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有歲月可回首

劉媛媛

常常驚心于古人的智慧和語言提煉。當你歷經(jīng)波折領(lǐng)悟到某些生活真諦，卻忽然發(fā)現(xiàn)它早已鑲嵌在我們古老的語言里，只不過因為你肉眼凡胎看不到而已。當某一日你心眼洞開，驀地才發(fā)現(xiàn)，原本熟視無睹的那些平常話語，卻原來蘊含了天機哲理。比如子曰：五十知天命。只有到了這個年紀，才能體會那種與其他年齡段不同的豁然感。據(jù)說佛家修行有三個層次：其一見山是山，見水是水，此為修煉伊始，只能見到事物的表象；其二，見山不是山，見水不是水，此為達到一定境界后，可由事物的表象看到本質(zhì)，不為肉眼所迷惑；其三，見山(仍)是山，見水(仍)是水，此是已得超然智慧，進入無我境界，“山山水水”已于我無礙。我不懂佛家的禪意，卻能感到當人的年齡閱歷積累到一定階段，確實對一切事物有了更為真切透徹的洞察。五十以后再讀書，就不會被種種旁枝末節(jié)迷惑，而能直達本意。比如最近再讀《圍城》，不禁莞爾，這不就是一部男人的成長史嗎？方鴻漸由一個懵懂的不明就里的浪蕩青年，歷經(jīng)西洋文明，又在國內(nèi)的職場上遭遇各色人等，最關(guān)鍵的是他的戀愛史讓他逐步體會到了真正的人生，由虛浮逐步清醒成熟。而過去看到的，是紛繁的人物、背景、作者俏皮機智的語言。這么犯大忌出賣自己的年齡，是因為最近讀到一本書——張衛(wèi)平著《心中的菩提樹》，若是再年輕些看衛(wèi)平的文字，可能不一定欣賞，因為那時節(jié)更喜歡新奇奪目立意非凡的東西。衛(wèi)平的文字，一眼看過去平常甚至家常，然而在一種卻道天涼好個秋的背景下看，卻看到了一種獨上重樓的含蓄簡凈，理會到了深藏在文字之后的意蘊味道。

人生真是一件非常有意思的事情。我們常說風(fēng)云際會，時勢造英雄，生在不同時代的人，命運會大相徑庭。過去的農(nóng)耕時代，社會發(fā)展緩慢，幾十年如一日的情況真是有的。然而到了現(xiàn)代，科技帶動經(jīng)濟，又影響到軍事政治，社會進入高速發(fā)展時期。大概歷史上沒有任何一個時期如當下一樣，代際之間的鴻溝如此巨大分明，50后，60后，70后，80后，90后，00后，每一代人之間的隔膜陌生宛如天塹。過去我們說“悠悠歲月”，現(xiàn)在恐怕連“匆匆”都覺得慢，而要用“嗖嗖”了。不過是短短的三四十年，50、60后記憶中的童年，在今天的00后們看來，已經(jīng)如穿越一般遙遠。不過00后也會有老去的一天，他們到底是人類，基因里一定貯存了“懷舊”“鄉(xiāng)愁”這樣的密碼，只是不能想象將來他們懷念的是什么，是電腦屏幕里的緊張廝殺嗎？因為他們的童年已經(jīng)沒有了傳統(tǒng)的古樸田園。從這一點上說，50、60后們大約是中國最后一代有鄉(xiāng)愁可懷的人，他們記憶中的鄉(xiāng)村多少還保留一點古樸與溫存，還能喚起已然模糊但確實曾經(jīng)有過的純真樸素。從這個層面的意義上看，帶有紀實色彩的回憶性文字，既是作者自身經(jīng)歷情感的書寫，也是對時代的記錄。這樣的書寫因為有濃厚的個體性，因而更具備獨特性、細節(jié)性和真實性，是對宏大歷史的感性補充，讓龐雜空泛的時代概念有了可以觸摸感知的溫度和色彩。

