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論西周金文的“縣”
——兼談古文字資料對相關研究的重要性

黃錦前

申論西周金文的“縣”
——兼談古文字資料對相關研究的重要性

黃錦前

從文字學角度看，西周金文中將“還”讀作“縣”，既“有律有例”，又有文獻和史實的依據(jù)，且文字、文獻及史實均可交驗互證。讀“還”為“縣”，在各方面皆有充分依據(jù)，可為定讞。將金文與傳世文獻等互證，至遲在西周中期懿孝之世已有“縣”，其性質為“縣鄙”之“縣”，與后世“郡縣”之“縣”有別。元年師史簋的“大左”，殆即“大將”、“大帥”；“左右?guī)熓稀奔赐跎磉叺男l(wèi)戍部隊“虎臣”之長官；師史擔任“豐還”的“大左”，“官司豐還左右?guī)熓稀?，系王之親信、重臣，或即京畿衛(wèi)戍區(qū)長官，戰(zhàn)時可代王領兵出征。

還；縣；古文字；小學；由經(jīng)入史

時至今日，對多數(shù)古文字和出土文獻研究者而言，“還”的名稱和性質皆已定讞，該問題早已“結案”，已經(jīng)不再是“問題”，而是“常識”。但遺憾的是，這些合理的意見，卻很少得到古代史和歷史地理等相關研究者的認可或重視，他們或自說自話，否認西周時期“縣”的存在，或極力反駁*熊梅：《西周都邑的衛(wèi)戍分區(qū)——立足于銘文“還”的試探》，《中國歷史地理論叢》2014年第1期。。究其原因，一方面可能是因為古文字學是一門專門、精深的學問，所謂“曲高和寡”，一些相關研究者缺乏相應的基礎，因而對其研究成果不能作出較好的判斷和擇從。另一方面，可能是相關研究者不夠重視古文字資料，對古文字學的有關研究成果不了解。無論是因為哪一種情況，在古文字資料層出不窮，研究成果日新月異的今天，對于先秦尤其是商周時段的研究者而言，這無疑是個“很要命”的“硬傷”。另外可能還因為，雖然大的方向已定，結論無可懷疑，但具體的細節(jié)沒有說清楚或含糊不清，因而導致相關學科的研究者，尤其是古文字和傳統(tǒng)小學素養(yǎng)不高的研究者產生混亂和疑慮，而不敢擇從。因此，有必要就該問題作進一步細致、全面、深入的討論和總結，糾正過去的有關錯誤或不準確的認識，對有關問題作進一步澄清。

一

結合上揭諸免器的銘文字體來看，這批器物的時代，應系西周中期后段，約懿孝之世*王世民、陳公柔、張長壽：《西周青銅器分期斷代研究》，第156頁。。接著討論銘文的有關內容。為方便討論，先將諸免器銘文釋寫如下：

(2)免尊：唯六月初吉，王在鄭。丁亥，王格太室，邢叔右免，王蔑免歷，令史懋錫免緇韨冋衡，作司工，對揚王休，用作尊彝，免其萬年永寶用。

(3)免卣：唯六月初吉，王在鄭。丁亥，王格太室，邢叔右免，王蔑免歷，令史懋錫免緇韨冋衡，作司工，對揚王休，用作尊彝，免其萬年永寶用。

(4)免簋：唯十又二月初吉，王在周，昧爽，王格于太廟，邢叔右免，即命，王授作冊尹書，俾冊命免，曰：令汝胥周師司林，錫汝赤韨，用事。免對揚王休，用作尊簋，免其萬年永寶用。

(5)免盤：唯五月初吉，王在周，令作冊內史錫免鹵百輜，免蔑，靜女王休，用作盤盉，其萬年寶用。

免簠云“王在周，命免作司土，司鄭還廩、眔虞、眔牧”，即王在宗周，任命免作“鄭還”的司徒，職掌“鄭還”的“廩”、“虞”及“牧”。其中“司鄭還廩、眔虞、眔牧”云云，是對上文“命免作司土”句的進一步解釋。

“廩”，郭沫若認為假借為“林衡”之“林”*郭沫若：《兩周金文辭大系圖錄考釋》，上海：上海書店出版社，1999年，第89頁B、90頁A。，楊樹達*楊樹達：《積微居金文說》(增訂本)，北京：中華書局，1997年，第101頁，“免簠跋”。、李家浩均從之，又皆有進一步申述，其中李文說：

