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僅僅是一條河流

◎ 蔣 莉

1

直到絕壁上“烏江天險”四個鮮紅淋漓的大字熊熊灼燒我的目光，我才懂得，一群人選擇12月31日踏上甕安江界河這條河流，是為憑吊，是為敬畏。

而我對于河流的情感只有畏懼。我對河流的畏懼源于我多年前在鎮(zhèn)遠杉木河漂流遇險的經(jīng)歷。我乘坐的皮艇在同一條河流中翻了兩次，我在同一天兩次面臨死亡的質(zhì)問。黑暗瞬間覆蓋靈魂，以為再見不到光，那樣的惶恐，疼痛，讓我對河流從此敬而遠之。

其實，我的家鄉(xiāng)也是烏江流經(jīng)的地方，只是，那個流域春暖花開，河流上流淌的是文人墨客書寫“黔中砥柱”的儒雅之氣，烏江魚的美味饕餮了家鄉(xiāng)人的血性，讓他們更多了些醇和。

但今天，我是如此甘愿地踏進江界河，我愿意以我之懦弱彰顯那群在這條河流上沖鋒陷陣殺過對岸的戰(zhàn)士們之勇毅，我真心臣服于他們的勇猛，并為之折服。

那場在江界河展開的強渡戰(zhàn)役已消失在歷史深處，是的，消失了。但是，我的心分明仍在為那場驚心動魄的戰(zhàn)役而戰(zhàn)栗。劉伯承、耿飚、楊成武，紅軍戰(zhàn)士、竹筏、門板、浮橋，這些名詞就此構(gòu)建了一場史無前例的偉大。

“敵人的江防被我們撕開口子后，附近沿江防線的兵力急劇向這邊集結(jié)，炮彈直往江心里落，不斷有人中彈落水。江面上無遮無掩，戰(zhàn)士們只有一邊用力固定竹排，一邊憤怒地喊著‘我讓你打！我讓你打！’來發(fā)泄仇恨。每一節(jié)門橋上，都染滿了鮮血?！惫㈧貞涗浝锏膽?zhàn)士們俠肝義膽怒發(fā)沖冠踏歌而來。

這是一條用鮮血染紅幸福的河流。幸福的獲得從來需要一路拼殺而來，比如道義，比如愛情。這是江界河給我的隱喻。荊軻踏上易水一去不復(fù)還，屈原抱石沉入汨羅江，曹子昂在洛水邊徘徊又徘徊。原來，幸福還是犧牲還是顧全。

突然就想起了那一年冬天，他背她過河，河水冰冷刺骨，沒至膝蓋。他在河中艱難前行，她在背上溫暖地憂傷。原來，他們是彼此今生要泅渡的人。而此刻，我站在一條河流上，看兩只青鳥從江面飛向天空。青鳥是幸福的。我，在這樣的凝眸中，亦獲得了幸福。

村民把在這條河流上犧牲的烈士都埋在了江河界河岸。據(jù)說，當(dāng)時埋在這兒的有十三位紅軍，都立有墓碑。只是，構(gòu)皮灘水電站蓄水時，紅軍墳和江界河渡口一齊淹沒于烏江水底。

這樣的結(jié)局，有嘆惋，有感傷。嘆惋英雄的歸宿不過如斯。感傷時間終會帶走所有。而我，卻以為河流是他們最好的家園。因為，從此，他們的勇氣血淚靈魂都沉淀在河流里，他們的魂魄更是鑄就了河流的高貴。

2

不計路途遙遠，一定要走著去看看江界河大橋，這是一種生活的態(tài)度，也是一種信仰。

1995年江界河大橋建成的時候，我正在一所師范?？茖W(xué)校頹廢著我的青春。我永遠都記得高考前最后一次模擬考試，我的成績在那個市重點中學(xué)排名二十三。這意味著，如果不出意外，我是可以考上我的夢想西南師范大學(xué)的。但還是出了意外，高考那三天三夜我睡不著覺，焦慮緊張導(dǎo)致的結(jié)果是高考成績一塌糊涂，讓我直接從夢想的云端跌進我隨手填報的一所師專。不甘不愿，但還是去就讀了。因為，還有希望，希望就在二年級的中期選拔，成績優(yōu)異者可以升入省師大。我以為，我是可以用我的努力我的優(yōu)秀來彌補這一缺憾的。但，我錯了。那時，年輕氣盛的我哪里懂得木秀于林風(fēng)必摧之的道理？哪里懂得被我觸犯過的班主任輕易就可以涂改我的命運？所以，1995年，我在師專的第二年，當(dāng)我的夢想被蹂躪得面目全非的時候，我開始放棄。放棄了信仰，放下了書本，放縱著一個不認(rèn)識的我。

