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徐揚 田雷
20世紀80年代以來,伴隨著美國政治發(fā)展學派的興起,美國學者開始摒棄充斥著意識形態(tài)迷思的“弱”國家敘事,轉而試圖將國家“找回”。這種以“國家中心論”來取代“社會中心論”的努力,雖然為美國早期的國家研究打開了新的視野,但由于未能擺脫歐洲大陸韋伯國家觀的影響,未能超越既有的“國家—社會”二元對立視角,最終也沒能提供令人信服的美國國家敘事。近年來,在批判性繼承“回歸學派”理論貢獻的基礎上,美國新一代研究者試圖以“社會中的國家”為核心概念建構符合美國發(fā)展道路的國家理論。重審當下美國國家研究的這一最新趨勢,對于我們思考國家建構路徑的多元性、國家與社會關系的復雜性、國家與民主的耦合性等問題有著重要的啟示意義。
在已經過去的20世紀中,美國享有無可比擬的世界霸權與超乎尋常的國家能力。但是,美國國家的歷史研究卻長期充斥著“弱”國家的理論敘事傳統(tǒng),自由放任、“弱”國家乃至“無”國家成為早期美國國家的醒目標簽。大多數學者認為,在羅斯福新政之前,美國國家都是以最小的方式存在的,國家權力對美國社會經濟的發(fā)展也幾乎不起任何實質性的作用。這種敘事導致了美國國家的權力現實與歷史呈現的兩相背離。一方面,美國國家在20世紀的政治、經濟和國際政策中所具有的全球影響力是顯而易見的;另一方面,美國歷史卻依舊鋪陳著看似來自他處的敘事。19世紀的美國歷史也被簡化為革命和立憲之后的個人自由追求史,美國研究最常講述的是一種消極無力的社會史故事。
美國“弱”國家的神話具有深厚的歷史淵源,可以從很多政治經典中找到傳承的痕跡。托克維爾、黑格爾和馬克思都對此作出了經典的表達。在冷戰(zhàn)的背景下,“弱”國家的敘事在20世紀美國國家權力膨脹之時不減反增。在社會史敘事壓倒政治史研究的語境下,阿瑟·施萊辛格、丹尼爾·布爾斯廷、路易斯·哈茨等學者創(chuàng)造了一種頗具影響且連貫的民族敘事,將美國歷史解釋為社會自治組織和市場競爭相結合的產物。而在冷戰(zhàn)過后,美國人對新自由主義、減少管制和私有化的著迷,又為“弱”國家神話的再次興起注入強大動力。在這種意識形態(tài)異常濃厚的解釋模式中,美國國家(包括它的公共政策和目的)的歷史幾乎消失在虛構的民族文化迷霧中,即使是最激進的國家干預和政府管制也都無可尋覓。作為美國歷史研究中的“不可思考之物”,美國社會政治學的自我檢視沒有給國家的存在留下任何空間,美國國家也就成了“一個歷史性的謎題”。
這種“弱”國家敘事不可避免地造成歷史記述斷裂性和民眾認知錯位性的雙重問題。分裂的歷史敘事會造成一種錯覺,即美國國家是通過某個事件(如羅斯福新政)突然發(fā)生徹底改變的。這一事件前后的美國國家形態(tài)是截然對立的,沒有任何共通性或耦合性。這種敘事還給普通美國人帶來的富有戲劇性的認知矛盾:一方面,美國人樂于向自己講述有關個人主義和自由市場的故事;另一方面,真實的歷史卻表明“具體的國家機構”完全有能力在國內外施加廣泛的干涉、強制與管制能力。亨廷頓將這種斷裂和矛盾概括為“認知失調”,它無時不在彰顯美國國家研究的不足。
20世紀七八十年代以來,伴隨著美國國家研究的興起,美國政治發(fā)展學派(又稱“回歸學派”)逐漸發(fā)展壯大起來。在新一代政治學者、歷史學者、法學者以及社會學者的共同推動下,人們開始對主導美國早期歷史的“弱”國家敘事進行反思,并試圖在跨學科的視閾下共同“找回國家”。作為美國政治發(fā)展學派的代表和領軍人物,斯克羅尼克將國家置于早期美國研究的中心位置,并試圖以新的路徑解讀早期美國的政治史。在他看來,“美國早期的歷史其實并不缺少國家的存在,只是國家是以不同尋常的特殊方式發(fā)揮自身的作用”。
