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楊雄威
輿論與外交
—— 晚清政府“媚外”形象的形成
文/楊雄威
“媚外”是在清末庚子國變后出現(xiàn)的一個流行語。梁啟超認為以義和團運動為分水嶺,“排外的反動一變?yōu)槊耐?,將國民自尊、自重的元氣斫喪殆盡,此為心理上所得最大之惡影響”。此處的批評顯然指向了整個國人。但在清末的輿論界,“媚外”的惡名主要集中在朝廷內(nèi)外官員群體身上,并成為政府的整體形象。但誠如清末報人汪康年觀察到的:“今之詬外交官,動曰媚外。此語未圓足也。實則吾國關(guān)涉外交之人員,并未嘗以此為事,且視為極可憎厭之事。遇有事,意緒紛亂,惟以推出為第一要著,至于不能,則惟有坐聽外人吩咐而已。至于平時,隔絕殊甚,同在一處之官,相見亦且不相識,何況言融洽乎?”汪康年關(guān)注外交多年,對庚子后外交與輿論的關(guān)系多有反思,此語不可等閑視之。近年來學界已能夠抱著理解之同情的態(tài)度考察晚清國人的外交活動,由此產(chǎn)生的大量具體深入的個案研究為重新審視清政府的“媚外”形象提供了參考。
在晚清從“天下”觀念向“民族國家”觀念轉(zhuǎn)變過程中,國人就如何與世界交往這一時代課題進行過復雜的心理和行動調(diào)適。自甲午特別是庚子以降,伴隨著外交環(huán)境的急劇惡化,清政府在外交上的軟弱退讓,以及大量官員面對外人時自重自尊的喪失,成為盡人皆知的事實。但政府“媚外”形象的形成畢竟與時人的主觀認知相關(guān)聯(lián)。因此,本文從“媚外”這一流行語入手,考察在晚清朝野復雜多歧的外交心態(tài)變遷中,社會輿論如何審視和評判中外權(quán)力失衡格局下的政府外交行為。
在義和團運動后,“媚外”以固定短語形式出現(xiàn)并迅速流行,但在鴉片戰(zhàn)爭后到20世紀之前的晚清文獻中則常見“媚夷”的說法。“夷”的用法雖遭西人的外交抗議,但同治初“媚夷”之語在中興名臣群體圈子的書信中經(jīng)常使用。李鴻章便曾指責他人“媚夷”,后來則飽受“媚夷”的批評。庚子后“媚外”便取代了“媚夷”。但二者各自背后的歷史語境有巨大差異,“媚夷”之說多指向特定官員和特定舉措,從未用來描述官場和政府的整體形象?!懊耐狻币辉~的出現(xiàn)和流行是一個包含了重要歷史議題的歷史過程。
“媚外”于庚子年底開始出現(xiàn)在報端,并從1902年開始流行。梁啟超在日本所辦的《新民叢報》和天主徒英斂之開辦于天津的《大公報》,都開始使用“媚外”的說法。二者同《中外日報》在基本政治主張上相一致,特別是均揚光緒而抑慈禧?!懊耐狻敝f,矛頭直指戊戌變法期間與維新派敵對的守舊勢力?!懊耐狻钡暮x,也與維新人士在戊戌之后極好提及的“奴隸”一詞相關(guān)聯(lián)。如《大公報》主筆評論說“媚外則確系發(fā)自服從之劣根性而甘心為外人之奴隸也”。
借助庚子和辛丑輿論界的一再提起,“媚外”很快成為一個重要政治話題。1902年8月底上?!缎侣剤蟆钒l(fā)表《論媚外之禍》一文,承襲此前《中外日報》和《大公報》的論調(diào),將“媚外”視為庚子以來外交的重大轉(zhuǎn)向。這一看法隨后被輿論普遍接受,使之成為清末描述和定義官員與政府外交行為的核心概念。其影響力無所不至,以至于不僅輿論界操之為武器,對政府的批評不絕于書,連官場內(nèi)部也借用此概念觀察和衡量同事的行為。
這一流行語直接參與了政府整體形象的塑造。1907年有論者寫道:“人之名政府者多矣。一則曰媚外之政府,再則曰賊民之政府,三則曰割地贈禮之政府,四則曰制造盜賊縱民非行之政府?!鼻逋醭谄淠┠晟碡摱嘀刎撁嫘蜗螅懊耐狻奔雌湟?。這種整體形象與中西交涉?zhèn)€案往往相輔相成,在清末最后近十年發(fā)生的諸多涉外公共事件中,具體涉案官員和整個官場同時遭受輿論界的“媚外”之譏已成常態(tài)。
