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圍剿”期間蔣介石和陳誠關(guān)系之怪現(xiàn)狀

黃道炫

1930年代，蔣介石展開對中共蘇維埃區(qū)域的數(shù)次“圍剿”，作為蔣介石信任的愛將，陳誠在“圍剿”中發(fā)揮了重要作用。蔣介石一生，用人無數(shù)，有始有終者，首推陳誠。蔣介石對陳誠的期待、信任和培植，超越常人。1930年代“圍剿”期間，蔣、陳之間互動尤多，其間透露出的蔣、陳間介乎君臣師友之復雜關(guān)系，集團利益下的離經(jīng)叛道，細加觀察，頗有意味。

集團利益下的離經(jīng)叛道

在中國近代史上，國民黨是通過辛亥革命登上政壇，在國民革命中獲得迅速發(fā)展的革命政黨，孫中山的三民主義理論具有強烈的革命性。南京政權(quán)建立后，雖然這種革命性被迅速消解，但在國民黨內(nèi)仍有著重要影響，理論上也仍有其存在的合法性。

作為國民革命浪潮中成長起來的青年將領(lǐng)，1930年代的陳誠，其言行頗具標桿意義。陳誠，字辭修，浙江省青田縣人。1924年黃埔軍校成立后，因鄧演達援引入黃埔任教官，旋受蔣介石賞識。此后，陳誠在東征、北伐和國民黨內(nèi)部混戰(zhàn)中屢建戰(zhàn)功。到1931年5月調(diào)江西參加“圍剿”紅軍時，任十八軍軍長，是國民革命軍中最年輕的軍長之一。蔣介石的日記中對屬下吝于稱許，但對陳誠則不乏贊譽。1930年陳誠在中原大戰(zhàn)中表現(xiàn)可圈可點，蔣介石在8月份的日記中寫道：“陳辭修由濟南來報告，甚慰。此將才也，甚有希望?！钡谌巍皣恕逼陂g，蔣介石對陳誠也有贊譽之詞：“第十八軍今日由黎川向大洋源前進，各部皆愁糧秣缺乏，不能前進，而辭修竟如期進行，可慰也?！笨箲?zhàn)初期，蔣介石在感嘆黨內(nèi)人才寥落、缺少臂助時，提到的僅有兩個可以分憂的親信就有陳誠：“軍事能代研究者辭修也，外交能代謀略者岳軍（張群，字岳軍）也?！闭?qū)﹃惼谠S甚高，蔣介石夫婦不僅為其作伐，介紹譚延闿三女譚祥為其再婚對象，而且在九一八事變后因顧慮外界觀感特電陳誠，告以國難期間不宜結(jié)婚，令其取消原定舉行的婚禮。

蔣介石對陳誠的重視，從其使用上也處處可以看出。中原大戰(zhàn)后，國民黨內(nèi)反側(cè)漸平，蔣介石應(yīng)付重點轉(zhuǎn)向已成燎原之勢的中共武裝，此時陳誠銜命出現(xiàn)于江西“剿共”前線，既體現(xiàn)著蔣介石軍事重點的轉(zhuǎn)變，也為陳誠提供了另一個磨礪舞臺。此時，對于陳誠這樣的國民黨將領(lǐng)而言，舊窠臼雖未完全脫去，但畢竟非封建時代效忠一家一姓之家臣所可比，革命思想在其心中留下了深刻的烙印。“圍剿”期間，目睹社會黑暗的現(xiàn)實，陳誠在家書中留下不無憤懣的表態(tài)：“以現(xiàn)政府及環(huán)境關(guān)系，縱被赤匪如何燒殺，亦有讓他燒殺。蓋赤匪燒殺僅限于有產(chǎn)階級，于窮人實無甚關(guān)系。而諸為富不仁者，實不殺何待。尤其貪官污吏之種種苛捐雜稅，實在好叫赤匪來殺的一個干干凈凈?！边@樣的說法，當時如果公之于眾，可能會讓當權(quán)者瞠目結(jié)舌。即使是比較溫和的話語，如“不拉夫、不勒餉為革命軍中最有力量而最普遍的口號。由打陳炯明而至北伐，軍隊獲得民眾情感。民眾幫助軍隊，端賴此二口號之實行”，也是針對國民黨軍紀律每況愈下的狀況，表達著自己的無奈和不滿。由于陳誠所具有的思想基礎(chǔ)，所以他對蔣介石的信任和倚重雖然感戴不已，所謂“蔣先生之愛我、望我，雖自己之父兄亦有所不及”，在關(guān)鍵時候會選擇站在蔣介石一方；但其對蔣畢竟已非唯唯諾諾、說一不二，蔣、陳之間言行上的互動，構(gòu)成社會轉(zhuǎn)型政治背景下的獨特關(guān)系。