斯克羅尼克開啟了美國學術界對“弱”國家敘事的反思,將國家問題帶回美國政治史的研究之中。西達·斯考切波等學者于1982年召開“國家理論在當前研究中的應用”學術研討會,提出“應該以本來的面目來理解國家這個最核心的行動者”,形成了恢復美國國家研究的基本共識。此后一系列論述早期美國國家的著作如雨后春筍般涌現出來。布萊恩·巴洛格致力于在邊疆等看不見的地方挖掘美國的國家權力;杰里·馬肖對“失蹤一百年”的美國行政法史進行了補遺;理查德·本塞爾描述了內戰(zhàn)給19世紀美國中央權威的擴展產生的深遠影響;丹尼爾·卡朋特將專業(yè)行政制度的確立時間從羅斯福新政提前到進步運動時期;馬克斯·埃德林提出,美國制憲的真正目的是創(chuàng)建而非限制權力,實際上確立了一個新的權力中心;理查德·約翰詳盡地闡述了美國國家在提升和管理通訊基礎設施時無所不在的角色?;貧w學派的學者們試圖表明,19世紀的美國國家完全有能力發(fā)揮重要的權力作用,只是傳統(tǒng)的“弱”國家神話刻意掩蓋了國家的權威。
盡管美國政治發(fā)展學派開啟了理解早期美國國家的嘗試,將學者們的研究重新引向19世紀的美國國家,但由于未能真正從根本上提出新的理論視角,他們更多的是較為生硬地拼湊出部分早期美國國家的權力碎片,卻無力提供一種令人信服的美國國家建構的歷史全景。由于始終無法突破既有的國家思維模式,他們依舊認為進步運動之前的美國是處于前現代的國家狀態(tài),這時期的美國國家比較弱小且缺乏國家意識。從這個角度而言,美國政治發(fā)展學派的國家研究所造成的問題,甚至和他們解決的一樣多。
美國著名政治學者羅伯特·達爾曾言:“對某一個國家環(huán)境中的行政作用所作的概括,不能夠立刻給予普遍化,或被應用到另一個不同環(huán)境的行政中去。”回歸學派對19世紀美國國家所作的檢視,雖然在某些具體觀察上不乏獨到創(chuàng)新之處,但總的說來仍然局限于以歐陸的理論范式來看待美國的國家歷史。這種解讀視角在德國學者馬克斯·韋伯的國家理論中得到了最詳細和最典型的呈現。韋伯從支配與控制的角度出發(fā),將國家定義為“在給定疆域中成功壟斷暴力的合法使用權的人類共同體”。
韋伯對現代國家及其管理模式的研究,主要立足于“統(tǒng)治—服從”的權力從屬關系。在工業(yè)化大生產的時代,標準化、理性化的生產模式客觀上要求有一個相對獨立封閉、等級化和專業(yè)化的理性國家模式,而韋伯的國家模型符合這種現實解釋的要求。韋伯試圖通過為現代國家貼上“法理型”的標簽來說明大工業(yè)化時期的國家權威,所以他的思考更多是源于為強制“統(tǒng)治”尋找合法性而非關注深層次的政治理念。韋伯的理論模型對理解歐洲大陸的國家建構進程是比較恰當的。在擁有濃厚官僚傳統(tǒng)的歐陸國家,韋伯確實也作出了較為準確的論述。
但是,如果簡單將歐陸經驗生長出來的國家模式應用于其他地區(qū),尤其是有著截然不同的政治傳統(tǒng)和地緣環(huán)境的美國,自然就存在理論的適應性問題。韋伯將國家過分客體化和對象化,割裂了國家與社會之間復雜多變的互動關系,也導致“官僚拜物教”的現象。韋伯所倡導的是國家統(tǒng)治精英和科層制職業(yè)官僚的管理,強調的是服從和紀律。這種理論“始終將關注的焦點置于統(tǒng)治精英和政府官僚,造成與整個社會民眾愿景的脫離”。正如自由放任的歷史修辭的泛濫不能代表美國早期沒有國家存在一樣,韋伯意義上具有中央集權特征的官僚國家的缺失也絕不意味著美國國家的缺失。如果繼續(xù)執(zhí)著于將國家視為“具有強勢且相對自主的政府結構”,那么歐陸政治理論與美國國家歷史之間的鴻溝就很難得到克服。
