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構(gòu)建視角下“妖”的翻譯探討

鄭海艦，張燕

摘要：翻譯，尤其是文學(xué)翻譯，往往意味著在將源語的文化移植到目的語文化中，豐富目的語的文化構(gòu)建。富有中國道教特色的“妖”在文學(xué)作品和影視作品中往往被譯為“demon”。本文從文化構(gòu)建的角度將中國文化中的“妖”和西方文化中的“demon”進行對比，繼而深入探討這一翻譯的廣泛可接受性以及之間的差異，并提出相應(yīng)對策。

關(guān)鍵詞：妖；文化構(gòu)建；翻譯

中圖分類號：H159 文獻標(biāo)志碼：A 文章編號：1674-9324（2017）48-0216-04

Susan Bassnett和André Lefevere在其合著的《文化構(gòu)建——文學(xué)翻譯論集》對文化在翻譯中的作用進行了進一步闡述，豐富了翻譯與文化的關(guān)系與影響的理論，拓寬了翻譯研究的視角。翻譯涉及兩種語言、兩種文化的活動，因而被稱作跨文化交際的橋梁。譯者在進行翻譯活動時都面臨著協(xié)調(diào)源語和目的語、源語文化和目的語文化的難題，需要在語言和文化兩個層面給作品構(gòu)建一種新的環(huán)境，使源語的語言和文化為目的語讀者所理解、接受，從而完成作品的傳播、文化的交流和目的語的文化構(gòu)建。由于不同國家不同民族的地理、歷史、意識形態(tài)、社會制度、宗教信仰等各種因素的差異，在翻譯活動中將目的語的文化移植于目的語中，實現(xiàn)文化構(gòu)建并非易事。目前不少影片都會出現(xiàn)英文字幕，大部分影片的翻譯是忠實原文的。在涉及妖的影片中，“妖”的翻譯幾乎一致：《畫皮2》、《白狐》、《畫壁》等幾部影片都將“妖”譯成“demon。”一個例外是《畫壁》中的“石妖”被譯成“stone monster”。院線上映影片的官方翻譯也將“妖”譯為“demon”，如2015年上映的《鐘馗伏魔：雪妖魔靈》。Jenner 翻譯的《西游記》中，“妖”或“妖怪”也多譯為“demon”或“evil spirit”。第71回“行者假名降怪犼 觀音現(xiàn)像伏妖王”標(biāo)題的翻譯為：“Under a False Name Monkey Beats the Demon Hound Guanyin Appears to Subdue the Demon King”，把“妖”譯成“demon”。這種譯法是否可取呢？中國文化中的“妖”和西方文化中的“demon”和“evil spirit”是不是一回事呢？本文將從起源、形態(tài)、功能、生滅角度將二者進行對比，揭示出二者在中西文化中的差異，探討翻譯的問題。

一、“妖”和“demon”的起源對比

中國文化中的“妖”首先是一個道教概念。作為中國傳統(tǒng)的宗教，道教主張“內(nèi)修外煉”，即通過住觀修行、去欲養(yǎng)氣的“內(nèi)修”加上煉丹服丹的“外煉”來達到長生、羽化飛升成為“仙”。不但人可以修煉，花草樹木蟲魚鳥獸等動植物也都可以修煉成仙。馮夢龍的《醒世恒言》第四卷《灌園叟晚逢仙女》就是一個有關(guān)花仙的故事。（馮夢龍52—68）除了修煉以外，人或動植物可以通過吸收天地靈氣日月精華或者直接受仙人恩惠服用“仙丹”成仙。魏晉時期志怪小說《搜神記》在第六卷《妖怪》中解釋：“妖怪者，蓋精氣之依物者也。氣亂于中，物變于外?！保ǜ蓪?1）王充《論衡》：“物之老者，其精為人?！保?43）意思是所謂妖怪，是生物吸收了天地間的靈氣所變化而成的。吳承恩所著《西游記》第一回這樣描述孫悟空的誕生：“其石三丈六尺五寸高，按周天三百六十五度；二丈四尺圍圓，按政歷二十四氣。上有九竅八孔，按九宮八卦。四面更無樹木遮陰，左右倒有芝蘭相襯。蓋自開辟以來，每受天真地秀，日精月華，感之既久，遂有靈通之意。內(nèi)育仙胞，一日迸裂，產(chǎn)一石卵，似圓球樣大。因見風(fēng)，化作一個石猴，五官俱備，四肢皆全。便就學(xué)爬學(xué)走，拜了四方。（吳承恩：2）”無論人還是動植物，只要站對了地方，得了地利，就可能成仙。孫悟空的誕生是因為他所在的花果山“乃十洲之祖脈，三島之來龍”，所以能“每受天真地秀，日精月華，感之既久，遂有靈通之意?！?/p>