幸而，這年，江界河大橋建成了。周圍縣份的百姓都把親自去看大橋當(dāng)作了一生中最大的節(jié)目。這些村野百姓當(dāng)然不懂生活不僅僅是眼前的茍且還應(yīng)有詩和遠方。但他們卻實實在在用他們的腳步詮釋了生活的真諦。沒有車，他們走，一直走，走到他們的遠方——江界河大橋，撿一顆石子，從橋上扔下去。橋太高，水太急，聽不見石子落進河水的回響，也看不到石子激起的浪花。于是，一笑釋懷：“狗日的，這橋真是高！” 然后，帶著夙愿得償?shù)臐M足再一腳一腳地走回去。

于是，我問自己，我可有閑暇花十來個小時來回幾十里去看一座橋？

原來，橋的長度高度都不是距離。距離是還沒靠近你，我就轉(zhuǎn)身離去。原來，我的夢想一直在，只是我太汲汲于眼前太戚戚于得失而忘了初心。于是，我拿起筆，一個字一個字走向我的大橋。今天，當(dāng)我也如同當(dāng)年的百姓站在江界河大橋上驚嘆的時候，手機上收到我的長篇小說《當(dāng)時明月在》獲得市文藝創(chuàng)作扶持基金獎的消息。從橋上看下去，冬日的陽光，溫情慷慨地?fù)肀е恿鳎用婢Я寥缤┤A洛世奇的藍水晶，每個切面都閃耀著迷人的璀璨。橋上的風(fēng)，橋下的流光，一切正被溫柔對待。呵，時間最終沒有辜負(fù)一個追夢人。

3

任何的傳奇，缺了女人，便無法活色生香了。

據(jù)說，這條河流，奢香夫人來此游泳后，岸邊的樹木便散發(fā)陣陣襲人香氣。于是，名之為“香溝林”。

這個年少聰慧的女子在丈夫去世后，代替年幼的兒子，世襲了貴州宣慰使職。身為女子，卻不乏男人的堅強勇毅果敢決斷。審時度勢，積極獻糧通道，支持朱元璋，促進了明朝一統(tǒng)天下。忍受背部被裸露鞭笞之辱，粉碎了都指揮馬曄企圖以此激怒彝族兵釁的用心，避免了一場殃及貴州各族人民的戰(zhàn)禍。開辟驛道，其中一條向北，經(jīng)草塘（今甕安縣境）到容山（今湄潭縣境）。置龍場、陸廣、谷里、水西、奢香、金雞、閣鴉、歸化、畢節(jié)等九個驛站于貴州境內(nèi)。之后，大力傳播文化，將獨子送入京師太學(xué)讀書。

忍辱負(fù)重，歷來是文人們獻給英雄的贊歌，臥薪嘗膽的勾踐，胯下之辱的韓信。侮辱有多蒼涼，他們的形象就有多高大。但我沒想到，一個女子柔若無骨的脊梁也能承受起生命不能承受之輕慢。這，是何等的胸懷？必然，她的心中流淌著對子民的愛。這大愛，如同這條河流，深邃無涯。

奢香夫人已遠去，香溝林的樹木還在以筆直的身姿堅韌地守望。即便我的生命已成枯木，我的靈魂仍在守望你來的方向。定然是那個叫曹誠英的女子將悠長癡怨的目光撒在了河面，讓我的情思也變得悠長悠長。

有些錯是一開始就注定了的。那年，從國外學(xué)成歸來的胡適奉母命成婚，卻在婚禮上和伴娘曹誠英一見鐘情。石破天驚的開始之后，是杭州三個月的日聽鐘聲晚觀落霞詩詞唱和。雙方都入了戲，胡適甚至向妻子提出離婚。妻子一把菜刀架在兩個兒子脖子上。胡適妥協(xié)了，為妻兒的命亦為自己的前途名譽。對于這樣潦草的結(jié)局，曹誠英原諒了他的不得已。再后來，兩個曾經(jīng)那么相愛的人走著走著終究殊途。胡適攜妻帶子遠赴重洋。曹誠英病故于徽州家鄉(xiāng)，遺愿卻是把自己葬在通往胡適老家的必經(jīng)之路上。這是怎樣纏綿悱惻的守望？

