閆海凌
摘 要:大約是從1985年以后,史鐵生作品中的抽象哲學意味便日趨濃厚,并帶有深重的自我反思和探索意識。而在《務虛筆記》中,史鐵生以其超高的想象力和思辨力,充分融入了“人物符號化”的形式技巧,從紛繁萬象中提煉普世情境,在界限模糊、相似重疊的畫面中體現(xiàn)了對生命和人性的思索、反省在這個虛無與真實相交的世界里,蘊藏的是則是一種獨特的“不確定原理。”
關鍵詞:史鐵生;《務虛筆記》;符號化;虛無和真實;不確定原理
[中圖分類號]:I20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2-2139(2017)-30-0-02
法國著名作家米蘭·昆德拉曾說:“從我最早的短篇小說起,本能地,我就避免了給人物以姓名……我不想讓人相信我的人物是真實的并有一本戶口簿”。這一點在史鐵生的《務虛筆記》中表現(xiàn)尤為突出。所謂“務虛”者,與“務實”相對,它強調(diào)作者個人的思想和情感,立足于作者的個人意識和心理活動,傾向于一種內(nèi)省式的主觀抒情。因此,它具備了一種幽深晦澀、若明若暗的玄理哲學意味。而所謂“筆記”者,當然指文本的一種形式特征,看似隨意而為,實則更強調(diào)如實地探尋記錄作為個體或類存在的“人”的全部心靈奧秘的特征?!秳仗摴P記》所傳雖為長篇小說,但從行文風格和作者所傳達的思想情感、對自身的追問來看,將其視作一部半自傳散文集也并非不可,其間充斥著有限和無限、愛欲和性欲、必然和偶然、絕望和希望、真實和虛幻的悖論色彩。
“不確定原理”是由德國物理學家海森堡于1927年提出的,具體指在一個量子力學系統(tǒng)中,一個粒子的位置和它的動量不可被同時確定。而在《務虛筆記》中,作者通過獨特的藝術處理手段,將所有的人物和情節(jié)以“不確定”網(wǎng)羅起來,彼此交叉重疊,營造出一種似曾相識的氛圍和情感,“虛無”和“真實”也在這張網(wǎng)中此起彼伏、相輔相成地鋪陳開來。
一、人物形象的不確定原理
人物符號化直接帶來了人物的不確定性。在世界文學人物畫廊中,人物符號化不是一個新鮮話題,比如奧地利作家茨威格在《象棋的故事》中就塑造了“B博士”這一人物。然而在《象棋的故事》中,只有“博士”這一個人物被符號化了,其余人物都具有確切的名字。茨威格這樣安排也許是出于兩點:其一,從文章的情節(jié)構造來看,這位“B博士”是在船上的象棋對抗中突然出現(xiàn)的神秘人物,人們對他知之甚少,讓人自然而然地聯(lián)想到中國傳統(tǒng)武俠小說中來去無蹤的高手俠客們;其二,只對這一個人物進行符號化處理,實際上是為了突出這個人物,首先在命名方式上就凸顯其獨特性。再用他代指被納粹毒害的一類人,無形中擴大了所指范圍,更是對納粹罪惡行徑強有力的無聲控訴。
但是很明顯,史鐵生在《務虛筆記》中將人物符號化這一手法運用得更加淋漓盡致。《務虛筆記》一改傳統(tǒng)小說對塑造“典型環(huán)境中典型人物”的追求,書中的主要人物:“我”、畫家Z、WR、詩人L、醫(yī)生F、殘疾人C、女導演N、教師0、L十歲的初戀T、C的戀人X、Z的母親、Z的叔叔、葵林女人等都沒有真實的姓名。此外,對人物的外貌和性格均沒有直接描寫,他們的形象在讀腦海中是模糊的,這種寫作方式是對傳統(tǒng)寫作中強調(diào)情節(jié)和人物形象塑造的原則的背離。不確定的名字帶來人物形象的模糊,加之故事情節(jié)非線性發(fā)展,人物與人物之間的關系很容易混淆,實際上給讀者帶來了一定的閱讀難度。但是,在這些不確定的人物中,我們能輕易地感受到他們之間的相似性?!拔摇?、Z、WR、L和等人呈現(xiàn)出一種時而聚合時而分裂的狀態(tài)。在文本中,相同或相似的情境可以成為不同人物的故事背景:比如老屋、美麗的白房子、羽毛、觸碰彼此的身體產(chǎn)生悸動或情欲時空中飛過的白色大鳥,平靜的久別重逢等等;人物也有著相似的行為和經(jīng)歷,比如兒時的某個午后奔跑著去尋找愛戀著的九歲的少女;以長跑為契機路過少女的家,凝望她房間的窗口;從兩小無猜到最終痛苦分離的愛情經(jīng)歷;童年時期難以啟齒或不被人理解的迷茫和困惑等。我們很難分辨出哪些人物是真實的,哪些形象是虛幻的;哪些情節(jié)是切實發(fā)生的,哪些故事又只是“寫作之夜”作者記憶的偏差。