“媚外”形象與史實之間的微妙關(guān)系,需要放在具體的案例中去考察。《大公報》在論述當今官場“媚外之術(shù)”時提到一個源頭:“自皇太后迭次召見公使夫人,而王公士夫莫不以多識外國人為榮矣。”慈禧此舉后來成為其“媚外”的最有力證據(jù)。但軍機王文韶視角卻大不相同,在日記中譽之為“千古未有之創(chuàng)舉,可謂躬逢其盛矣”。慈禧太后獲此罵名,跟她的聲望在庚子后的急劇下降有直接關(guān)系,其所行新政常被視為有“媚外”目的。
自1905年后路權(quán)成為困擾清政府的極大問題,路權(quán)的不斷喪失和保路意識的不斷增強使得經(jīng)辦官員極易遭受“媚外”罵名。在此之前胡燏棻即因參與索路被譏媚外,但其是“謙讓禮貌”還是“一味諂媚”,當非局外人所易知。路事當中最典型的案例莫過于1907年集中爆發(fā)的蘇杭甬鐵路風潮。汪大燮提到辦理此事的唐紹儀“于外人則名之曰排外,而中國人則謂之媚外”。隨后汪本人也因參與蘇杭甬路對英借款談判而轉(zhuǎn)瞬間成為“媚外”典型。在其他各種類型的涉外公共事件中,1906年初發(fā)生的南昌教案是觀察“媚外”形象與事實出入的絕佳案例。報紙在報道中不斷使用“媚外”二字來定性各級官員在此案中的相關(guān)行為,一向被西方人看作“排外之城”的南昌此時似乎一變而為“媚外”之城。但揆諸史實,朝廷上下皆曾強硬對待,外界的詬病往往無的放矢。
當“媚外”作為一種語言事實在清末最初出現(xiàn)時,其使用者便開始認為,以庚子國變?yōu)榉炙畮X,清政府發(fā)生了從排外到“媚外”的急劇轉(zhuǎn)變。但應注意,最初報界在敘述排外到“媚外”的轉(zhuǎn)變時,大都以戊戌為排外的起始。但后來人們通常認為排外是清王朝乃至中國歷史上的一個悠久傳統(tǒng)。起初一般認為“媚外”始于庚子后,但其后卻時常推及整部晚清史。這些不同判斷的存在,提示我們這種轉(zhuǎn)變本身是個復雜多歧的歷史過程。
以教案為例。基督教在晚清借助列強的堅船利炮進入中國后,士大夫們一度視之為足以“動搖邦本”的心腹大患,因此做出種種抵制的嘗試。但甲午戰(zhàn)爭后官員對教士的態(tài)度明顯好轉(zhuǎn)。因為朝廷開始嚴譴保護教堂不力的“地方官”。1897年巨野教案后,朝廷在教案問題上對地方官員的詞氣更加嚴厲,明言罪及將軍督撫等封疆大吏。朝廷的態(tài)度促使督撫轉(zhuǎn)變,繼而影響到地方官的態(tài)度。
實際上面對攻守之勢不利的時局,官員對付傳教士本就不能一味直接用強而需要講究策略。江西官場便長期流行陽奉陰違之術(shù)。廣而言之,在晚清官員群體中長期而普遍地采用“陽奉陰違”的馭夷術(shù)。1844年耆英上奏稱要對英國人“馭之以術(shù)”,其訣竅便不出陰陽二字。隨著中西之間攻守平衡的日益傾斜,耍弄陰陽之術(shù)需要支付的政治成本越來越難以承受。由此勢必導致整個官場特別是“不肖”與“懦弱”官吏的陰違日少和陽奉日多,但陰陽之間的反差可能更大。嚴復曾用“宗法社會”概念來解釋外表愈媚外則內(nèi)心愈排外的現(xiàn)象。陰陽表里之間的張力造就了庚子前后從排外到“媚外”表象上的劇變。有論者就辰州教案譏諷俞廉三“忽焉肯宴西客,忽焉肯辦洋務,與此前殺教士時演劇稱賀,另換一副面孔”,前后差異之大“竟成兩人”。
這一現(xiàn)象對清末士人來說不難理解?!洞蠊珗蟆氛摴賵觥懊耐馀伞睍r便揭示出排外與“媚外”在心理層面上的同根同源。1908年《申報》一篇文章提到,“責備政府之持媚外主義者有之,贈禮主義者有之。然于政府心理上觀察之,亦未始不引為大敵。惟引為大敵,而對付此大敵者,一味出之以調(diào)停,加之以柔順,而別無所以對付之良法。”這一心理觀察可謂一針見血。其實,在“媚外”剛剛作為名詞問世之時,其對應的行為曾得到過充分的體諒:“此日之媚外,未始非臣妾侍吳臥薪嘗膽之成規(guī)也?!?/p>
