷手,那次的剩飯就有些湯湯水水。還是直接扣過去的,一片不小的菜葉掛在米飯的前額,綠意盎然。陳錚嘴里還有沒咽下去的飯,腮幫子鼓鼓的,過去指指米飯手里的飯缽,咕噥了句,吃完沒?米飯臉上的笑比哭還難看,陳錚也沒顧得看,接過飯缽回身就扣在谷三的腦袋上了,所有人都愣在那里,包括谷三。所有人都像被施了定身術(shù),只有陳錚活動自如,嘴里嚼了一半的飯也沒糟蹋,全都吐在了谷三的臉上。這是一個激活的動作,谷三嚎啕一嗓子,瘋了一樣撲將過來……
陳錚非但沒吃虧還占了些許上風(fēng),身手矯健,且透著一股子冷颼颼的狠勁兒,眾人費了好大勁兒才將倆人分開。從頭到尾陳錚沒說一句話,光聽谷三聲嘶力竭地叫囂:小X崽子,看我不整死你,你等著呵,這事沒完……
事實上,這事后來就不了了之了。陳錚倒是進了廠里的保衛(wèi)科,被他姐夫罵得狗血淋頭,還給懟了兩杵子,陳錚也不吭氣。他姐夫是保衛(wèi)科的頭兒,他姐夫的姐夫是大廠長。谷三也沒再找茬兒,路上遇見陳錚也僅限于瞪瞪眼珠子。一幫又油又面的小子開始圍著陳錚轉(zhuǎn),有拜大哥的意思,陳錚不勝其煩,躲著避著,后來急眼了就見一個罵一個。屬米飯最難纏,整日像狗皮膏藥一樣黏著他,哥長哥短不離左右,陳錚哭笑不得,時間一長也就隨他去了。
陳錚倚歪在后座上,閉著眼,有點迷糊?;貞洷获氲囊魳贩指畹弥щx破碎,有半夢半真的感覺。這中間,車七轉(zhuǎn)八拐走走停停,好像還有人上下,米飯嘟囔些什么陳錚也沒聽清,不知道是不是跟他說話。后來還是米飯粗著嗓子喊醒他的,米飯說,剛才那娘們一看就騷性,我加她微信了,嘿嘿,這兩天抽空給拿下!
我干“嘀嘀”就是玩,閑著也是閑著,這段時間我都上好幾個了……
對了,你不也沒啥事嗎,要不,要不咱哥倆找個地兒整點兒?
三
天短了不少,但還沒到飯點,慵懶的老板娘表情有些尷尬。這家小飯館一直半死不活的,有十多年了吧,地點挺偏,菜味還行,關(guān)鍵是可以隨便抽煙吐痰吹牛皮,還不限點兒。現(xiàn)在的老板娘是以前的服務(wù)員,曾經(jīng)的大姑娘已熬成了黃臉婆,熱情依舊,但世故了許多。包廂破舊,一股子霉味,菜還是老幾樣,菜價未見便宜,菜碼卻越來越小。再這樣以后就不過來了!米飯大聲嚷嚷著。
啤酒要了一箱。陳錚有些猶豫,剛想說什么就被米飯打斷了,你可別,老長時間沒見了,嘁……
延續(xù)慣例:桌上要有條魚,再隨便炒盤肉,苦苣花生米必不可少,最后來一缽酸辣湯溜縫兒。不需要主食,就是喝!
連干幾杯后,陳錚的話也多了起來,講講以前的事,順便對米飯的近況表示一下關(guān)心。米飯馬上吹胡子瞪眼地白話上了,無非還是講他那個有錢的老丈人,有錢的大舅哥,還有不差錢的他自己……
原來的車讓我撞報廢了,這臺是頂賬來的,新款……
你也弄臺開開唄,想買什么樣的你告訴我,咱4S店有人……
陳錚的臉色不大好,他現(xiàn)在不能喝太多酒,而且他也不想聽任何關(guān)于車的事。對了,你說咱廠是哪年完蛋的???陳錚也不單單是想把話頭岔開,他是真的叫不準了,有時感覺過去了很久,有時又覺得就是昨天的事。當(dāng)年也是大勢所趨,大大小小的工廠無一幸免,他們廠子還算利索,沒拖太久,每人發(fā)一萬塊完事,不分老少,一刀切!陳錚和米飯都二十出頭,沒感覺損失了什么,揣了錢反倒有種小鳥出籠的愉悅。是九六年。米飯無比肯定地說,我那年二十一嘛,你大我兩歲二十三,為這個也得碰一下!