正如法國學者米歇爾·克羅澤所指出:“近五十年以來,許多一流的社會科學家將韋伯的官僚制看作一個現代政治學和社會學的核心概念加以思考。然而有關的討論在很大程度上依然充滿著迷思,帶有意識形態(tài)的感傷?!鳖H為吊詭的是,當自由放任的去國家迷霧消散后,“為了將國家找回,20世紀的美國學者再次求助于19世紀的歐陸理論”。從“弱”國家的神話到官僚國家的崇拜,美國國家還是未能遵照其歷史原貌加以展示。如果說美國是“在新的領土上建構全新社會的偉大嘗試”,那么國家與社會之間復雜的耦合關系就是理解美國國家特殊性的關口所在。要想真正走出歐洲大陸國家理論的陰影,必須首先突破傳統(tǒng)國家研究中“國家—社會”的對立思維。
韋伯理論在解釋美國國家歷史上的錯位,根源在于未能真正理解美國國家與社會的真實關系。無論是以個人主義和自由放任為核心的“弱”國家敘事,還是美國政治發(fā)展學派“找回國家”的國家中心反思,都存在一個共同的理論傾向,既將國家與社會作為完全對立的概念來加以解釋。在“弱”國家的敘事中,公民社會和自治組織作為對國家權力的制衡和防備,保護了個人的自由權利和民主自治的政治傳統(tǒng)。與之相反,斯克羅尼克等人卻試圖在剔除公民社會和民間組織的歷史中去強硬地尋找國家干預和權力控制的蛛絲馬跡。由于回歸學派仍然堅持用“國家—社會”的二元對立思維來審視美國的國家發(fā)展進程,這使得他們難以準確捕捉美國早期國家權力運行的真正軌跡。
因此,回歸學派只是將美國的國家研究從一個極端走向另一個極端,即從社會中心轉向國家中心,而沒有思考如何突破國家與社會的二元對立。斯克羅尼克沿用韋伯的理論框架,對政府機構和行政官僚的自主性異常崇拜。斯考切波指出,國家“不必與社會支配階級的利益或社會中全體成員群體的利益等同或融合”。巴洛格也認為,國家作為一個完全自主的角色,憑借自身的力量成為最具決定性的行動者??ㄅ筇貜娬{國家機構的自主性意味著“由職業(yè)化的行政官僚獨立作出政策決定”。休曼將焦點聚集在國家機構及其官僚身上,完全割裂了國家與社會之間的緊密聯系。作為韋伯理論的追隨者,回歸學派將國家理解為獨立的組織,與其他社會力量劃清界限,這導致他們簡化并高估了國家官僚的能力。
這種否定社會的國家觀也導致回歸學派無法客觀認識很多政治思想家對美國的經典論述。在對待托克維爾、黑格爾和馬克思等重要思想家的問題上,回歸學派僅僅是簡單地將他們丟在一旁,通過否定他們的學說來建構與之完全對立的強國家敘事,卻沒有提煉出理論本身應有的價值內涵。如同托克維爾沉迷于社會自治的迷思而未能看到社會之中的國家一樣,斯克羅尼克也在找回國家的努力中不自覺地遺漏了國家背后的社會?;貧w學派沒有真正認真地對待他們在民主、社會與國家關系問題上的復雜論述,尤其是馬克思對黑格爾學說的批判性研究。對君主制和民主制下國家形態(tài)的不同解釋,會有助于重新思考韋伯的國家理論和行政學說。
從以社會為中心的弱國家“例外論”,到以政治為中心的韋伯“國家觀”,美國政治發(fā)展學派始終沒有擺脫“國家—社會”對立思維模式的影響,這導致“回歸學派在將國家找回的同時,卻又將社會踢了出去”。簡單地給美國早期的“弱”國家神話換上“強”的標簽無法真正令人信服。由于沒有正確區(qū)分官僚國家與民主國家的區(qū)別,沒有突破國家與社會的二元對立,回歸學派在重新書寫美國國家歷史的同時又不自覺地遺漏了本土獨特的政治傳統(tǒng)。美國國家歷史的書寫仍亟待尋找新的理論來源。