中國文化中的“妖”是和“仙”相對的概念。人和動植物都可以修煉，但最終能成為“仙”，必須要經(jīng)過以玉皇大帝為首的天庭的認(rèn)可，冊封官職名號才行，即要有名分、有“編制”，才能位列仙班。對于修煉尚不圓滿或者雖然圓滿但沒得到天庭承認(rèn)的“準(zhǔn)仙”族，就稱為“妖”。前文所說的灌園叟秋先因為得到玉帝冊封的“護花使者”而“拔宅上升”成仙；馮夢龍所著《警世通言》第28卷《白娘子永鎮(zhèn)雷峰塔》故事中的白娘子是一條白蛇，丫鬟青青是“西湖內(nèi)第三橋下潭內(nèi)千年成氣的青魚?！保T夢龍：320）二者雖然都修煉千年，但沒有名分，只能是蛇妖魚精。孫悟空大鬧蟠桃會后，玉帝說：“每年請會，喜喜歡歡，今年被妖猴作亂，朕心甚是煩惱……”（吳承恩：33）“準(zhǔn)仙”族如此，仙一旦觸犯天條被剝奪了名號趕出天庭，也就成了“妖”。這方面，《西游記》中的八戒和沙僧就是很好的例子。還有一些脫離了天庭管制私自下凡到人間的仙族也被稱作“妖”，如朱紫國賽太歲金毛犼（觀音菩薩的坐騎）、玉兔精（玉兔）、比丘國國丈（南極老人星的坐騎白鹿）等。

“demon”一詞通常指基督教中的“魔鬼”。上帝創(chuàng)造了靈/天使（spiritual/angelic）、肉體/物質(zhì)（corporeal/earthly）以及靈與肉的合體——人。上帝創(chuàng)造的天使本性是好的，后來變得邪惡，完全是其自作孽的結(jié)果。根據(jù)《啟示錄》，上帝身邊地位最高的天使路西法（Lucifer）因拒絕向亞當(dāng)表示臣服而率領(lǐng)占總數(shù)三分之一的天使反叛，激戰(zhàn)三天后戰(zhàn)敗并被趕入地獄，成為魔鬼（demon）?！独饰漠?dāng)代英語辭典》將“demon”解釋為“an evil spirit”。表示“魔鬼”的還有“devil”一詞，《朗文當(dāng)代英語辭典》的介紹：（1） the Devil指的是“the most powerful evil spirit in Christianity；Satan （2） any evil spirit。從詞條的解釋可以看出，“demon”和“devil”所指代的對象相同，都是反叛上帝的天使。

“Demon”原本即天使，由上帝控制，執(zhí)行上帝的意志。其種種惡端也由上帝授意。彼勒（Belial）手下數(shù)十“demon”即是上帝所委派，專務(wù)惡事；上帝曾因所羅（Saul）拒絕遵從指令而指派魔鬼懲罰他?？梢?，西方文化中的“demon”與天使同宗同源，由上帝創(chuàng)造，為上帝服務(wù)。endprint

二、“妖”和“demon”的形態(tài)對比

由于中國文化中的“妖”多由動植物轉(zhuǎn)變而成，因而他們是有實體的，且具有“原形”的自然屬性。如《西游記》中對孫悟空的描述就多次使用“雷公嘴”來表現(xiàn)其突出的嘴吻。對于八戒的外貌，如此描述：“初來時，是一條黑胖漢，后來就變作一個長嘴大耳的呆子，腦后又有一溜鬃毛，身體粗糙怕人，頭臉就像個豬的模樣?！保ň矶?20）《封神演義》第25回《蘇妲己請妖赴宴》中對狐貍精變成的仙子的描述：“這些狐貍俱仗變化，全無忌憚。雖然服色變了，那些狐貍騷臭變不得；比干只聞狐騷臭。”（161）可見，“妖”雖然具有天地之靈氣，具有超自然的法力，變化形態(tài)，但仍然屬于物質(zhì)世界的范疇；其死亡或被收服時，仍然要恢復(fù)其在自然界中原本的面貌。

