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包光潛
夏日返鄉(xiāng),大妹給了兩袋九華河里的小雜魚,欣喜不已。
所謂小雜魚就是城里大小飯店里兜售的小河魚。如果它們來自沒有污染的山溪或小河,不僅味道鮮美,而且是絕對安全的綠色食品,以山澗雜魚為佳,倍受眾人追捧。
九華河是池州大地上的三大河流(秋浦河、清溪河和九華河)之一,是孕育池州文明的母親河。它源自佛教圣地九華山,自然環(huán)境極其優(yōu)美,山色與水質俱佳,確實是難得的綠色生態(tài)家園。我的出生地——麒麟畈,距九華山直線距離不過幾里地。
歸梓識魚,情愫纏綿。何況這些魚兒都是我非常熟悉的。
小時候,我不僅殷勤捕撈,還不厭食之,雖然缺油乏鹽,卻也津津有味。可熟悉歸熟悉,未必都能叫出它們的學名,就像童年的玩伴,叫了一輩子的乳名或綽號,到最后竟然不知道他們的尊姓大名。隨著閱讀范圍的不斷擴展和學識的精進,尤其是我喜歡關注自然,漸漸地能夠將它們的學名與俗稱聯(lián)系到一起,譬如老家人稱之為汪勾丁的,學名應為黃顙魚;胖頭魚,學名叫鳙魚;鐮刀魚,實乃大刺鰍……
有的知道其名,卻寫不出字來,譬如沙鮈的“鮈”,鳡絲的“鳡”,翹嘴鲌的“鲌”, 鯧鰷的“鰷”,青鯇的“鯇”和鳑鲏二字等。
有的小魚兒根本上就叫不出名字,譬如有一種叫老不死的小野魚,尖頭扁嘴的,渾身肉磁磁的,就是長不大,極少超過10公分。后來,我才知道它們叫麥穗魚。只要有水域,幾乎無處沒有它們的身影。即便竭澤干塘,來年復水,它們照樣神仙一般飛來,好像它們一直就躲藏在地底下似的。在家鄉(xiāng)麒麟畈,許多野生魚類已經絕跡了,或者變種了,而它們依然如故。對于釣魚的人來講,最討厭的就是鯧鰷兒和麥穗魚。它們最喜歡搶食魚餌,無論是蚯蚓、紅蟲、面食等,無不是它們的美味,或者說它們饑不擇食。只要釣位出現這種情況,水底下大抵是沒有大魚的,要么再擇新址,要么靜靜地等待大魚驅散這些小魚兒。
有的小魚兒直到現在仍然只知俗名,不知雅號,但并不妨礙我對它們的喜愛,譬如家鄉(xiāng)人稱之為“癡不挪”(音)的,長相短促,黑不溜秋;大頭大腦,渾身是肉,仿佛肉砣。這種魚其實是呆魚,它的運動量極小,整天呆在泥淖或裂罅里,極少見天光。老家所有的小野魚里,它的個頭算大的了。因其墨黑,有暗斑,故而顯赫于視野。小時候,我用畚箕捕魚,沒少見它們的影子??伤娜赓|低劣,味道不佳,食魚者鄙之。
順便說一下畚箕捕魚。這種捕魚方式普遍印刻在許多人的童年記憶里——將敞口畚箕置于溝溪的邊沿,生水草處為佳,然后左手按壓畚箕,右腳在水底雜草叢中快速驅趕魚兒,朝著畚箕口的方向,最后迅速提起畚箕,往往收獲一二,不是小雜魚,就是泥鰍,里面夾雜一些水虱,偶爾有沙鮈子、麥穗魚或“癡不挪”,便欣喜萬分。
大妹給的九華小雜魚,雖然已經刮鱗、剖腹、濯洗干凈,但依然能夠分辨出各種魚色來。除了常見的野生小鯽魚,還有鯧鰷兒、麥穗兒、鳑鲏、沙鮈子(學名應該叫蛇鮈)和“癡不挪”——這種呆魚好像九華河里比較多,其它地方基本上看不到它們的蹤影了。有一次,我問母親,你還記得“癡不挪”嗎?母親不屑一顧,那魚不好吃,死肉,沒味道——現在再也看不到了,都是打農藥的,什么魚不絕跡???不過,酸魚現在倒有了,只是沒有原來好看了。母親說的“酸魚”其實是中國野生斗魚,色彩光艷,異性相好,同性好斗,故曰斗魚。此處不言,將另作《斗魚之戀》。值得一提的應該是夾雜其中的一條刀鰍。九華刀鰍是刺鰍的一種,兇猛而小巧。一般成魚不及二十公分長,應該屬于刺鰍中的小刺鰍。而大刺鰍往往是小刺鰍兩倍大小,且肥碩,鄉(xiāng)里人叫鐮刀魚。顧名思義,它長得像割麥的鐮刀,大小也差不多。無論大刺鰍還是小刺鰍,它們的脊背上都長有鰭刺,惱怒時,一副猙獰相。顯然是進化的結果,用來防身自衛(wèi)。這種魚本來在家鄉(xiāng)人眼里是不上色的,即上不了臺面的,但近年來卻很吃香,特別是野生刺鰍,一經打撈,便待價而沽——小家碧玉變成了大家閨秀,這叫華麗轉身,時下當刮目相看了。
我對大妹夫說,下次回家,你帶我到九華河捉魚——這“捉”中便包含了“摸”和“捕”。捕魚的方式太多,如籪,如罾,如籠……以釣為雅;最能慰藉鄉(xiāng)情的,莫過于摸魚兒,大家伙一起下河,扎猛子,潛水……那是多么爽的事兒!