在陳誠這一時期寫給譚祥的家書中，我們可以看到許多陳誠對蔣介石的議論，因為是私密的家信，其中所言，刻意掩飾的成分較少，為我們認識蔣、陳關(guān)系提供了很好的材料。

1930年，經(jīng)過長時間的閱讀思考，蔣介石宗教觀念發(fā)生重大變化，這年10月，他受洗成為基督教徒。次年4月，蔣介石撰寫《主義與宗教之關(guān)系》一文，提出：“今日世界各派宗教，其比較的近于科學，而具有革命精神，且其人生觀念，摩頂放踵，奮斗犧牲，實行其救世主義而最有益于人類者，不能不推耶教為首。”蔣介石宣稱：“當此物質(zhì)思想與精神沖突，邪說紛紜，禮教破壞無余之時……對于物質(zhì)方面當力求其科學之昌明，以破除虛偽之迷信，而對于精神方面，當保持其宗教之精神與人格之所在?！笔Y在文中談到的這些觀念，在早幾天的日記中也有所提及。4月14日，他在日記中寫道：“基督教乃世界性而不講國界，故決不為任何一國帝國主義者所利用。共產(chǎn)黨指基督教為帝國主義侵略之工具，吾人不測，亦從而和之，是盲從者也。吾人一思基督教與共產(chǎn)教在中國之損益與禍福及其時期之久暫，則敢斷言基督教于中國國民有益而無損，不若共產(chǎn)黨為禍之大也?！?/p>

蔣介石信仰基督教并公之于眾，對陳誠造成不小的沖擊。4月27日，陳誠在家書中寫道：“蔣先生要發(fā)表關(guān)于宗教的那篇文章，實在使我對于革命前途起了無限的失望和悲觀?！毙胖兴岬?，將給蔣介石去信討論這一問題。兩日后，他又在家書中進一步解釋其觀點：“前日所談關(guān)于耶教問題，每感年來中國社會的變革，實為中國歷史所未見。但怎樣使這一變動適合民眾的需要，使中國社會達到較高度的模型，是全中國人民意志的總匯。目前雖然許多現(xiàn)象是模糊而不清晰，然而一切變動，一個新的社會政治中所蛻化，在新舊交替的過程中這種現(xiàn)象是不可避免的……目前視共產(chǎn)主義為共產(chǎn)教，用耶教克服共產(chǎn)教，實在沒有必要。同時共產(chǎn)主義絕不是共產(chǎn)教，用耶教絕對不能打倒共產(chǎn)主義。耶教在中國根本不能存在，青年信仰不堅確，不能以耶教做中心，可以使之堅確?！被浇淘诟锩h人心目中向來是帝國主義侵略的使者，而且也和革命黨人打破迷信的信念相左，雖然蔣介石在文章中對此做了解釋，試圖為自己的行為自圓其說，但并不能左右人們浸潤已久的習慣思維，而以宗教作為中國人信仰的想法，更為陳誠所不取。在當時的時代，革命立場并不是那么容易可以動搖的。

