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雅芳
什么都沒有
肖雅芳
潛伏是第一步。
她已經(jīng)守株待兔了好幾次,都沒有逮到那個家伙。就在昨天,那些植物又被偷走了一些。令人蹊蹺的是,那一把老綠被散亂地扔在一旁,胖胖的根齊齊地被割掉了,難道這根是什么好東西嗎?搞不懂。美美從來都不喜歡瞎琢磨,這回卻鉚上了勁。
不管它有沒有用,有人偷了就說明值,就要查個水落石出。就像艾勇一樣,美美從來都覺得他只是個擺設(shè),因為從結(jié)婚以來,他對這個家就沒多大貢獻(xiàn),而且還盡惹些事端,本以為去了西藏遠(yuǎn)離那幫狐朋狗友會好些,沒想到他又招蜂引蝶地來了這一出。不管怎么說,現(xiàn)在有人想奪走他,美美就覺得于心不甘。所以,對于被盜一案,勢必追查到底。
所有的恨與怒都找到了一個最佳的出口。美美頗有耐性,因為扮演福爾摩斯可是個好把戲。她選擇一個晴朗的黃昏蹲在高高的豆角藤后面,蹲久了,腳有些酸,腿也麻。索性一屁股坐在地里,溫潤黝黑的土地,給了她踏踏實實的感覺,紫茄子和綠豆角的原始味道帶著一股野性撲面而來,金黃飽滿的玉米像威武的戰(zhàn)士英姿颯爽,大片密密的瓜葉下,敦實的老南瓜一臉深不可測,她情不自禁地摸了摸那厚厚的皮,一切都顯得那么實沉,很有把握了然于胸的樣子。此時此刻,她也變成了一棵植物,深深扎根在泥土里,多么踏實的地兒!沒有雞肋一樣的工作,沒有吵吵嚷嚷的孩子,沒有嘮嘮叨叨的婆婆,沒有成事不足敗事有余的花心老公,當(dāng)這些都沒有的時候,卻比任何時候都有存在感。
不知不覺,她坐了好一會兒,眼看天光已暗淡下來,上小學(xué)的兒子要放學(xué)了,看來今天的行動又要宣告結(jié)束,一場戲落幕。于是,她躬身起來,拍拍屁股上的泥土,打算摘一把長豆角送給老龔。
就在她無聊之時,遠(yuǎn)遠(yuǎn)地走來了一個人,哦,說曹操曹操就到,是老龔。
據(jù)說老龔家里只有老倆口過日子,老婆有病常年臥床不起,全靠老龔伺候著。看來老龔熱愛研究養(yǎng)生之道是有原因的,一則想讓老伴的身體能盡量好一點;二則自己也要保持健康。不然哪有力氣去照顧老伴呢?唉,就是老養(yǎng)不到點子上,理論方法一大套,卻沒見起什么作用。當(dāng)然,古往今來,有多少科學(xué)家、醫(yī)生都在研究養(yǎng)生之道,也沒有誰能出個靈丹妙藥包治百病,包養(yǎng)百身,更何況區(qū)區(qū)一老龔呢。
呵呵。
老龔過來了,美美正打算上前吆喝一聲。卻見老龔?fù)蝗桓┫律碜?,頗為緊張地左右張望一陣,就徑直往那蓬茂盛的無名植物走去,然后他迅速亮出藏在懷里的小鏟子,朝一棵最高的挖過去。
住手!美美熱血沸騰,大喝一聲。老龔的鐵鏟應(yīng)聲掉在地上,顯然是被嚇著了。
你在干什么?美美條件反射地?fù)Q掉了“您”的稱呼。
我…呵…我。老龔局促地搓著手,也不敢去撿地上的鏟子,臉上寫著一個大大的囧字。
原來是你偷的!美美長嘆一口氣,還以為小偷是何方三頭六臂的神圣呢,不免有些失望。
老龔本想掩飾的,誰知霎時一轉(zhuǎn)念,拍拍手上的泥土,光明正大地直起腰道,沒錯,就是我。
要我可以給你,怎么能偷呢。美美還在氣頭上,對于“偷”這個字她恨透了。
老龔壓低聲音說:你這個小鬼要發(fā)財啦!這是人參,知道嗎?人參哪。老龔謹(jǐn)慎地用中指指著那無名雜草。
別騙我了,我的地里怎么會有人參呢,我又沒有種過苗子。
千真萬確,我拿去對照書上看了的,我跟你講啊……老龔?fù)翱拷诵?,故作神秘狀?/p>
美美很配合地將脖子往前傾了傾,對老龔講的“拿去”已不再追究。
很久已前,我們這里是個制藥廠,生產(chǎn)一種口服液,是我辛辛苦苦去找看門的爹爹打聽出來的,他也是在門房里從七七八八的口中聽到的。美美看,如果你是老板你會不會考慮自己種點珍貴的藥材,然后自主研發(fā)提取制作口服液。
我,大概不會吧。
苕鬼,肯定會呀,這是想得到的事。老龔把握十足地說。
我后來又向別人打聽過……算了,直接跟你說了吧,那個制藥廠就是生產(chǎn)一種人參口服液。
???美美簡直不敢相信這是真的。一塊沒有人要的地,居然是塊寶地,里面藏著人參,這是哪輩子積的德呀!