這個沒的說,走一個!
下崗后,米飯學(xué)過美發(fā)干過廚師,后來卻做了保安,還是家挺大的酒店。陳錚學(xué)了個車票,給人開車送貨,自裝自卸很辛苦,錢不多但準氣。米飯在那家酒店干著干著就被老板看上了,稀里糊涂地做了上門女婿。陳錚開小貨第三年,他姐夫又給他找了個活兒,給他姐夫的姐夫開小車。工廠黃了,姐夫的姐夫卻做了個副局長,到哪兒說理去。米飯的老婆,也就是他老板的千金天生腦癱,說話挺費勁,走道也不太利索,除此哪兒都挺好的。陳錚的小車司機也干得愜意,跟著領(lǐng)導(dǎo)跑東跑西,腰桿筆直,像個人物,不少工友在私下里說屬陳錚混得最好。米飯再沒上過班,他的工作就是哄老婆開心,住大房,配好車,一個月的零花錢比之前一年掙得都多,也有不少人說屬米飯過得最好。
所謂最好的時候,陳錚和米飯一次都沒碰見過,可笑的是,他倆所在的小區(qū)還緊挨著。
董倩是不是快回來了,她不給你打錢嗎?米飯正色問了句。
明年春天吧,我不花她的錢。陳錚點上一支煙,又跟了句,現(xiàn)在去日本也掙不了多少,就是點辛苦錢。
米飯撇了撇嘴,說看你給嚇的,我又不借。陳錚苦笑了一下,晃了晃腦袋,明顯有些排斥這個話題。米飯不明所以,也是喝多了,嚷嚷著,你還得感謝我,你自己說是不是得感謝我,沒我你倆也成不了,一朵鮮花,嘿嘿……
我想殺了你!陳錚恨恨道。
米飯說的沒錯。董倩當(dāng)時也算廠花一朵,跟米飯是一個車間的,圍著她轉(zhuǎn)的人有的是,不知怎么就瞅陳錚順眼了,后來還是米飯牽的線,誰成想倆人真就成了。后來雙雙下崗,也過了一段苦日子,后來陳錚給領(lǐng)導(dǎo)開上了小車,沒再讓董倩工作,董倩也就是從那時迷上了跳舞打麻將……
米飯貪酒,去趟衛(wèi)生間回來手上又多了一提,見陳錚兩手撐著腦袋表情痛苦,問,頭疼???那你再喝一瓶,剩下都是我的。endprint
沒再上醫(yī)院看看嗎,那個,那個是片子吧,你拿給我看看……
你會看個屁!陳錚把滑出一截的片子又往紙袋里塞了塞。
那場車禍險些要了陳錚的命?;钍腔钸^來了,腿骨里卻多了幾根釘子,臉上也留下兩道大疤,有一塊腦殼還是塑料的。后遺癥是腦袋不靈光了,反應(yīng)慢,跟前的事轉(zhuǎn)身就忘,再就是動不動就頭疼欲裂。
現(xiàn)在想想都是噩夢,兩輛車迎面相撞,好在陳錚往右打了下方向,領(lǐng)導(dǎo)并無大礙,可是他自己卻毀了。領(lǐng)導(dǎo)說他忠心可鑒。對方是酒駕,全責(zé),沒少賠,領(lǐng)導(dǎo)也夠意思,私底下又補給他不小的一筆,甚至還給他轉(zhuǎn)了正辦了病退申請了低保。有幾年他逢年過節(jié)都會去領(lǐng)導(dǎo)家串門,后來領(lǐng)導(dǎo)調(diào)外地了,再后來就從一個很高的位置上栽下去了。領(lǐng)導(dǎo)補償?shù)哪枪P錢讓姐夫給直接存進了銀行,還是死期,董倩直到現(xiàn)在都不知道。當(dāng)時陳錚還有點不理解,慢慢就心生感慨了,覺得還是姐夫他們看得遠。
不知怎么,米飯說著說著就又把話題繞到董倩那了,說那幾年她也不容易啊,你都這樣了,凡事也將就著點,她回來后能不離就不離……
