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家捷
一
每天早上六點,晚上六點,我都爬到鐘樓上去敲鐘。爸爸年紀大了,他原先是教堂的執(zhí)事,現(xiàn)在只能算是看門人。媽媽不在了。我和爸爸住在教堂旁邊的兩間小平房里。為了補貼家用,爸爸在門口擺了個修車的攤子。
八月底的時候,我收到師范??茖W校寄來的分配通知書,讓我到本市雨花臺區(qū)文教局去報到。爸爸很高興,我們大衛(wèi)有工作了!
雨花臺區(qū)政府就在陵園風景區(qū)的旁邊。幾排小平房,窗子離地挺高,過去不是學校就是監(jiān)獄吧。我找到文教局,推門進去??看翱谧粋€老頭。后來我知道,他叫老劉。老劉抬起頭來:你找誰?我說,我是來報到的。我把通知書遞過去。老劉一看高興了,你叫鄭大衛(wèi)?我說是啊。老劉說,這像外國人的名字。我說,不是,因為我爸是教堂的執(zhí)事,他信教,所以……老劉說,我明白了。哦,你在打量什么?就兩間破房子,像個什么局?對不對?你別小看它啊,管著四五十個學校哩。我們一共才三個人,有個女同志下鄉(xiāng)去了……
里間門開了,出來一個頭發(fā)花白的干部。老劉趕緊說,啊,吳局長,介紹一下,這是剛剛來報到的小鄭同志。吳局長接過我的通知書,說,好,來了一個正規(guī)軍。你是師專畢業(yè)的?我說,是,剛剛畢業(yè)。吳局長說,知道馬紅達嗎?我說,那是我們學校的黨委書記。吳局長:在部隊的時候,他是營長,我是指導員。老劉插嘴,我們吳局長是文化人,過去當老師的。吳局長把手一揮,打斷他的話。分到哪個學校跟他說了嗎?老劉說,正要說哩。吳局長推門往外走,你們談吧,唐區(qū)長找我有事。老劉接著說,你要去的地方,是江心洲渡口小學。江心洲知道吧?哦,知道。渡口小學四個班,五個老師。今年有個老師請產(chǎn)假,你先去頂她的位子。我說好的。老劉說,知道怎么走嗎?打這兒坐四路,到水西門換七路,坐到底就是棉花堤。下車一直往西,走十幾分鐘就到渡船口了。我給你開個介紹信……你可以歇兩天再去,九月一號才開學哩。我說,我想先去看看。老劉說,也行,我估計有人值班。
二
我是第二天早上去江心洲的。以前還真沒來過。
江真大。朝對岸望過去,江心洲的房子就像小孩兒玩的積木一樣。擺渡的船工是個古銅色皮膚的大爺??吹剿憔蜁肫稹敖贤鶃砣?,出沒風波里”那樣的句子。船上十來個人,全是過江賣菜回來的農(nóng)民,就我一人異類。老船工說,小娃子,到學校當老師的?我真的非常奇怪,你怎么看得那么準呢?
下了船,上了大埂,就看見小學的門了。竹子編的一個牌樓,釘著四個大字:渡口小學。中間一片空地,二面兩排教室。學校里空無一人,靜悄悄的。
房后的菜地上,有幾個女孩蹲在那里,像是摘菜,又像是拔草。我走近了問:學校有老師嗎?其中一個戴草帽的抬起頭來,你有事嗎?帽檐下面,我看到一雙忽閃忽閃的大眼睛,忽然心跳起來。哦,我是來報到的。你就是鄭大衛(wèi)?是的。女孩兒對幾個學生說,今天就到這里,你們先回家吧。你,跟我來。她又喊住一個女孩:二丫,你告訴老湯,中午多做一個人的飯!女孩兒應聲走了。
她站起身我才看出來,她比學生高好多,稱得上是婷婷玉立了吧。一排房子的最后一間是廚房。她在一口大缸里舀水洗手。我比你早來一年,我叫莫小雪。我把手伸給她,她說,對不起,手上有水,我們到辦公室去談吧。辦公室其實和教室一樣大,有四張桌子,墻上掛有一塊小黑板,上面寫了一行字:新教師鄭大衛(wèi)。在小黑板下面,有一架小風琴。
你把行李放下來,隨便坐。
你是值班老師?
