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新春
(中國現(xiàn)代國際關系研究院中東研究所所長、研究員)
解體的中東:重回“弱主權時代”
牛新春
(中國現(xiàn)代國際關系研究院中東研究所所長、研究員)
2011年春天爆發(fā)的“阿拉伯之春”,很快將中東帶入了混亂、動蕩、恐怖主義和內戰(zhàn)的深淵。六年過去了,敘利亞部分地區(qū)沖突趨緩,2017年7月7日美國總統(tǒng)特朗普與俄羅斯總統(tǒng)普京達成協(xié)議,建立新的“沖突降級區(qū)”;伊拉克經過三年鏖戰(zhàn),2017年7月9日解放摩蘇爾,全面恢復領土完整指日可待;“伊斯蘭國”失守摩蘇爾,被困拉卡,失“土”亡“國”只是時間問題。形勢似乎都朝著好的方向發(fā)展,已經看到了黎明前的曝光,中東亂局有望畫上句號,至少是一個休止符。然而,這些亮點僅僅是表面現(xiàn)象。如果說目前是中東動蕩的一個關鍵節(jié)點的話,這不是動蕩的終點,而是新一輪動蕩的起點。
中東新一輪動蕩顯現(xiàn)出兩個顯著的新特征。一是敘利亞、伊拉克、也門、利比亞的國內政治結構回歸“弱主權”時代,甚至顯現(xiàn)“前主權”時代的一些特征,國內政治版圖按教派、部落、民族等傳統(tǒng)政治界線劃分,國家不再是合法使用暴力的唯一主體。二是地緣政治結構從阿拉伯國家主導轉變?yōu)樯程?、伊朗和土耳其三足鼎立。自從第一次世界大?zhàn)結束,中東紛紛建立主權國家以來,中東就是阿拉伯國家的中東,其他民族國家被限定在其國境以內,阿拉伯國家卻能互聯(lián)互通,中東政治的阿拉伯色彩深厚。經過六年戰(zhàn)亂后,伊朗、土耳其深度卷入阿拉伯內部沖突,在阿拉伯政治中的影響大增。中東政治的這兩個特征是新生的,卻帶有“弱主權”時代的歷史遺跡,可謂是回到過去。這是對過去100年中東政治進程的逆轉,其曲折的過程和深遠的影響怎么評估都不會過頭。
主權國家或民族國家是現(xiàn)代國際秩序的核心,也是國際和平的基石。中東長期以來卻是主權國家、民族國家政治形態(tài)發(fā)展不完善、不充分、不成熟的地區(qū),這可能是中東政治最重要的特點。縱向看,人、社會、國家、國際體系四個層次之間界線模糊,各個主體的責任、定位不清,相互關系錯位、越位。個人、家族、部落、宗教組織等非國家行為體、次國家行為體可以直接同境外國際力量結盟,受其資助、為其服務。橫向看,主權國家、跨國家行為體、非國家行為體直接參與國際關系,干涉內政司空見慣,幾乎每個國家內部都有其他國家的“第五縱隊”??v橫兩條線交叉切割,就形成了高度碎片化的中東。當然,碎片化是一個歷史演變過程,有高低起伏。
從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到20世紀70年代,中東是一個“弱主權”時代,新興的主權國家受殖民主義、泛阿拉伯主義、泛伊斯蘭主義影響,主權意識、維護主權的能力不強。此后,隨著石油美元增多、殖民主義衰落,主要國家都強化了國家權力、國族認同,中東進入了“強主權”時代。2011年“阿拉伯之春”后,多國政權名存實亡,中東(主要是阿拉伯國家)又進入“弱主權”時代,甚至往“前主權”時代后退。“弱主權”時代,國家控制能力弱,宗教、民族、部落、民兵、恐怖主義等非國家行為體大行其道,外國干預隨之而來。
阿拉伯世界重回“弱主權”時代,曾是中東政治變局的基本原因,也是目前政局進入新階段的決定性因素。2003年美國入侵伊拉克后,伊拉克成為首個“弱主權”國家,中央政府虛弱,庫爾德人、遜尼派、什葉派、“基地”組織紛紛建立自己的武裝,伊朗、沙特、阿聯(lián)酋、卡塔爾等國借機介入。伊拉克主權形同虛設,成為中東各股力量的競技場,最終成為“伊斯蘭國”滋生的溫床。埃及2011年后經過兩次政權更迭,實力大損、自身難保,來自西奈半島、利比亞的恐怖襲擊面臨失控之勢。敘利亞、利比亞、也門陷入內戰(zhàn),主權只是法理上的、理論上的。約旦、黎巴嫩、土耳其受難民和恐怖主義外溢影響,也被拖入這場風波,形勢危急。放眼阿拉伯世界,只有海灣幾個君主國尚能獨善其身,阿拉伯國家再也沒有能力獨占中東政治舞臺了。