衛(wèi)平的這本集子，篇幅最多的就是這種“鄉(xiāng)愁”式的敘寫，無論是寫鄉(xiāng)情親情的“風(fēng)中的淚滴”“故里人物”，還是寫故里風(fēng)情的“遙望雁門”以及師生朋友的“七色雨”，都有一種懷想追憶的情調(diào)。透過這些文字，首先讓我感到的是作者的心靈——這一定是一個心中有愛心靈沒被扭曲的人，因為他的文字是干凈的有溫度的。和衛(wèi)平的個人交往并不多，極少的交集場合，印象中他是一個平和寡言的人，但是言語誠懇神態(tài)藹然，一副令人信賴的樣子。誰知在這樣一個看上去典型的北方男子的面孔后面，卻隱藏著一顆敏感細膩多情的心靈，看他回憶童年趣事的文字令人忍俊不禁，這哪里是一個成熟穩(wěn)健的男人，分明是一個受寵的被疼愛的孩童。我因此揣度衛(wèi)平有一個幸福的童年，有十分愛他的親人，令他對童年的生活充滿懷念。這讓我想到魯迅先生，在魯迅先生筆下，但凡涉及到童年生活，他的文字風(fēng)格就會變得溫情活潑生動有趣，那是源于心底的美好記憶，擋都擋不住。作為同時代人，我和衛(wèi)平都屬于60后，我們的童年里其實更多的是貧瘠、荒蕪，但那時候的鄉(xiāng)村還有青山綠水，人們雖然窮，但虔誠真純，有一種素樸的真情在。在他的筆下，無論是姥娘、舅舅這些親人，還是英姑、幺九、石六旦老師這些鄰居，這些底層最卑微的蕓蕓眾生，有自己的情感愛恨，有對美好生活的向往，作者用一雙孩童無邪的眼睛，記住了他們的故事，這些人和事伴隨了他的成長，在他的生命年輪里留下了或溫馨或酸楚的懷想。在追憶這些往事的時候，衛(wèi)平采用兒童視角，以一個孩童的眼睛和心靈感受來呈現(xiàn)，將讀者帶入此情此境中，感受格外親切真實。而那字里行間流露的真情，最能扣動讀者心扉。在《清清的河水》這篇童趣盎然的短文中，“我”因為年齡小不能和伙伴們一同入學(xué)，就攪擾了馬蜂窩，又不甘心地等著和小伙伴們比鉛筆盒，后來等不到伙伴竟睡著了。文中這樣寫道：

月亮還是那樣亮，天空還是那樣藍，河水還是那樣流淌……

我的兩個眼皮打起架來。后來，頭一挨膝蓋，便睡著了。

不知過了多久，我被人抱起來，睜開眼一看，是媽媽。

“媽媽，明年是哪天呢？”

這樣純美的記憶，怕是只有在童年里才能找到吧。在“遙望雁門”這一輯中，作者有感于故鄉(xiāng)厚重的歷史人文，在追溯緬懷中，融入現(xiàn)實的對比思考。譬如在《遙遠的九龍灣》中，作者借上墳的今昔對比，感嘆鄉(xiāng)村風(fēng)俗的變化和消逝，而這種消逝的背后，是現(xiàn)代文明對傳統(tǒng)風(fēng)俗的必然沖擊，令人惆悵但又無可奈何。

每到一個墳地，大伙便擺供、上香、敬紙錢。年長的二大爺便要給我們這些小后生們講一講我們的祖宗們的故事。我小時候特別喜歡聽這些陳年往事，一路緊緊追隨在二大爺?shù)纳砗?，深怕遺漏了祖宗們的一丁點豐功偉業(yè)……把紙錢燒了，大伙按輩分排成行，然后一起叩頭、叩頭、再叩頭！我年齡最小，當然是在最后一排了。幾十個人站起來跪下，跪下站起來，騰起一片煙塵。

去年回去過年，村貴爺爺沒了，九爺爺沒了，連二大爺也沒了，好多老人變成了九龍灣上的新墳頭。給祖宗們拜年也不再統(tǒng)一出發(fā)了，一家一戶，開車的開車，騎摩托的騎摩托，轟隆隆出去，轟隆隆回來，簡便是簡便了，但總覺得心里空蕩蕩的缺點什么。