也是,也不是。家里居住條件差,我?guī)缀醭D曜≡趯W校里。
小雪給我倒了一杯水,然后盯著我看一下,我好像在哪里見過你……
不可能吧?
不,我肯定見過你!你家住哪里?
我住莫愁路,就在天主教堂里面。
你住教堂里面?
對呀,我爸爸是教堂的執(zhí)事。你住哪里?
巧了,我們家住教堂對面,五女中隔壁有個大院子……
院子里有一棟小洋樓。
你們住小洋樓里?
什么呀!我們哪有那么大的福氣?我們住小洋樓旁邊的車庫里。原先吧,房管所讓我住在小洋樓的閣樓上,有地板,有老虎窗,那還挺不錯的??墒俏覀兗液⒆佣啵瑯窍碌淖粝游覀兂?,這才叫我們搬車庫的。
樓下的住戶是陳太太,我們很熟悉的。
哪來的陳太太?
助產(chǎn)學校的老師呀,戴一副金絲邊眼鏡。她有一個兒子,我們叫他大少爺……我經(jīng)常找他玩。
你說的是原來的房主吧?早就被攆走啦,房子歸了房管所?,F(xiàn)在住的是一個局長,南下干部。
陳太太到哪兒去了呢?
這就不知道了……
因為這層關(guān)系,我和小雪一下子很近了。
我問,我的宿舍在哪里?
小雪又笑。你沒有宿舍,就住辦公室里。晚上支一個行軍床,早上起來把鋪蓋一卷。過去來過一個男老師,就是這樣住的。
你呢?
我住廚房對面的小庫房里。其他老師城里有家,所以不住校的。
正在說些閑話,小孩來叫吃飯了。
因為放假,學校不開伙,小雪就在炊事員老湯家里吃飯。
老湯家不遠,就在鄉(xiāng)政府的后面。
除了鄉(xiāng)政府,洲上的房子幾乎是清一色的草房,泥墻草頂。從大埂上走下去不多遠,就是老湯的家了。
洲上人家,蓋房子先要挑個墩子。兩三米高,預防萬一破圩,不會淹了房子。門前一個小菜園,門后一個水浦子。老湯家也基本是這個格局。老湯站在墩子上迎候我們。
一碗青菜,一碗扁豆,一碟蒸咸肉,就我們?nèi)齻€人。
小雪說,大媽和二丫呢,一塊吃吧。
老湯說,不急不急,我們先吃。明天學校就要開伙了。
吃完飯,老湯說,我去把水缸挑滿。
我說,挑水呀,這事包給我了。endprint
老湯說,你行嗎?
我鼓鼓胳膊上的肌肉,這么大的個子,挑幾擔水不算事的。
小心滑到江里去!老湯不放心。
那也不怕。我的水性好,就當洗個澡吧。
老湯又說,晚上就吃苞蘆糊啦。
小雪問我,吃得慣嗎?
怎么吃不慣?我也是窮人家的孩子。
三
午飯后,小雪帶我在村子里轉(zhuǎn)了一圈。水稻揚花了,四野里飄蕩著稻花的香氣。農(nóng)民在田邊車水。我想過去試試,小雪不讓,真像個孩子,你今年多大?
屬兔。
哈哈,我屬虎,比你大一歲。
大一歲有什么了不起的?我還比你高半個頭呢!
看看,還是個小男孩的樣。
我們好久沒有說話。
小雪忽然問我,大衛(wèi),你算什么家庭出身?我說,城市貧民吧。你干嘛要問這個?
我家庭出身不好。爸爸是教師,可爺爺是地主,我們從江北跑過來的。
我說,爺爺是地主,和你有什么關(guān)系?