當阿拉伯世界陷入危機的時候,伊朗卻坐收漁翁之利,地區(qū)影響力迅速擴大。美國中東問題專家高斯說:“從權力政治角度看伊朗確定無疑是過去10年中東動蕩的贏家”。*F. Gregory Gause, III, “Ideologies, Alignments, and Underbalancing in the New Middle East Cold War”, PS(Political Science & Politics), July 2017, p. 672.目前,伊朗勢力范圍形成所謂的“什葉派新月”,是近代以來伊朗中東影響力最大的時候。阿拉伯人哀嘆,波斯人控制了中東五個首都:德黑蘭、巴格達、大馬士革、薩那、貝魯特!此言雖有過實之處,亦反映部分現(xiàn)實。在伊拉克,伊朗是影響力最大的外部國家,同巴格達迪政府關系密切,資助、影響著“人民動員力量”等大批什葉派民兵,甚至對“庫爾德地區(qū)政府”也有影響。在敘利亞,巴沙爾政府在伊朗和俄羅斯幫助下不僅保住了政權生存,而且還在不斷收復失地,伊朗的影響力史無前例。在黎巴嫩,真主黨影響力也在上升。在也門,雖然伊朗對胡塞武裝的支持不直接、不突出,但是胡塞武裝占領首都薩那,仍然象征著伊朗的影響力擴大到了阿拉伯半島。目前,伊朗在中東四個國家有代理人軍隊:伊拉克、黎巴嫩、敘利亞、也門,而且這些軍隊都能在所在國家居于主導地位。
就在阿拉伯人與波斯人影響力此伏彼起的時候,土耳其人自奧斯曼帝國解體以來首次大規(guī)模介入中東事務,成為中東地區(qū)政治中的新角色。土耳其建國以來,一直面向歐洲,在政治、經濟、外交上尋求全方位融入歐洲,視中東為落后、動蕩、麻煩之地。近年來,土耳其入歐受挫,政治伊斯蘭崛起,“南下”伊斯蘭世界,渴望擔當伊斯蘭世界與歐洲的橋梁。在“零問題外交”原則的指導下,土耳其拉開同以色列的距離,改善同伊朗、伊拉克、敘利亞關系,一定程度上實現(xiàn)了自己的戰(zhàn)略目標:連接中東而不卷入中東。2011年“阿拉伯之春”發(fā)生后,政治伊斯蘭在中東快速擴散,土耳其高調支持埃及穆爾西政權和哈馬斯,積極介入敘利亞的反巴沙爾運動。然而,政治伊斯蘭很快被鎮(zhèn)壓,敘利亞內戰(zhàn)打出了“伊斯蘭國”和庫爾德武裝兩支力量,土耳其腹背受敵,國家安全面臨嚴重威脅,被拖入中東伊斯蘭事務。一方面,土耳其繼續(xù)支持卡塔爾、哈馬斯、敘利亞反對派等政治伊斯蘭勢力,維護自己的政治、意識形態(tài)影響力;另一方面增兵敘利亞北部,阻撓庫爾德人建國。土耳其先主動后被動卷入中東事務,從伊斯蘭通往歐洲的橋梁,回歸到伊斯蘭世界的一個大國。目前,土耳其在伊拉克、敘利亞、卡塔爾三個中東國家駐軍。
在“三國演義”時代,伊朗、土耳其是新晉成員,權力、利益受損的是沙特、美國。近半年來,美國、沙特成為中東政治中主動出牌的人,即便不能把伊朗、土耳其的影響推回,也要阻止其進一步壯大。美國特朗普政府迅速調整中東政策,在中東新政治格局中明確站在沙特一邊。沙特則采取越來越激進的政策,強力阻擋伊朗、政治伊斯蘭勢力南下,把自己塑造成伊斯蘭世界的新領袖。