大致可從。“廩”、“虞”及“牧”或分別指職掌這幾項事務之官員及官署。

免尊、免卣銘曰“王在鄭”，命免“作司工”，據(jù)上下文來看，免應該被任命作“鄭”地的“司工”，銘文沒有象上述免簠銘一樣，作進一步解釋和具體說明，應系承上文而省。“鄭”與免簠“鄭還”之“鄭”應即一地?！八竟ぁ奔次墨I的“司空”，掌管工程營造，見于《周禮》。

免簋銘曰“王在周”，“令汝胥周師司林”，義為命免協(xié)助“周師”管理山林。“周師”的職責是“司林”，應即文獻中“林虞”、“林衡”一類的職官，免襄助其事。同樣，銘文亦未具體說明“司林”的具體地域范圍，從上下文來看，應系上文提到的“王在周”之“周”，應即宗周，或即職掌全國的山林。

據(jù)銘文來看，免每次為王召見時的儀式和賞賜物等皆有所區(qū)別。如免尊、免卣及免簋皆云“邢叔右免”，免尊、免卣又云“王蔑免歷”；召見地點分別在“鄭”之“太室”和“周”之“太廟”；儀式繁簡有別，賞賜物的種類和數(shù)量皆有別，等等。據(jù)這些信息來看，命免“作司工”時的規(guī)格明顯比“作司土”時要高，這表明可能免因職務升遷，因而待遇有所提高。據(jù)免尊、免卣銘可知“六月”免被任命作“鄭”地的“司工”，與此前“三月”任“鄭還”的“司土”而言，應系平調，但重要性可能有別。據(jù)免簋銘可知“十又二月”免又被任命為輔佐“周師”職掌宗周或即全國的山林，職位較之前任“鄭”地“司工”又有提升。從免簋所記賞賜物又有“赤□韨”、儀式較尊、卣所記更為復雜等來看，亦可證明之。雖然不能確定上述“三月”、“六月”及“十又二月”是否在一年之內，但據(jù)銘文暗示的信息來看，這幾件器物的作器時間次序應較清楚，即免簠最早，尊、卣次之，簋最晚。而免盤因銘文內容與諸器有異，故與諸器之先后，暫不能明確判定。

總之，由諸免器銘可知，免曾歷任“鄭還”“司土”、“司工”及“胥周師司林”等職，系在王朝任職的高級貴族。

如上分析，免的身份基本上也就弄清楚了，但“鄭還”之“還”究竟應該如何理解呢？我們先看銘文本身所提供的信息。

免尊、免卣銘曰“王在鄭。丁亥，王格太室”?！疤摇?，亦作“大室”，即太廟中央之室，亦指太廟?！渡袝ぢ逭a》：“王入太室祼。”偽孔傳：“太室，清廟。”孔穎達疏：“太室，室之大者，故為清廟。廟有五室，中央曰太室。”《春秋·文公十三年》：“大室屋壞?！倍蓬A注：“大廟之室?！薄疤珡R”是帝王的祖廟?！墩撜Z·八佾》：“子入太廟，每事問。”在銘文中應即周天子的祖廟。免簋銘曰“王在周，昧爽，王格于太廟”，從上下文來看，銘文的“周”應指宗周?！班崱钡丶热挥刑珡R，則其性質當是都邑，是宗周的一部分。《左傳·莊公二十八年》：“筑郿，非都也。凡邑有宗廟先君之主曰都，無曰邑。邑曰筑，都曰城?！倍蓬A注：“宗廟所在，則雖邑曰都，尊之也?！笨追f達疏：“小邑有宗廟，則雖小曰都，無乃為邑。邑則曰筑，都則曰城。為尊宗廟，故小邑與大都同名?！薄痘茨献印r則訓》：“(仲秋之月)是月可以筑城郭，建都邑。”高誘注：“國有先君之宗廟曰都，無曰邑?！鄙衔囊阎赋?，“鄭”與免簠“鄭還”之“鄭”應系一地，然則“鄭還”之“還”之性質可以確定，即“都”邑，其內有“太室”等宗廟建筑，系宗周之一部分。至此，“還”的名稱和性質皆已昭然若揭。這是我們從銘文本身所獲得的信息。

據(jù)文獻記載，“鄭”本系周都畿內地，后周宣王封弟友于此，即“鄭國”之鄭，其地在今陜西省華縣西北。

西周金文中與“鄭”有關，值得注意者還有：

(4)大簋(六月大簋)*集成8.4165；陳夢家：《西周銅器斷代》，第715頁，121。：唯六月初吉丁巳，王在鄭，蔑大歷。錫犓骍犅，曰：用禘于乃考。大拜稽首，對揚王休，用作朕皇考大仲尊簋。