毒是名詞,又是動詞。毒魚不是說魚有毒,而是一種捕魚方式。毒不讀dú,而讀nào——你干什么去?答曰,我去毒(nào)魚。毒的讀音實在令我困惑,字典上是查不到的。
印象中,毒(nào)魚用的毒(dú),多為農藥,如六六粉、敵敵畏、1059等。六六粉是白色晶體,不溶于水,屬于觸殺類農藥。它漂在水面上隨波蕩漾,或流動,除非魚兒太貪食或誤食,否則毒魚的效果非常不好。其他農藥,雖然效果好,但農藥的味兒濃厚。魚的內臟不清洗干凈,很容易中毒的。即便清洗干凈了,那味兒還是沖腦殼的。如果不是那個年代太缺乏糧食和菜肴,沒人敢冒著中毒的危險的。因此,這種毒魚的方式后來漸漸地少了。倒是經常聽說鄉(xiāng)間婦女因家庭或鄰里不睦,喝農藥,尋短見,以致洗胃或斃命。
農藥少用了,便有人開始用傳統(tǒng)的土法子毒魚。他們采集大量的嫩楓楊(大葉柳)葉子,放到碓里舂,將帶有刺激性氣味的樹汁和葉片渣滓,盛放到木桶里。等兩個木桶都裝滿了,便挑著擔子到河邊。在早已選擇好的水域,投放木桶里的汁液和葉片渣滓,持著網兜在下游等待中毒的魚兒,露白肚兒,漂到水面上。這種方法毒的魚,魚兒不會死的?;丶液?,將它們放到井水里,過不了多久,又活了過來。想吃的時候,捉幾條,其他的還養(yǎng)著,既方便,又新鮮。我小時候,就干過這種勾當。只是采集的楓楊葉子比較少,在青石板上用斧頭慢慢地搗爛,其余的如法炮制。毒魚的地方不在河里,而是小溝小汊,收獲固然有,往往惹得貓叫,多毒幾次,也能湊合一碗。另外,我還用生石灰炸過魚。將生石灰填滿玻璃瓶,中間插一根竹管子,再用粘泥封口,扔進有魚兒出沒的地方。幾分鐘之后,便聽到一聲悶響,進水的生石灰猛烈膨脹,致使瓶子爆炸。掀起的水花雖然不高,但水下的震蕩還是不小的。有魚兒漂白,多是因為暈了過去。這跟毒魚不一樣的。
后來麒麟畈人發(fā)現一種新的藥物,毒魚的效果特別好,而且被毒的魚沒有一點異味兒,口感無異于罾捕之魚。它叫五氯酚鈉,俗稱五六粉,淡紅色鱗狀結晶。如果過于干燥,其粉末在外力的作用下,譬如抖動,它會在空中彌漫,刺激性很強,辣眼睛,還嗆人。如果在烈日下暴曬,往往能聞到一種刺激性的氣味,灼傷口腔。這種藥物比較難得,它是專門用來滅殺釘螺的,因為我們那兒血吸蟲病十分猖獗。
每年秋收之后,草枯時節(jié),縱橫交錯的溝溝汊汊基本上都裸露出來,正是滅釘螺的好時光?,F在好像改為春天或夏季了,每每回家總能看到溝畔的青草大片地枯死,問母親,才知道剛剛滅過釘螺。滅釘螺是力氣活兒,城里來的人不愿意干,當然要找當地人做臨時工,扛藥物和機器,手持上百米長的塑料軟管,向溝汊和沼澤噴灑藥水。血防組的人,站在旁邊指導。指導一二回之后,臨時工會做了,他們就離開了,各干各的私事了。農民兄弟就趁著這個機會取一些五六粉,偷偷地藏起來,積少成多,以便日后毒魚用。
