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和今天：奧斯曼計劃雜記

童明

巴黎，心向往之的浪漫之都。為什么是浪漫之都？值得一探究竟。

透過旅游指南，先看到了凱旋門、香榭麗舍大道、羅浮宮、凡爾賽宮、埃菲爾鐵塔、沙特爾大教堂。時裝達人的目標，則是康朋街（Rue Cambon）三十一號的香奈兒時裝店、羅浮宮旁邊的時裝和紡織品展覽館。對拉丁區(qū)情有獨鐘者，似乎另有所思所悟，神游自在其中。而隨興閑逛，或只是閑逛而已，或是閑逛中思考的藝術(shù)家，法國文學(xué)中稱為fl?neur，觀景皆因景中有人，有人的故事，會心而得詩意。令人目不暇給的是巴黎的街景。市區(qū)的建筑，多不超過六層，多是經(jīng)典風格的浮雕。大大小小的咖啡館，一個接一個，風雨陰晴都有客，坐在露天或室內(nèi)，懶散或認真的眼神各有故事，是巴黎一道必不可少的風景。當然，塞納河畔一定要去。問情侶，他們會說：浪漫，都在塞納河—巴黎的建筑和街景，無非是塞納河的倒影，點綴岸邊的晨曦和黃昏。

歐洲現(xiàn)代文學(xué)史與個人的成長有相似的一點：浪漫主義作為一個認知階段，總要過去。站在塞納河畔凝視良久的人，若是雨果，見河水如同時間的流淌，留在河底的歷史痕跡，應(yīng)該寫著les misérables（悲慘世界）。雨果是浪漫還是不浪漫？這樣非此即彼的問，并不準確。人之為人，有精神為證，必以生懟死，以本能抵抗毀滅，以創(chuàng)造為快樂。人生苦樂參半，作為生存底線的生命意志，何嘗不是一種浪漫。福樓拜寫過小說《情感教育》，借他的書名一用：浪漫作為情感教育，可分前期和后期，或青春期和成熟期。寫《包法利夫人》的福樓拜，寫《悲劇的誕生》的尼采，屬于后者。浪漫主義者到了后期，多了智慧和清醒，至少不容易上當受騙。

巴黎有浪漫之都的美譽，主要是塞納河畔的人們賦予它浪漫色彩。法國人在現(xiàn)代文明史中如此突出，因為他們對個體思想高度尊重。崇尚個體主義的法國人自然形形色色，卻也有共性：這里的人有由衷的微笑，他們活潑且散漫的外表下，有高雅的判斷力，有對生活的摯愛。法國人對正義和自由的需求，如同需要呼吸和飲水。這些品質(zhì)，滲透在他們的日常生活中，閃爍在他們思想和藝術(shù)的文字里，平日靜靜蟄伏，每遇歷史機遇則爆發(fā)，化為無畏的能量。

外國人得知今天巴黎的格局源自十九世紀奧斯曼計劃，或許會對那個計劃、那個時代也產(chǎn)生浪漫的聯(lián)想。不難想見，巴黎人在那段時間也沒有失去浪漫的性格。但是，奧斯曼和他的主子，卻無浪漫可言。歷史本身并不浪漫。若以浪漫論之，則因一半的不浪漫，反襯出另一半的浪漫。

伴隨自己的情感教育，我對奧斯曼計劃這段歷史，研讀思考了許多年。如果有什么體會，可歸為一點：奧斯曼計劃沒有遠去，昨天的幽靈今天還游蕩在城市現(xiàn)代化的進程中。遭遇了，也就明白了。

浪漫之都的另一個名稱是革命之都。一七八九年的法國大革命，開啟了暴力改變歷史的先例。這筆遺產(chǎn)有正與負的影響，纏繞在一起，錯綜而復(fù)雜，很難用一兩句話評價。英國浪漫詩人華茲華斯，上大學(xué)時去了巴黎，恰好目睹法國革命，即以激情擁抱之，那時那地，他還深陷情網(wǎng)。愛情加革命，有人認為是標準的浪漫模式?？墒呛髞恚A茲華斯一生為法國革命暴力的后果而困惑，一面修改長詩《序曲》，一面修正自己的浪漫主義信條。浪漫這事，一旦認真起來，痛苦不已。浪漫和痛苦好似連體嬰兒。