“缺點什么”，在這樣的家常式的疑惑里，表達的是作者對現(xiàn)代文明的反思和詰問。

作為一個在長篇小說和劇本創(chuàng)作上收獲頗豐的作家，在這本散文集子中，同樣顯示了衛(wèi)平善于人物描寫的深厚功底。全書有眾多的寫人物的篇什，而以“故里人物”這一輯最有代表性，這一輯里的人物個性鮮明栩栩如生，作者融入小說筆法，如素描一般簡練傳神地勾勒出人物性格氣質(zhì)風(fēng)貌。其中的 《十二紅》《紀煙袋》《賈先生》三篇中，三個人物相互關(guān)聯(lián)，互為印證，形成一幅民國亂世中的風(fēng)俗畫，不僅人物形象躍然紙上，還展現(xiàn)出當時的人情世態(tài)。如果將三個人物拓展開來，就可以連綴成一篇非常有特色的小說。其他幾篇如《十二哥》《石先生》也非常有特色，短短的篇幅里，人物形象鮮明，文字充滿張力。與小說不同的是，作者寫這些人物，并不像小說那樣側(cè)重人物的命運揭示，而是擷取某些片段側(cè)重展現(xiàn)人物的精神氣質(zhì)，只是在看似不經(jīng)意間，淡淡一筆蕩開去，預(yù)示著某種玄機給讀者留下想象空間。如《十二哥》的結(jié)尾“五哥沒有來，說是頭疼”，與前文提到五哥做媒、十二哥新生的雙胞胎兒子“一個像十二哥，一個像五哥”前后呼應(yīng)，草蛇灰線般留下令人猜想的線索。再如《石先生》里寫石先生女兒石竹的慘死，只用一句話交代死者的情狀，并沒有其他說明，卻讓人驚心動魄。還有對紀知事的結(jié)局暗示，是在《賈先生》里順便提出：

紀知事走的那天太陽剛剛升起來。兩邊的店鋪還沒有開門，街上沒有人注意那個蹣跚離去的干巴老頭。紀知事雇了輛牛車，夫人抱著行李坐在車上，紀知事拿著煙袋背著手走在前邊。紀知事一點也沒想到癩疤三和幾個小混混正伏在遠處候著他。

聯(lián)系前文里紀知事任上對癩疤三的處置，再看癩疤三成為漢奸后對賈先生的兇殘，讀者不難想象紀知事的命運。

的確，含蓄簡約，節(jié)制精煉，關(guān)鍵處戛然而止，這是衛(wèi)平散文的又一大特點。集子里許多文章都篇幅短小，作者似乎特別注重客觀的描述，抒情議論適可而止，就連寫初戀的《風(fēng)中的淚滴》也是敘事多于抒情。第一輯“淡黃的月亮”大多是借景(借物)抒懷之作，但每一篇都有這樣的特點，點到為止，不多贅言，這大概是作家性別的顯現(xiàn)，同樣是敏感細膩，作為男性，作者還是顯示了與女性作家不同的果斷利落。最后兩輯“七色雨”“燈下札記”同樣體現(xiàn)了這樣的特點，不論是臧否作品還是人物，作者并不宏篇大論，有時甚至顧左右而言他，但卻在關(guān)鍵處一個漂亮的收捎繞回來，言已盡而意未絕。

正如衛(wèi)平自己在《風(fēng)中的菩提樹》后記中所言：“我一直堅信文學(xué)創(chuàng)作就是一種人類情感表達。這種表達正是文學(xué)創(chuàng)作的原始初動力。從一定意義上說，寫作者情感體驗的廣度和深度決定了作品生命力、穿透力的長度和力度……也許對于一個寫作者來說，幸福存在的方式就在于他對世界最深情的表達……”是的，我們已經(jīng)看到了這份深情的表達，并在其中領(lǐng)略到這種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