2017年初特朗普上臺后,改變了奧巴馬政府相對謹慎、中立、平衡的中東政策,在處理軍事行動、盟友關系時更大膽、更魯莽。奧巴馬時期,美國試圖在伊朗和沙特之間維持一定的平衡,改善同伊朗的關系,拉開同沙特的距離,勸說沙特同伊朗分享中東權力;美國在瓦哈比主義與政治伊斯蘭之間保持相對中立,維持同“穆斯林兄弟會”的聯(lián)系,防止遜尼派內部斗爭激化;美國在以色列與巴勒斯坦之間保持平衡,對以色列施加壓力,斡旋巴以和談;美國謹慎處理同土耳其的關系,在武裝敘利亞庫爾德人問題上相當克制。特朗普則反其道而行,打擊“伊斯蘭國”、遏制伊朗、支持以色列成為其中東政策的三根支柱。美國大膽武裝敘利亞庫爾德人,損害土耳其利益,迫使土耳其直接出兵敘利亞北部;美國收緊對伊朗的制裁,直接打擊伊朗在敘利亞的無人機,甚至放言對伊朗搞政權更迭;美國威脅將“穆斯林兄弟會”列為恐怖組織,使卡塔爾、土耳其處于被動地位;美國不再對以色列施加壓力,因而沒有人看好特朗普鼓吹的巴以和談。當然,特朗普的改變只是政策微調,避免大規(guī)模卷入中東的基本政策未變。美國對庫爾德人、沙特、以色列的支持都是有條件、有限度的,具有不確定性和兩面性。美國對中東形勢的影響,最終要通過其地面上的代理人來實現(xiàn)。
在中東,安全依然是最稀缺的產品,政權安全又是最核心的安全。對沙特政權安全的威脅,主要源于伊朗和政治伊斯蘭。沙特視伊朗為首要敵人,主要原因也是政權安全。伊朗支持伊斯蘭革命,反對王權;支持受壓迫的穆斯林,特別是什葉派穆斯林,反對伊斯蘭國家同美西方合作。這兩點是伊朗意識形態(tài)的兩大核心,皆擊中沙特要害,暗合沙特普通民眾的心理,特別是東方省的什葉派。理論上,隨著伊朗的崛起,沙特、以色列、土耳其、埃及等其他地區(qū)大國應當形成聯(lián)盟制衡伊朗。但實際上,沙特、以色列不可能結盟。因為沙特國內穆斯林群眾痛恨以色列,不滿政府對以色列示弱,同以色列結盟反而會削弱政權安全。從教派角度看,沙特應當同土耳其、埃及結成反伊朗同盟。但是,土耳其長期支持以“穆斯林兄弟會”為代表的政治伊斯蘭,鼓吹伊斯蘭民主政治,也對沙特政權安全構成威脅。塞西執(zhí)政的埃及是世俗政權,視“穆斯林兄弟會”為恐怖組織,接受沙特資助,可以擔任反伊朗同盟的重任。然而,埃及只關注“穆斯林兄弟會”,對伊朗沒有興趣。因此,沙特沒有辦法組建反伊朗的國家聯(lián)盟。為應對不斷增長的伊朗威脅,沙特尋求美國支持,繼續(xù)培植代理人,甚至親自上陣,在關鍵地點阻遏伊朗影響力。2011年沙特出兵巴林,幫助巴林平息什葉派暴亂。2015年沙特出兵也門,遏制胡塞武裝南下。
“穆兄會”2012年在埃及執(zhí)政后,沙特積極支持軍方推翻“穆兄會”政權,并在2013年塞西上臺后給予埃及大量經濟援助。2015年薩拉曼繼承沙特王位后,視伊朗為首要敵人,一度緩和同“穆兄會”的關系,尋求遜尼派內部團結。沙特緩和同土耳其的關系,協(xié)調雙方在敘利亞的行動;改善同也門“穆兄會”的關系,支持革新黨。2015年10月俄羅斯直接卷入敘利亞內戰(zhàn)后,土耳其逐漸向俄羅斯、伊朗陣營靠攏,沙特與土耳其漸行漸遠。2017年以來,沙特、以色列、阿聯(lián)酋、美國在反“穆兄會”、反伊朗問題上趨于一致,沙特的行為越來越大膽。沙特左右開弓,同時遏制伊朗和“穆兄會”。6月5日,沙特等國同卡塔爾斷交,就是著眼于伊朗和“穆兄會”。斷交和空襲也門是沙特近年來采取的最大膽對外措施,顯示出沙特將伊朗、政治伊斯蘭勢力阻擋在波斯灣以北的決心。
面對沙特、美國合力圍堵的局面,伊朗回旋空間不大,必然會強硬回擊。近10多年來,伊朗借阿拉伯國家碎片化之勢,順勢擴大影響力,小成本大制作,擴大了自己的勢力范圍。魯哈尼執(zhí)政后,將改善國際環(huán)境作為最大的執(zhí)政訴求和資本。今年以來美伊關系倒退,沙伊關系惡化,魯哈尼信譽嚴重受挫,面臨國內強硬派的強大壓力。特別是6月7日伊朗受恐怖襲擊后,首次直接打擊敘利亞境內目標,顯示出其防守反擊的決心。