法國革命的進步意義，可以確定的一點，是為現(xiàn)代人確立了自由平等博愛的價值。法國人從此唾棄了專制。然而，歷史曲折反復(fù)。隨著拿破侖的死，第一共和國隨之結(jié)束。一八一四年至一八三○年，波旁王室復(fù)辟，專制卷土重來，一八三○年七月，巴黎市民再次起義，結(jié)束了波旁復(fù)辟。七月革命換來政治的折中，一八三○年至一八四八年，路易-菲利普以“法國人民的國王”的名義實施君主立憲，史稱奧爾良王朝。直到一八四八年，二月革命又推翻奧爾良王朝，成立第二共和國，但未能久長。

二月革命的成果被拿破侖三世 （拿破侖的侄子）篡奪。一八五二年，拿破侖三世稱帝，建立法蘭西第二帝國。次年，法皇任命奧斯曼男爵為塞納河大區(qū)總管（相當大巴黎市市長），并下令由他改建中世紀以來形成的老巴黎。自一八五三年到一八七○年拿破侖三世敗于普法戰(zhàn)爭止，巴黎的城市改建歷時十七年，史稱“奧斯曼計劃時期”（the period of Haussmannization）。一八七一年爆發(fā)了巴黎公社運動。第二帝國和奧斯曼計劃至此終結(jié)。此后，巴黎改建工程還在進行，直到一九二七年，形成今天巴黎的基本面貌。

今天夸贊奧斯曼計劃的人，通常讓我們看一份亮麗的成績單，如：建造了新古典風格的大廣場、大公園、大劇院、名人紀念碑、火車站，還有闊綽的行政大樓；拓寬或新建了大道達二十六公里；修成水庫和輸送清水設(shè)施。最傲人的成績，當屬新建了下水系統(tǒng)，污水不再傾入塞納河。與一八五三年之前的老巴黎相比，新巴黎面積擴大了許多，巴黎更寬敞。

不提巴黎人的犧牲和貢獻，把功勞記在第二帝國的名下，將奧斯曼視為天才，將其計劃奉為城市現(xiàn)代化的模本，這份成績單就成了誤導(dǎo)。

多數(shù)國人不熟悉奧斯曼計劃，對其語匯和觀念卻不會陌生。比如，見了舊的就拆，連年累月地拆，是奧斯曼計劃的精髓。還有其他的套路，如：不計成本地建造奇葩的地表建筑，尤其是象征權(quán)力的建筑；給沿街房屋包上統(tǒng)一的表皮層。

奧斯曼計劃這段歷史，真相指向一個悖論：寬大敞亮的巴黎是它的一面，另一面卻是見不得光。自然有人會否定其陰暗面的存在，如曾經(jīng)從奧斯曼計劃獲得巨大利益的人。

奧斯曼計劃大規(guī)模的拆毀，相當于全面否定老巴黎。老巴黎有不少公共衛(wèi)生的問題，當時巴黎人都支持適度的城市改建。但巴黎人也愛老巴黎，知道它的迷人之處。可惜，大部分證據(jù)今天已被摧毀，但事實還可從文字和其他方面認定。再說，歐洲并沒有完全效仿奧斯曼計劃。去歐洲旅行的人可以見證：新與舊并存的現(xiàn)代城市是更加有機的整體。在許多歐洲城市，幾百年前的歷史建筑不僅保存完好，上面還刻有過去的日期和簡史。羅馬是古今并存的城市。即便土耳其，也保留著希臘羅馬的廢墟。

說拿破侖三世無知而無畏，對他太客氣了。說到底是利益。利益的產(chǎn)生是經(jīng)濟學(xué)，利益的分配是政治學(xué)，所以，思考利益要有政治經(jīng)濟學(xué)的眼光。

城市改建有巨大利益，由誰來“主宰”是個政治經(jīng)濟學(xué)問題?！爸髟住钡牧硪徽f法在英語里是agency，意思是主導(dǎo)和實施者，表現(xiàn)在如何決策和執(zhí)行的方式上。眼下流行的說法是：誰有“話語權(quán)”。