陳錚真有點火了,正要罵句什么,卻見米飯把頭重重地磕在桌子上,兩個空酒瓶倒了,摔落在地上。米飯嗚嗚地哭出聲來,正趕上老板娘端了盤鹽爆花生米進來,這也是老規(guī)矩,杯盞狼藉時用來佐酒,自然是贈送的。老板娘深深地看了陳錚一眼,推心置腹地嘆了口氣。米飯明顯喝高了,哭訴起來大著舌頭,天上一腳地下一腳的,無需串聯(lián)陳錚也知道個大概。石城太他媽的小了,米飯的老丈人好歹也算號人物,他家的種種陳錚早有耳聞。米飯在外面拈花惹草也不是一天兩天的了,對此陳錚深表理解,這樁婚姻本來就是各取所需的一筆交易。被人捉奸在床更像是一個陰謀,就在給孩子辦完滿月酒當(dāng)天原形畢露了,把孩子生父一腳踢開,分明就是卸磨殺驢嘛!陳錚還知道米飯接受了一筆錢,一套房子,一輛車,今天看來,米飯并不是欣然接受的。米飯說,嗚嗚,我就是想要兒子……
米飯也給陳錚交了實底,那筆錢早就揮霍完了,房子和車子也沒了,米飯一直在賭球玩黑彩,如今欠了一屁股債,還多是高利貸。陳錚知道米飯沒有玩偏門的腦袋,他對錢財沒什么概念,種種跡象表明他就是不想好了,可是,一叨叨起孩子就又破涕為笑:那小崽子長得可好了,比他那死媽比我都強,我手機里有他照片,還,還是別人偷偷傳給我的……
媽的,哪去了,你等等,等等,這破手機怎么了這是!
陳錚是真心想看看,抻著脖子,可看到的都是些什么啊,又是奶子又是腚的,米飯顫抖著手指總也劃拉不完。米飯嘿嘿著,都,都是炮友,微信“搖”來的,還有“附近的人”,要不,要不我?guī)湍阆聜€“陌陌”吧,可,可好玩了……
很顯然,米飯已把兒子的事忘得一干二凈。陳錚沒孩子,和董倩談戀愛那會兒流過一個,剛結(jié)婚那幾年不打算要,想緩緩,出事后兩人就過不到一起了。一想到這陳錚心里就不得勁,再看米飯已是一副精蟲上腦的死相,胡說八道個沒夠,就沒好氣地推了他一把,結(jié)果米飯一個趔趄好懸沒把飯桌弄翻。
老板娘說,攙著他點,賬他結(jié)過了,放心,俺們都住店里,車停一晚上沒事。
陳錚費了好大的勁才把米飯塞進出租車,自己也偏著身子擠進后座。去站前!司機心領(lǐng)神會,呵呵了一聲。一看就是老司機,很貼心地將車停在站北的一條背街上。
這里是石城的“紅燈區(qū)”。散落著一些燈光曖昧的小旅館,拉皮條的多是些上了年歲的婦女,邋里邋遢,殷勤而執(zhí)拗。攜人挨家拍后門,不滿意就再換一家。據(jù)說五十塊錢她們會抽走十塊,旅店老板會坐下十塊,真正到小姐手里也就三十。這個價格很多年都沒有漲過,當(dāng)然窩在這里的小姐質(zhì)量也都好不到哪兒去,客人也多以農(nóng)民工為主。米飯一下車就精神了,走路也不怎么晃了,挑起小姐來一點不含糊。給拉客的都不耐煩了,都這個點了大兄弟,又不是找對象,差不多就行了唄。米飯急了,閉上你那X嘴,老子有錢,不差事!說著說著就左一下右一下地掏兜,就有錢和煙掉在地上。后來總算有個順眼點的,人家看他喝成那樣了說什么不干。米飯也不干了,嬉皮笑臉地不撒手,又摟又摸的,噴著酒氣還要啃人家,結(jié)果被小姐甩了個響亮的耳光。還沒等陳錚反應(yīng)過來,米飯已薅住小姐的頭發(fā)直接給撂倒在地,嘴里還叫罵個不停。陳錚一邊抱住米飯一邊給人陪不是,他喝多了,別跟他一樣。小姐也不是善茬,叫囂著,都別走呵,你們倒霉了!事已至此,陳錚反倒平靜了許多,隨手拖了把椅子坐下。還別說,救兵隨即趕到,三四個人,都穿著黑色跨欄背心,露著花臂。為首的年齡不小了,還有點公鴨嗓,張嘴便噴,哪個哪個,媽個X的,我今天就讓你死在這兒!陳錚一怔,燈光昏暗,他又主動往前湊了湊腦袋,接著就咧嘴笑了,笑得有點大,看上去竟有些猙獰。陳錚道,谷三,是你嗎?