所謂革命立場，就“圍剿”時期的陳誠而言，有幾點是基本的：民眾的立場、平等的立場、民族的立場。在家書中，他曾長篇大論地闡述其對軍人的看法，強調(diào)：“槍是保護人民的，軍人是人民行動的護士，軍人的情緒要與人民的情緒打成一片。軍人不顧忌要做社會民眾的領(lǐng)袖，但是切不要有意去做社會民眾的領(lǐng)袖?！睂τ诋敃r社會不平等的狀況，陳誠痛心疾首：“我每次回想，我只能算是貪官污吏土豪劣紳的鏢客，保護他們來剝削民眾；自己的弟兄連飯也沒得吃，衣也沒得穿，而且他們這群東西，把三民主義當做民脂民膏民命來吃。”陳誠這樣的表態(tài)雖然看起來有點離經(jīng)叛道，但在國民黨內(nèi)并不是絕無僅有，相當程度上反映了國民革命中成長起來的一批國民黨人的心理。他們和蔣介石的結(jié)合更多是出于個人感情和集團利益，以及在長期跟從中培養(yǎng)出的無條件的信任，但蔣介石在思想上并沒有拿出使他們服膺的理論體系，相反，其中庸保守的態(tài)度還為相當多人所不滿。正因如此，和中共陣營以信仰結(jié)合的團體相比，國民黨的凝聚力遠遠無法和共產(chǎn)黨抗衡。

作為尚具革命情懷的青年將領(lǐng)，1930年代前后，陳誠對蔣介石追求無上權(quán)力的心態(tài)和做法不無察覺，內(nèi)心也期期以為不可。1933年5月，因第四次“圍剿”遭遇挫敗，陳誠致函蔣介石請辭，其中不忘提到讀“陳獨秀攻擊吾黨刺刀政治之言，不禁有感于中”。而在家書中，他更明確談道：“今日之社會，沒有武力不能確保和平，單純以武力保障和平，仍有走上獨裁政治之危險……我們?nèi)绻蛏鐣髁x途徑上走，應(yīng)以武力毀滅社會之桎梏與消滅社會上一切的矛盾。換句話說，就是反抗不合于正義的行為，這樣以正義做中心的和平，才是永久的和平?！睉?yīng)該說，國民黨內(nèi)有陳誠這樣一批人士的存在，在相當程度上制約著蔣介石走向過度集權(quán)。

公義和私利

陳誠是蔣介石重用的下屬，陳效忠于蔣，但其對蔣的效忠，并非一味盲從。事實上，在國民黨內(nèi)部，陳誠是比較敢于向蔣介石提出不同意見者，而從蔣介石不以為忤看，蔣介石也并沒有因為陳誠常持不同意見而影響對陳的信任。兩人的互動，不乏齟齬和磨合，陳誠到江西后，直接影響兩人關(guān)系的第一個考驗就是鄧演達事件。

鄧演達是陳誠的老長官，對陳有知遇之恩。1930年鄧演達回國，試圖組織第三勢力反蔣。1931年8月，鄧演達被捕。對此，陳誠十分關(guān)心，曾致電蔣介石請其從寬處理。在家書中，陳誠說：“每憶我與擇生（鄧演達，字澤生），雖因各人主張不同，各行其是，而私人情感實未因此而稍減。前日電總司令，請為國惜才，從寬擬處。因總司令對擇生兄，不但是政敵，且私人情感亦極惡劣，實擇生兄過去有過分之處。此次被捕定禍多吉少?！贝藭r，蔣介石還有勸降鄧演達之意，故暫對陳誠拋以順水人情：“頃接總司令復電，準從寬大辦理?！标愓\確實對此也感激涕零：“在公我固須隨總司令為黨國努力，在私總司令之恩亦不能不報?！钡牵愓\很快感覺到形勢不妙。9月初，得知將要對鄧組織軍事會審嚴加審判，陳十分沮喪，致信譚祥傾訴道：“當其被捕時，即電呈總座，請為國惜才，從寬擬處。接總座復電，亦準從寬大辦理。深信總座之偉大，決不我欺，并極感總座之恩。為公為私，雖粉身碎骨亦所不惜，惟恐不足圖報于萬一耳。如報紙所載果確，我實無以慰故人，且連年目睹諸同志之互相仇殺，此心痛苦不可言宣?！?/p>