奧斯曼計劃的主宰，就一人：路易-拿破侖·波拿巴。法皇拿破侖三世擁有絕對的話語權(quán)。以這種方式做城市現(xiàn)代化的事，確實發(fā)生在西方，發(fā)生在法國，不過那是法蘭西第二帝國。

拿破侖三世和他叔叔代表的價值觀不同，不可混為一談。拿破侖一世基本繼承了法國革命的價值。他也做過齷齪的事。比如，稱帝。自己稱帝也就罷了，還扶自己幼年的兒子登皇位。這個兒子就是拿破侖二世。拿破侖的侄子（我們故事的主角）是三世。司湯達曾經(jīng)視拿破侖一世為英雄，但對他扶幼子登皇位這件事嗤之以鼻。司湯達對拿破侖一世的愛之深、恨之切，都寫在《紅與黑》里。至于拿破侖三世，他的這個侄子，和“英雄”二字扯不上關(guān)系。

馬克思非常厭惡拿破侖三世，寫有《路易·波拿巴的霧月十八日》，記錄拿破侖三世篡奪一八四八年革命成果的那段歷史。文中有一語，今天讀來很有震撼力：拿破侖三世，是“一個再不把世界歷史看作喜劇而是把自己的喜劇看作世界歷史的認真的丑角”。丑角以取樂他人為己任。丑角大權(quán)在握，得意而忘本，自視為歷史主人，將一己之私、個人喜好當作世界進程。所以馬克思說，拿破侖一世的那段歷史是悲劇，到拿破侖三世歷史變成了“鬧劇”。

盡管在他之前法國有過三次抵抗專制的革命，拿破侖三世還是逆潮流而動?；逝奂由砗螅麡O力強化國家機器，削弱市民社會，罔顧普通公民的權(quán)利，限制各種自由，建立關(guān)押政治犯和普通罪犯的監(jiān)獄營地，是不折不扣的獨裁者。

城市改建是什么科學(xué)？因為這項工作主要牽涉城市居民的福祉，應(yīng)該是生命科學(xué)（life science）。若純粹當作物理學(xué)、幾何學(xué)，人的生活和生存已被置之不理。奧斯曼奉法皇圣旨對新巴黎的規(guī)劃，以筆直和超寬的標準改建道路。當時風行的漫畫里，奧斯曼是個坐在卷尺直尺之上的人物，諷刺此人冷血，對老巴黎的人文景觀和歷史全然不理不顧。

以整治破舊為名，奧斯曼摧毀了代表巴黎文化的大部分街區(qū)，重創(chuàng)巴黎的市民社會（civil society），最后，把巴黎重組為二十個行政區(qū)。

所謂老巴黎，奧斯曼之前的巴黎，自中世紀以來逐漸成形，有難以抗拒的迷人之處，不該被破壞，如鵝卵石鋪成的彎曲小街、繁華的街市、書店、圖書館、天然渾成的市民社會結(jié)構(gòu)。當時的巴黎，市民社會形成有機的小城鎮(zhèn)commune，亦即“公社”，又譯為“鎮(zhèn)”或“市”。我們都知道“公社” 這個詞，卻未必清楚它在這段歷史中的含義。

有一次開國際會議，我認識了安妮· 魯亞特（Anne Luyat），法國阿維尼翁大學(xué)的英語教授。安妮和我談到了奧斯曼計劃，她主動告訴我：在法語里，commune 是語法上的陰性。

“那有什么不同？”我問。

“法語里，?me （靈魂）也是陰性的。對法國人來說，?me，commune，都有一份女性的溫情?！?/p>

如此細微的情感因素，大概也只有敏于法語的人才知道。

面對老巴黎，拿破侖三世只想毀舊建新。原有的建筑多達百分之六十被拆，包括許多有歷史和藝術(shù)價值的建筑。奧斯曼計劃之下，以“公社”為特征的市民社會結(jié)構(gòu)被肆意拆毀，不顧一切的大拆遷被合理合法化，日后被奉為城市現(xiàn)代化之圭臬。為了建一個寬大的廣場及配套設(shè)施，奧斯曼計劃不惜毀掉幾個社區(qū)，影響幾十萬居民的生活也在所不惜。一八六○年，奧斯曼奉旨拆除了十一個公社（commune）。在當時的法國歷史語境里，“公社” 就是拆遷戶的社區(qū)。這層意思，人們已經(jīng)忘卻。