靠,你不是那個,那個……陳錚!
谷三有點小興奮,手足無措地打著哈哈,說,你看這事整的,還能在這碰見熟人,那個,你朋友啊?
你自己看,看他是誰……
我去,這熊貨,還活著吶,就欠收拾!谷三扳住米飯肩膀使勁晃了晃,誰知米飯身體一軟竟癱坐在地。谷三訕笑著,這得喝多少酒啊。
我朋友……沒事了,算了吧。谷三草草地陪了圈笑臉,又說,這樣小麗,你先回去,哥明天請你吃燒烤呵。
幾個人嘴里不干不凈地散去了,臉上滿是不屑和鄙夷。谷三遞給陳錚一支煙,點上。谷三說,這一片兒都是我罩著,有什么事提我好使,再來你就直接找我……對了,一會兒我給找兩個好的。
不用不用,給米飯找個就行,我一會兒就走。
嘁,還裝上了,你還信不過我啊,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他那熊樣兒,還能行嗎?
管行不行讓他盡興唄,實在不行包宿,一個不行就兩個。陳錚塞給谷三幾張錢,又囑咐了句,反正我是把他交給你了,別讓他死在這就行!
這事整的,關(guān)鍵是沒弄好,要不今晚我就給你倆安排了。谷三推辭了兩下,讓陳錚給按住了,說,不能讓你難做。
米飯不知什么時候已躺進了里間,敞著門,一絲不掛,四仰八叉。谷三說,你看他那死相,今天要不是我在還不得讓人給打死啊。endprint
兩個人東一句西一句的,不知不覺半盒煙就抽沒了。陳錚說,我真得回去了,不用你給我打車啊,我真沒事,我溜達溜達就回去了。
回去吧,怪冷的。穿著跨欄背心的谷三瑟縮著,整個人看上去矬了不少。
四
仰躺在床上,陳錚感覺整個身子都碎掉了。他一度懷疑自己是在病房里,重復(fù)著多年前劫后余生的那一幕。房間破陋,陽光照進來,床鋪潔凈得扎眼,也溫馨得不合時宜。床單和薄被上都染了淡淡的果香,那是一種洗發(fā)香波的味道,也是一個女人的味道,她叫媛媛,旁邊枕頭上似乎還有她留下的凹痕。陳錚明顯感覺到有什么正在變得堅硬,不肯妥協(xié)的樣子,伸展的右臂幾乎夠到了另一側(cè)床沿,臂彎空空的他索性將那個柔軟的枕頭攬入懷里,又將整張臉埋進去,有一小滴淚水順著眼角淌下……
這里不是他的家,陳錚知道這只是間出租屋,但是離他家很近。
這一片本地人都叫“紅磚樓”,是石城最早的一片樓房,據(jù)說早年住在這里的都是些達官顯貴。地點不錯,二十年前就吵吵要拆,卻莫名擱置至今。預(yù)制板樓,沒有暖氣,一些木頭門窗都快朽掉了,陳錚所在的這間玻璃都不全,一些地方還是用塑料布繃著的。老住戶幾乎都搬走了,到了晚上,偶有幾個窗戶還亮著。陳錚知道這里面有拾荒的,發(fā)小廣告的,搞傳銷的……
記得第一次來這里也是挺晚了,好在夏夜的嘈雜能夠帶來些許煙火氣,但樓道漆黑死寂,四周彌漫著腐臭的氣息,不禁讓陳錚心生忐忑,有種誤入魔窟的感覺。
陳錚對身旁的媛媛說,你怎么租了這么個地方?又說,你膽子真大!