我們家的老婆子正在喝人參湯呢,這幾天都可以坐起來了。老龔得意地一笑,真是還魂湯??!
啊,有這么神!美美差點被人參湯灌迷糊了,突然想起自己的使命,道,那您也不能到我田里偷啊,直接找我要不就得了。
老龔沉吟片刻說,我也是苦心為你考慮呀,你想,這還魂湯的事,哦不,這人參的事一傳出去,你的田地還不被刨光,哪還有你和我的東西。
美美覺得老龔說的有那么一點兒道理,就暫時考慮原諒了他。老龔不愧是一個好人,草根養(yǎng)生專家也沒有白當(dāng),可是一給出這種肯定,美美就想起了幾件事。
一次,老龔神秘兮兮地對美美說,我告訴你個方子,保你全家吃得香睡得香,吃啥消化啥,吃進(jìn)石頭化成水。老龔是個有心人,因為美美曾對他說過婆婆的胃不好。這個秘方就是把廠里的大麥偷點出來,放在鐵鍋里不停地炒,等炒到有焦糊味時,方子就制作好了。服法:取適量沖開水泡著喝,一日數(shù)次。這不就是大麥茶嗎,超市里有賣的,要好幾十塊錢一袋。艾勇在西藏喝過這東西,在那邊老吃肉,胃不舒服,說這東西管用。老龔說得信誓旦旦,還說如果有可能,他想和美美合伙做大麥茶,然后拿到菜場上去賣錢,當(dāng)然是不能說出去的。美美只覺得好玩,倒沒想這么遠(yuǎn),也不置可否。
反正不要本錢穩(wěn)賺的事,對不對,你難道和錢有仇,真是的。老龔這句話美美還言猶在耳。
后來卻不了了之,沒了下文。
還有一次,老龔拿來一張《老年文摘報》給美美看。他指著上面的一篇文章如獲至寶:《你不可不知道的麥芽汁》,標(biāo)題十分醒目。文章大意是講用麥芽生出的綠色苗榨汁喝,每天一杯,可以美容、降糖、降脂、降血壓之類。
我家沒有榨汁機,也沒有麥芽,再說我也沒工夫去美容。
你這孩子啊,年輕不懂,美容保健對女娃子太重要了。美美就愛聽這話,每每這時她就覺得很得意,只有在這位老人面前,她才有年輕的資本,哪像艾勇總是嫌她又老氣又丑。所以她喜歡和老龔打交道。
沒有條件我們可以創(chuàng)造條件,我家里有榨汁機,你只需要幫我到3號車間的池子里弄點麥芽子就行了。老龔總是努力表現(xiàn)得十分仗義。
后來,美美值夜班的時候給老龔?fù)盗诵溠?,老龔也講義氣,從家里榨出來的汁給她帶了一杯。由于美美嫌味道太難喝。這一創(chuàng)意后來也就無疾而終。
不過,這一次美美相信老龔,因為她迫切想找一件事去做,不讓自己有多余的精力去想那件不愉快的事情,日子總歸是要一天天地過下去的。
初來東興麥芽廠時,美美一個人也不認(rèn)識,老龔常常主動和她搭訕。對這個六十多歲的老頭,美美從來都沒有別的猜測,直當(dāng)他是個長輩,而事實也的確如實。不過,意想不到的是,身體弱弱的老龔是個養(yǎng)生愛好者,老龔總愛宣揚些形形色色的養(yǎng)生理論,在廠里并沒有幾個人在乎這些,只熱衷于戲謔地喊老龔(公)、老龔(公),也不管老龔樂不樂意。老龔不喜歡這幫人,但也不跟他們計較,拿老龔的話說,那都是些粗人,只知道一天撐幾大碗飯。其實美美也沒見得是什么細(xì)人,光是那水桶一樣粗的腰就夠嗆的了,但美美有一顆充滿好奇的童心,這一閃光點被老龔發(fā)現(xiàn)了。