今天，巴黎分為二十個面積大致相等的行政區(qū)，稱作arrondissement。行政區(qū)符合數(shù)學(xué)理念，與大小不等、渾然天成的市民社會結(jié)構(gòu)卻相反。采用arrondissement 這個詞之后，commune這個詞就被廢棄。我想，安妮的言下之意，是權(quán)力的冰冷取代了人性的溫馨。

拿破侖三世權(quán)力不受任何約束，花錢也不受約束。那些錢可是法國人民的錢，不是拿破侖三世的。奧斯曼在回憶錄中說：一八五一年至一八六九年的十八年間，他的改建計劃花費了二十五億法郎（實際數(shù)額還要大）。對當時這二十五億法郎，有人算了一筆賬，它相當于紐約在一九五五年至一九六六年十一個財政年度支出的四十四倍！第二帝國消亡后，取而代之的第三共和國接管了沉重的債務(wù)。

拿破侖三世的巴黎改建，對城市貧民采取了無情的、掠奪性的土地征購，極少數(shù)人瞬間暴富，致使窮人更窮，富人更富。

許多巴黎人因此無家可歸，攜家?guī)Э?，出現(xiàn)在新建林陰大道兩旁的人行道上，成為一道奇特的景觀。波德萊爾的散文詩《窮人的眼睛》，揭示了奧斯曼計劃政治經(jīng)濟學(xué)的實質(zhì)：新建林陰大道的一個街角上，施工殘留的灰渣旁邊，立起一家嶄新的咖啡館，里面汽燈通明，來光顧的權(quán)貴和土豪熙熙攘攘，“所有的歷史和所有的神話都前來侍奉吃喝了”。

街對面站著的一家三口與此成鮮明對照：一位四十多歲的父親，灰白的腮須，臉上寫滿了憔悴和窮困。他一手牽著他的小男孩，另一只手彎抱著襁褓中的嬰兒?！案赣H的眼睛說：‘多美??！多美?。「F人世界所有的金子一定都跑到那墻上了。男孩的眼睛說：‘多美??！多美啊！可是這房子不是我們這樣的人可以進去的?！瘪唏倮锏膵雰海纱罅搜劬ι悼?。

波德萊爾描寫的眼睛家族，是凝視城市現(xiàn)代化的另一種視角，通常被忽略不計。

許多法國人懷念老巴黎：蜿蜒的鵝卵石街道、鑲有古老雕塑的建筑、適宜閑逛的街景、擋風遮雨的拱廊街、人文氣息濃厚的公社。拿破侖三世重建巴黎，意味著這些人文和歷史，要屈從于直、大、寬的新符號。為擴建卡魯塞爾廣場，附近好幾個社區(qū)被拆毀。曾經(jīng)擠滿了賣藝術(shù)品和舊書的攤位、賣鳥的小販和各色鳥禽，是去博物館的人、閑逛的人和藝術(shù)家聚集的地點，已如煙而去。波德萊爾在《天鵝》一詩中，走過“新建的卡魯塞爾”而感嘆：“唉，一個城市變得如此之快，就像人心一樣輕浮?！?/p>

里沃利大街（Rue de Rivoli）被奧斯曼計劃整得筆直如尺，是以同樣的代價建成。出自前后歷史的對照，巴爾扎克說他非常厭惡里沃利大街。

拿破侖三世和奧斯曼，他們喜歡非常非常寬的大道。當奧斯曼大街的設(shè)計圖擺在奧斯曼面前時，他說：“不夠?qū)?，現(xiàn)在只有四十米，我希望是一百二十米?！币话俣资鞘裁锤拍睿孔詈糜媚_步去丈量，因為行人過馬路只能步行。