總之,清末官員的“媚外”表象背后不乏排外心理。二者統(tǒng)一于鴉片戰(zhàn)爭以來外交實踐中的“術(shù)”的泛濫。這一切當然是時人基于對西人侵略者身份的認知。敵強我弱之勢愈明朗,外交回旋空間愈小。陳虬即認為“一切權(quán)謀詐術(shù)”,在今日局面下已“舉無所用”,徒然見輕于人。1902年《新聞報》鑒于“中外啟釁,在彼此失信”而鼓吹中外交誼。作者特以榮祿宴請西方外交官為例,稱“榮中堂宴會西人,極從豐盛,技倆尤為狡猾”,實屬“面交西人者,非心交西人”。問題是面對憑借炮艦登堂入室的侵略者,“心交”談何容易!像榮祿此類行為很快被輿論視為“媚外”的憑據(jù),而如作者所見之“言不由衷”與“并無真意”,卻在暗示其排外之心不死。
民國時期學者蔣廷黻評價說,“耆英所謂‘馭之以術(shù)’,就是肯與外以交際。這沒有什么了不得。但清議罵他‘媚外’,因為清議要死守‘人臣無私交’的古訓。”蔣氏此論道出了術(shù)、交際與“媚外”之間的邏輯關(guān)聯(lián),不過尚未觸及相應觀念的歷史發(fā)生過程。下文便討論蔣氏所說之“交際”為何物,并展示其與“媚外”的關(guān)系。
在晚清官教關(guān)系中還普遍存在另一種現(xiàn)象,即官員囿于華夷之辨,刻意回避與洋人的接觸。而一旦接觸,又會秉持平日“情意相通”,辦事就能“通融”的傳統(tǒng)思維。與中國官員頗有交往經(jīng)驗的新教傳教士李佳白發(fā)現(xiàn),中國官員辦事喜歡將私事與公事、個人與官方合為一體。
與在中西文化比較視野中凸顯出來的公私之分相關(guān)聯(lián)的,是“交涉”與“交際”這對外交概念。薛福成在其1879年出版的《籌洋芻議》中指出:“西人以交際與交涉判為兩途,中國使臣之在外洋,彼皆禮貌隆洽,及談公事,則截然不稍通融?!苯簧媾c交際的分野原本是不存在的,這一提法對后世影響極大。
在薛福成所提倡的交際中,酒宴是重要內(nèi)容之一。中國早有“折沖樽俎”的典故,晚清亦常以此指代外交活動。但有意思的是晚清士大夫長時間內(nèi)以與西人同席為恥,因此開通較早的國人不得不去營造新的觀念和常識。1885年王韜為其友蔡鈞《出使須知》一書作跋,內(nèi)稱:“夫兩國交際,燕享雍容,原古者之不廢。泰西列國之風猶近乎古。會盟聘問,皆以酒禮笙簧為歡聚好合之具。情至而文自生焉?!睅啄旰笱Ω3稍谄洹冻鍪顾膰沼洝返陌现幸矊iT列舉交際事。
此后越來越多的人開始重視交際在外交中的作用。1906年有論者指出:“蓋公私既明,則平時接之以情(所謂交際也),臨時裁之以法(所謂交涉也),外人雖橫亦當帖耳以就我銜勒?!苯浑H的作用也獲得了一些實際例證,外交官蔡鈞在其《出洋瑣記》中便曾列舉。曾手抄過總理衙門歷年檔案的何剛德也發(fā)現(xiàn),“咸同年間外國所來照會,肆意謾罵,毫無平等地位,與近日之來往文字,迥不相同?!焙问蠈⑵錃w因于交際的嫻熟。
盡管趨勢如此,但轉(zhuǎn)變過程絕難一蹴而就。1902年春出使日本的蔡鈞給榮祿的信寫道:“欣悉宮太保中堂于京中設(shè)筵款洽各國公使,頗稱歡愜。蓋此等勝舉,在各國本屬應有之例,特中國未經(jīng)舉行,今自我宮太保中堂首先提倡,即可漸次推行,尊俎聯(lián)歡,干戈永靖,固有左券可操者。”蔡對一個“應有之例”如此稱道,蓋緣于其為當時中國稀見所以可貴。實際上20世紀之交的報界在報道此類交際活動新聞時,常有“中西交際之禮宜然”之類的后綴,亦暗示這一時期的“正?!苯浑H仍需要向讀者作說明才不致有疑義。