這個你不懂的。
從村子里回來我就去江邊挑水。挑滿一大缸,也沒滑到江里去。不過,身上又是泥,又是水,滿頭大汗。我說,干脆跳江里洗個澡算了。小雪又是不許。她往缸里倒點明礬水,用棍子使勁攪。吃過晚飯,我燒點水給你洗。
晚飯后,我在廚房洗了澡,把臟衣服泡在臉盆里。小雪坐在江邊臺階上,說,衣服我一會兒順便洗了,你先過來坐坐,江風多好!
我和小雪并排坐在江邊,靜靜的,連渡口都沒什么人了。
銀色的月亮從西邊的江面上悄悄地爬上來,江水是黃的,于是,波光粼粼的江水被染成了金黃的顏色。
我說,江水多么像晶瑩剔透的琥珀,那么誘人,真想一下子跳下去……
那你就墜入萬劫不復的深淵了,小雪幽幽地說。
遠遠的,江上有一只小漁船,黑暗中看不清漁夫在忙些什么。我忽然想起一首詩:
一帆一槳一孤舟,
一個漁翁一釣釣鉤。
一俯一仰一顰笑,
一江明月一江秋。
你知道這是誰的詩嗎?
不知道。小雪還在注視著那條小漁船。她說,我倒想起一句漁夫的名言:幸福好比網(wǎng)里的水,你拉拉網(wǎng)——鼓鼓的,可是拉上來一看,啥也沒有!
這算什么格言?
這是卡拉塔耶夫?qū)ζぐ栒f的話。
你讀過《戰(zhàn)爭與和平》?
這有什么好奇怪的?我爸爸是教師,什么書都往家里帶,我讀的書可多了。
我們家也有很多書,兩大柜,以前一個牧師留下來的,后來他跑法國去了。
那天晚上,我們在江邊坐了很久。
四
開學了,學校里充滿了孩子們的聲音。
我認識了齊校長和其他兩位老師。對于我的到來,她們非常高興。齊校長給我們開了一個小會。小雪負責四個班的音樂和美術(shù),我教三年級的語文。我翻開課本第一頁,《偉大領(lǐng)袖毛主席》,悄悄對小雪說,教堂贊美詩里也有這一首……小雪狠狠瞪了我一眼,不許瞎說!齊校長回過頭來,你們嘰咕什么?小雪連忙打岔,說沒事沒事。
學校的生活平平常常,我很快就適應了。
有天下午我沒課,坐在走廊里修理羽毛球拍。一個剛下了渡船的農(nóng)民跑來問,小莫,小莫老師呢?
我問,什么事?
那人說,莫老師的爸爸來了,在渡船口。他暈船,叫莫老師過去一下。
小雪在上美術(shù)課,我把她叫出來,這堂課我來上,你快過江去一下。
小雪匆匆走了。
過了很久她才回來。齊校長關(guān)切地說,你看這孩子,多久沒回家了?你爸爸有什么事嗎?
小雪說,其實也沒什么,就送幾件衣服。
過江的老師會都走了,小雪把我拉到一邊,告訴我她爸爸找她的原因。原來,他們院子里那個小洋樓,又換了新房客,就是雨花臺區(qū)文教局的吳局長。他認識莫小雪。他看到小雪一家六口人住在車庫里有點于心不忍,提出來讓小雪住到他家的閣樓里去。小雪她爸不好做主,來找小雪商量這事。
這是好事啊,我說。
好什么好?小雪不太高興。跟他住一棟房子里,他一個老光棍,我一個姑娘家,總是不方便的。
我問,這個吳局長沒家屬嗎?
