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二爺有些餓了,去橋頭買了一碗肉絲粉。
碗很大,是人們常說的海碗,但里面只有半碗米粉。
過了一會兒,二爺對面來了一個年輕后生,點(diǎn)了一碗豬腳粉,還有一碗煎餃。
二爺望著煎餃有些發(fā)愣,猛然覺得喉嚨里癢得難受,對著煎餃打了一個噴嚏,一張嘴差點(diǎn)噴進(jìn)別人碗里。
年輕后生滿臉通紅,脖子鼓得像粉店的煙筒。
后生悶著頭,吃了米粉,轉(zhuǎn)身走出店門。
二爺見桌上還剩一碗煎餃,就問,后生,這煎餃不要了?
年輕后生頭也不回地說,留著喂狗。
二爺輕蔑一笑,心里罵著,狗日的,還嘴硬。一碗煎餃下了肚。
晚上,張二爺吃了晚飯,喜歡坐在橋頭的雜貨店歇涼,雜貨店賣油、賣鹽,也賣酒。
二爺點(diǎn)了半斤苞谷燒,跟村里另外兩個光棍老五、生華醉成一個麻花,互相說起狠勁來。
老五說,我年輕的時候,在城里打工,掙了足足十萬塊錢,結(jié)果坐車回來的時候被人順走了,我日死他媽,你們這輩子見過這么多錢?
生華說,我在城里的時候,睡了不知道多少女人,晚上縣里播“晚間新聞”的那婆娘,我都睡過,你們睡過沒有?
兩人說完看著二爺。二爺抿了一口酒,問,張權(quán)你們認(rèn)不認(rèn)識?
兩人說,縣委書記哪個不認(rèn)識。
二爺突然從地上跳起來,說,我日死你先人,我在他辦公室拉過一泡屎,你們兩個狗日的誰拉過?
說完,二爺搖搖晃晃回家了。
二爺曾經(jīng)在縣城當(dāng)過農(nóng)民工,縣委大院就是他們修的,至于他有沒有在縣委書記辦公室拉過屎,那就真沒人知道了。
七月,葡萄上市。張二爺說,葡萄就像女人胸前的那啥,看著醉人。剛開始,葡萄擺在路邊,要十五塊錢一斤,后來成了十塊錢一斤,再后來成了五塊。
二爺走到一家小攤,問,葡萄怎么賣?
生意人說,十塊錢兩斤。
二爺把葡萄拿在手上掂量了一陣,說,現(xiàn)在還不是吃葡萄的時候,等賣到十塊錢三斤,那時辰正好。
二爺說完,從村尾劉寡婦的門前走過。
劉寡婦的門是關(guān)著的,五年前,劉寡婦就不在了。
劉寡婦還住在屋里的時候,是寨子的一大禍害,那幾年,全村的男人都成了土狗,追著屋里的騷氣跑。
后來,劉寡婦懷孕了,生下孩子狗仔,寨子里一夜炸了鍋。有的人說,這劉寡婦敗壞門風(fēng),應(yīng)該拉去沉潭;有的人說,這一村男人賤得無法,也該閹了喂狗。不過,說歸說,日子跟往常還是沒什么兩樣。
劉寡婦就這樣一個人帶著孩子過活,孩子他爹一直沒有出現(xiàn)。第二年冬天,狗仔夭折了,劉寡婦家徒四壁,孩子活活病死在窮冬的炕頭上。那段日子,沒有一個男人敢去敲劉寡婦的門,光棍們說,劉寡婦見人就咬,劉寡婦發(fā)了瘋。
寨子里有個算命的,給劉寡婦算了一卦,說她可以撐到開春。但沒幾天,劉寡婦也僵在那床穿孔的棉絮里,算命先生就此丟了飯碗。
劉寡婦死了,寨子里關(guān)于她的流言也就慢慢散了。有些女人嘴如茅廁,但都不敢明說,“死者為大”這個道理,她們還是懂得。
天麻麻黑,二爺又在村頭跟寨里的幾個光棍喝酒。
那狗日的女人,天天在外面跟人睡覺。
那狗日的女人,連個孩子也養(yǎng)不活。
那狗日的女人,還把自己養(yǎng)死了。
那狗日的女人,……她就是個狗日的。
二爺一喝酒,就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周圍的人見他犯了忌,一起把他架回了家。
二爺在家里躺了三天三夜沒見出門,大伙知道出事了。第四天,幾個村干部破門而入,二爺躺在床上,嘴巴里只剩最后一口氣。
村干部湊過去,二爺?shù)穆曄⑷粲腥魺o。
我有兩個心事。
二爺,你說。
我想吃串葡萄。
村干部風(fēng)風(fēng)火火趕到村頭買來葡萄。
二爺閉著眼睛,嘗了嘗,問,葡萄怎么賣?