我多次嘗試著去偷一點,都被我的祖母勸阻,好像那個“偷”字就寫在我的臉上,沒有一次不讓祖母洞察了我的心機。我只好看著別人偷,然后去毒魚。而且這些人的行動十分詭秘,特別是毒魚,不會讓你知道的。
有兩次經歷,令我記憶深刻,至今歷歷在目。
一次是我很小的時候,我和一個王姓的小男孩到河堤上玩耍,發(fā)現老河口的水面上有許多魚兒翻了白肚子,我們興奮得不得了。不到半個時辰,我們就撿了許多鯧鰷和其他的魚色,每個人至少有兩碗多。結果碰到楊村畈的“放水佬”,他嚇唬我們說,那魚兒有毒,不能吃,趕快扔了。我們信以為真,空著手回家了。當我向祖母說起這件事時,祖母說,你帶我去看看。到了老河口,我傻眼了,不僅我們撿的堆在岸邊的魚兒不在了,就連河里的翻了白肚子的魚也沒有了。祖母說,一定是那個“放水佬”騙了你們,自己撿回家了。
還有一次是個大旱天,門前的老河快干涸了。繼父對我說,晚上到河邊去罩魚。這事兒令我興奮不已。草草地吃過晚飯后,我們便帶著火把和雞罩來到河畔?;鸢眩遗e著,繼父持著雞罩,弓著腰,瞄著淺水,只要發(fā)現有魚的跡象,便猛然將雞罩罩下去。一般來講,罩三四次,總有一次收獲。捕到的魚兒,往往都是大的,小魚靈敏,非常難罩,我們也不屑于吃這個苦頭。半個時辰后,我發(fā)現淺水灘里的魚兒越來越多,個個都在作垂死的掙扎——有人在上游毒魚了!繼父說。我也恍然大悟。繼而,偷偷地樂。
于是,我們改罩魚為捉魚。魚,越捉越多,小小的竹簍早已裝滿,我們不得不將雞罩倒過來,里面壓一把稻草,將魚兒扔進里面。繼父叫我趕快回家取團籃。這團籃是我們鄉(xiāng)下人用來挑山芋的,如笸籮大小。等我將團籃取來后,淺水里的魚兒像冬天的小孩子簇擁在一起取暖一般。我和繼父彎著腰,一刻也沒直過;喘著氣,生怕別人聽到了,搶了我們的魚兒。很快,兩個團籃也堆滿了。這時才發(fā)現上游有人打著火把往下移動。近前一看,竟然是大隊支書父子倆。原來這五六粉是他們放的!
兩家的火把集中在一段河道,火光沖天,驚動了村子里的人,大家都擁向了河邊。我的祖母來了,我的母親來了。搬的搬,抬的抬,挑的挑,回家一稱,竟然有二百多斤。還有一個五斤多重的老鱉。我必須插敘一下這只老鱉,因為它來得有點意思。我和繼父專心致志地捉魚時,突然聽到陳家大地方向傳來一聲巨響——有一重物從陡坡上墜落,岸上的茅草在月光下?lián)u曳,沙灘上有一個濃重的黑影在艱難地爬行。我快速地跑過去,看到一個僅次于臉盆口大小的老鱉。我一點也不恐懼它,用雙手使勁地壓住它的背甲,可它仍然向前爬行,根本不把我當回事兒。眼看就要到水邊了。如果到了水里,這樣大的鱉,我無論如何是沒有辦法降服的。我不得不耍賴似的一屁股坐在甲殼上——它老實多了,爬行變成了蠕動,而且在沙土中越陷越深。我喊來繼父,合力將它擒獲。這是我一生中最為榮耀的一件事?,F在想起來,還嘿嘿地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