小雪說,我爸告訴我,他有一個比我還大的兒子,來了就要錢,拿了錢就回家。老太婆從來不來,聽說已經(jīng)離了。
原來這樣。那你還是不去為好。我懷疑自己是不是想得太多。
小雪說,我常常覺得我活得沒有尊嚴……你知道嗎?初中畢業(yè),我為什么要考幼兒師范?因為,幼師管吃管住。我們家里,我連住的地方都沒有。你想想,一個十七八歲的女孩兒,和三個快成年的兄弟住一屋,中間就掛一個簾子。那是什么房間?車庫的外間,兩米多的大門,門一開,風一吹,里外通透!十五歲我就離開家了,沒辦法。我在幼師,我和小梅成績最好,分配的時候,人家都是省委幼兒園,市委幼兒園什么的,卻把我分到鄉(xiāng)下來了。為什么,因為家庭出身不好。分配通知貼在墻上,你一看,就覺得自己怎么怎么倒霉……現(xiàn)在,忽然有個人來憐憫你,叫你住在他家的閣樓上,可是我的父母、兄弟還在車庫里,你說我能去嗎?我就住在學校里挺好。
我說,我當然理解你的心情。
小雪說,大衛(wèi),你讀過《脖子上的安娜》嗎?看過,我說,我還看過這部電影呢。小雪說,我很討厭那個安娜,甚至我痛恨她!結(jié)尾的時候,她和有錢人花天酒地,可他爸爸和兩個小弟弟,在風雪交加的夜晚,被人趕到街上……安娜的父親,也是一個小學教師,我感同身受。從此我就喜歡契訶夫!
我和你一樣啊。我這是由衷之言。
晚上,她在辦公室里找到我,忽然高興起來。大衛(wèi),你猜我收到誰的信?小梅來信了,邀請我們兩個國慶節(jié)到她學校去玩。endprint
她怎么知道我的?我覺得有點突然。
是我寫信告訴她的呀!
我心里有一種莫名的感動,暖洋洋的。
小梅的學校在沙洲圩,雙閘小學。整整一個星期,我們就期待著到沙洲圩去。
五
沙洲圩和江心洲不一樣,她是南京西郊的魚米之鄉(xiāng)。所謂三秋桂子,十里荷塘,就是形容這種地方,畫一樣的江南風景。
去雙閘,不走棉花堤。出了學校,順著大堤向西,有一個東宏村。那個渡口,很少有人過江,就一條船。如果船在江對過,就要扯著嗓子喊,于是你會不由想起那首著名的詩:春潮帶雨晚來急,野渡無人舟自橫。果然,那天過江的就我們兩個人。
江邊的蘆葦叢里,時不時有野鴨飛起來。
這里的江面,比東邊寬闊很多,風浪也大。艄公也是一位老頭。上了船他就喊,靠緊點,靠緊點,千萬不要亂動!一艘小火輪經(jīng)過,掀起一波一波的浪,渡船晃動起來。小雪死死地抱住我,我甚至能聽到她的心跳。小雪身上的那種體香,一輩子我都不能忘記。
小雪越是抱得我緊,艄公越是哈哈大笑。
好不容易過了江,上了大埂,穿過一條小街,雙閘就快到了。
雙閘小學比渡口小學大好多。光是那個操場,看起來就挺氣派的。
小梅正在廚房炒菜。小雪在門口喊了一聲,她丟下鍋鏟,轉(zhuǎn)身把小雪抱住。
小雪驚魂未定,嚇死我了,嚇死我了!
小梅沖我說,誰叫你在東宏過江的?回去我們還走棉花堤呀!她拍著哄著小雪,這才面對我,你就是鄭大衛(wèi)?
是呀,和你想的不一樣嗎?
小梅:不錯,不錯,挺有男人樣的。
小雪:看著不錯吧?送你做男朋友啦!
小梅:說話要算話的,口是心非的家伙!
小梅長得濃眉大眼,黑里透紅,像個鄉(xiāng)下姑娘。
小雪:她家以前是開油坊的。
我說,勞動人民??!