11月底，鄧演達被秘密處死。12月19日，宋慶齡為抗議殺害鄧演達在《申報》發(fā)表宣言，消息傳出。同日，陳誠電蔣介石，指稱：“8月間擇生被逮，曾奉梗亥電請為國惜才，貸其一死，當即蒙復迥參電，準從寬大辦理各在案。頃據(jù)確訊，擇生兄經(jīng)軍法司判處死刑。人亡國瘁，痛徹肺腑，猥以微賤，久承噓植；而今公不能報國，私未能拯友，淚眼山河，煢煢在疚……職決即日離職赴京待罪。”該電口氣激烈，言下甚有指責蔣介石翻云覆雨之意。在蔣介石回電以“不可為私情而忘公義”相責后，次日，陳誠再電蔣介石，一面堅定與蔣關(guān)系，緩和蔣的感情，稱“職久承噓植，論私情，生我者父母，知我者鈞座”。同時在不能完全確定鄧演達死訊時，繼續(xù)為鄧力爭，冀挽救其生命于萬一：“于擇生處死，獨斤斤以為不可，妄附古諍臣之末者，蓋一為國家惜才，二為革命者知所自勉，三以成鈞座繼先總理之寬大也。萬祈俯賜采納，貸擇生一死，則職有生之日，即報答鈞座之年，不勝迫切待命之至。”

陳誠的努力當然不可能改變鄧演達的噩運，在確定鄧已被處決后，陳誠在家書中大發(fā)感慨，抒發(fā)其郁積的憤懣和不平：“擇生兄為革命而死，為中華民族而死，為世界弱者而死，死得其所矣，又復何憾？惟壯志未酬身先死，不能不為革命前途、中華民族前途、世界弱者前途痛哭耳。先總理孫中山先生主張言論自由，而擇生兄死于言論攻擊政府之黑暗。然則言論實為死由矣，豈非先總理民權(quán)史之大污點乎。嗚呼死者已矣，每以今后不言革命則已，若言革命如不奉行先總理之主義，而僅掛革命之招牌，而行反革命之事實，我敢其不會成功也。”如此激烈的言辭，句句出自肺腑，又明顯針對著蔣介石，兩人思想之鴻溝可謂涇渭分明。不過，吊詭的是，當發(fā)泄出對蔣的不滿后，陳誠筆鋒一轉(zhuǎn)，又說道：“追隨蔣先生迄已八載，我深信蔣先生足以繼先總理之遺志，而完成革命。故自己無時不抱為時代之犧牲者。邇者國仇友恨，傷感交集，神志昏亂，飲泣終生，實無勇氣于他也。即蔣先生待我之濃，或只待諸來生圖報，只望諸領(lǐng)袖大寐有一覺之機，稍留些元氣與后起者以恢復之機，則不禁焚香膜拜矣?！辈浑y看出，陳誠這一大段感慨前后明顯相互沖突，正如他自己所說語句之間顯出“神志昏亂”。不過，表面的語無倫次并不真的代表陳誠已失去理智，恰恰相反，也許這正是陳之理智清醒的體現(xiàn)，對于政治人物而言，畢竟進退之間不能純由個人感情，其間的分寸拿捏，正是宦場學問之所在。因此，不管內(nèi)心有多少無奈，在發(fā)泄完自己的感情后，陳誠仍然不得不冷靜地面對站隊問題。畢竟，現(xiàn)實利益更能左右政治人物的最終選擇。