媛媛好像誤解了他的意思,輕描淡寫道,一開始我就知道是你,你不是個壞人。
黑暗中,陳錚感覺臉很燒,好在還有酒氣作掩蓋。這個“小手冰涼”他認得,他還知道她叫“媛媛”,就在幾天前,陳錚還去她所在的發(fā)廊剪過頭,她是那里的小工。
那個發(fā)廊在郵局附近,門面不大,瞅著卻挺亮堂。那次應(yīng)該也是去給董倩寄東西,很長時間不出門,陳錚的頭發(fā)像團亂草,路上正好瞥見“首爾發(fā)藝”的牌子就順腿進去了。老板和他歲數(shù)相仿,精瘦精瘦的,盡管也在努力往年輕捯飭,但還是難掩人到中年的疲態(tài),瞅著還挺眼熟。果然,老板也皺著面皮端詳了陳錚老半天,最后用手指點了點,是你啊,呵呵,有幾年沒看著你了。陳錚似乎也想起來了,但也僅限于含混的客套,是啊,你這咋還換名字挪地方了?
印象中,這個小老板以前支撐的發(fā)廊很小很破,對比眼前,他的事業(yè)明顯上了一個臺階。這不,還養(yǎng)了個大工。兩個小工的服務(wù)也很殷勤到位,一個白凈凈的小伙,一個肉乎乎的小妹,都是二十出頭的樣子。那個小妹就是媛媛。
先躺在那里洗頭,小妹反復(fù)調(diào)試著水溫,小心地問著感覺,她是北面口音,但少了那種粗鄙味兒,尾音輕柔,聽著很舒服。陳錚一下就猜出了她的家鄉(xiāng),那個地方陳錚去過,印象很好,也知道那個地方出美女。小妹有點小小的興奮,跟陳錚對證著她家鄉(xiāng)的一些風(fēng)物,繼而又面露羞愧,輕聲說,我家不住市里。陳錚微睜雙眼,發(fā)覺這個小妹微胖,一說話眉眼彎彎的,關(guān)鍵是皮膚好,水嫩水嫩的,怎么看都不像是農(nóng)村出來的。看著看著,陳錚就有點不好意思了,由于是仰面躺著,陳錚看她臉時總難逾越那鼓鼓的胸脯。季節(jié)到了,衣衫輕薄,深色文胸已透了出來,而且隨著她的動作,外衣越發(fā)緊繃,在兩粒紐扣之間,一縷春光有些扎眼。好在這個時候頭上已起了泡沫,陳錚趕緊閉眼,洗發(fā)香波有一種濃郁的果香,這很容易讓人陷入悠遠的回憶。這中間,小妹怯怯地問了句,大哥,你頭這地方不要緊吧?