因為這些樹，我想到了曹誠英。因為曹誠英，我再次悲憫這些樹。這些樹，從巖石縫隙里長出來，沒有陽光，沒有雨露，沒有祝福，一切的成長只能依靠自己，好不容易可以伸開手臂去觸摸藍天了。一場暴雨，一次水位的上漲，就把他們之前的努力全部摧毀。河水奪取了它們的生命，淹沒了它們的軀干。但，它們的驕傲永不言敗，它們?nèi)匀还P直地舉起手，它們的目光仍在眺望天空。

4

2017年第一天，陽光明亮得使這個冬天不像冬天。而我，在幾百里外的異鄉(xiāng)，在江界河邊的小攤圍著暖烘烘的火爐吃早餐。

攤主是一對滄桑風(fēng)霜的老人。老人正在煎一塊塊薄薄的排骨，老太則在收拾瑣碎的雜物。正詫異老人這樣的年齡怎么還在辛苦勞作。老太自己絮叨開了：兒子死了，兒媳改嫁了，留下一個孫女一個孫子。得掙錢給他們修房子備嫁妝。七十多了，能掙一點兒是一點兒。

絮叨著，老太給我端來煮好的排骨粉，我一眼看見老太的拇指浸進了湯汁。換以往，挑剔的我是絕不會接受這樣不干凈的食物的。但，這次，我若無其事地接過。因為，我的父母也是這樣的年齡，也是這樣操勞了一輩子還在操勞。退休后的母親每天給我們幾兄妹煮飯做菜，她戲稱她的飯桌是人民公社食堂。十指不沾陽春水，使已是中年的我雙手依然細(xì)潔美好。母親上了年紀(jì)，正如眼前的老太，我越來越多地在她炒的菜里發(fā)現(xiàn)她灰白的頭發(fā)。而我亦如今天，不動聲色。

我跟老人說排骨很好吃。老人說他耳朵背聽不見我在說什么。我險些掉淚。父親耳朵聽不見已多年，給他買來昂貴的助聽器，他也不肯戴，嫌不自在。每次跟他說話像在吵架。想起父母，我的心在明媚的陽光里黯然，對父母一天逼近一天的蒼老無能為力。

從老人的攤點走出去，便是上觀景臺的石梯。石梯和天空一樣干凈。站在觀景臺的回廊上眺望，樹木蒼翠下的江界河大橋是另外一種風(fēng)景。此岸的車輛飛速駛向彼岸，彼岸的車輛飛速駛向此岸，一來一往，便是一生。

橋是橋，可是，橋也不是橋。如果，我們一生注定要行過一座橋才可以獲得幸福，那么，父母就是這座橋，他們匍匐在地心甘情愿把姿態(tài)放到最低，唯愿我們一路坦途。不只是橋，只要我們可以看到世界上最美的風(fēng)景，他們也可以是這觀景臺，窮其一生，給我們構(gòu)建一個最佳角度的平臺,且，這觀景臺，樹木濃蔭，可避風(fēng)雨。我不敢想象，哪一天，父母離我而去，我去哪里尋找故鄉(xiāng)？

其實，江界河除了戰(zhàn)爭、英雄、大橋、勇氣這些強硬的意象，還有柔情的一面。

一個大院落，一棟森林小木屋，天花板、墻壁、門窗，全部散發(fā)著樹木的芬芳。輕輕踩著嘎吱嘎吱響的樓梯走進這棟木屋，我驚艷得如同愛麗絲夢游仙境。還是很小很小的時候，就幻想有一天，我在這么一間木屋，穿著潔白的睡袍，赤腳蜷縮在沙發(fā)上，品茶吟詩。今夜，在江界河，幻想奇妙地變成真實。面容姣好性情溫良的老板娘熱情地奉上桔子，茶水，還拿出一罐貴重的野生蜂蜜，讓我們盡情享用。無端地，我就生發(fā)了一個似乎并不相干的聯(lián)想。我在心底詫異，莫非是沱江邊的翠翠攜手儺送來此隱居，用這座盛滿善良的木屋替我圓了年少的夢？

我承認(rèn)，2016年的最后一天以及2017年的第一天，我在江界河看到的不僅僅是一條河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