美美在溫控室工作,主要是監(jiān)測操作室的室溫,并根據(jù)環(huán)境變化將溫度一直調(diào)控在規(guī)定的范圍內(nèi)。三班倒,晚上很磨人,睡覺也要睜一只眼閉一只眼,這工作工資不高,沒多少人愿意做。麥芽廠主要是運用技術(shù)將麥子生出麥芽,提供給生產(chǎn)啤酒的廠家做原材料。原理不復(fù)雜,說起來美美也算是在廠里的核心部分工作,那些大傻一樣的機器讓人忘而卻步,可是經(jīng)過一個星期的培訓(xùn),美美明白了,實際上她只需要學(xué)會調(diào)節(jié)兩個旋鈕就行了,其他紅紅綠綠的指示燈,看不懂也無所謂。她不知道她的前任是個什么技術(shù)水平,至少像她這樣的高中生在這里是完全浪費知識,不免有些失望,在沒找到更好工作的前提下,先在這里將就吧。
不幾日,美美擁有了一份意外的驚喜。老龔說,你這孩子一看渾身都是力氣,怎么不弄塊田去種一下呢?
種田?美美有點氣急敗壞,怎么自己這一身土氣到哪兒都會被人看出來呢。其實她在離城區(qū)十多里路的毛子村就有一塊地,那是父母的老宅,這兩年父母相繼去世了,家門前的那塊菜地都是她隔三差五在打理,斗笠一戴,褲管一卷,和村里的人一模一樣,哪像嫁到街上的姑娘。另外,在她們家后面一塊正待開發(fā)的房產(chǎn)上,她也偷偷種了些作物。且不說別的,就是她陽臺上幾個閑著的花盆,也被她種上了蔥。
是啊,我們廠里的姑娘婆婆們幾乎都有自己的田,這里空地多,都荒著在長雜草,東興麥芽廠這些年不景氣,總是說馬上要賣,說了幾年了還沒有賣掉,甭管它,倒是綠色蔬菜吃了不少。
自己種的菜很環(huán)保。美美忍不住說。
就是嘛,綠色環(huán)保原生態(tài)。鍋爐房那邊的林子里就有一塊田空著,把雜草翻一翻就可以種菜了。老龔的手朝旁邊一揮,就像指點江山一樣,給美美劃了一塊地。
那塊地一看就知道光照條件不太好,是被人選落下來的,四周綠樹環(huán)抱,又靠著森森的草叢,清理出來要費一番大功夫。但是美美卻按捺不住內(nèi)心的向往,她甚至懷疑自己上輩子就是一個種地的,為什么這么癡迷土地呢?從嫁到城里開始說起,不得不承認(rèn)處對象時她是存了心要找一戶城里人的,因為多年的鄉(xiāng)村生活她已厭倦,深知自己讀書不高,要想改變泥腿子的命運,唯有靠婚姻大事。來了之后,卻是百般的不帶勁,她不太喜歡城里人關(guān)門閉戶充滿警惕的生活,她開始懷念村里一頓飯從村東吃到村西的煙火日子;她不太習(xí)慣整天冷著臉上下樓,鄰里之間擦肩而過都是一臉漠然,她還是喜歡熱乎乎地朝人笑,卻常常熱臉挨冷屁股。婆婆告誡她在外頭少跟陌生人吱聲,免得丟份兒,老太太倒是有生活經(jīng)驗,處什么樣的環(huán)境都不失主意。艾勇雖然進(jìn)城也沒幾年,但那一臉城市化的表情,以及自身好逸惡勞習(xí)氣的淋漓展現(xiàn),讓他覺得找到了一片樂土。