陳錚回了句,隨便弄,沒事,腦子又不會進水。小妹咯咯地笑了,笑得很釋然,指法也更輕柔了,撓一撓,揉一揉,捋一捋,周而復(fù)始,順帶著連額頭眉際和耳根都摩挲個遍,伴著嘩嘩的水聲,好像沒有盡頭。不知怎么,陳錚竟隱約看到了董倩年輕時的模樣,也是夏日將至,某個院子的水槽邊,陳錚把頭伸在水龍頭下,董倩俯下身不緊不慢地給他淋洗,倆人有說有笑,陳錚還想仔細聽聽當(dāng)時都說了些什么,結(jié)果頭發(fā)洗好了,陳錚也醒了。
老板親自上手,剪子咔嚓響,很專業(yè)的樣子,還一直陪笑拉話。陳錚不喜歡老板的樣子,那種精明油滑很假。老板自來熟地扯東扯西,都是些石城街面上的事,還有一些人的名字,陳錚多少也知道一些,但懶得回應(yīng)。老板沒有停下來的意思,又問,你這頭到底咋弄的,跟人干仗了?陳錚長長地嘆了口氣,看似諱莫如深,實是不耐煩,他盯著鏡子里老板那張臉,直到那張臉又識趣地閃躲開了。臨了,老板說,別人五十你四十吧!陳錚心想,真是鳥槍換炮了,不過還是放下一張五十的,也沒讓他找。那個小妹小跑著去給開門,不迭地說,慢走,再來啊哥……
之后,陳錚每隔十天半月就會去剪一次頭,有時是因為頭疼,有時是因為頭癢。那個小妹的搓洗和按揉也越來越細致入微,還笑瞇瞇地告訴陳錚她叫“媛媛”,每次陳錚都會渾身舒展,懨懨欲睡。老板臉上的笑也越發(fā)詭異了。
那天晚上陳錚一個人喝了很多酒。之前他剛剛用手機和董倩視頻過,隨著視角的變換,一個男式平角褲頭堂皇地出現(xiàn)在畫面里,陳錚感覺她是故意的,隨后一個突兀的男聲印證了陳錚的猜測。董倩一點都沒慌張,說,有些事等回去當(dāng)面說吧。陳錚說,我知道他是哪個。兩個人以前就有一腿,又是前后腳出的國,陳錚腦袋壞掉了但還沒有傻掉。沒有爭吵,陳錚掛了電話,家里還有大半瓶“牛二”,他像喝涼白開一樣一氣灌進肚子里,感覺很解渴。酒力的作用,陳錚忽然很燥熱,有種想做點什么的沖動。新電話還沒怎么玩明白,但微信的一些功能已早有耳聞,譬如“附近的人”,一千米,五百米,二百米……那種虛實難辨的距離讓陳錚的心怦怦直跳。已經(jīng)很晚了,竟然還有那么多不肯安睡的男男女女,陳錚聽說,現(xiàn)在有不少與時俱進的小姐在借用新的社交軟件招嫖,“附近的人”里邊就有很多。這不,有個“小手冰涼”主動加他搭訕,幾乎是開門見山。陳錚不可能讓這“小手冰涼”來自己家,這個家是有女主人的,董倩走后家里所有的陳設(shè)陳錚都不曾動過,哪怕是一個小小物件的擺放。于是就在紅磚樓下見面了,真就不遠,可誰能想到會是她。媛媛倒是淡然,說,沒辦法,掙得太少了,就當(dāng)是加班了。endprint
想象中的火焰,到頭來只余一縷淡藍色的煙。陳錚說,你還是給我按按頭吧。陳錚又說,今晚我不走了,該多少錢多少錢。整整一晚上,陳錚環(huán)抱著一具豐腴的胴體,沒有一絲欲念。媛媛背對著他,還主動將他的手引至自己的小腹,那里竟異常柔軟,有著成熟的質(zhì)地。陳錚將臉埋進那散著果香的發(fā)間,感到從未有過的踏實和滿足,那種溫暖竟讓陳錚的眼睛在暗地里濕了又濕。那一晚陳錚睡得格外香甜,可到了五點來鐘又自動醒來了,仿佛腦袋里裝有一個鬧鐘。若是在自家床上他還會再賴上一兩個小時,但是現(xiàn)在他得走了,得趕在街頭喧鬧之前爬回自己的床上,再點上一支煙,仿佛剛剛醒來,仿佛過往的不過是荒誕不經(jīng)的一場夢。