問題的復雜還在于，盡管陳誠與蔣介石之間確實存在思想的距離，但這并不意味著他們的結(jié)合就完全是出于個人私利，當1931年底傳出蔣介石下野消息時，剛剛經(jīng)歷了鄧演達事件的陳誠在家書中決然表示：“我決與之同去留?！睌?shù)日后，他為自己的表態(tài)作出解釋：“在這外患內(nèi)禍的局面，如蔣先生驟然的擺脫而去，使軍事政治失了重心后，我們相信現(xiàn)在所謂國內(nèi)的任何偉人、要人維持不了這破碎的危機。”只要對百年來的中國政治有所了解，就可以知道陳誠這段話曾多次被不同的人提到，在特殊的政治環(huán)境下，對強人的依賴確有其可以遵循的道理，雖然可以指責陳誠們思想的糊涂，但很難懷疑他們內(nèi)心的真實，這就是當年中國許多事很難一言以蔽之的原因所在。

鄧演達事件中，無論是否摻雜個人情感，陳誠大體代表著公義的形象，而蔣介石則扮演著不那么光彩的角色。不過，在蔣、陳的互動中，這樣的位置并非一成不變。1932年6月，陳誠致函譚祥說：“你說你吃飯向為最重要，的確不錯。你看哪個不是為吃飯問題而致妻子離散呢。真的為革命嗎？我倒不甚相信。”衣食住行，是人的基本需求，國民黨雖自認革命政黨，也不乏理想主義的號召，但其立黨原則和終極目標終究偏于現(xiàn)實，即使以秉持革命原則自命的陳誠，其實內(nèi)心更多關(guān)注的還是柴米油鹽。因此，蔣、陳關(guān)系中，利益的糾纏屢見不鮮。

1932年初，因“剿共”戰(zhàn)爭屢遭挫折，蔣介石十分懊惱，對部下的要求也日漸嚴厲。5月，陳誠家書載：“接何部長轉(zhuǎn)來蔣先生一電，大意即不準剿匪部隊之軍官攜帶眷屬，并限電到一禮拜內(nèi)送走，不然要處罰高級主管。”對此，陳誠相當不滿，大加抱怨：“本軍官長素少帶家者，然有帶家者均出諸不得已。蔣先生下此種電令，固有不得已之苦衷，部下亦能體諒一切，但鄉(xiāng)下因匪不能住，城市因無錢住不起，此亦人情也。我以為最難者，即我既不能不遵蔣先生之命令，又不能不顧及部下之困難。”固然，處理這一問題確有困難，但陳誠對此滿腹牢騷更多可能還是因為自身利益的傷害。當時，陳誠梅開二度，與譚祥喜結(jié)連理，新婚燕爾，卻因蔣介石這道命令不得不長期分居，陳誠的不滿可以想見。所以，在家書中，這段時間常常可以看到陳誠對蔣介石的冷嘲熱諷：“蔣先生此次下令不準官長眷屬隨軍同住，聞因陳調(diào)元部失敗，官長眷屬亦被匪俘虜者，不知其數(shù)。故此次赴漢，想不便帶蔣夫人同走。但其在漢勾留當不長久?！敝钡礁＝ㄊ伦兤陂g，陳誠仍然寫道：“蔣先生夫婦同赴浦城，真所謂只許州官放火，不準百姓點燈?！笨陀^而言，無論從年齡、資歷、身份、地位來看，陳誠硬要向蔣介石看齊，都有越格之嫌；蔣介石不準軍官攜帶家屬，從嚴格治軍角度說，無可厚非，而陳誠以此反責蔣介石，不免有失妥當。利之所在，要把定腳跟，即使對陳誠這樣的人而言，也并不是件那么容易的事。

