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征說杜甫
——杜甫永遠是詩詞家們的榜樣

王改正

——杜甫永遠是詩詞家們的榜樣

王改正

劉征先生年逾九秩，筆耕不輟，弦歌不斷。我們的話題從中華辭賦的復蘇開始。劉老說：中國文學是以詩為源頭的，也是以詩為主流的。中華詩詞的高峰是唐代，而辭賦的高峰在漢代。辭賦也是中華詩詞文學重要領(lǐng)域。改革開放以后，詩詞文學率先復蘇并逐步走向繁榮。辭賦文學相對晚一些。八年前，由閔凡路等名家創(chuàng)辦《中華辭賦》，一下子把辭賦這種古老而優(yōu)美的中華傳統(tǒng)文學重新展現(xiàn)在國人面前，這是了不起的事情，是在新的歷史時期，彌補了中華辭賦文學這個空白。讓我吃驚的是，在詩詞歌賦的大花園中，突然有那么多創(chuàng)作辭賦的名家高手出現(xiàn)，那么多優(yōu)美的辭章賦作出現(xiàn)，真是令人鼓舞。辭賦比起詩詞來，難度更大，對創(chuàng)作者的胸懷眼界、文學素養(yǎng)、文化底蘊要求更高。杜甫是中華詩詞的高峰，他也是辭賦的高手。但是，杜甫聳立在人們心中最偉大的形象是他的詩歌。我這一生仰望杜甫，追慕杜甫，以他為榜樣。我愛我們這塊世界東方廣大而深厚的熱土。生于斯，長于斯，歌哭于斯。我的詩文，作為心靈志趣的抒發(fā)，在祖國渡過磨難大放光輝的時候，筆端也放出如螢火般的熠熠之光。螢火雖小，也能在芳草池塘邊閃耀，與人們驚喜的目光相輝映。這就讓我很滿足，很欣慰。

我對劉老說，您永遠是我心中的泰山北斗，從您身上學不盡的知識。劉老笑著擺手說：李杜才是我們所有詩詞家和詩詞愛好者們的泰山北斗啊。

我說，我認真閱讀了您給我的書，您的文集。您的才華令我欽佩。習主席在文藝工作座談會上說，當下中國在文藝創(chuàng)作上，有數(shù)量缺質(zhì)量、有“高原”缺“高峰”。您看中國文學史上，什么時代是高峰？誰能代表這個高峰？

劉老立即說道：從中華詩詞藝術(shù)的角度看，《詩經(jīng)》當然是第一個高峰，其后有楚辭漢賦，漢魏五言詩，而唐代毫無疑問地是一個時代的高峰，而代表這個高峰的，也毫無疑問地當推老杜。

我說，杜甫是詩的高山。我反復閱讀過您寫的文章《悵望千秋一灑淚》，您的杜詩情結(jié)（劉征文集第 304頁），使我受益匪淺。

劉老說：那是我對老杜的真實感受。杜甫是所有詩詞家們的榜樣。他七歲吟鳳凰。一生吟唱不絕，他的詩藝達到了唐代最高峰，他的《秋興八首》，是七言律的精品，是他詩意人生的高峰之作，也是唐詩的高峰。到岳陽，漂泊在船上，人生的最后，告別人世的詩，是《風疾舟中伏枕書懷三十六韻呈湖南親友》，是用五言排律寫的。這大約是在大歷五年（公元770年），這好比是他為自己寫的訃告，是伏枕書懷告別親友的。為什么要用五言排律？因為在唐代，從詩體上考察，是以五言排律取士的，這是唐代官方確定的正規(guī)詩體。人們在呈官方和高貴的親友們時，一般要用此體，也說明作者鄭重的態(tài)度和尊重對方的心情。杜甫作此人生絕筆，也是這樣正規(guī)地認真地鄭重地向親友告別，向人世告別。杜甫在人生的最后詩章中也為我們提供了一篇詩以言志、詩亦言情的范文。老杜一生苦恨，到死仍然在漂泊中，仍然在思堯舜，仍然在請求別人幫助啊。祖國的興衰，人民的苦難，自身的經(jīng)歷，都時時縈繞在詩人的心境。

劉征老一生的大量詩作，也都是對世事的洞察，對同胞的熱愛，對人生的思考。每遇天災(zāi)人禍，他總是以極大的熱情，關(guān)注事態(tài)，與人民共患難，同呼吸。每見喜訊傳來，輒歡欣鼓舞，譜以華章。以人民之苦為苦，以人民之樂為樂。其創(chuàng)作之激情，未隨耄耋而衰。2012年，劉征先生以87歲高齡，創(chuàng)作詩詞110多首，幾乎三天一首。其創(chuàng)作激情和處事之態(tài)度，怎能不令人敬佩。