由于“demon”原本就是天使，是由上帝創(chuàng)造的純精神體，所以并沒有物質(zhì)形態(tài)。這一點，從其英文解釋也可以看出。如上文所說，“demon”的釋義為“an evil spirit”。與此對應(yīng)的是“holy spirit”，說明魔鬼和上帝及其身邊的天使的本質(zhì)是相同的，區(qū)別僅僅在于對人的態(tài)度和影響。因此，二者在漢語中分別被譯為“邪靈”和“圣靈”。

三、“妖”和“demon”的功能對比

人格化是中國文化中的“妖”的一大特點。典籍和民間傳說中的“妖”往往都具有人的社會屬性，有和人相似或相同的思維方式、行為特征甚至是思想感情。其功能以危害為主，主要表現(xiàn)為對人的蠱惑、殘害以及對社會秩序的擾亂。南北朝志怪小說《玄中記》說“狐五十歲，能變化為婦人，百歲為美女，為神巫，或為丈夫，與女人交接。能知千里外事，善蠱魅，使人迷惑失智?！比A嚴(yán)、宋文靜在《<太平廣記>中的狐妖故事研究》一文中以《僧晏通》、《薛迥》、《王苞》和《陳羨》等故事為例說明狐妖對人的誘惑。時至今日，中國人還常常把某些女性稱作“狐貍精”，就是因為其蠱惑人的特點。

“妖”對人的危害還表現(xiàn)為對人生命的威脅。《西游記》中描述獅駝嶺的妖精時說：“那三個魔頭，神通廣大得緊哩！他手下小妖，南嶺上有五千，北嶺上有五千，東路口有一萬，西路口有一萬；巡哨的有四五千，把門的也有一萬；燒火的無數(shù)，打柴的也無數(shù)，共計算有四萬七八千。這都是有名字帶牌兒的，專在此吃人?！保≒2454）《封神演義》第十六回《子牙火燒琵琶精》說：“且說南門外軒轅墓中，有個玉石琵琶精，往朝歌城來看妲己，便在宮中夜食宮人。御花園太湖石下，白骨現(xiàn)天?！保≒106）明朝吳元泰所著《四游記》中《北游記》卷二《祖師下凡收二怪》中土地對龜怪、蛇怪的描述為：“那二怪食人無厭，神通廣大，安肯還他？”（P207）《封神演義》第四回《恩州驛狐貍死妲己》這樣描寫狐貍精害死妲己：“不知這個回話的乃是千年狐貍，不是妲己。方才滅燈之時，再出前取得燈火來，這是多少時候了，妲己魂魄已被狐貍吸去，死之久矣；乃借體成形，迷惑紂王，斷送他錦繡江山?！保≒25）以上例中，妖吃人、攝人魂魄，是典型的“妖”害人的方式。此種觀念在民間傳說和古代文學(xué)作品中多有體現(xiàn)。

“妖”的危害還可以上升至政治層面，擾亂統(tǒng)治階級管理，破壞社會秩序?！斗馍裱萘x》中的狐妖假借蘇妲己的美色迷惑紂王，最終導(dǎo)致民怨沸騰，紂王身死，商朝滅亡?！短綇V記》中的素娥就是上天派來蠱惑武三思的，為實現(xiàn)恢復(fù)李唐王朝的目的服務(wù)。（卷361，第七本，3134—3135）《西游記》中也有不少妖擾亂統(tǒng)治階級統(tǒng)治的例子，比如烏雞國的假國王青毛獅子、車遲國的國師虎力大仙、鹿力大仙和羊力大仙等。在政治層面產(chǎn)生影響是中國文化中“妖”為害的最高級形式，其為害程度要比對某個個人施加為害的結(jié)果嚴(yán)重很多。

另外，中國文化中的“妖”的形象并不完全是負面的。在民間傳說和文學(xué)作品中，“妖”也常常以正面的形象出現(xiàn)。魯迅先生在《論雷峰塔的倒掉》中提及的《義妖傳》就是中國人所熟知的《白蛇傳》。之所以稱為“義妖”，是因為白蛇變化而成的白素貞做了許多好事，使當(dāng)?shù)厝嗣袷芤?。在正面表現(xiàn)“妖”的文學(xué)作品中，最有代表性的當(dāng)屬《聊齋志異》，其中的妖怪形象往往是積極的、正面的，具有強烈的人文情懷，比很多道貌岸然的所謂正人君子更善良可愛。

