磨礪技藝 回歸樸素
——解讀于國華詩歌

□李犁

磨礪技藝 回歸樸素
——解讀于國華詩歌

□李犁

國華兄的詩歌激情如巖漿，不但洶涌磅礴，飛流直下，而且熾熱，這讓他的詩歌飽滿紅潤，且烤人有沖擊力。這是他的心靈在噴薄，氣血在不可遏止地奔瀉。所以讀他的詩歌會自動地帶出聲音來，這是他的真誠在爆裂，是因太滿而溢出的愛隨著詩的節(jié)律自動地綻放，并回響：呼喚梨花 我就不能不說/我的家鄉(xiāng)梨樹縣/這個因歷史多梨的小村莊而得名/也許年代久遠(yuǎn) 梨樹人/已無從說起或有或無的梨花盛世/呼喚梨花 我就繞不過/梨花帶雨一詞/深陷悲憫而又梨園的情結(jié)/總被行云流水的板式/拖進(jìn)亙古勾陳的煩惱……(《呼喚梨花》)

顯然國華兄的詩歌是素樸的，這來自于他感情的質(zhì)樸。這讓他的詩歌像新麻織就的布衣，不論是外顏還是內(nèi)核都一致的素潔并真而純。這在當(dāng)下這個虛飾驕奢的詩壇是珍貴的清風(fēng)明月，也是一種矯正和回歸。更重要的是，因為樸素，詩歌沒有附著物，詩境就透徹明晰，詩人的真誠直抵人心，詩就變得親切溫暖，詩歌也回歸了本質(zhì)，即：誠實自然，樸素簡單。

樸素洗去鉛華讓本真裸現(xiàn)，它包括真與凈，是事物的原始狀態(tài)。我們的詩壇太珠光寶氣了，曾經(jīng)有人說，將那些眼花繚亂的技術(shù)和奢華的粉飾去掉，有些詩歌將是空空如也。國華兄的樸素并非是有意為之，而是他經(jīng)歷了繁華與復(fù)雜后的一種醒悟和回歸，于寫作是重新找到的方向，于人生是一次升華。所以國華兄把故鄉(xiāng)、親人、還有記憶當(dāng)作詩歌的題材，也是歸宿，而這巨大的鄉(xiāng)愁就是哽咽在人類心靈中的塊壘，誰觸碰了它，誰就撬開了情感的閘門。詩歌因之而浩瀚，心靈因之而浩蕩。

但不是所有的人都能夠找到這個感情之穴，這不只是技術(shù)，還需要品格。品格除了不忘本，對故鄉(xiāng)一往情深之外，更重要的是能保持一種天真，天真就是童心，即是靈敏的思維和一塵不染如鏡面的感受力，這讓詩人能在游絲般細(xì)小的風(fēng)吹草動中捕捉到詩意，也能隨時映照出萬物乃至情感的蛛絲馬跡。當(dāng)然國華兄的天真不是固守原初，不問世事，那是裝瘋賣傻。國華兄的天真是經(jīng)歷了凡塵的煮熬，經(jīng)過了揚棄和淘洗，對人性真純的重新回歸和再確認(rèn)，是一切了然后剪去多余的枝枝蔓蔓的返璞歸真。這樣的天真更義無反顧，更真純更遼闊：“每當(dāng)我看到/豆花 稻花 高粱花/就注定看到花中走出的糧食/也注定看到母親手中升起的炊煙/我們就在這炊煙中離開了母親//……如今她老了/步履蹣跚地站在窗前/仔細(xì)辨認(rèn)過往的人群/哪個是她釋出的游子/一想到這些令人心酸的場景/真想重新走回母親的腹中/讓她老人家幸福地/再分娩我們一次?！保ā睹慨?dāng)我看到》）