劉老深情地回顧了一生與杜詩的情結(jié)。四十年代，他在淪陷的北平四存中學讀書，幸運的是他的老師是一位杜甫的崇拜者。這位老師指導他學習的第一部詩集就是《杜詩鏡銓》。劉老說：后來我盡管讀了許多古代大家的作品，但是對我影響最深最大的是杜詩。當時，大部分杜詩我都熟讀成誦，其中相當一部分都背過。雖不能盡解，卻能感受其悲涼的情緒?？梢哉f，我是在家國蒙難的亂世遇上老杜的。而杜甫一生大都是在山河破碎、戰(zhàn)亂紛擾中顛沛流離，杜詩中那種深沉而熾烈的愛國思想在我的心中共鳴。我早期的詩作都深受杜詩影響。例如寫于1942年的《九日》詩中有“山河驚望眼，涕淚灑征襟。故國逾千里，偷生愧寸心”；寫于1943年的《盧溝渡》詩中有“臨流悲戰(zhàn)伐，風水尚幽咽。茲渡昔崩奔，賊來輕且捷，曠野走熊羆，蒼生盡狼籍。至今鬼長嘯，聞?wù)邽樨Q發(fā)。浪浪雙淚清，長流漲溟渤”等?？梢钥闯鍪芏旁娪绊懼圹E。我小的時候在北平城的土屋里，孤燈自照，時聞槍聲雜以慘叫聲，不由自主地背誦杜甫的《哀江頭》《春望》以及“三吏三別”等詩，潸然淚下。這是我人生中熱愛杜詩的最早最深刻的記憶。可以說，我人生的第一個扣子是從學習杜詩開始的。直到如今，這個扣子沒有扣錯過。我熱愛老杜，崇敬老杜，就像宋朝王安石在杜甫畫像前寫的詩那樣：“惟公之心古亦少，愿起公死從之游”。

我問劉老：當下中華詩詞已經(jīng)開始繁榮，詩人詞客數(shù)以百萬計。我們應(yīng)該怎樣看待老杜，怎樣學習老杜，以不辜負這個時代呢？

劉老略一沉思，緩緩說道：這是一個非常重大的問題，也是一個所有詩詞家應(yīng)該深思的問題。

人是不能選擇時代的。我們幸運地生活在這個偉大的時代。習近平總書記在文藝工作座談會上說，實現(xiàn)中華民族偉大復興中國夢是長期而艱巨的偉大事業(yè)，文藝的作用不可替代，文藝工作者大有可為。廣大文學工作者要充分認識歷史賦予我們的使命，努力成為時代風氣的先覺者、先行者、先倡者，感國運之變化、立時代之潮頭、發(fā)時代之先聲。

我有機會到各地，每到杜公足跡所至，便多加留意。1979年冬，我第一次來到成都，得以拜謁杜甫草堂。一竹一松，一花一草，都仿佛晃動著杜公的身影。少陵如有知，環(huán)視成都的萬間廣廈，遙望長安的千里煙花，必定“漫卷詩書喜欲狂”了。往事越千年，一代一代中國人都來拜謁草堂，而唐明皇的行在早已荒蕪了。歷史的裁判，就是人民的裁判，就是人民的愛憎。杜公的遺愛，杜詩的魅力，意味深長，綿延不絕。大歷元年至大歷二年（公元765—766），杜公客居夔州。那時他五十多歲，已是多種疾病纏身的老人，依靠朋友幫助才能勉強度日?？墒撬砟甑脑?，越寫越豪放，越寫越雄渾，越寫越蒼涼，越寫越高唱入云。他的生活已走投無路，他的詩卻躍上高峰，這一時期他寫的律詩，不僅是他創(chuàng)作的高峰，也是唐詩的最高成就。清代的胡應(yīng)麟曾在《詩藪》里邊說老杜的《登高》一詩，就是“風急天高猿嘯哀”這首七律，全詩五十六個字，如海底珊瑚，瘦勁難移，沉深莫測，而精光萬丈，力量萬鈞。通章的章法、句法、字法，前無古人，后無來者。不僅是唐人七言律詩第一，也是古今七言律詩第一，真乃千古絕唱！據(jù)說此詩是他重陽節(jié)登上白帝城的西臺寫的，我特地登臺尋求杜甫當年的感覺。西臺地勢很高，滔滔峽江蜿蜒腳底。俯瞰瞿塘峽，江流如一條銀蛇穿大壑而過。四望云山霧嶂，遮天蔽地，秋風過處，霜葉飄零，一種幽深，一種宏曠，一種神奇，一種壯麗，都帶秋氣蕭森。我吟誦《登高》，忽然覺得這首詩不是用墨寫出來的，是唱出來的，是哭出來的，是喊出來的，是從肺腑噴出來的。是唱給天地聽的，是唱給江山聽的，是唱給鬼神聽的，是唱給歷史聽的，是唱給自己聽的。古人作詩為著什么？是為著以文采受知于王公顯宦乃至于皇帝。杜公早年追求功名，當然也是如此?？墒堑酱藭r，去國千里，蒙受連年戰(zhàn)亂，窮愁潦倒，飄泊無定，差不多走到生命的盡頭。此時的詩，已經(jīng)是他的血液奔涌，生命的體驗，他才成為一個真詩人，一個大詩人。杜甫58歲時流落到岳陽，他患半身麻痹和老年氣管炎，視力也減退。一身破舊的衣服寸寸是補丁。心愛的小女半路上夭折，只好就岸邊匆匆安葬。無處安身只好以船當“浮家”。老杜是在這苦難漂泊中走到人生盡頭的。我眼前常看見兩個杜甫的影子，一個是窮途末路，生命垂危的現(xiàn)實的杜甫；一個是永遠年輕，云起風發(fā)的詩的杜甫。二者合一，體現(xiàn)出一個偉大的精神，一種百折不撓的人生追求，一尊頂天立地的民族詩魂。