與“妖”不同，西方文化中的“demon”對人的危害主要包括對人進行誘惑使之道德墮落、附體使之承受肉體和精神的痛苦。《圣經(jīng)·創(chuàng)世紀(jì)》中亞當(dāng)和夏娃正是受了魔鬼變成的大蛇的誘惑才偷吃了禁果而被逐出伊甸園的?！堵芳痈Ｒ簟氛f耶穌曾在曠野中經(jīng)受魔鬼的試探長達40天?？吕路蛩够蛾P(guān)于來洛尼亞王國的十三個童話故事》一書也有使徒圣彼得受誘惑的故事。附體說在基督教盛行的西方文化中由來已久?；浇陶J(rèn)為魔鬼可以占據(jù)人的身體，被附體的人往往表現(xiàn)出超出常人的能力，比如突然通曉某種語言、能夠預(yù)知未來、精神異常等?！杜c魔鬼的談話》一書中就有惡魔附體的故事。

四、“妖”和“demon”的生滅對比

由于“妖”多由動植物修煉而成，因此他們也是有生有滅的。在這一點上，“妖”和人是一樣的?！把比绻逕挼牡佬胁蛔?，或者犯了重大錯誤受到懲罰，都會導(dǎo)致死亡的嚴(yán)重后果，而其修煉的成果也隨之不復(fù)存在。《西游記》中有不少“妖”殞命在孫悟空的金箍棒下。《警世通言》第40卷《旌陽宮鐵樹鎮(zhèn)妖》中與許遜較量的蛟蛇精怪最終被收伏，鎮(zhèn)于鐵樹之下，然后“天下大亂，此處無憂，天下大旱，此處收”（473）。有此相同命運的還有《義妖傳》中的白素貞。

相比之下，西方文化中的“demon”命運完全不同。由于他們是由上帝創(chuàng)造的純精神體，和人的靈魂一樣，因此有生無滅。“demon”只能被祛除（exorcist）。所謂祛除，只是將“demon”從人身上趕走，并不是將其消滅。驅(qū)魔實際上是某些宗教系統(tǒng)的一個組成部分。以天主教為例，驅(qū)魔只能由相關(guān)主教（bishop）或其指定的人員進行。新約福音書，特別是《馬可福音》，都有耶穌驅(qū)魔救人的故事。他甚至將這種能力傳給部分信徒。根據(jù)馬太福音的記述，驅(qū)魔需要念出一個人名，某些團體認(rèn)為這個人名應(yīng)當(dāng)是“耶穌”。endprint

五、結(jié)語

中國文化中的“妖”和基督教的西方文化中的“demon”差異甚大。源語讀者和目的語讀者所產(chǎn)生的聯(lián)想迥然不同。中國的讀者讀到“妖”可能會聯(lián)想到某種動物、植物或食人；這些聯(lián)想是西方讀者讀到“demon”時不會有的。他們所聯(lián)想的會是耶穌、地獄或精神異常。因此，將“妖”譯成“demon”并不能傳達其中所包含的中國文化的特質(zhì)，此種翻譯用西方的文化因素替代了中國文化的內(nèi)容，是一種偷換概念的做法。這種“對原文進行加工、添加、刪除或篡改”（黃四宏，82），改變中國文化以遷就西方讀者的做法實質(zhì)是一種叛逆。翻譯是要“讓原作者和原作轉(zhuǎn)化為譯作，為譯入語讀者和譯入語文化所接受，使其在譯入語文化中得以再生（afterlife）并得到更廣泛的傳播與發(fā)展?！保ɡ钐靹偟?，349）因此，將“妖”譯為“demon”的做法并不利于中國文化在西方文化中的移植，不利于目的語文化的構(gòu)建。如果“妖”可以譯為“demon”，那么回譯也應(yīng)亦然，可是把“demon”譯成“妖”的成例有多少呢？“demon”一詞在中文中譯為“魔鬼”已被大眾接受，在這一點上，中國文化已經(jīng)完成了文化構(gòu)建，如果將其改為“妖”，又會有多少人認(rèn)可呢？

中國文化里的“妖”和西方文化中的“demon”在文化含義方面差異很大，用一個作為另一個的對應(yīng)詞顯然并不利于目的語的文化構(gòu)建?！癕onster”可以涵蓋中國文化的“妖”。在具體的翻譯實踐中，需要注意動態(tài)翻譯的策略，真正將“妖”所承載的中國文化移植到英語語言文化當(dāng)中，從而實現(xiàn)深入的文化交流，豐富英語的文化構(gòu)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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