小梅:人家非說我們家是小業(yè)主,算是剝削階級。
我們哈哈大笑。
小梅:沙洲圩一直向南,有個油坊橋,那就到我家了。
午飯,有兩樣菜是從來沒見過的。一是菱角母子炒大蒜,一是茭兒菜雞蛋湯,只有沙洲圩里才有,那真叫鮮美可口。
午飯后,小梅對我說,我們兩個要說很多很多的私房話,你是不可以聽的。你到圩里去轉(zhuǎn)轉(zhuǎn)吧,茭瓜,老菱,桑樹果,你可以隨便吃的。不過,千萬別迷路喲!
我說,我哪兒也不去,我想在這兒畫一幅畫。我朝東邊一指,遠山近廊,江上白帆點點,多好的一幅風景!
小梅說,好呀,好呀,你畫畫,我這兒什么都有。她給我支好了畫板畫架,還有顏料盒子。
我沉緬在我的畫里,不時會聽到屋里傳來的嘰嘰喳喳,還有笑聲。
等我畫完,太陽快偏西了。
她倆從屋里出來,小雪好像眼睛紅紅的。
怎么了?小梅欺負你了?我故意問。
什么呀,那是笑的。
晚飯更有意思了,糖芋苗,糖粥藕,還有一籃子菱角,全是沙洲圩的鮮貨。
吃完晚飯,月亮就上來了。
小梅尋我們開心。晚上鋪床,給你們鋪一塊兒嗎?
你這個死不要臉的!小雪追著打她,兩個人在操場上瘋跑。
我一個人睡在走廊上,她倆睡在屋里。透過帳子,我可以看到滿天的星星,還有若隱若現(xiàn)的螢火蟲。四周蛙聲一片。
沉沉睡去。多么美好的夜晚!
天亮我就醒了。爬上大埂,嗬嗬,好大的江灘!放牛娃們騎在牛背上,老牛悠閑地吃草。
遠遠的江心洲,只剩一條線了。
操場邊上,就是一面荷塘,那塘水不但清,而且散發(fā)一種沁人心脾的香氣。
我們就在塘邊洗潄。
不知為什么,三個人都不想說話。
吃罷早飯,我們出發(fā)回學校了。分別的時候,她們兩人抱了又抱,小雪忽然哭了。
小梅推她,走吧,走吧,哭什么呀?又不是隔了千山萬水!
我們在大埂上走了很遠了,回頭看,小梅還站在那里。
在棉花堤上了船,我感覺船上的人很在意地看著我們兩個。我有點不好意思,難道有什么事嗎?
進了學校才知道,果然有事。齊校長陪了文教局的吳局長來看小雪。吳局長很客氣地和我拉拉手。你就是鄭大衛(wèi)吧?我們見過,跟小雪出去玩的?
我們?nèi)タ匆粋€同學。
好,好,小雪你來,跟你談點事情。
我把帶回來的一包老菱送給齊校長。這是小雪的同學小梅送的。
齊校長有點不好意思,啊呀,這么多呀!
六
不出所料,吳局長親自來,還是為了住房的事情。小雪依然沒有表態(tài)。事情就這么拖著??墒俏覀儍蓚€心里,總有點忐忑不安。
有天早上我起來,看到教室的黑板上有兩行歪歪倒倒的小字:鄭老師和莫老師。我趕緊把字擦了,生怕別人看見。這算怎么回事???
大概過了一個星期,齊校長忽然神情十分嚴肅地對我說,師專通知你去一下。
什么事?
我也不知道。你去,課程我來安排一下。
師專忽然要調(diào)查我以前辦同人刊物的事情。我們幾個同學搞的油印小報,只出過三期。我自己都沒留底,他們居然找到了。又是寫策劃經(jīng)過,又是寫批評檢討。這事弄了兩三天。
我往洲上打電話,只有鄉(xiāng)政府有部電話機,死活搖不通。
交了師專的材料,我心急火燎地趕回江心洲,可是在學校里沒有見到小雪。
齊校長說,小雪病了,打擺子。一會兒冷,一會兒熱,后來高燒不退。我急得沒辦法,請示吳局長,吳局長派一部吉普車把她接回去了。
我問,接到哪里去了?