銘文云“王在宗周，格太室”，據(jù)上下文，并結合上文有關討論來看，所謂“王在宗周，格太室”，說得更具體一點，實即王在“宗周”之“鄭(還)”，“格太室”。這一點應不難理解。

古書中“邑”常用來指京城，國都?！墩f文解字》：“邑，國也。從囗，先王之制，尊卑有大小，從卪?！薄渡袝ふ僬a》：“周公朝至于洛，則達觀于新邑營?！薄对娊?jīng)·商頌·殷武》：“商邑翼翼，四方之極。”毛傳：“商邑，京師也?！边@與上述“鄭”的性質為“都”邑相吻合。

例(2)旂伯簋云“王格鄭宮”，古本《竹書紀年》：“穆王元年，筑祗宮于南鄭……穆王所居鄭宮、春宮?！?方詩銘、王修齡：《古本竹書紀年輯證》(修訂本)，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年，第44-45頁?！蹲髠鳌ふ压辍罚骸拔裟峦跤疗湫?，周行天下……祭公謀父作《祈招》之詩以止王心，王是以獲沒于祗宮?！笨追f達疏：“馬融曰圻內游觀之宮也。杜不解，蓋以為王離宮之名也?！薄赌绿熳觽鳌肪硭摹凹眨∮?，天子入于南鄭”郭璞注：“今京兆鄭縣也?！都o年》：‘穆王元年筑祗宮于南鄭?！秱鳌匪^‘王是以獲沒于祗宮’者?！膘髮m故址在今陜西華縣西北。旂伯簋講“王格鄭宮”，“鄭宮”應即指祗宮。

永盂為侈口，深腹，附耳，高圈足，四面各有扉棱一道，腹中部扉棱各有一長鼻高卷的圓雕象首。頸飾變形獸面紋，腹飾兩獸對稱組成的垂葉紋，圈足飾回首尾下卷作刀狀的夔龍紋，均以細云雷紋填底。一般認為系恭王時器。較上述諸免器的時代約懿孝之世略早，因此，永盂銘之“鄭司徒昷父”，當系免之前任。

綜上所述，由免諸器銘可知，免曾歷任“鄭還”“司土”、“司工”及“胥周師司林”等職，系在王朝任職的高級貴族?！班嵾€”之“還”系“都”邑，內有“太室”，為宗周之一部分。由金文和文獻可知，“鄭”既可稱“還”，又可稱“邑”，無論稱“還”還是稱“邑”，其義與性質皆一，即系王畿內“都”邑，其內有“宮”和“太室”等宗廟建筑。其地在今陜西華縣西北。

二

下面分析師史簋的有關內容，先將元年師史簋銘文釋寫如下：

“官司豐還左右?guī)熓稀?，“豐”系地名。金文中與此“豐”相關者還有：

(2)小臣宅簋*《文物》1955年第3期，第146頁；集成8.4201；陳夢家：《西周銅器斷代》，第590頁，17。：唯五月壬辰，同公在豐，令宅事伯懋父，伯錫小臣宅畫毌、戈九、钖金車、馬兩，揚公伯休，用作乙公尊彝，子子孫孫永寶，其萬年用饗王出入。西周早期。