漸漸地,她不再隨便跟人打交道,整天憋得慌。
父親先去世的,當(dāng)時她整個人像被什么掏空了,就這樣走了么……一個人竟然可以走得那樣徹底,就像從來沒有來過一樣。她還沒有想通的時候,母親也去了,大后方就這樣失掉了。美美在家里是老幺,父母年事已高,到另一個世界去是順應(yīng)了自然規(guī)律。還好,還有老公艾勇,還有一塊地。她幾乎把所有的心思都投入到了母親留下的那塊菜地里,她往土里灑種子,看著它們冒出綠芽,然后蓬勃生長,心中填得滿滿的,春生夏長秋收冬藏,日子簡單而純粹地度過,她像一個沒心沒肺的人。
她種了好多菜,吃不完的菜她會把它們送給左鄰右舍。當(dāng)然也會送給老龔,老龔是個很挑剔的人,美美給他的菜一般都長得比較講究,那些長得丑的菜她從來不送人,都是留著自己吃。
菜地——車間——家,這是她三點一線的生活,她很滿足,自得其樂,從來不跟別人比,她有一顆健康的心。勞動讓她的身體得到了鍛煉,她有一個健康的身體。常常,遠(yuǎn)在西藏的艾勇會打打電話回來,問候一下家里孩子和大人的情況,讓她擁有了作為一個妻子及一個女人充沛的愛意。
可就在那天她收到一條微信,美滿的一切都被打破了。
是個女人發(fā)過來的,叫薇。不安分的艾勇就愛惹事。薇把他們之間發(fā)生的一切都告訴了她,并警告她快點和他離婚,要不然……
她聽得脊背發(fā)涼,四年了,艾勇竟沒露一點蛛絲馬跡。也不怪艾勇有多高超的演技,他每年才回一次家,過年,也就十來天,堅持一下就過去了,可以換得一整年的風(fēng)流快活,這個算起來要多劃算有多劃算。美美是個十分節(jié)約的人,她也沒想過去老公那兒看看,主要是考慮到路費太貴。
艾勇很少寄錢回來,只是孩子上學(xué)或者家里有什么生病住院的大事時破費一下。他說自己在外頭生活很苦,每月將近萬把塊錢的工資,總能算得入不敷出,算盤撥得嚴(yán)絲合縫。美美雖然心中有些疑問,但也無話說,家里多病的婆婆總會在一旁幫腔,抹著眼淚說自己的兒子在外頭多么受苦,美美只好交待艾勇在外面照顧好自己。美美賺的工資就成了這一家人的生活費,然后種菜貼補一下,日子過得比較艱難。三十多歲的年輕媳婦,正是愛美的時節(jié),她沒有一件像樣的衣服,身上穿的都是地攤貨。她其實不太敢到大商場里逛,受不了那些漂亮的服務(wù)員停留在自己身上的目光。她甚至還慶幸艾勇不在身邊,不然他又要提醒自己有多么胖多么丑,她不喜歡強人所難地打扮,為了取悅他穿些別別扭扭的衣服。
美美地里挖出了人參!