沒有天真就不會回憶，更不會有“重新走回母親的腹中”的天真想法。天真讓人的感情淬火，讓人的思維逆向起來，出格起來。這對于一個詩人來說，這就是創(chuàng)造，就是神來之筆，就是錘擊讀者心靈的鈍器。天真讓人的性情畢現(xiàn)，也讓詩歌有了靈動、活潑和情趣。天真，就是天然的真，專一的真，做到這種真，必須心無旁騖。于是我想到我去年曾用“情執(zhí)”來比喻國華兄對詩歌的熱愛程度。情執(zhí)就是情癡，能有這樣的天真，確實需要癡情到固執(zhí)偏激的地步，即沉迷沉醉，進(jìn)入到除此之外一切物與聲都看不見聽不到的狀態(tài)。國華兄對母親就是這樣，對詩歌也是熱愛和虔誠到這種地步。入境了，人的思維就出竅了，一切不可能的變成了可能，這就是創(chuàng)造力。譬如他的《飯局》：“今晚朋友把時間的河流搬到餐桌上/餐桌上只有太陽一張金黃色的大餅//大家都把筷子伸向最燦爛的部位//津津品嘗 卻忘記了自己饑餓的影子//也許這張大餅還不能滿足大家的胃口/然后又從河里撈出鞠躬如也的月亮//有人振振有詞 以美學(xué)的味蕾/將盤中的一彎瘦月吃成潑墨的青蝦//我手握一雙筷子面對一桌河水/發(fā)現(xiàn)一條魚坐在對面也舉起筷子?！?/p>

讀這首詩，你的思維會不時地顫抖一下，猶如被蜜蜂蜇咬著，這是因為國華兄超常的語言組合和意象嫁接，總是讓人感到出乎意料，比如：“鞠躬如也的月亮”，將“一彎瘦月吃成潑墨的青蝦”，還有最后兩句的幻化以及連續(xù)的暗喻，都是情感沉迷和精神集中后思維的出竅，想象的出奇制勝，讓詩歌有了奇峭，有了無中生有的感覺。如果用詩品來對應(yīng)就是清奇，清奇是《二十四詩品》中的一格，其中后四句是說“神出古異，淡不可收。如月之曙，如氣之秋”。說的是詩境和詩境達(dá)到的效果，翻譯過來就是：“神采出落得高雅奇特，風(fēng)度恬淡使人難以描繪。像黎明前的月光那樣明凈，像初秋時的天氣那樣清秀。”這是創(chuàng)作主體驅(qū)動下詩歌技術(shù)的升華，也就是情商推動智商。從技術(shù)上來概括，這種寫作類型和方式也屬于洗練，即精粹思維和情緒，提煉文字和意象。

洗練涉及到國華兄的寫作態(tài)度和方法。洗練就是挑選和打磨，這讓國華兄先從造句開始從字詞句的選擇淘洗，擴(kuò)展到整首詩歌中對事件和題材的選擇。字句的選擇更多用的是比喻，整首詩歌的選材和淘洗則是一個細(xì)節(jié)的呈現(xiàn)和事件的敘述，它是一種象征，寄予了作者對意義的追索。比如“我下意識的槍瞄準(zhǔn)了她/我手中的槍吟出了她的白”，這里除了暗喻，還有意象之間的跳躍和呼應(yīng)，顯見國華兄對字句梳理和錘煉的能力，而《我的醉與你的清醒還隔著夜》：“我的醉站在了你的高山/形似骨灰的云簇?fù)矶鴣?一只禿鷹已搶先盤旋頭頂/我的醉和我的魂體萬念俱灰/月亮陰著臉/是世界上唯一向我表白的情人/而她的胸衣平平/里面兩個巨獸不在現(xiàn)場//我看不清山下迷離的燈光/哪一盞是我今夜的歸宿/撿不回來零零碎碎的溫暖/愛情的缺口已堆滿火山的熔巖//我把醉當(dāng)成認(rèn)真的重構(gòu)/你就不能酩酊大醉一場/放心中的老虎歸山/而手持薔薇耐心等待每一次黃昏//我不能設(shè)想你點燃臥房紅燭/蝴蝶尖叫 其實上帝的仁慈/已經(jīng)背上沉重的十字架/我的醉與你的清醒還隔著夜?！边@就不是煉句，而是煉意。而且我之所以把整首詩都敲出來，是因為它是一個整體，內(nèi)在的邏輯，情感的連貫性，意義的深化，還有每個句子和段落中出人意料的意象嫁接，類似“詩眼”，弄得你要是節(jié)選了，就等于折斷了人的胳膊腿，抑或是一個美女沒了眼睛。