諸銘的“豐”與元年師史簋“豐還”之“豐”所指應相同。其中例(1)申簋蓋的“王命尹冊命申，更乃祖考胥太祝官司豐人眔九?！保c元年師史簋銘文相類似。根據(jù)上下文，并結合上述有關銘文來看，“豐”應指豐邑(或稱“豐京”)，文獻或作“邦”?！渡袝の涑伞罚骸巴鮼碜陨?，至于豐。”陸德明《釋文》：“豐……文王所都也。”《左傳·昭公四年》：“成有岐陽之搜，康有邦宮之朝?！倍蓬A注：“邦在始平鄠縣東，有靈臺，康王于是朝諸侯。”據(jù)文獻記載，西周都“豐鎬”，亦作“豐鄗”。文王邑豐，在今陜西西安西南豐水以西。武王遷鎬，在豐水以東。其后周公雖營洛邑，豐鎬仍為當時政治文化中心，為宗周之一部分?！秴问洗呵铩ひ伤啤罚骸爸苷铈€，近戎人。”《韓非子·五蠹》：“古者，文王處豐鎬之閑，地方百里，行仁義而懷西戎?！薄稘h書·郊祀志下》：“昔者周文、武郊于豐鄗，成王郊于雒邑。”解放后歷年的考古工作也予以證實*中國科學院考古研究所：《灃西發(fā)掘報告》，北京：文物出版社，1963年；又《長安張家坡西周銅器群》，北京：文物出版社，1965年；中國社會科學院考古研究所灃西發(fā)掘隊：《19761978年長安灃西發(fā)掘報告》，《考古》1981年第1期；《陜西長安灃西客省莊西周夯土基址發(fā)掘報告》，《考古》1987年第8期；中國社會科學院考古研究所：《張家坡西周墓地》，北京：中國大百科全書出版社，1999年；中國社會科學院考古研究所豐鎬工作隊：《1997年灃西發(fā)掘報告》，《考古學報》2000年第2期；胡謙盈：《豐鎬地區(qū)諸水道的踏查——兼論周都豐鎬遺址》，《考古》1963年4期；西安市文物管理處：《陜西長安新旺村、馬王村出土的西周銅器》，《考古》1974年第1期；陜西省文物管理委員會：《陜西長安灃西張家坡西周遺址的發(fā)掘》，《考古》1964年第9期；陜西省考古研究所：《鎬京西周宮室》，西安：西北大學出版社，1995年；盧連成：《西周豐鎬兩京考》，《中國歷史地理論叢》1988年第3期。。

豐邑既是文王舊都，武王遷鎬后，離豐邑甚近，屬畿內，豐邑仍為西周政治文化中心，因此金文中屢見“王在豐”等記載。

“虎臣”亦屢見于西周金文，如：

(1)師克盨*《文物》1959年第3期；《文物》1962年第6期，封里，第8頁圖三；《考古》1994年第1期圖版柒；集成9.4467、4468；陳夢家：《西周銅器斷代》，第856頁，210；故宮博物院：《故宮青銅器》，194，第205頁。：王若曰：師克，丕顯文武，膺受大命，敷佑四方。則唯乃先祖考有勛于周邦，捍御王身，作爪牙。王曰：克，余唯經(jīng)乃先祖考，克令臣先王。昔余既命汝，今余唯申就乃命，命汝更乃祖考總司左右虎臣。錫汝秬鬯一卣，赤韨五衡、赤舃、牙僰、駒車、賁較、朱鞹、鞃靳、虎幎、纁裹、畫、畫、金筩，朱旂，馬四匹、鋚勒，素鉞。敬夙夕勿廢朕命?？烁覍P天子丕顯魯休，用作旅盨?？似淙f年子子孫孫永寶用。西周晚期。

(8)師虎簋*集成8.4316；陳夢家：《西周銅器斷代》，第701頁，108。：唯元年六月既朢甲戌，王在杜，格于太室，邢伯入右?guī)熁?，即位中廷，北向，王呼內史吳曰：“冊命虎。”王若曰：“虎，載先王既命乃祖考事，嫡官司左右戲緐荊，今余唯帥型先王命，命汝更乃祖考，嫡官司左右戲緐荊，敬夙夜勿廢朕命，錫汝赤舄，用事。”虎敢拜稽首，對揚天子丕魯休，用作朕烈考日庚尊簋，子子孫孫其永寶用。西周中期前段(穆王)。

所謂“正側虎臣”，殆與“左右虎臣”義近，“正”相對于“側”而言?；⒊技确帧罢齻取?、“左右”，則其官長亦當也有“左右”，元年師史簋云“左右?guī)熓稀保c之相對應。

例(2)毛公鼎銘云“命汝總司公族，與三有司、小子、師氏、虎臣，與朕褻事，以乃族捍敔王身”，一則證明“師氏”即“師”確系虎臣之長官。二則表明師氏、虎臣的職責是“捍敔王身”，即負責保衛(wèi)王的安全，這一點例(1)師克盨銘說得更清楚直白，曰“師克……唯乃先祖考有勛于周邦，捍御王身，作爪牙”。例(6)師訇簋亦云“率以乃友捍御王身，欲汝弗以乃辟陷于艱”，亦表明師氏、虎臣的職責主要是“捍御王身”。