這一消息不脛而走,人參很快就被傳說成了能讓人起死回生的金娃娃、還魂湯之類。死氣沉沉的東興麥芽廠蹦出了一個新鮮的話題。有人說,美美走了狗屎運。有人說,會不會只是一種野草,不吃死人才怪呢。不過大多數(shù)人還是趨向于前者,因為有老龔老婆的事實為證。美美從小到大,無論是學(xué)時代還是走向社會結(jié)婚生子,她從來都覺得自己處在一個多余人的角色,這下子突然成了廠里的新聞主角,還真不太適應(yīng)。
值班室里。
一雙高跟鞋的高亢足音由遠(yuǎn)及近,能把精致的高跟鞋穿出這樣霸氣的人還會有誰呢,廠長夫人很意外地駕到了。
哎喲,小吳啊,你年紀(jì)輕輕的長期上夜班,家里人有沒有意見羅!想那高8度的尖銳嗓音適合唱《青藏高原》。聲如其人,廠長夫人一向很高調(diào),不過她的熱情大部分用在穿衣打扮上,從來沒有心思去關(guān)心業(yè)務(wù),再有就是去找老公的茬。有一個版本講,廠長長年在外跑銷售或者還在發(fā)展其它的什么業(yè)務(wù),其實是為了找借口不回家,盡量躲避老婆。
偌大個值班室,說話的回聲歷歷在耳。
我老公不在家,倒是兩個孩子都喜歡粘人,尤其是小的,老要吵著到廠里來和我一起睡。
唉,看來廠里對你們女職工的關(guān)心還是不夠嘛,家里還有沒有什么人?廠長夫人官腔味十足,同那一身暴露的衣妝很不協(xié)調(diào),看起來有些滑稽。
還有公婆跟著我,婆婆的身體不好,總是一年病到頭。
這樣吧,我讓工會會考慮考慮,看能不能把你的工作調(diào)整一下。
喔,那我先謝謝您了。廠里竟然還有工會存在,美美從來只關(guān)心一個月能拿多少工資回去,然后就趴在菜地里種呀種的。
廠長夫人像突然記起了什么似的。聽說你的那塊田很肥,種出了什么娃娃?
哦,您說的是人參吧,我地里還有一些,但是現(xiàn)在不能挖了,大一點的都被廠里的人挖走了,還剩一些小的,根都沒有長好。
是嗎?廠長夫人的語氣瞬間變了,滿含嘲諷,我又不種地,哪要去扯你的。真是人參娃?廠長夫人有些狐疑。
他們都這樣說,我也不知道。美美照實說。
看樣子你不懂,肯定比這還金貴。
我家里有曬好的現(xiàn)成東西,明天早上下夜班了,我給您帶一些來,到時候看看就知道了。
廠長夫人的臉一下子笑得像一朵綻開的花,唉呀,什么明天早上下班,走走走,現(xiàn)在就下班。以后你也不用再上夜班了,化驗室的小趙走了,正好缺一個人,你頂上。她一邊說話,一邊用手摸著自己剛剛做的指甲,還不時吹兩口仙氣。
啊。美美感覺喜從天降,這比當(dāng)初發(fā)現(xiàn)人參還快樂,人家這么瞧得起自己,自己總要拿點什么回報別人吧。
要不要我?guī)湍讶藚醭鰜?,估計您也沒時間下廚,免得弄臟了手。
好啊,我就知道沒看錯人,你還真是聰明。廠長夫人心花怒放。
美美歡快的心頓時像被澆了一盆涼水,她心里比什么都篤定,自己是個一等一的糊涂蛋。小時候母親經(jīng)常這樣罵她,嫁給艾勇后,婆婆也不忘隔三差五地嘮叨提醒。
美美是那年端午節(jié)前夕嫁到艾勇家的,過門正趕上吃粽子。
一家人喜氣洋洋地包粽子,素有勤勞美德的美美也沒有閑著,剛過門的新媳婦很快融入大眾,婆婆很是詫異,這孩子一點都不端著,不是太有心計就是太純善,真是讓人喜也讓人憂啊。婆婆雖然身體有病,但心里敞亮得很,絲毫不輸給誰,在經(jīng)過幾番有意無意的試探后,婆婆有了答案。
當(dāng)熱氣騰騰的粽子出鍋的時候,有好幾個都散開了,白白的糥米在鍋底糊了一層。