這是國華兄在磨礪詩藝。我早就說過，詩歌的每一次進(jìn)步，都是技術(shù)的進(jìn)步，都是寫作方法和技巧的創(chuàng)新和推進(jìn)。寫作者之間首先較量的不是內(nèi)容，而是手藝，就是面對同一題材，看誰更有絕活。像劍客比的不是劍而是劍法，包括劍客的心智和胸懷。而絕活首先就是語言的創(chuàng)新，語言的創(chuàng)新就是語言的搭配和嫁接上的出奇制勝。但是技術(shù)離不開詩人的情懷。有個外國詩人說技術(shù)考驗詩人的真誠，也就是說詩人的真誠態(tài)度和情感決定著技術(shù)的成與敗、優(yōu)與劣。也就是詩人被事物感動的程度決定著詩歌技術(shù)的高低，你難過了，你悲痛到欲絕的程度，你興奮了，興奮到手舞足蹈的地步，你的想象力你的創(chuàng)造力就會飛翔起來，一些意想不到的語言會破口而出，突如其來，而且那么自然生動，讓自己都驚訝和震撼。反之，沒有感動和觸動，為了創(chuàng)新，冥思苦想，東拼西湊，就是游戲，連游戲都不是好游戲，所有文字都是廢銅爛鐵。所以技術(shù)也需要內(nèi)功的支撐，這內(nèi)功就是上面說的胸懷和情懷。一個心術(shù)不正心胸狹窄的人也許會寫出幾句好的詩，成為一個三流以下的詩人，但不會寫出大胸懷的詩歌，也不會成為大詩人。這正如前蘇聯(lián)詩人帕斯捷爾納克說的：“沒有一個壞人可以成為一個好詩人。”國華兄顯然是好人，屬于真誠又情懷的詩人，他寫詩都是有感而發(fā)，他已經(jīng)在這么探索著、實踐著，這些新意又真實樸素的作品就是他不屈不撓努力的成果。

所以，國華兄寫詩不僅是技術(shù)的提升，更是向人性向內(nèi)心的自己回歸。這讓他的寫作成了揭蔽，或曰顯形和返真。因為人一出生就被異化著，時間越長越面目全非，所以生活中的自己不是真實的自己，是經(jīng)過改裝變形的自己，寫詩就是讓最初的真實的自己、理想的自己被遮蔽的自己重新顯形，因此詩歌就有了揭蔽的作用，這個過程也是詩人從社會人向自然人，從途中折返逆行返回到源頭和真我的過程。所以荷爾德林說寫詩即返鄉(xiāng)。我早就說過寫詩是一條返鄉(xiāng)的路。國華兄越來越喜歡用回憶之路重返故鄉(xiāng)和童年，其中真實樸素自然簡約的詩境與語調(diào)，讓詩歌洗去了胭脂和偽飾，像真而純的青銅，敲一下，就像撞擊心靈，有股熱流直沖眼眶，而純凈之音悠遠(yuǎn)而持久。這說明國華兄正從繚亂的塵俗中超拔出來，向童年歸依，向大自然歸依，回到人性的源頭，回到自然的源頭。這些源頭就是人類和詩歌都不能缺少的始終不滅的理想主義和人道主義，更是原初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