只是這樣的夢一直在反復(fù)上演,慢慢的,陳錚找到了自己的身體,那個媛媛開始像妻子一樣回應(yīng)著他,只是倆人很少說話,完事后一人一支煙,天荒地老地抽著。以前陳錚很討厭女人抽煙,可看媛媛抽煙卻毫無反感,她抽煙的樣子有種和年齡不相稱的韻味。陳錚明顯感覺到自己離不開這張床了,他甚至一天都不想間斷,也不想給別的男人觸碰這張床的機會。雖然還是每天一早離開,留下兩張錢在床頭,但陳錚明顯能感覺到自己的躊躇,直到有天媛媛翻過身來,睡眼惺忪地看著他,一字一頓地說,搬過來住吧。
媛媛還說,錢以后就省了吧,之前的都讓我交了房租。
之后的那段時光真的很美好,陳錚在這里住出了家的感覺,一邊很受用一邊又有些提心吊膽,總感覺一切都那么不真實,在媛媛給他洗衣服的時候,在媛媛給他做早點的時候,他總有種想從背后抱緊這個女人的沖動,但又怕她轉(zhuǎn)瞬間會在自己的懷抱中變成粉末和青煙。事實還是證明了陳錚的擔(dān)心,只是那一天來得有點早,媛媛就在某天的晨光中轉(zhuǎn)身消失了,沒有留下只言片語。前一晚,媛媛異常主動,甚至有些瘋狂,一次又一次,陳錚明顯有些力不從心,但又無從拒絕,因為他看到媛媛一邊做還一邊流淚。后來想想,陳錚有些后悔了,他該問問她的,那么長時間了,他們一直都沒有談及各自的事情,他有太多的話想跟媛媛說,但總沒找到合適的時機。在這之前,有次也是在抽事后煙,陳錚第一次看到媛媛流淚,她的眼睛好像一直都在盯著天花板,像是自言自語地問了句,能借我點錢嗎?
第二天,陳錚就去銀行取了一筆錢,數(shù)目不小,媛媛有些囁嚅,說,我會盡快還你。媛媛說這話的時候又恢復(fù)了一個小女生的面目,一直都低著頭,怯怯的,像個做錯事的孩子……
不過就是幾天前的事,現(xiàn)在陳錚一個人赤條條地躺在床上,回憶起來卻恍若隔世。包括前一晚他是怎么過來的都記不大清了,這中間媛媛來來回回地晃動個不停,時而拂拭他的額頭,時而給他灌服糖水,現(xiàn)在想想,都是夢。
這次離開是下午的五點鐘。那兩張片子竟然沒弄丟,一張云淡風(fēng)輕,一張愁云慘淡。腦袋沒事,真正要命的是肝臟,發(fā)現(xiàn)就是晚期。按醫(yī)生的說法,他等不到董倩回來的那天。
五
之前,陳錚給媛媛打過電話,一直關(guān)機。
陳錚還到發(fā)廊去了,老板笑得很猥瑣,讓那小伙子帶陳錚去洗一下,陳錚說,不用了,直接剪吧。從頭到尾陳錚也沒問老板什么,都是老板在那探他的口風(fēng),老板問,她沒管你借錢吧?
沖我張嘴讓我給撅了。還說什么她兒子病了,嘁,不過她在老家真有個兒子,你不知道吧,都四五歲了,她們那邊結(jié)婚早,他男人也不大,好像吸毒進去了……
不是什么好東西,剛來時我就看出來了,也勾搭過我,什么都跟我說……
最后一個月工資沒給她開,押金也沒退,跟我整那些沒用的……你說她能回來嗎?
天生就是做雞的料,還在那裝純呢,不過那個,那個真不錯,呵呵,你倆那點事我早就看出來了……
別動別動,哎呀,別起來呀,還沒剪完吶!
陳錚使勁往前探了探身子,臉都快貼到鏡子上了,慢條斯理道,這都剪的什么呀,你是在耍我嗎?說完,陳錚還用頭重重地磕了下鏡子,見身后沒什么動靜,接著磕,兩手撐住臺面,像在做規(guī)律性運動,一下比一下磕得狠,很快鏡子就碎裂了。就有血從額頭淌至嘴角,陳錚笑了笑,也沒回頭,翻了下眼睛道:我問你話呢?