美美啊,你包的粽子怎么跟別人的不一樣呢,說像拳頭吧,倒是找不到尖角,不出頭??!你看看,有的還張開了嘴,像要飯的。這幾個就干脆松散開了,披頭散發(fā),好好的糯米都給你浪費了。婆婆半開玩似地說。
呵呵,我從小就手笨,這樣已經(jīng)不錯了。美美簡簡單單就亮出自己的底牌。
婆婆臉上微露慍色,包粽子沒得么子訣竅,手拿緊一點就行了。
聽見沒有,以后跟媽媽好好學(xué)學(xué)。艾勇適時插進(jìn)話來。小姑子在一旁直笑。
美美的臉被笑紅了。但她轉(zhuǎn)念一樣,一家人,也不要跟她們見外。
可是,美美真的太樂觀了,她進(jìn)這個家門之前,絲毫就沒有意識到自己將來每天要跟高手過招,婆婆是當(dāng)?shù)爻隽嗣暮萁巧?,里里外外都不會輸?shù)舻摹?/p>
自打試出美美的斤兩后,婆婆的嘴巴就一天比一天纏人。她對美美有足夠拿捏的信心,因為這個家她說了算,媳婦的入侵并沒有絲毫影響她大權(quán)在握,反而多了一只應(yīng)聲蟲。她雖然對美美常常恨鐵不成鋼,但美美畢竟不是她眼中的可造之材,和兒子艾勇一樣沒出息。唉,她有時候不免暗自嘆息,如果哪天活到頭了要去見閻王,這一家人不被別人欺負(fù)死才怪呢。
美美是個實誠人,當(dāng)那天抓到老龔并得知天降人參的情況時,一回家就興奮地給婆婆全講了。婆婆半信半疑,這樣的餡餅砸自家頭上,哪個有頭腦的人都要思量思量。
美美興沖沖地煮了碗人參湯端給婆婆喝,婆婆搖搖頭,還是等幾天吧。
等什么?美美突然明白了婆婆的意思,那好,我先喝。您就等著看我還能見到明天早晨的太陽,如果我死了,您就別喝了。美美說得自己呵呵笑。
呸呸呸,這個傻孩子,盡說些混帳話。婆婆無奈地?fù)u搖頭。
沒等她回過神來,美美仰起脖子一股腦兒將這味道怪怪的湯囫圇吞下肚。
呃,我說你……
婆婆足足觀望了兩天,見美美還是那個打得死老虎的樣子,才放心地接受了人參湯。
當(dāng)婆婆將第一碗湯皺著眉頭喝下去的時候,發(fā)現(xiàn)口感并沒她想像的那么困難,不免有點興奮。
我說美美呀,你還真是憨人有憨福。婆婆一邊抹著嘴邊的湯汁,一邊肯定道。
美美嘆了口氣,心里暗暗說,又來了。這話已經(jīng)成了婆婆掛在嘴邊的口頭禪。
婆婆的感嘆也不是沒有理由,她覺得自己精明用心活了一輩子,雖說沒輸給別人什么,可是占便宜的好事也沒攤上幾樁,算來算去也扯不平,還是虧了本。咋說呢,到老來,只有身體是自己的,最終卻落得個一身病苦,劃不來。和老頭子緊巴巴地過了大半輩子,操了十輩子的心,終于逮著個機會能在城里買了套便宜的二手房,脫掉了一身泥巴味,可是一雙兒女也沒有一個讓她省心。女兒都快熬成老姑娘了,還沒有嫁出去,艾勇這個敗家子不當(dāng)家就算了,卻又惹出這檔子事來。幸虧媳婦老實,這事如果放在別人家,換誰都會吃不消,老家里就有幾個觸這霉頭的,有一個媳婦要拿刀拼命哪。唉,這是個什么世道,盡出些破壞人家庭的妖精,如果好姑娘們都像我們美美娃這樣,還不是天下太平了。心里這樣想著,但是一生都不會說軟話的她,從來都是鐵齒銅牙的風(fēng)格。
是啊,有福氣喲,您的兒子都不要我了,說不定給您找個聰明的媳婦回來。美美苦澀地自我揶揄道。
哼,那個死雜種,就算是弄個金姑娘銀姑娘回來,我都不準(zhǔn)她進(jìn)我們艾家的門,我只要你!婆婆放出了一句狠話,說得脖子上的青筋直暴。
美美有種想哭的沖動,她咬咬牙忍住了,這些天眼淚流得不少了,趕緊轉(zhuǎn)移了話題,人參湯的味道怎么樣?