想想老杜的寶貴遺產(chǎn)，我們每一位當代詩家，都應(yīng)該感到無比慶幸。共和國將近七十年，改革開放四十年，中華詩詞復興繁榮也已三十年，我們有幸生活在一個偉大的變革時期，生活在人民偉大夢想的現(xiàn)實奮斗中，更應(yīng)該有代表這個時代的偉大作品，偉大詩人。這是當代詩詞家們的歷史機遇，也是詩詞家們?nèi)松男矣觥?/p>

我們每個人都應(yīng)該學習杜甫那種深厚的家國情懷。毫無疑問，杜甫有忠君思想，而且是真摯而深沉的。但是，杜甫的忠君，不是愚忠，是與深深地熱愛偉大的民統(tǒng)、偉大的人民聯(lián)系在一起的。清代詩評家沈德潛寫過一本書叫《說詩晬語》，其中有一句話是“有第一等襟抱，第一等學識，斯有第一等真詩”。杜甫就是有第一等襟抱、第一等學識的人。所以，杜甫的詩是第一等真詩。他從小就有著宏大的家國抱負，你看他寫的那首《望岳》：“會當凌絕頂，一覽眾山小。”天地造化都在他的胸中，陰陽昏曉都在他的眼底，泰山的瑰麗壯美，襯托的是老杜報效家國的高標志氣，反映的是他開闊的眼界和氣魄。當然那時他還是年輕的“小杜”啊，才二十四五歲，就有如此心胸。而這首詩千古以來，一直聳立在無數(shù)頌揚泰山詩詞的榜首。

老杜一生都是在追求“致君堯舜上，再使風俗淳?！保ā斗钯涰f丞丈二十二韻》）蘇軾曾說過，杜甫流落饑寒，終身不用，但他一飯未嘗忘君。他也有著深沉的社會擔當，也寫過許多“竊比稷與契”（《自京赴奉先詠懷五百字》）、“葵藿傾太陽”與“窮年憂黎元”的詩，也寫過許多悲天憫人、揭露黑暗現(xiàn)實、同情苦難百姓的詩作，如“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等等。這兩方面的情懷統(tǒng)一于老杜一身，實際上都是在為社稷家國著想，為人民的安居樂業(yè)著想。也正是由于忠君，希望“生逢堯舜君”（同上），他才有“天河洗兵”和“萬間廣廈”的理想，才極其深刻地悲憫著人民的疾苦。杜甫去世前寫最后一首詩時，仍是“戰(zhàn)血流依舊，軍聲動至今”，但他依然想著軒轅虞舜。

唯物主義地看待歷史，作為封建制度下想有所作為的正直文人，忠君思想是共同的。希望社會最高層有明君，并依靠明君成就家國社稷大業(yè)。杜甫的忠君，不是圖以私利，而是做君的輔佐以安邦，以利民，以興文治，以振國威。這樣的忠君，是積極的，我們不應(yīng)該一概加以否定。