更能體現(xiàn)陳誠逐利心態(tài)的，是其對所部權(quán)利的爭奪。在家書中，經(jīng)?？梢钥吹疥愓\關(guān)于部隊經(jīng)費問題的抱怨：“蔣先生對于其他不相關(guān)的人或軍隊，幾十萬幾百萬而不惜，對于基本部隊卻連飯也沒得吃，在各將領(lǐng)固可諒蔣先生之苦衷，而部下實多怨言也?！薄爸醒胲娛遣慌露嗟模灰f發(fā)餉，連吃飯都可不管的?！碑敃r經(jīng)費不足固為事實，但此現(xiàn)象并非陳部所獨有，而陳誠屢以中央軍口氣抱怨蔣之待遇不公，其實并未觸及問題之要害。蔣介石對某些需要利用、爭取的部隊確愿給予優(yōu)厚待遇，其中包含著復雜的軍政目標，陳誠對此并非不知情，以此為依據(jù)要求蔣對自己另眼相待，未免不知輕重，引起蔣的惱怒當在情理之中。蔣在日記中曾寫道：“見辭修，聞其不明事理之言，訓斥之。中央直轄將領(lǐng)明顯表示對雜軍叛變者優(yōu)遇，以為獎惡之根……此種傾向甚可慮也?！?/p>

羊公不舞之鶴

蔣介石一生，極重精神修養(yǎng)，對其最賞識的下屬也不例外。作為蔣介石最信任的部屬之一，蔣指導陳誠，可謂盡心盡力，在修身上極下工夫，期許也非常人可比：“甚望吾弟克自砥礪，準備一切，以為最后定國之用?！庇捎陉愓\拔擢極快，蔣尤其強調(diào)韜光養(yǎng)晦、戒慎恐懼。

陳誠少年得志，難免滋長驕氣，所謂“外間聲聞過譽，而不知自檢自戒，無形中生長驕心”。陳誠之驕，在國民黨中頗引物議，蔣介石也多所注意，數(shù)次致函陳誠，“戒其驕矜”。先是在電文中迂回批評，“十八軍聲譽鵲起，固為可慰。據(jù)一般觀察，上下官兵已養(yǎng)成驕矜之氣”。把整個十八軍作為批評對象，避免直接刺激個人，但其真正所指其實雙方都十分清楚。對此，陳誠不以為然，回電說：“九一八事件發(fā)生，而各官兵敵愾之情，不可終日，言行之間，不無激烈之處。外間不察，謂為驕矜，致勞厪注，心殊不安也。又查一般對于赤匪，無不談虎變色。此種情態(tài)，殊為可慮。職每以赤匪絕非三頭六臂為言，期能轉(zhuǎn)移一般人之觀感?！边@等于間接反駁了蔣介石的指責，澄清蔣所謂驕氣其實乃官兵之盛氣。接到陳誠回電后，蔣介石不再客氣，直接指出其所認為陳誠驕傲之處：“近來與弟相晤對語，別后總覺你說人之短，看人之輕，以你所言者，總括之，幾乎天下無可用之人。換言之，即以無人能出我右者之意，存乎其間也。此為任大事成大業(yè)者，最不可有之缺點，亦即自滿驕敗之起點……中年之人，如能于韜光養(yǎng)晦之句，時加注重，則猶可及時蓄銳，以收后來發(fā)揚光大之效?！?/p>

對于蔣介石不留情面的批評，陳誠內(nèi)心五味雜陳，在家書中他強調(diào)的是蔣介石對他的期許，寫道：“接蔣先生一長函，大意說我看不起人矯驕，非任大事成大業(yè)之道。但其望我之切，無異形于言表?！倍鄨笙?、少報憂乃人之常情，何況蔣對陳的期望確屬事實，這樣的反應(yīng)并不為過。至于對蔣介石本人，陳誠回電自要打起十二分精神，一面不得不承認蔣的指責，表示：“驕氣一節(jié)，在他人或系出于猜度，然職追隨鈞座有年，而職之個性學力，無不在鈞座洞察之中。今以是礪職，聞之不勝惶恐。嗣后惟有切實悛改，以期無負鈞座知職之明?！蓖瑫r，他也不甘心就此認錯，強調(diào)：“職亦不欲為羊公不舞之鶴，重辱教命也?！币驗槭鞘Y介石所言，所以陳誠不得不概括承受，但陳更要強調(diào)自己不是無能的不舞之鶴，潛臺詞其實含有“能者遭怨”之意。