史鐵生的創(chuàng)作向來具有相當?shù)摹肮适滦浴?,《務虛筆記》實際上就可以看做一個個故事的疊加:開篇“寫作之夜”便將讀者引入一個充滿的懸念和疑問的命案故事中、C的殘疾與愛情故事、由O拉開的“死亡序幕”、Z的叔叔與葵林女人的故事……這些故事層層疊加,彼此又有一定重合,是對傳統(tǒng)敘述手法和審美模式的挑戰(zhàn),在閱讀中帶給人一種恍惚感。不確定的人物和他們之間相似的甚至是容易混淆的經(jīng)歷、場景恰恰揭示了不同人物面臨著同樣的生存困境和心靈拷問的道理,即使人物、情節(jié)變化多端模糊不清,關于愛情、人性,人生中的種種沖突和悖論都是相似的,這就是《務虛筆記》中“虛無”和“真實”的結點之一。
二、情節(jié)發(fā)展的不確定原理
在《務虛筆記》中,人物和故事情節(jié)并非一一對應的,我們經(jīng)常在文本中見到如下表達方式:
“那個縹縹緲緲的男孩兒就像是我,就像所有的男人的記憶在傳說般的往昔歲月……走進過一座美麗的房子。”
“她可以是但不一定非是Z的母親不可,也許她是所有可敬可愛的女人的化身……”
正是這樣模棱兩可的表達方式,消解了人物和情節(jié)的唯一直接對應關系,從而把某一人物個體的經(jīng)歷和喜悲同另一個人物的生活和苦樂連接在一起,進而推廣至更廣大的群體,交織到每一個人——甚至是文本的讀者身上。佛家有言人生七苦,生、老、病、死、怨憎會、愛別離、求不得,這是一種普世的價值感受,也是貫穿小說始終的情感線索。這是一種對文中人物為何如此“相似”的“巧合”的解釋,也給讀者創(chuàng)造了可以無限擴大的想象空間和推及自身的路徑。
除了人物對應情節(jié)的模糊處理,情節(jié)的不確定原理還體現(xiàn)在作者對同一情境的多重不同設想。對于這種不確實性,最突出的體現(xiàn)在于F與舊日戀人相遇的情境,作者進行了五種設想:一、根本就沒注意到他;二、注怠到了他,但是沒有認出他;三、認出了他但并不理睬他,轉(zhuǎn)身回去;四、“她看見了他,忽然認出了他……直至夜色深重誰再也看不見誰。但千萬不要是五……”而對于這個“第五”,作者又進行了五種設想,五種彬彬有禮、隔著咫尺空間浩瀚時間的平庸的相逢。
讀者可以自行在腦海中構建一幅圖,為每種情境設置一個符號,比如情境α、情節(jié)β、情節(jié)γ等,用箭頭將符號化的人物和情節(jié)對應起來,再根據(jù)不同可能性的組合方式,幻想情節(jié)的下一步發(fā)展方向。作者極力地臨摹出情節(jié)發(fā)展的所有可能性,試圖從種種的“不確定”中找到一個“確定”,這種“確定”仿佛偶然與必然之間的一個平衡點。從理論上來說,只要羅列出所有的可能性,事情的發(fā)展便一定遵循其中一個。但是從實際操作層面來看,這顯然是不可能的,然而所有的情況都是真實存在的,都是真實地為人所經(jīng)歷過的,這樣,“虛無”和“真實”便又有了結點。而作者的五種猜測,至少對應了五類人,這五類人便能從故事中尋找到自己的蹤跡,將自己代入情節(jié),與文中的F或者T產(chǎn)生共鳴。設置不確定的情節(jié)發(fā)展可能性,盡可能多地網(wǎng)羅起人類可能面臨的場景,作者企圖用窮盡事物發(fā)展的多種可能性的手段,來探究思索人類存在的可能性以及人類命運的或然性,為讀者創(chuàng)造了一個個平行世界,一個個不可逃脫的限制。
三、敘事時空的不確定原理