村干部說,十塊錢兩斤。
二爺奄奄一笑,狗日的,十塊錢兩斤的葡萄到底比三斤的好吃。
過了老久,村干部又問,另外一件事呢?
二爺油盡燈枯,暗淡的眼睛亮了一下,說,把我跟劉寡婦葬在一起吧,我對不住她娘兒倆。
二爺說完,一顆豆大的眼淚落在冰冷的枕頭上。
我睜開眼,雪花漫天,像一場繽紛的葬禮。
我靜靜望著灰茫的天空,大片的雪花迎風(fēng)飄散,落在我的額頭,徹骨的冰寒,幾乎將我凍結(jié)在地。
我微微仰起頭顱,打量四周,狼藉的地面,逼仄的土墻,我想掙扎著站起身來,但鉆心的疼痛讓我癱軟在地,我的雙腿已被尖銳的木樁刺穿。
這是一個陷阱。
一個我們曾經(jīng)為捕獲獵物而設(shè)下的陷阱,若不是時間久遠(yuǎn),坑底大多削尖的木樁已經(jīng)腐爛,或許它們中的一根,早已穿過我的心臟。
我掙扎挪動身軀,倚著坑底的墻壁坐起身子。
土墻高聳過人,我的雙腿早已血肉模糊。曾經(jīng),我們設(shè)下的陷阱,今日已然成為了自己的墳?zāi)埂?/p>
“這個陷阱會是我布下的嗎?”
我有些荒誕地問自己。
春去秋來,我們穿行在這片熟悉的土地,知道哪里有一座小山,哪里有一條淺河,我們了解她,就像了解自己的母親。我們在山高林茂的地方設(shè)下陷阱,等著獵物自投羅網(wǎng),但誰又曾想到,有一天,時光終將把我們打敗,讓一個蒼老的獵人成為自己的獵物。
我從四周摭拾了一些枯枝敗葉,掏出火柴,生了一堆火?;鹈绾芪⑷酰陲L(fēng)雪中茍延殘喘,我又加了些枝葉,火堆明亮起來,在雪地里畫出一個昏黃的圈。
“興許,會有一個老伙計(jì)恰巧從這里路過?!?/p>
我安慰自己。
但片刻,又陷入了深深的絕望,在這寥廓的山林里,我已是最后的獵人。
我不由得想起身邊的這群老伙計(jì)。
那時,我們黃毛乳臭,壯志縈懷,冬天的風(fēng)雪,不是寒冷、闃寂的悲歌,而是鏗鏘、激昂的號角,我們騎上駿馬,呼鷹逐兔,驅(qū)馬游獵,盡情馳騁在這片土地上。但如今,歲月啃噬了他們的身軀,流光腐蝕了他們的槍膛,他們顫抖的雙手再也無力舉起獵槍,枯竭的軀干也終將交還給這片摯愛的土地。
我們已經(jīng)老了,是放下獵槍的時候了。
三天前,我收到兒子的來信,在信里,兒子一再告誡我放棄今年初冬的狩獵,他說,他在城里打拼得不錯,可以接我過去居住,也能很好地解決我常年食用獸肉而帶來的高血脂、高血壓問題,狩獵不是唯一的生存方式,我應(yīng)該接受新的生活。
然而,我卻是一個獵人,一個以山林為家的鄉(xiāng)巴佬。我的身體開始枯槁,視線變得模糊,但我還能行走,還能辨出雪地上的足跡,我必須接受這片土地發(fā)出的邀請,一個沒有獵槍的獵人,只是一個稻草人,一個剝?nèi)チ遂`魂的可憐蟲。
天色愈加灰暗了,黑夜終將來臨。周圍能夠撿拾的枯枝,已經(jīng)燃燒殆盡,火堆絕望地發(fā)出最后一絲光亮。
我閉上雙眼,撫著手中的獵槍,等待這最后時刻的到來。
黑暗、死寂……我孤獨(dú)對抗著這寒夜的侵襲,隱約感到身邊缺少了什么。
哦,我的老伙伴,烏托。
清晨,我們一起走出家門,步入山林,盡管你已如我一樣老去,但步伐仍舊矯健,雙耳依然聰敏。悲劇發(fā)生那一刻,你一定耳聞目睹,但現(xiàn)在,陷阱里既沒有你的尸骨,四周也沒有你的吠叫,你又會身在何處呢?
我的伙伴,你一定朝家的方向飛奔而去了吧。這崇山峻嶺,萬千溝壑,你能否安然跨過?這雪域千里,冰寒徹骨,你能否安好到家?
風(fēng)雪愈大了,我緊緊蜷曲在墻角,雪花幾乎將我掩埋。我親愛的老伙伴啊,這片土地亦是你出生、成長的地方,外面風(fēng)再大,雪再深,我知道,你總能找到回家的路。
(標(biāo)題書法:熊尉東)
責(zé)任編輯 張 哲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