《詩經(jīng)·大雅·文王》：“文王陟降，在帝左右?！薄白笥摇保缸竺婧陀颐??！妒酚洝O子吳起列傳》：“汝知而心與左右手背乎？”或指附近，兩旁?！对娊?jīng)·小雅·采菽》：“平平左右，亦是率從。”《左傳·宣公十二年》：“晉人逐之，左右角之?！庇种^身邊。又《左傳·宣公二十年》：“(楚子)左右曰：‘不可許也，得國無赦?！庇种^近臣，侍從。疑“左右虎臣”、“左右?guī)熓稀币嘟耘c此有關。所謂“左右?guī)熓稀?，可能兼有上述多種含義，一則表方位，二則在王之近旁，即王身邊的衛(wèi)戍部隊“左右虎臣”之長。

1971年在陜西西安豐鎬遺址馬王鎮(zhèn)車馬坑發(fā)現(xiàn)有兩件當盧，背面皆鑄陽文“豐師”二字*王長啟：《西安豐鎬遺址發(fā)現(xiàn)的車馬坑及青銅器》，《文物》2002年第12期。。馬王鎮(zhèn)一帶是豐邑的核心區(qū)，因此這里發(fā)現(xiàn)的“豐師”當盧，應屬當時駐守在此地的衛(wèi)戍部隊“豐師”的遺物。這與上述金文的有關記載可互相印證，也以實物和文字的證據(jù)，進一步證明了上述我們據(jù)金文所作有關推論的可靠性。

據(jù)上下文義，并參照有關文例來看，“官司豐還左右?guī)熓稀本?，應該是對上一句“僃于大左”的具體說明，這與上揭免簠“命免作司土，司鄭還廩、眔虞、眔牧”句相類。然則所謂“大左”，其具體職掌為“官司豐還左右?guī)熓稀?，即相當于京畿衛(wèi)戍區(qū)長官，掌管衛(wèi)戍部隊及其官長，類似后世的禁衛(wèi)軍及其統(tǒng)領，職掌保衛(wèi)王和京師?！蹲髠鳌こ晒辍罚骸敖猿艘樱笥覉?zhí)兵而下矣！”杜預注：“左，將帥。右，車右?！薄按笞蟆?，或即“大將”、“大帥”之謂也*春秋中期楚屈叔佗戈(集成17.11393)銘曰：“屈囗之孫楚屈叔佗之囗囗，楚王元右……”，“楚屈叔佗”據(jù)何浩考證即《左傳·宣公十二年》所載楚晉泌之戰(zhàn)中為楚莊王“戎右”的屈蕩，元右即“戎右”(何浩：《〈楚屈叔沱戈〉考》，《安徽史學》1985年第1期)?！吨芏Y·夏官·戎右》：“戎右掌戎車之兵革使?！编嵭ⅲ骸坝艺?，驂乘，此充戎路之右?！辟Z公彥疏：“戎右者，與君同車，在車之右，執(zhí)戈盾，備制非常，并充兵中使役?！薄叭钟摇痹谲囉邑撠煴Ｐl(wèi)國君安全，從職掌來看，似與本文西周金文之“大左”有一定關聯(lián)。。

“豐”既為舊都，遷鎬后仍為當時政治文化中心，王又常在此活動，因此，師史“官司豐還左右?guī)熓稀保渎氄苹蚣淳╃苄l(wèi)戍區(qū)長官一類，應系王之親信，其地位可想而知。銘文下文云“錫汝赤巿冋衡、麗敡，敬夙夕用事”，從賞賜物及王冊命時說話的口氣也可見一斑，與上述冊命免時的有關情形可以對照。

要之，師史“官司豐還左右?guī)熓稀钡穆氄?，從銘文本身及其他有關材料來看，應即京畿衛(wèi)戍區(qū)長官，這是很清楚的。

上揭同人所作的五年師史簋，其銘文曰*釋文參見李學勤：《高青陳莊引簋及其歷史背景》，《文史哲》2011年第3期。：

綜上所述，由師史所作諸器銘文可知，師史擔任“豐還”的“大左”，“官司豐還左右?guī)熓稀?，系王之親信、重臣，或即京畿衛(wèi)戍區(qū)長官，戰(zhàn)時可代王領兵出征。“豐還”之“還”系文王舊都，武王遷鎬后，仍屬畿內，為西周政治文化中心，為宗周之一部分。其地在今陜西西安西南豐水以西。