哥們兒你這是干嘛呀?老板的聲音有些發(fā)顫,那個,我懂了,你等會兒呵……
陳錚直接把那張百元鈔甩老板臉上了,說,你真當(dāng)我是要飯的,我要的是她的那份兒,算算,麻溜的!
老板很配合,又遞來一張紙,說,這是她的身份證復(fù)印件,放我這也沒用。
臨了,陳錚扔下一張五十的。拍了拍老板瘦削的肩膀,說,一碼歸一碼,不過你的手藝真就不值這些錢!
摔門而出,陳錚心里無比暢快,剛剛他在鏡子里分明看到了一張無賴的臉,終于還是做了一把惡人,此生無憾了。
再給媛媛打電話還是關(guān)機。陳錚又看了看那張身份證復(fù)印件,大名就叫孫媛媛,九四年的,那一年陳錚和米飯前后腳進的工廠。陳錚忽然很想給米飯打個電話,又不知該說點什么。
那張備忘上已滿是勾勾叉叉,看上去就像哪個小學(xué)生的考卷,還是成績不太好的那種。
米飯經(jīng)不住念叨,到底還是在街上碰見了,當(dāng)然還是他先發(fā)現(xiàn)并喊的陳錚,不過這次米飯沒開車。米飯說,我哪有心思跟蹤你啊,這就叫緣分,得,就近找個地方喝點!
米飯說,我打個電話再叫個人過來,你認識,嘿嘿,來了就知道了!
見陳錚興致不高,米飯索性自揭謎底:是那個谷三啊,想不到吧,有次我在站前碰見了,夠意思,人挺講究的……
陳錚無語。
等谷三的當(dāng)口,陳錚讓米飯幫忙用微信給媛媛轉(zhuǎn)錢,不多不少,就是他給要回的那份。陳錚還讓打上一行字:這是工資和押金,我的錢是給孩子的,不用還,你別回來了。米飯一直在旁邊問東問西,陳錚懶得跟他解釋,只是又求證了一下,你說她是不是一開機就能收到?
陳錚隨即又把手機卡取出,用力掰成兩半,扔到了煙灰缸里。說,這手機給你了。又掏出個信封,說這錢能補個窟窿就補個窟窿吧,就那么點意思,別跟我撕巴,一會兒讓谷三看見不好……
陳錚說,好好的吧,車賣了就賣了,好歹還有個大兒子!
那天哥仨沒喝多少酒,谷三嗓門很大但是酒量不行,米飯則心事重重,明顯不在狀態(tài)。陳錚是身體不允許了,喝酒無異于自殺,每一口都像是在喝毒藥。米飯問他,腦袋沒事吧?陳錚用手胡亂地指了指胸口,米飯顯然誤會了,說,想開點吧,哪個心里不難受啊。
是啊,哪個心里不難受啊。
幾杯酒下肚,谷三的張牙舞爪已明顯透著虛弱,嚷嚷也是有氣無力的,倒是說了不少掏心窩子的話,很動情的樣子。期間,鄰桌有兩個小子總朝這邊斜楞眼睛,米飯看到了,拎起個空酒瓶就起來了,這次陳錚沒攔他,也跟著起來了。那兩個小子倒也識相,又是點頭又是拱手,匆匆結(jié)賬溜掉了。三個人笑罵著,又干了一杯。
陳錚先走的,谷三當(dāng)時趴在酒桌上,連頭都抬不起來了。米飯搖晃著把陳錚送出門外,嘟囔了一句,打電話呵!眼看著陳錚攔下一輛出租車,背身揮了揮手。米飯怔在那里,他看的很清楚,陳錚直接拉前門上車。
“大哥,咱們這是去哪兒?”
“你就開吧,一直開,別?!?/p>
〔特約責(zé)任編輯 李羨杰〕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