陳誠口是心非的態(tài)度，蔣介石自是心知肚明，無奈之余，只有祭起王陽明的旗號，以開導陳誠于萬一。王陽明及其王學是蔣介石一生最推崇的中國傳統(tǒng)思想，觀諸蔣介石諸多言論，可資證實，勿待多言。這樣一個不藏之秘，蔣介石對最信重的陳誠傾囊以授。1933年2月，他致函陳誠，告以：“身臨江右，更覺陽明之學為可貴也。陽明得道于龍場，而立業(yè)于江右，故浙東學案，在江右尤為風行，希相與共勉之，并望注重陽明剿匪時之精神與方法。此固當時匪類智識不如今日赤賊之盛，故消滅亦易，然而其精神之修養(yǎng)得奏功效，亦不可不察也。自來成德立業(yè)，而能為民族人格增光者，未有不從修養(yǎng)精神為基礎(chǔ)。以修養(yǎng)精神者，絕非可即當唯心論者看待，而鄙視之?！笔Y介石以自身為鑒戒對象，循循相誘：“凡宋明以來，成名之大儒，無論其為武功或文治，皆由其修養(yǎng)而臻于實踐之力得來也。故望弟對于存養(yǎng)省察、謹言慎行之端，須注意也。中于昔年亦頗矜持不群，輕棄收斂，至今思之，皆為好譽徇外之心所馳，而毫無把握，更無主宰，然恐悔之晚矣。尚望弟等及時注意，不可放過，則德業(yè)有基，不患功業(yè)不立也?！逼鋵?，戒慎恐懼功夫，朱熹較之王陽明更多強調(diào)，但蔣介石向來有重王輕朱傾向，所以仍以王學為重點。在信的末端，他還不忘問及“陽明集撫州有買否？南昌亦可寄來也”，其苦心孤詣，可見一斑。

對于蔣介石的指導，陳誠似乎并不十分領(lǐng)情，其復函頗堪玩味：“職學植荒陋，于陽明學說，雖曾研習，然始終不敢自信。何則，以總理之遺教，深入肺腑，其他無論何種理論，皆難有所超越。明知不合治學規(guī)范，然僻性難改，亦屬莫可如何，此應(yīng)陳明鈞座者也。至于明德、親民、止于至善之道，格致、誠正、修齊、治平之理，為職生平所服膺，竊愿于義于文，兩無所蔽（朱子蔽于義，陽明蔽于文）?！标愓\抬出孫中山來抵制蔣介石對王學的推介，這在國民黨的話語體系中自是無懈可擊，但說者聽者當然都不會不知道這背后的潛臺詞。而且，陳誠意猶未盡，就在傳統(tǒng)思想的框架里，他也要提醒蔣介石：“朱子蔽于義，陽明蔽于文?！奔戎赋鐾蹶柮鞯牟蛔?，也提示蔣介石朱子的存在，而蔣介石對朱熹雖囿于儒教的序位，不能不加尊崇，內(nèi)心深處重王輕朱的傾向其實還是非常明顯的。

在國民黨人中，陳誠代表的是新派的青年軍人，五四以來的反傳統(tǒng)思想對他們有不可忽視的影響?！皣恕逼陂g在部隊駐地中學演講時，他曾大講“中國社會種種的罪惡，以及教育與社會的關(guān)系”。對此，當時他曾在家書中告知妻子：“我講的話，青年們我相信當然歡迎的，但是黨國要人們聽到，恐怕要加我反動的頭銜呢。不過，我相信我的總司令是十二分相信我，絕對不會有絲毫懷疑。我也管不了許多，要講還是講我的。”對于蔣介石張揚傳統(tǒng)思想的舉動，陳誠內(nèi)心并不以為然。1932年底，蔣介石告以：“如稍有暇，應(yīng)將曾胡（曾國藩、胡林翼并稱“曾胡”）各全集及王陽明、戚繼光諸書再看一遍，則養(yǎng)氣斷事，必有長進也?！睂Υ耍愓\回復道：“雖讀戚王曾胡之書，實際只可供參考資取法而已。若須與往哲精神同游，無論在事實上所不可能，亦可不必。蓋勉力學之，終難避畫虎不成之譏也。職除受總理遺教之熏陶外，固無一事不以鈞座之意旨為意旨也?！?/p>