杜甫在創(chuàng)作上追求精品的精神也應(yīng)該是當代每個詩人詞家的榜樣。杜甫的名句“為人性僻耽佳句，語不驚人死不休”（《江上值水如海勢，聊短述》），千百年來被詩家們傳誦。而且在詩律上要求很嚴格?！巴砉?jié)漸于詩律細”（《遣悶戲呈路十九曹長》），“新詩改罷自長吟”（《解悶十二首》）等詩句，都是他在創(chuàng)作上精益求精的寫照?！罢Z不驚人死不休”既是老杜創(chuàng)作大量精品，成為千古詩圣的重要原因，也應(yīng)該是當下每個詩家的創(chuàng)作態(tài)度。眼下詩詞作者隊伍很大，作品數(shù)量很多，但精品不是太多。有些詩不受老百姓歡迎。不是老百姓不愛詩詞，是有的詩與老百姓不沾邊。千百年來，老百姓是熱愛詩的，是熱愛乃至尊敬詩人的，他們從來沒有忘記過李白杜甫，從小孩子到老年人，出口就是優(yōu)美的古典詩詞，他們以民族的偉大詩人而自豪，世世代代把他們捧在頭上。因為，這些詩人寫的是“有筋骨、有道德、有溫度的作品”。人民才是詩詞作品優(yōu)劣的唯一的和最終的評判者，只有撥動人民心弦的作品才是好作品，也只有這樣的作品才能不朽。

劉老還說：杜甫的為人，也是我們當代詩人的榜樣。后世皆稱老杜是詩圣，很大意義上是說杜甫是集大成者。杜甫論詩有句“轉(zhuǎn)益多師是汝師”，實際上，他自己就是“多師是吾師”的實踐者，這也成為他與人交往的高貴品格。杜甫對陳子昂、對元結(jié)，都有很高的評價。對庾信、對王楊盧駱等，都有深知。他要求別人“不薄今人愛古人”，他自己就是在繼承的基礎(chǔ)上不斷創(chuàng)新的作手。他從來都是虛心地向前人學習，向同時代人學習，后人稱之“詩圣”，恰是他不斷地繼承優(yōu)秀傳統(tǒng)，轉(zhuǎn)益多師的結(jié)果。剛才說到的那首詩（《江上值水如海勢，聊短述》）中，他在詩中還寫道“焉得思如陶謝手，令渠述作與同游”，也是他內(nèi)心的寫照，希望能與陶潛和謝靈運這樣的名家做朋友，杜甫到老都仰慕前人名家，步其塵，誦其詩。杜甫與李白的友誼也是當代詩人的榜樣。李白年長杜甫11歲，他們都是那個時代的大家，他們的關(guān)系，是真誠的，是密切的，是相互欣賞的。兩位大詩人相敬相知，詩文唱和，彼此思念，成為后世詩人詞家常說常新的佳話。杜甫曾寫到李白的詩有十多首。詩中表達了對李白的稱贊，例如說“李白斗酒詩百篇”，“李侯有佳句，往往似陰鏗”；也有對李白人生處境表示不平和憤怒的，如“冠蓋滿京華，斯人獨憔悴”，“千秋萬歲名，寂寞身后事”。特別是李白被長流夜郎時，杜甫仍在詩中寫道：“世人皆欲殺，吾意獨憐才”。

由此我想到當下社會，許多詩人很浮躁，寫了幾首詩，生怕別人不知道；有的互相看不起，總想爭個高低；有的把詩壇看成名利場，甚至想在這塊清貧的土地上發(fā)財致富。杜甫一輩子也沒有夸贊過自己的詩作，他更沒有貶損過別人。當然也沒有也不可能有靠他的詩詞發(fā)財?shù)南敕?。老杜詩在他生前并不很被世人重視，也不可能像現(xiàn)代人一樣想著得什么獎勵。他把一生的心血注入詩篇，為后人留下不朽的精品。韓退之曾有詩說“李杜文章在，光焰萬丈長”。我也想說，“李杜真情在，永遠是榜樣”。

所以我說，當代詩人詞家，都要向杜甫學習，學習他的才華，他的詩藝，更要學習他的人格。

談到這里，劉老拍著沙發(fā)扶手，大聲說：我們每個詩人哪，都要像杜甫那樣，有深厚的家國情懷，有對人民的大愛之心，要感恩我們所處的偉大時代，歌頌這個時代，歌頌為偉大夢想而奮斗的人民。

告別劉老時，我看到著名書法家、詩人吳震啟先生寫給劉老的字：“詩山共壽，墨海同儕”。于是，我又吟了吳震啟先生寫給劉老的詩：“劉老曾經(jīng)雪海茫，而今幾樹剩剛腸？世風轉(zhuǎn)世猶風化，真詩至真覺詩香?！逼湮哪娨?，既概括了劉老的才華人格，也表達了我對劉老的景仰和情意。

（作者系中華詩詞學會顧問、《中華辭賦》副總編輯）

責任編輯：江 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