回歸學派在解讀美國國家建構時所產生的種種問題,迫使學者們重新思考新的國家解讀視角,構建符合美國政治發(fā)展歷史的國家理論。法國學者布迪厄提供了一種不同于韋伯的嵌入性視角,提出國家往往是鑲嵌在社會之中的,國家允許與社會進行邏輯的和道德的整合。19世紀的美國國家既沒有高聳在社會之上,也沒有與社會分庭抗禮。美國學者喬爾·米格代爾給出了一個非常形象的表述——“社會中的國家”(State in Society)。當人們試圖從歐洲的觀察視角審讀美國國家時,會發(fā)現一眼望去,看不見國家的影子。其原因并非國家不存在,只是因為國家是與社會呈高度滲透和緊密聯系的態(tài)勢。
對國家進行概念與實踐的區(qū)分也為美國的國家研究提供了新的智識資源。雖然觀念上的理想國家是一個邊界清晰的實體,但實踐中的國家則涵蓋了國家與社會的互相塑造和聯合。邁克爾·曼關于“專制權力”與“基礎設施權力”的區(qū)分,為我們重新理解美國早期的國家權力提供了新的尺度。一個高度集權的中央政府雖然看似擁有無限的等級權威,卻不一定能夠對國家施行有效的治理。而一個扁平化的民主政府卻可能擁有強大的基礎設施權力。以美國與墨西哥為例,如果單從專制權力的角度而言,墨西哥政府毫無疑問擁有了遠超美國政府的專制權力,但從基礎設施權力而言,美國無疑是一個比墨西哥要“強”得多的國家。
對于美國早期國家研究來說,核心的問題不在于強國家與弱國家之間的區(qū)別,而是官僚國家與民主國家的界限。在歐陸范式的官僚國家統(tǒng)治下,國家與社會呈現出高度對立和緊張狀態(tài),國家權力被收斂到等同于政府權力或官僚權力的地步。而在大眾民主先于行政集權的美國,國家具有更為廣闊的理論外延和現實維度。雅各布·哈克、邁克爾·卡茨和雅各布·哈克對“公域”和“私域”的研究使人們認識到,美國國家可以通過與社會合作等“看不見的方式”實現有效的治理。
這些來自不同學科的最新理論成果,使人們對美國的國家權力有了新的認識,也逐漸意識到國家與社會并非處于截然對立的狀態(tài),而是合作和互通的。尤其是在21世紀的今天,人們所理解的政治已經不再僅僅局限于精英團體或官僚專家,而是與廣袤的社會相融合的。國家作為公共利益與個人利益的協(xié)調者,對大眾民主和個人自由的保護都發(fā)揮著極為關鍵的作用。從這種新的視角而言,美國政治發(fā)展學派也只是邁出了找回國家的第一步,當下的學者們仍然需要以不斷批判的態(tài)度深化美國的國家研究。
通過重新挖掘美國特有的政治傳統(tǒng)和歷史發(fā)展軌跡下國家與社會之間的新型互動關系,美國新一代學者們正在致力建構一種新的符合美國發(fā)展歷史的國家建構理論。一方面,他們反對在弱國家的理論修辭中進行無休止的抽象概念討論,拒絕重復那些古老自由國家的陳詞濫調;另一方面,他們也在反思回歸學派對韋伯官僚國家觀的盲從,拒絕將國家研究僅僅局限于行政官僚、強制力、汲取力和中央集權之上,并試圖破除國家與公民社會、法律與權力、中心與邊緣、強國家與弱國家的對立。美國國家研究的當務之急在于“整合政治史學與社會史學的對話和研究”,從社會與國家的互動關系中重新挖掘“社會中的國家”的新歷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