沙特、伊朗和土耳其三足鼎立是近百年來中東政治格局的大變革,三國之間不僅存在權力之爭,而且有濃厚的教派、意識形態(tài)競爭色彩。在宗教上,沙特是保守的瓦哈比,伊朗是什葉派,土耳其是溫和遜尼派。在意識形態(tài)上,沙特是王權政治,伊斯蘭教服從、服務于王權,不參與國家政治;伊朗是政教合一的神權政治,公民享有一定的政治權利;土耳其是伊斯蘭政黨執(zhí)政的民主國家,是伊斯蘭民主的代表。這種權力結構、教派、意識形態(tài)的重組,不僅會引起三方之間的斗爭,也必然會引起地區(qū)相關國家、非國家行為體的重新排列組合。“阿拉伯之春”剛剛發(fā)生時,政治伊斯蘭崛起,沙特等海灣國家驚慌失措,被動應對;卡塔爾、伊朗、土耳其主動出擊,積極參與?,F(xiàn)在,借美國同伊朗、土耳其矛盾激化之機,沙特主動出牌,伊朗、土耳其則被動回應。
阿拉伯國家“弱主權”時代不僅重塑地區(qū)格局,還影響著相關國家的國內政治生態(tài),特別是處于內戰(zhàn)的國家,這些國家的主權更弱,甚至已經回到“前主權國家”時代。隨著后“伊斯蘭國”時代的來臨,敘利亞、伊拉克再次成為各方爭奪的權力真空,特別是“伊斯蘭國”撤退留下的領土真空。最近,美軍直接空襲敘利亞軍車、伊朗無人機,就是要阻止敘利亞、伊朗力量向這些真空地帶挺進。美俄兩國互相給對方劃活動范圍的紅線,也是為其地面代理人爭奪這些地帶。同過去的戰(zhàn)爭狀態(tài)相比,敘利亞、伊拉克戰(zhàn)爭將呈現(xiàn)出新的特征。
伊拉克、敘利亞兩國經過多年戰(zhàn)爭后,目前已經大體上形成以教派、部落、民族聚居為特征的政治格局,且各派均有自己的武裝、行政機構。根據(jù)歷史上的民族、教派居住傳統(tǒng),各派力量的核心區(qū)已經形成。根據(jù)聯(lián)合國難民署報告統(tǒng)計,截止到2016年底,敘利亞有1200萬人成為難民,占其總人口的一半以上;其中550萬成為國際難民,630萬為國內難民,每1000個人就有650人成為難民。在伊拉克,420萬人成為難民。*UNHCR, Global Trends: Forced Displacement in 2016, June, 2017, p. 6, http://www.unhcr.org/5943e8a34.pdf. (上網時間:2017年7月9日)從權力政治角度看,難民大規(guī)模流動改變了這些國家的人口結構。在大流動過程中,什葉派、遜尼派、庫爾德人遷出混居區(qū),向本教派、民族聚居區(qū)集中。在敘利亞、伊拉克兩國,這樣的權力結構重組已經相對成型,每一支力量都有自己的核心居住區(qū),背后都有境外力量支持,沒有一支力量能夠完全占領其他族群的居住區(qū),這是“沖突降級區(qū)”能夠成功的主要原因。通過戰(zhàn)場上的多年較量,各股力量之間形成相對平衡之勢,未來再發(fā)生全國性大規(guī)模戰(zhàn)爭的可能性不大,取而代之的是連綿不斷的小規(guī)模沖突,聚焦于少數(shù)真空區(qū)、控制區(qū)邊緣地帶的爭奪。
美俄兩國在新沖突中的利害關系不大,均不想卷入曠日持久的地面戰(zhàn)爭,均無意通過武力改變已經形成的地面控制區(qū),想通過談判把各派的勢力范圍固定下來。但是,對巴沙爾政府、土耳其、伊朗、真主黨、庫爾德人而言,事關領土核心利益,必將全力以赴。如果將以美國、俄羅斯為首的兩個陣營喻為兩輛馬車,美俄兩匹馬不想往前走,其他的馬卻要拼命往前沖。美俄可能會被一步步拖入戰(zhàn)爭,甚至存在雙方擦槍走火的可能;美俄也可能通過談判、施壓等手段,抵制其地面代理人,降低沖突烈度。
六年的中東亂局沒有改變國界線,卻改變了地區(qū)政治模式。不論是三足鼎立的地區(qū)格局,還是回歸教派、民族勢力范圍的國內政治格局,塵埃落定需要非常長的時期。特別是在國內政治層面上,目前爭奪的僅僅是少數(shù)真空地區(qū),未來確定各個派別的控制邊界必是更大范圍、更長時間的沖突。只有領土控制線確定了,相關政治體的治理問題才能提上議事日程?!?/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