三

通過對免簠及其他諸免器銘文的分析可知，免簠銘“鄭還”之“還”系王畿內“都”邑，內有“太室”和“鄭宮”，為宗周之一部分，文獻或稱其為“邑”，在今陜西華縣西北。由師史諸器及相關銘文可知，“豐還”之“還”系文王舊都，武王遷鎬后，為屬畿內邑，為西周政治文化中心，亦為宗周之一部分，地在今陜西西安西南豐水以西。

總之，“鄭還”、“豐還”的名稱和性質皆已洞若觀火。然則“邑”符合這一條件者，除上文提到的“都”、“邑”及“京”等稱謂外，還有什么其他的稱謂呢？換句話說，金文“鄭還”、“豐還”之“還”相對應的究竟是文獻中的哪一個字或詞呢？

我們認為，它應該就是文獻中的“縣”。

其次，“縣”在古書中有多種含義，和本文討論相關者，一是作為地方行政區(qū)劃名。周時已有縣邑，春秋時期秦、晉、楚等大國將兼并土地置縣，故縣多在邊地。后各國將縣制內移，邊遠地置郡。秦統(tǒng)一六國后，始以郡統(tǒng)縣，歷代因之。這是為大家所熟知的?！蹲髠鳌ぐЧ辍罚骸翱藬痴?，上大夫受縣，下大夫受郡?！倍蓬A注：“春秋以前，縣大于郡，戰(zhàn)國時，則郡大于縣?！薄妒酚洝ど叹袀鳌罚骸?秦)集小鄉(xiāng)邑聚為縣，置令、丞，凡三十一縣。”說的就是這種性質的“縣”。

“縣”還有一義，即所謂“古稱天子所居之地”?！抖Y記·王制》：“天子之縣內，方百里之國九，七十里之國二十有一，五十里之國六十有三，凡九十三國?！编嵭ⅲ骸翱h內，夏時天子所居州界名也。殷曰畿，《詩經(jīng)·殷頌》曰：‘邦幾千里，維民所止?！芤嘣荤??！边@與上述“鄭還”、“豐還”的性質正相符合。從這個角度來講，“鄭還”、“豐還”之“還”應即“縣”。又上文提到，“縣”在文獻中亦作“寰”?！墩f文解字》：“寰，王者封畿內縣也?！?/p>

后世如唐宋文獻中有如“畿縣”、“畿寰”及“畿邑”等稱謂，看來是淵源有自。《新唐書·百官志四下》：“畿縣令各一人，正六品上；丞一人，正八品下?！薄顿Y治通鑒》卷二二三載：唐代宗廣德元年“白孝德與邠寧節(jié)度使張?zhí)N琦將兵屯畿縣，子儀召之入城，京畿遂安?！焙∽ⅲ骸熬┱赘芏h，萬年、長安為赤縣，余縣皆為畿縣?！?曾鞏撰，陳杏珍、晁繼周點校：《曾鞏集》卷三十一，北京：中華書局，1984年，第461頁。宋代曾鞏《史館申請三道札子》：“欲乞京畿，委開封知府及畿縣知縣，在外委逐路監(jiān)司、州縣長吏，博加求訪。”*司馬光編著，胡三省音注：《資治通鑒》卷二二三“代宗廣德元年十一月壬寅”，北京：中華書局，1956年，第7157頁?！扮芸h”，即京都近旁的縣份。唐代黃滔《寄同年崔學士》詩：“雖知珠樹懸天上，終賴銀河接世間。畢使海涯能拔宅，三秦二十四畿寰?！薄扮苠尽豹q畿縣?！缎绿茣ち鴾唫鳌罚骸暗蹏L親擇吏宰畿邑，而政有狀，召宰相語，皆賀帝得人，渾獨不賀，曰：‘此特京兆尹職耳。陛下當擇臣輩以輔圣德，臣當選京兆尹承大化，尹當求令長親細事。代尹擇令，非陛下所宜。’”“畿邑”，即京城管轄的縣。

從訓詁和文獻等角度來看，將“鄭還”、“豐還”之“還”讀作“縣”，絕無問題。再次，如上文所論，鑒于“鄭還”、“豐還”之性質，也只有將其理解為“縣”才合適。鑒于各方面的信息和證據(jù)，只有將金文“鄭還”、“豐還”之“還”與文獻中的“縣”相對應，才是合乎事實的答案。從文字學角度來看，將“還”讀作“縣”，“有律有例”，又有文獻和史實的依據(jù)，且文字、文獻及史實均可交驗互證，因此，讀“還”為“縣”，是有各方面充分依據(jù)的，可為定讞。