齊校長說,你別怕,醫(yī)院給她服了奎寧,不會有危險的?,F(xiàn)在,好像在吳局長家樓上休息。endprint
我轉(zhuǎn)身跑向渡船口。
齊校長在后邊喊,你自己的事情怎么說的?!
這個院子,我熟門熟路。車庫里沒人,大門鎖著。我跑進小洋樓,只有一個老阿姨在燒飯。她問,你找誰?
我說,我找莫老師。
她說,她在閣樓上休息……哎,哎……
我已經(jīng)跑上樓了。
推門一看,小雪躺在老虎窗下面的地板上,身底下鋪著毯子。
小雪!我撲過去跪在地上,你這是怎么了?
沒事的,我沒事,就是瘧疾,休息幾天就好了。你那邊怎么樣?
我也沒事,都是幾年前的事了……
瞧你這一身汗喲……小雪捧起我的臉,臉上忽然紅撲撲的。我情不自禁地吻住她的嘴,把她緊緊抱在懷里。
過了一會兒,小雪輕輕地推開我,大衛(wèi),大衛(wèi),你不可能有事……
門口有人敲了兩下。我一回頭,吳局長站在那里:鄭大衛(wèi),你怎么跑這里來了?趕緊回師專去!
七
回到師專才知道,以黨委研究,我被重新劃為右派,送青龍山煤礦勞動。
頭一年的日子最難過。白天下井挖煤,晚上回來,洗完澡,倒頭就睡。我像一個只會干活的牲口。第二年,監(jiān)管松了些,允許家人來看我,允許看書,寫字。
爸爸來過兩次,明顯老了,腰也駝了。大衛(wèi),你是怎么搞的?我也無言以對。
爸爸問我要什么?我求他給我買一沓紙,一沓信封和二十張郵票,我要寫信。
閑下來的時候,我每天寫信。我想小雪。
我寫了差不多一年的信,從來沒有一封回信??墒俏疫€寫,那是為我自己。好像我不寫,小雪就不存在了,小雪就不需要我了……
小雪,知道我多想你嗎?剛下礦的時候,就像牲口一樣,干活,什么也不能想。慢慢地,我適應了這里的勞動,適應了這里的生活,晚上睡不著覺了,總想我們在一起的日子。就像夢幻一樣,它是某些瞬間,又是某種永恒。想到這些,覺得自己多么幸福!……
你為什么總是不回信呢?這叫我多么傷心!
不回信就不回信吧,我知道你處境也不好,我就當寫信是給自己看的。在幾百米深的地下,當我四周只是一片冷冰冰的黑煤的時候,我知道,在遙遠的江邊,有我的小雪。那里有明媚的陽光,有無垠的星空。星垂平野闊,月涌大江流。小雪,于是我看見你了,我真的看見你了!我聞到了你身上的氣息……
上帝呀,慈悲的上帝,他快要痛苦死了。你哪怕讓小雪給他寫一行字,他就不會像這樣難過了呀!……再過三十年,五十年,那時候我們都老了,或許都已經(jīng)不在人世了,這樣的痛苦還存在嗎?唉,小雪,我心愛的人,人活在世上,為什么要想念另外一個人,要忍受這樣的煎熬呢?真是罪過呀……
有時候我想,世上有很多洲,南京還有白鷺洲,八卦洲,可是這些洲跟我有什么關(guān)系?我的心,就落在江心洲了。我的心,我的靈魂總在那里飄蕩?;蛟S你會感覺到的呀!為什么?小雪,因為那里有你,有你住的小屋,吃飯的廚房,有你待的學校,走過的路,有你呼吸過的空氣……我就這樣,想到哪里,寫到哪里,寫下來,心里好受一些。不然,我怎么能活下去呢?給我寫上兩行字吧!
小雪,給你寫了一年的信了,還是沒有一封回信。我每天胡思亂想,發(fā)生什么事了?我的腦子越來越亂,有時會變得十分瘋狂,我簡直受不了啦!