這不是審美問題。首先，其背后有不便明說的政治目的。巴黎人有筑街壘反抗專制的傳統(tǒng)。法皇拓寬街道，意在阻止市民打街壘戰(zhàn)，便于他快速運送軍隊鎮(zhèn)壓起義。

街道的寬與窄也不是個數(shù)學(xué)問題。我們或許認為街道寬了就好。現(xiàn)在的體會就不同了。

較窄的街還是人的空間，適合人步行時的節(jié)奏。在窄街上閑逛，你自然會向路人投以友好的目光，問路也方便。街道過寬，人的空間轉(zhuǎn)變?yōu)榻煌ǖ目臻g。眼看著極寬道路上的車流，卻無法到達對面，難免望路興嘆。綠燈亮了，身手矯捷的年輕人尚可穿過馬路，上了年紀的人戰(zhàn)戰(zhàn)兢兢，顫顫巍巍，怎么過去？

綜合考慮城市建設(shè)，寬街和窄街各有作用。即便需要一些寬道，也不應(yīng)該太寬。關(guān)鍵是要保留一些較窄的街，保留人的空間、市民社會的空間、歷史和文化的空間。

奧斯曼計劃還偏愛高度的整齊劃一，對街道兩邊房屋的高度、屋頂?shù)膬A斜角度作了統(tǒng)一的規(guī)定，對門牌作了統(tǒng)一的編號。滿足了這種秩序感（其實是權(quán)力感），多樣和差異卻被抹去，個性只能泯滅于人群。

德國理論家本雅明一直研究十九世紀的巴黎。他說：奧斯曼計劃的深意，是政治目的驅(qū)使的“戰(zhàn)略性美化”。一針見血。

奧斯曼計劃所謂的城市“凈化”，有雙重目的。分開香臭，聽起來是公共衛(wèi)生的目標，實際上借此把勞工階級趕到了郊區(qū)，在窮和富之間隔出物理的距離。重建后的巴黎，外環(huán)公路如同城墻一樣把城市分成了兩部分：一邊住富人，另一邊住窮人。窮人區(qū)的交通和公共設(shè)施都不完善。奧斯曼計劃倒是幫助許多鄉(xiāng)村富豪完成了搬到城里住的心愿，新巴黎建了許多四至五層的樓房，下面幾層住著富人的家庭，最上面一層住他們的侍女和工人（這樓上樓下的分別，和英國相反），上面的樓層沒有洗澡間，也沒有供暖。

一八七一年的巴黎公社運動，說明法國民眾對第二帝國積怨甚深。公社時間很短，留下了國際歌。

十九世紀，法國各界對奧斯曼計劃的批評一直不斷。到了二十世紀，這種批評進入西方思辨理論，奧斯曼計劃成為研究現(xiàn)代化的一個經(jīng)典案例。

真正意義的思辨，不是簡單的肯定或否定。從思辨理論看，奧斯曼計劃的推進，依仗了現(xiàn)代化宏大敘事。宏大敘事的盲點之一，是把理性蛻變?yōu)楣ぞ摺９ぞ呃硇钥蓪⒂嬎戕D(zhuǎn)換為物質(zhì)和效率，受人青睞。但脫離了人文思想，工具理性助長的是功利主義。最重要的一點是，人類生存所需要的深遠的智慧，工具理性不能提供。奧斯曼計劃的傲慢，在于它對人文理性的輕蔑和踐踏。

奧斯曼計劃的另一個警訓(xùn)是：現(xiàn)代化若籠統(tǒng)以新?lián)Q舊，未免愚蠢。歷史都是舊的。一個有生命的城市，應(yīng)有過去—現(xiàn)在—將來各種時態(tài)的并存。現(xiàn)代化受“求新”沖動驅(qū)使，意欲掃除先前的一切，達到新的起始點。然而，否定前面的歷史，所謂的新起點很快也會成為歷史。

法國人的浪漫，有豐富的文學(xué)為證。凱塞爾（Joseph Kessel），法國小說家，做過隨軍記者。在德國人占領(lǐng)巴黎期間，有一次他乘軍機在夜里飛過巴黎上空。后來他寫道：