總之，將金文與傳世文獻等互證，至遲在西周中期懿孝之世已有“縣”，當確鑿無疑。清人趙翼及民國時期劉師培等關于西周時期有“縣”的觀點*熊梅：《西周都邑的衛(wèi)戍分區(qū)——立足于銘文“還”的試探》，《中國歷史地理論叢》2014年第1期。，當可信從。清人王應奎《柳南隨筆》卷二亦云：“秦改封建為郡縣，而不知郡縣之名，自周時已有之?！?/p>

不過，一些學者又將西周時期的“縣”與后世“郡縣”之“縣”混淆，如上揭唐蘭、王應奎的看法即如此，這是需要加以辨明的。西周時期的“縣”，從金文和文獻來看，應系“縣鄙”之“縣”。文獻也往往將“縣”、“鄙”并稱。《左傳·昭公十九年》：“若寡君之二三臣，其即世者，晉大夫而專制其位，是晉之縣鄙也，何國之為？”《周禮·地官·遂人》：“五家為鄰，五鄰為里，四里為，五為鄙，五鄙為縣?！薄盾髯印じ粐罚骸肮侍镆翱h鄙者，財之本也。”《呂氏春秋·孟夏》：“命司徒，巡行縣鄙。”高誘注：“縣，畿內之縣。縣，二千五百家也。鄙，五百家也。”關于西周時期“縣鄙”之“縣”與后世“郡縣”之“縣”的區(qū)別，上揭李家浩文已有較詳細的說明，茲不贅述。或認為“縣”與“鄙”相同，國以外的地域則為鄙、為縣、為野，三者同義*周振鶴：《縣制起源三階段說》，《中國歷史地理論叢》1997年第3期。。其實早在20世紀80年代，李文就曾指出：

我們說“縣”與“鄙”的意思相近，并不等于說它們之間沒有區(qū)別。西周銅器銘文既有“縣”，又有“鄙”，正說明它們之間是有所區(qū)別的。

其說甚是。

四

至此，關于西周金文的“縣”的問題，大體已交待清楚。既然一些相關學者認為古文字學“音近通假”的辦法如此“不可思議”，本文就盡量避免使用此方法，而盡可能嘗試使用銘文本身的“內證”，層層“反推”以解決問題，最后才用有關文字、文獻方面的材料來卡定，得出結論。這種不厭其煩、迂回曲折、層層反推的過程，實際上是對讀“還”為“縣”說的一種還原和驗證，從另外一個角度證明了此說的合理性。事實證明，由古文字“音近通假”的方法所得結論是可靠的，也更直截了當，且簡明易懂。換句話說，歷代訓詁學和古文字研究者在長期的實踐中總結出來的“音近通假”的原則是符合古人用字習慣和事實，且行之有效的方法，相關學科的學者之所以對其有很多的指責和詬病，以為古文字學不嚴謹?shù)摹澳氂小钡淖镒C之一，究其實，或系缺乏古文字知識或相關的文字、音韻、訓詁常識，對其不了解而致?；蛳祽岩梢磺校穸ㄒ磺?，根本不承認古文字學是一門有自身理論和方法的系統(tǒng)的學問。總之，這兩種態(tài)度都不是實事求是的態(tài)度。從事相關研究的學者，有必要加強一些古漢語和古代語文方面的修養(yǎng)，才有可能使自己的研究不至于出現(xiàn)大的紕漏。

先說前者，熊文所引以為據(jù)的《方言》等材料，所釋與銘文時代、文義皆不切合，而摒棄與金文時代相當?shù)墓艜械挠嘘P合理訓釋，標新立異，是謂廢棄根本。且西周中期的金文，從現(xiàn)有的資料看，多系“雅言”，而非“方言”，以“方言”釋之，顯然不合適。至于所引文獻材料的蕪雜、糾纏不清及邏輯混亂，則更不待言。再說后者，熊文主要所依據(jù)的免簠和元年師史簋兩條材料，通過上文的有關分析可知，免簠的器主免曾先后擔任“鄭還”“司土”、“司工”及“胥周師司林”等職，職掌皆不出農工之類；師史簋的師史任“豐還”的“大左”，“官司豐還左右?guī)熓稀保蚣淳╃苄l(wèi)戍區(qū)長官，系武職，與農業(yè)無涉。故熊文所謂“還”具有“耕戰(zhàn)結合、軍農一體”的典型特征，并無任何的史料依據(jù)，而僅系自己憑空的想象；至于將免簋銘“令汝胥周師司林”銘文明確說職責是“司林”即文獻中“林虞”、“林衡”一類的職官的“周師”視作拱衛(wèi)宗周的軍隊而加以立說，更是不知所云。是此說實乃張冠李戴、混淆事實，導致駁雜不清，故完全不可信。總之，無論從方法和態(tài)度上講，熊文都是非常草率的，所謂“立足于銘文”的分析，實際上是經(jīng)不起推敲的無根據(jù)的過度推論，因而也不可能成立，而只能是畫蛇添足，徒增紛亂。