1933年初，陳誠所部在第四次“圍剿”中遭遇挫敗，蔣介石屢電陳誠，一方面以精神修養(yǎng)相戒，另一方面則敦促陳誠研習傳統(tǒng)兵書：“近日戰(zhàn)況處處陷于被動。弟必煩悶愁慮。望詳讀孫子，尤須注意其地形篇。并囑趙、羅、吳等各軍長亦注意于此，庶可挽回墜勢，再振士氣也?！薄敖袢罩新奋娭畱?zhàn)況，處置之道，應(yīng)照孫吳兵略問答中第一篇之散地原則行之。惟此書各篇問答實為我剿匪軍唯一之要典，而于進剿軍進剿時所遇各種之情形與處置尤應(yīng)服膺也，望督促各軍師旅團長時時勤研”。

4月9日，蔣介石致長函于陳誠，指點軍事部署之余，與陳談格物致知之理：“所謂致知在格物者，言欲致吾之知，在即物而窮其理也。蓋人心之靈，莫不有知，而天下之物，莫不有理，惟于理有未窮，故其知有不盡也。是以大學始教必使學者，即凡天下之物，莫不因其已知之理，而益窮之，以求至乎其極，至于用力之久，而一旦豁然貫通焉，則眾物之表里精粗無不到，而吾心之全體大用無不明矣。此謂物格，此謂知之至也?！?/p>

對蔣介石的上述指導，最能反映陳誠真實心理的，是其寫給妻子的家書。1933年6月，在給妻子的信中他說道：“下午蔣先生招各將領(lǐng)講《曾胡治兵語錄》。在此百忙之中，蔣先生有此種精神，實可佩服。惟所講我稍有不同意處，蓋戰(zhàn)術(shù)固有一定原則，然運用之妙，存乎一心，不能拘泥也?！边@是說得比較客氣的。同月，在給妻子的家書中他說總座（顧祝同）的話就尖銳得多：“總座給我一部《讀史方輿紀要》，一部《江西全省輿圖》，而且再三同我講這兩部書，對于現(xiàn)在剿匪的重要。我又感到我們中國的不長進，一切都是復古?；蛟S是我的腦筋過敏吧？但一比較其他的國家來看，我只有慚懼?！逼鋵崳土私饨鲗嵡槎?，這兩部書并非沒有價值，或者說比蔣介石所推崇的王學及曾胡等更具價值，陳誠借顧祝同大發(fā)感慨，不無借題發(fā)揮、指桑罵槐之意，鋒芒所指當是此時與他大談窮理致知的蔣介石。

可以看出，對于傳統(tǒng)思想，蔣介石和陳誠間可謂言者諄諄、聽者藐藐，蔣有蔣的邏輯，陳有陳的想法，這或許就是蔣、陳間當年的代溝。蔣介石的教誨在陳誠這里遭遇的命運顯示，雖然蔣介石尚有一言九鼎的威勢，但陳誠卻未必會三緘其口。蔣介石老套的修身主張，在其最信重的陳誠那里就已經(jīng)遭遇軟性抵抗，這大概亦是蔣、陳之間關(guān)系之怪現(xiàn)狀。王朝已然顛覆，君臣似有若無，不管如何，君既不是那個君，臣也就不會再是那個臣了。

[作者系中國社會科學院近代史所研究員，主要研究方向為中共黨史、中華民國史。著作有《蔣介石與中國文化》《蔣家王朝1·民國興衰》《張力與極限：中央蘇區(qū)的革命（1933-1934）》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