我正在策劃一件事情,假如成功的話,我一定可以見到你,我最心愛的人。為了見到你,哪怕從此墜入萬劫不復的深淵,我也心甘情愿……
礦里每天開出去好多運煤的車,其中有一輛掛安徽的牌照。它肯定要經(jīng)過水西門再往北,我等它等了好多天了。有天夜晚,月黑風高,我趁警衛(wèi)不注意,從車廂后面爬進去,躲在氈布下面。等了好久,謝天謝地,車子終于開出了礦區(qū)。車到中華門,天亮了。我才敢爬出氈布深深地換了一口氣。
車到水西門,七點多了吧,我趁卡車等紅燈,從車廂翻了出去,居然沒人看見。
我上了七路車,躲在最后一排別人看不見的地方。過了江東門,車上乘客少了,售票員過來查票,見到我嚇了一跳。大概我的樣子挺可怕的。
買票!
我沒錢,我掏了掏口袋說,只有一張八分錢的郵票。
售票員斜著看了我一眼,轉(zhuǎn)身走了。
飛快跑到棉花堤,我先在江邊洗洗臉??吹讲贿h處,渡船就要來了,心里忽然撲咚撲咚地跳。
當我準備站起身走向渡口的時候,后面有兩雙大手把我摁住了。一回頭,是礦區(qū)的兩個公安。
公安:跑啊,有本事你再跑??!
我被帶回礦里。
他們把我吊起來,要我老實交待。
我老實交待了,他們哈哈大笑,隨后把我放到地上。
公安:早就料到你有這一手啦!真蠢,跑什么跑?再熬一段時間,準備摘你的帽了!上面有人替你說了話了。
奇怪了,什么人會替我說話……
過了幾天,小梅忽然來了。
你怎么會到這兒來?我確實非常驚訝。
人家叫我來,是要我做你的思想轉(zhuǎn)化工作!小梅煞有介事地說。剛被抓回來吧?
這事你也知道?
傻呀,傻到地了!你跑到江心洲干什么?小雪早就不在江心洲了。
現(xiàn)在她在哪里?
現(xiàn)在她是雨花區(qū)民政局的助理,入了黨,提了干,身份不一樣了。
這是怎么一回事情?我像做夢一樣。
她嫁給了吳局長,做了局長太太。
我的夢好像醒了,又好像忽然掉進水里,從里到外,渾身冰涼。
小梅從包里拿出一包信,大約有七八十封,全是我寄到渡口小學的。
小梅說,齊校長其實是個好人。她把這些信一封一封地收了,然后交給我,留著做紀念吧。
我還告訴你,莫家在安品街分到了一套兩室一廳的房子,他們再也不用住車庫了。
唉,現(xiàn)在,小雪有尊嚴了。
小梅告訴我,前兩天,她去看我爸爸,在莫愁路看見小雪兩口子上街。老頭走在前,她跟在后,相隔至少五六步。這種生活,難道有尊嚴嗎?聽了她的話,我心里很難過。
我不知道小梅什么時候走的,我已經(jīng)呆若木雞。
下一周,小梅她又來了??次野V癡呆呆的樣子,她抱著我哭了一場。
有誰知道我們心里的痛苦和悲傷。
以后,小梅幾乎每周都來,吃的,用的,要換季的衣服,一樣一樣她都準備了。
就這樣過了好幾個月吧,小梅成了我的家人。
八
1960年春天,礦里通知我,“反右糾偏”,給我摘了帽子。
雨花臺區(qū)表示,可以安排我的工作,還可考慮我的住房困難。我跟小梅商量了一下,答復區(qū)里:工作不用區(qū)里安排,我爸年紀大了,我愿意接替爸爸管理教堂的工作。區(qū)里非常滿意,手續(xù)他們?nèi)マk。
四月份,春暖花開的時候,我和小梅登記結(jié)婚,就住在教堂旁邊的小平房里。
每天早晚兩次,我都爬到鐘樓上去敲鐘。當當當……每次十二下,鐘聲浩蕩,鐘聲傳到很遠的地方……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