我這輩子還沒吃過人參,哪知道該是么味,還是托我媳婦的福哦。婆婆由衷地感嘆,美美知道她說的全是心里話。
嗯,人參是個金貴的東西,婆婆的眼睛突然來了神,你能不能多種一點,我們拿出去賣錢,應(yīng)該可以賺不少錢!
還多種呢,地里都快被人刨光了,弄得好玩一哈。
你看你,我老說你保不住自己的鋪,你不信,這樣金貴的東西,怎么能說給別人聽呢,還讓別人偷走了,你幾時能長點兒心眼哪。
喲,是啊,我怎么沒有朝這里想呢,說不定真的可以致富!美美調(diào)皮地敲敲自己的腦袋。
死心眼。
不要緊,地里還有新發(fā)起來的一批苗子,這東西我會養(yǎng),到時候我們弄塊地一圈,就發(fā)財羅。美美說得輕描淡寫,讓人一聽就知道她的心斷然沒有往發(fā)財處去想。
算了,這鬼美娃總是喜歡用這個調(diào)調(diào)說話,娃兒味難脫。不過,這也沒什么不好,至少現(xiàn)在兒子混帳成這樣,美娃居然沒有尋死覓活,還能煮人參湯孝敬婆婆,真是艾家祖上積了厚德呀。攤上別人家的厲害媳婦們哪能碰到這事,一哭二鬧三上吊說風(fēng)就是雨,不把家里鬧得雞飛狗跳才怪呢。
要不,我給勇子打個電話叫他回來,我們?nèi)乙黄鸱N人參。美美突然想到了這一出。
好啊,你把種人參發(fā)大財?shù)氖乱徽f,這個渾小子肯定一溜煙地跑回來了。婆婆不無感嘆,我養(yǎng)的兒子,我還不知道他那幾根筋,這小子是見了錢連老娘都可以拋下的人,你放心吧。說著,還不免有點沾沾自喜。
只是美美不明白她究竟是在夸他還是在罵他。
美美調(diào)到化驗室上班去了,工作十分輕松。就是檢驗麥芽的合格度,對于這個瀕臨倒閉的企業(yè),化驗室純粹是個吃閑飯的地方,形同虛設(shè)。廠里的其他工人自然心里不平,但想到工廠的狀況,誰知道還能維持幾天,說不定那個位置屁股還沒捂熱就完蛋了,也懶得去嫉妒。還是喝喝人參湯比較實在。
廠長夫人也不過是心血來潮,喝了兩口,嫌味道不怎么樣。同時又怕長胖,很快就對這種傳得出神入化的人參失去了興趣。
只有美美的發(fā)財夢正在逐日升級。老龔有一天來化驗室找美美,沒想到讓美美一向佩服的老龔也不怎么樣嘛,她都已經(jīng)想好了如何種人參挖第一桶金,然后做藥材公司,然后加工生產(chǎn)保健品,然后占領(lǐng)全國市場,然后輻射亞洲,然后沖向全球。當(dāng)然大部分是從那些俗爛的電視劇上學(xué)來的。老龔卻在不厭其煩地賣足了關(guān)子之后,才說出打算和美美合作創(chuàng)業(yè)的決定。
美美天真地?fù)u搖頭,我不懂經(jīng)營,還是等我們家艾勇回來了再說吧。這么好玩的事情,在家里說說還可以,真要做起來,那一點都不好玩了。美美這些天特別興奮,她居然順口說出了我們家艾勇,自己都感到驚訝,恨怎么就那么短暫呢?她拼命地想他在外面的勾當(dāng),可是恨不起來,這事完全被人參這一出給活活地沖淡了。她甚至覺得會不會冤枉了艾勇,畢竟他東窗事之后每次打電話回來,都保證最愛的是老婆,決不會辜負(fù)這個家。唉,她最不樂意去想那些剪不斷理還亂的事情。
艾勇最終還是沒有回家,據(jù)說是在準(zhǔn)備回家的火車站里遇到了一位叫四毛的老鄉(xiāng),這四毛當(dāng)年在老家的名氣可不小,紅黑兩道通吃,艾勇早有耳聞。只是后來什么原因隱沒江湖,這一段為空白,但不打緊,人家現(xiàn)在神通廣大而且還很賞識自己,這才是最重要的,艾勇不由分說跟著這個主子混去了。地點暫時定在武漢,離家只有三十多分鐘的火車程,以后艾勇隨時都可以回家了。在他的生命中總是充滿了許多的機緣和偶遇,他總是可以輕而易舉地舌燦蓮花,他總是讓人看不見、摸不著、抓不住……