古文字資料對于研究先秦歷史、地理、制度及文化之重要性，于此可見一斑。下面就該問題談一點不成熟的看法。

對中國古代史研究而言，古文字資料到底有多重要，無須在此贅言。事實一再證明，目前有關先秦乃至秦漢的研究，對古文字和出土文獻的依賴性越來越大，尤其是對商周時期而言，甚至可以毫不夸張地說，對有關古文字材料的研究和認知程度的高低，直接決定研究者素養(yǎng)和水平的高下。離開古文字資料，各種研究皆寸步難行，或不可信。這對堅持在一線工作的學者而言，應該都有很深的切身體會，而并非故弄玄虛的夸張或危言聳聽。

近年有不少人文社會科學方面的相關學科如先秦史、社會史、歷史地理、哲學史、學術史、思想文化史、法制史及宗教學等方面的學者都紛紛參與到出土文獻如簡帛等研究中來，這自然是好事，但同時我們也注意到，一些研究者往往不顧根本，未讀懂古文字資料和文本的原意，便作無限發(fā)揮，望之若巍然高樓，實則徒增紛亂爾。

因此，充分利用和研究古文字資料，對有關先秦的研究者而言，是必不可少的“功課”。這個問題不解決，有關研究便無從開展，即便是硬做下去，也談不上有什么學術含量和價值。上文所舉熊文及關于荊子鼎銘“敞”字解釋的問題，不是個案，而是目前司空見慣的現(xiàn)象，這不能不令人反思。

要利用和研究古文字資料，這就需要相關研究者加強對出土文獻和古文字方面的素養(yǎng)，當然是越高越好，不過也不可能要求大家都來學習和研究古文字，考釋古文字，這根本不現(xiàn)實，也沒有必要。但如何才能具備一個研究者應當具備的基本素養(yǎng)呢？我們知道，古文字學包括出土文獻學，是一門非常專門、精深的學問，尤其是在材料日新月異、學科分支越來越精細化的今天，即使是專門的古文字研究者，也很難做到甲骨、金文、簡帛等各種材料皆精熟，或作貫通的、跨時代的研究。任何研究者，或多或少總會有自己的知識盲點，如何去克服這一困難，確實需要面臨各方面的挑戰(zhàn)和壓力。專門的古文字研究者猶如此，其他相關研究者自然就不必說了。對于一般的研究者的一般性研究而言，了解一些古文字的有關常識，對出土文獻與古文字學界之于相關材料的見解有個大體的判斷即可。對從事先秦有關的研究者而言，在利用有關古文字資料時，首先需要一個正確可靠的文本，作為進一步討論的基礎，否則皮之不存，毛將焉附？

不過，隨著近年出土古文字資料的大量激增，從事相關研究者也隨之遽增，除去一些盲目跟風、捕風捉影的明顯“張口胡說”的“研究成果”外，一些“權威”、“專家”似是而非的“重要見解”也為數(shù)不少，即使是一些專門研究者也時常感到目不暇接、疑慮重重而不知所從，遑論相關學科的非專業(yè)人員。尤其是一些精尖的具體研究，即使是專門的古文字研究者，若非有非常深厚的專業(yè)素養(yǎng)、或自己對該問題亦有很深的研究，也很難作出正確的判斷。因此，若主要依靠出土文獻與古文字資料，尤其是作為一些關鍵性的考證和分析的論據(jù)時，單憑一些有限的古文字知識是遠遠不夠的，而需要相應的更精深的鉆研?？梢哉f，出土文獻與古文字方面的修養(yǎng)功夫越深，相關研究的成果就越有說服力。不過這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需要長時間的積累和下一番深入的功夫，而且要方法對頭，才有可能達到。

[責任編輯范學輝]

黃錦前，河南大學歷史文化學院副教授(河南開封 475001)。

本文系教育部人文社會科學規(guī)劃項目“東周鄭韓陶文研究”(11YJAZH037)的資助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