《務虛筆記》的敘事方略在于:把生存“問題”的“空間性”壓向生命“過程”的“時間性”,或把“時間性”的心路歷程展示在“空間性”的各種生存困惑中。文中多用倒敘和插敘,構建起一個龐大的虛擬王國,事件與事件之間彼此具有一定的獨立性,卻又以時間的流變和空間的轉(zhuǎn)換為紐帶建立起一定的關聯(lián),并時常出現(xiàn)“跳脫”,作者本人進入文本,直接抒發(fā)情感或議論。比如在《孤單與孤獨》這一章,作者曾寫下這樣的話語:“如果,你看我的書,一本名叫<務虛筆記>的書,你也就走進了寫作之夜。你談論它,指責它,輕蔑它,嘲笑它,唾棄它……你都是在寫作之夜,不能逃脫?!边@是史鐵生常用的一種敘述手法,在《我的丁一之旅》中也有所體現(xiàn),比如在155節(jié)的“我在史鐵生夢中醒來,或不如說我從某丁之夢,進入了某史之實”?;氐健秳仗摴P記》,作者在這里把“你”與動物區(qū)分開來,旨在呼喚人的自我意識。對人類來說,思維本身就可以是不確定、超越時空限制的,不同的感性行為可能帶來根本的人格變化。
“不光是你,也不光是我。他們還是所有的人。在另外的地方和時間,他們可以是任何人。因為所有的人都曾經(jīng)是他們。因為所有的人,都曾經(jīng)是一個男孩兒和一個女孩兒?!边@是人類共同的起點,我們也就不難理解作者為什么要從古園里遇到的小男孩兒和小女孩兒展開這部作品,作者在文中跳躍、穿梭時空的“敘事圈套”,實質(zhì)上是一種輪回的體現(xiàn)。文中設置的歷史背景,如人民公社化運動、文化大革命等,都是歷史上切實可考的。這是“虛無”與“真實”的另一結點。作者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下展開敘述,便營造出一種深厚的歷史感。詩人L的漂泊和尋覓,畫家Z的創(chuàng)作與奮斗,WR和Z的遭遇和痛苦,HJ與T的婚姻、Z的叔叔與葵林女人的糾葛、N的父親歸來后的“創(chuàng)作”……都或鮮明或隱晦地留下了“歷史”的痕跡。
聞一多先生曾說:“向來一切偉大的文學和偉大的哲學是不分彼此的?!倍凇秳仗摴P記》中,則顯示了史鐵生不同于薩特或海德格爾的存在主義,打上了獨屬史鐵生的烙印的“不確定”哲學?!捌鸪醪⒉辉谖业男撵`之外,在我的心靈之外并沒有了種叫真實的東西原原本本地呆在那兒。真實,有時候是一個傳說甚至一個謠言,有時候是一種猜測,有時候是一片夢想,它們在心靈里鬼斧神工地雕鑄成我的印象”,這就是作者對于“真實”的探討。史鐵生的這種“真實觀”在很大程度上可以看作他最為基本的寫作觀念。既然在創(chuàng)作主體的心靈世界之外并不存在所謂的真實或者客觀,那么作家所建構成的自然也就是一個純?nèi)惶摌嫷乃囆g世界,其所“務”的也必然是“虛”。
王安憶評價史鐵生說:“由于在‘最狂妄的年紀突然失去了雙腿,對這世界上的許多事物,他不是用感官接觸,而是在痛苦中認知,用認識接近,感受,形成自己的印象?!壁に紟碓懸桑疯F生的詰疑首先源自他的人生境況或人生體驗,卻不局限于“他”自身?!秳仗摴P記》從紛紜世事中,抽離出具有普遍性的人物和情節(jié),發(fā)揮人物符號化帶來的模糊界限、重疊情境的優(yōu)勢,用其既虛無又真實的“不確定”,表現(xiàn)出對自古存在的人生中的悖論和難題的深切關心,引起讀者的思索和共鳴。在文本的結束,作家說:“是差別推動了欲望,是欲望不息地去尋找平等,這樣上帝就創(chuàng)造了一個永動的輪回,這永動的輪回就使‘我誕生?!币彩窃谶@永動的輪回中,“我們”誕生,在虛無和真實交錯的世界里,在艱澀的處境中發(fā)問:為什么是我?而這詰問不僅來自史鐵生,更來自我們周邊紛紜無端的世事萬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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