然而,官員的交際觀念尚未轉(zhuǎn)變到位,便已迎來質(zhì)疑之聲。1905年有文章對政府的“媚外之伎倆”如此描摹道:“甲日臺宴于宮庭,乙日饋禮于使館,丙日則恭邀聽戲,丁日則敦請賞花。極意逢迎,極意結(jié)納,極意趨承?!鄙鲜鰣鼍安⒎菓{空想象,在那桐任職外務部時期的日記里便可以得到清晰印證。酒宴這一常見交際手段,后經(jīng)常受到抨擊,被視為“媚外”。
庚子后國民外交開始成為士人觀察和評判政府外交的一個重要維度。從清末的大量表述可知,國民外交的神奇之處在于其中的“民氣”。其實晚清士大夫有利用民氣對抗外人的傳統(tǒng),但在后來的表述中,卻認為“我政府向不知外交策略關(guān)系民氣”。這實際上是對民氣的再發(fā)現(xiàn)和再解讀。
在某些人看來,民氣與國民外交已經(jīng)在近來的外交中發(fā)揮了功效。1908年某士人奏請開國會折即稱:“近年以來如粵漢鐵路之廢約,蘇杭甬津鎮(zhèn)鐵路之改約,皆以我民氣漸伸可為政府之助,外人因是之故亦稍稍就我范圍?!彼麡酚^地認為人民與外交可以“影形響應,相與為援”。參與蘇杭甬路事交涉的汪大燮雖認為“國民正可為政府后援”,但發(fā)現(xiàn)英方并不輕易就范。人民與政府二者的“相與為援”力量實則有限。
雖然晚清士大夫?qū)γ駳鈱嶋H效用的質(zhì)疑從未斷絕,但經(jīng)過清末的再解讀后,“民氣”與“國民”建立關(guān)聯(lián),成為救亡圖存的希望所在。此后它時常外化為“輿論”,使得“輿論”突破傳統(tǒng)“清議”在官僚體制內(nèi)的反對派角色,成為與政府相頡頏的民間的代言人,自然亦成為中國政治的一股新勢力,在內(nèi)政外交中扮演關(guān)鍵角色。1906年預備立憲詔有著名的“大權(quán)統(tǒng)于朝廷,庶政公諸輿論”之語,實際承認其與朝廷的對位。
對政府來說,糟糕的是這種對位實際上已在庚子后演變?yōu)橐环N對抗。雙方形成此消彼長的關(guān)系,一面是政府權(quán)威的急劇流失,另一面是輿論愈加強勢。時人常將輿論的強勢稱為“輿論專制”。強勢崛起的輿論在外交方面延續(xù)了清議的強硬立場。熊希齡向瞿鴻禨上書闡述政府與輿論在外交上的天然對立:“大抵一國政府策略,與民間理想相去懸殊,政府知世界之大勢,遲回顧慮,不敢以國家為孤注之一擲,故可行則行,可止則止,有不能明喻于眾者。民間則抱其孤憤之志,一意直行,遂至離于政府所行之軌道?!边@種基于朝野角色差異而形成的現(xiàn)實主義和理想主義的對立沖突在清末體現(xiàn)得尤為清晰。
由“外交”轉(zhuǎn)成“內(nèi)變”而累及“大局”,政府的隱忍與民間的孤憤對清末外交的推動作用還未清晰顯現(xiàn),其沖突卻已暴露無遺。結(jié)果在政府一方則以為“我國薄弱無能之外交官,從前但須對付外人者,今又須對付輿論”;在民間一方則以為“我國民實立于兩敵之間:外人挾政府以制我國民,政府復挾外人以制我國民”。這種局面對政府的執(zhí)政權(quán)威無疑是極大的沖擊。
晚清政府“媚外”形象的形成,與其公信力的喪失正是一對相因并至的伴生物。其實清末“媚外”之名本非由政府獨享,但其后不斷有聲音將官與民區(qū)分開來,制造官員媚外而國民排外的印象?!渡裰萑請蟆分鞴P楊毓麟說:“政府諸人必欲實行媚外政策,在國民應別有最后之武器以待之?!薄白詈笾淦鳌睙o疑是指革命。
清末民間對官方的“媚外”指責,是以民族主義和主權(quán)意識的覺醒為背景的。但官員一方,亦非一味獨自酣睡。只不過在現(xiàn)實政治面前,單純的“孤憤之志”不足以解當下的危機困厄,內(nèi)心的憤怒不得不與行動上的“隱忍將就”相伴隨。
(作者系上海大學歷史系講師;摘自《近代史研究》2016年第6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