遠遠地我看見這座城市：在一片黑絲絨般的地方，中間有一條河閃動著微弱的光。那是塞納河畔巴黎的黑影。

那黑影，很??；那閃光，若隱若現(xiàn)。而河水的每個起伏、巴黎的每道曲線我都了然在心，永遠銘記。我深知，在那閃光四周，有碼頭、街道、廣場、歷史的遺跡、沉睡的人民。我不禁顫抖，卻不是因為身上冷。

散文的題目是《那天夜里，我看見了巴黎》。讓我們心顫的，還有凱塞爾對巴黎的解釋，我認為那是對浪漫之都最恰當?shù)脑忈專?/p>

我仿佛明白了，從未到過巴黎的人、生活在遠方的人為什么如此熱愛這座城市。那中間有一道閃光河流的小小的黑影，乃是地球上最自由的所在。……對一代又一代的人來說，對全世界來說，巴黎是人類自由的源泉、庇護所甚至標志。那里有街壘和歌曲、論戰(zhàn)和微笑、時裝和繪畫、知識和愛情……世界上任何地方，人們都無法像在巴黎那樣自由地寫作、表達和調(diào)侃，那樣自由地工作、娛樂、戀愛。

（根據(jù)趙堅譯本修飾）

安妮告訴我：“知道嗎，‘左岸（Left Bank，La Rive Gauche）是拿破侖三世沒有完全摧毀的一部分，那里還有老巴黎許多的痕跡?！?/p>

塞納河將巴黎分成南北兩部分，南邊的幾個行政區(qū)即為左岸，包括著名的拉丁區(qū)。了解巴黎歷史的人知道，藝術(shù)家、作家、人文學(xué)者偏愛巴黎的左岸，許多人在那里生活創(chuàng)造，視之為enclave，自由思想的領(lǐng)地。左岸因此成為創(chuàng)造和反叛文化的代名詞。

個人認為，沒有完全被奧斯曼計劃吞噬的空間多是更人性的空間。在左岸生活并獲得藝術(shù)、文學(xué)、哲學(xué)靈感的名人很多。讀過現(xiàn)代藝術(shù)和思想書籍的讀者，聽到他們的名字，相等于一頁一頁翻看歷史，如：斯泰因（Gertrude Stein），美國流亡作家的靈魂人物；朱娜·巴恩斯（Djuna Barnes），寫過《夜森林》，二十世紀二十年代文青群體肖像；西爾薇亞·比奇（Sylvia Beach），她出版了喬伊斯的《尤利西斯》，當然是她—莎士比亞書店的老板，流亡于巴黎美國作家的中心人物；H.D.，意象派詩人；阿內(nèi)絲·尼恩（Anais Nin），生于法國的古巴裔美國作家，作家米勒的情人；伊迪絲·華頓（Edith Wharton），美國女小說家，寫過《純真年代》。上面幾位是風華絕代的女性。還有這些男性作家和藝術(shù)家：蘭波（Arthur Rimbaud）、魏爾倫（Paul Verlaine）、馬蒂斯（Henry Mattise）、畢加索（Pablo Picasso）、薩特（Jean-Paul Sartre）、海明威（Ernest Hemingway）、菲茨杰爾德（F. Scott Fitzgerald）、鮑德溫（James Baldwin），等等。

他們在塞納河的左岸散步，偶爾在黯黑的河水里看到的，一定有第二帝國那段歷史的掠影吧。他們在左岸筆耕所收獲的思想和藝術(shù)的果實，對第二帝國的專制、對奧斯曼計劃所代表的意識形態(tài)，毋寧是默默的嘲諷。

上世紀二十年代，正是歐美現(xiàn)代主義的高潮時期，美國記者和作家珍妮特·弗蘭納（Janet Flanner）也去了巴黎，去了左岸。她寫了一本書，薄薄的很是可愛，書名《巴黎還是昨天》，洋溢著浪漫的氣息。巴黎是浪漫的，但它喚起的又不止浪漫。

昨天令人遐想，但昨天充滿了矛盾。今天也是，很快過去了，今天成了昨天。

二○一七年九月十四日，完稿于洛杉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