東興麥芽廠的廠長終于回來了。拿夫人的話說,是不是被沖天炮炸回來的,廠長整個人蔫蔫的,精神不振,跟當(dāng)初出門時那個意氣風(fēng)發(fā)的樣子相比,簡直是相差十萬八千里,變戲法般換了個人,可見外面的業(yè)務(wù)也做得很不順。
但是夫人仍然很高興,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材燒的道理她還是懂的,他沒有被外面那些花花草草勾走,他還是回到了她溫暖的懷抱。她為了逗他開心,尋找話題,靈機一動想出了一個好主意。
她充分調(diào)動無窮的想像力描繪出了人參還魂草的神跡,并無限美好地計劃改行大規(guī)模種植藥材,然后——
哈哈哈哈。廠長被這個故事逗得開心極了,笑完后卻一臉嘲諷,四毛,你還記得嗎?殷四毛。
夫人搖搖頭。
殷老四嘛,十幾年前那個搞詐騙的家伙,我們的恩人。
恩人?夫人放松了眉毛,似乎有點影兒了。
廠長接著說,當(dāng)年正是他用什么草冒充人參,辦制藥廠,在外頭搞詐騙。出事后,他進(jìn)去了,我得到消息,立馬到政府找熟人出面把這塊廠區(qū)低價轉(zhuǎn)到手了,你都忘了嗎?
哦,我說呢!夫人這才回憶起來,那是一段多么不堪的歷史,當(dāng)年她剛從農(nóng)村出來,在制衣廠沒日沒夜地做工……唉,不提了,她早就把這部分選擇性地失憶了。
想起來了吧。廠長頗有成就感。
這么說,那不是什么什么,只是一堆爛草根?
千真萬確,我當(dāng)時盤下地以后,頭一件事就是請人把那些草全部刨光。說實話,四毛還真是有才,那東西長得蠻像人參,不知道他是從哪里弄來的。廠長有那么一小會兒陷入深思,末了又補了一句,聽說他刑滿剛放出來。
老龔,這個刁老頭子,敢騙我。夫人已無心聽廠長說話,心里恨恨地道。
過了幾天,當(dāng)美美正在菜地里專心地消滅那種叫薇的雜草時,老龔來了,他給美美帶來了一個壞消息——人參是假的。老龔不用看美美的臉就知道她會懷疑,然后他麻利地掏出鑒定報告單,上面蓋著大紅印章,白紙黑字寫了這么一段話:此種植物在外形上和人參長得十分相像,經(jīng)鑒定,基本上確定是一種野生雜草,無毒,有否藥用價值不詳,目前這種植物的具體名稱還不能確定,我們會做進(jìn)一步的詳細(xì)鑒定。
老龔說他這幾天拿著人參去省農(nóng)委找專家,省農(nóng)委組織四位農(nóng)業(yè)專家對這株植物進(jìn)行了初步鑒定。
去他媽的鑒定,鑒定,鑒定,能鑒定出我男人是不是個花心大蘿卜嗎?狗屁專家,吃飽了撐的!連這也能是假的,吃了喝了實實在在裝進(jìn)肚子里,連倒床的人都坐起來還魂了,居然是假的,什么是真的呢?
掙扎,掙扎。
美美的夢碎了,說是發(fā)財夢吧,又不全是為了錢,就是說不出的氣憤,這氣還真的沒地方出!就那么一直僵持著跟自己較勁,當(dāng)灰色的暮靄無聲無息地來臨,她終于無力地垂下了沉重的頭顱,像一株枯萎的植物杵在那里。
腳下的土地越看越不真實,父母的面容時隱時現(xiàn),模模糊糊的艾勇像一堆清煙,瑣碎的一天又一天放電影般從眼前劃過,今天也快要劃過去了,所有的一切都在消失。
小說責(zé)任編輯:鄭 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