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一丹
“人體炸彈”和“網紅臉”——“去全球化”語境下的身體政治
楊一丹
本文力圖解釋在全球主要國家和宗教的保守主義轉向和“去全球化”的政治經濟語境之下的身體政治現(xiàn)象。對身體的極端改造和利用,通過改變身體而博取目標的達成和社會階層的改變,是在超穩(wěn)固社會結構和權力關系下尋求突圍和反抗的“身體政治”。正是在這種邏輯之下,“人體炸彈”和“網紅臉”兩個看似毫無關系的現(xiàn)象級名詞神奇般地相遇。它們都可以視為對于現(xiàn)存政治、經濟、文化秩序和“霸權”試圖進行反抗的“身體話語”,并且都是在新自由主義全球化趨勢中被剝奪的下層階級的典型代表。然而吊詭的事實是,以“身體”突入現(xiàn)實、試圖打破現(xiàn)有的權力關系而在社會結構的松動中獲益的行為,身體的主體卻沒有意識到這種反抗本身就是被“權力話語”所塑造和規(guī)定的?;诖?,思考以“共同遭遇”為基礎的無國界團結和良性互動,也許才是突破全球資本和右翼保守主義危險合謀的必由之路。
“人體炸彈”“網紅臉”去全球化身體政治
2017年3月,三個巴基斯坦青年在美國阿拉巴馬州被當?shù)鼐煺J定為“恐怖分子”而擊斃,而引起恐慌的真正原因竟是由于他們戴著類似于穆斯林頭巾(Turban)的印度教小帽。自“9.11”事件以來,隨著“基地組織”、“ISIS”等伊斯蘭極端組織不斷制造恐襲威脅,美國乃至全世界都對于“恐怖分子”形成了所謂的“刻板印象”:長袍、穆斯林頭巾、“人體炸彈”……盡管上文提到的三名巴基斯坦青年長期服務于致力于教育美國民眾區(qū)分穆斯林和其他中亞民族和宗教的非盈利組織,希望以此降低“全球反恐”對非穆斯林族裔的敵視和傷害,但他們卻仍然死于驚弓之鳥般的美國民眾對于“恐怖分子”的恐懼和“刻板印象”。因為在美國很多保守地區(qū),“穆斯林頭巾”已經成為了“恐怖分子”的符號。
“恐怖分子的標準化形象”,在媒體和大眾的一次次交互中得到不斷的強化,“形象”與“行為邏輯”之間原本存在的單向、互否、不可重復的相互關系被“互為充分必要條件”的關系所代替,形成了大眾認知中的“刻板印象”。其視覺形象(Image)原本只是行為邏輯和“信息”的媒介,卻在媒體和公眾的不斷“凝視”和“強化”之下變成了信息本身。麥克盧漢(MarshallMcLuhan)早在20世紀60年代就提出“媒介即信息”的觀點,“信息”在此并不僅僅指知識,而是指“人的組合與行動的尺度和形態(tài)”,即媒介暗示甚至是控制了“行為”所生成的意義?!靶蜗蟆痹诿襟w和公眾的凝視和想象之下開始與視覺政治和文化表演彼此糾纏,生成了其脫離“行為”而存在的文化意義,又因為符合公眾對于這一“形象”所期待的“文化表演”不斷發(fā)生,而固化了形象與行為的邏輯對應關系。
在這一認知邏輯之下,“形象”和“行為”產生了絕對的交互性和對應性,也使得很多看似無關聯(lián)的現(xiàn)象神奇般地相遇?!叭巳庹◤棥焙汀熬W紅臉”,這兩個看似絕無相關性的現(xiàn)象級名詞,卻都是這一認知邏輯下最典型的代表。一個屬于攪動世界、令全球尤其是美國風聲鶴唳的“邪惡軸心”(anchor of evil),一個是在全世界尤其是中國變現(xiàn)能力最高的網絡產業(yè),但它們卻有著共同的生成邏輯、行為邏輯和時代語境,其發(fā)展和消亡也必然共同取決于全球政治經濟環(huán)境的風云變幻。
與提起“人體炸彈”和“恐怖分子”,人們的第一反應是身著長袍、包裹著穆斯林頭巾的伊斯蘭極端教徒一樣,提起“網紅”,恐怕公眾心中都有著一副標準形象,甚至衍生了專屬名詞“網紅臉”?!熬W紅臉,就是具備大多數(shù)網紅相貌特征的臉型,由于這些人多是經過整容的,臉型極為相似,總結來說就是:一字眉,大眼睛,尖下巴,高鼻梁,喜歡嘟嘴賣萌,拍照一定收下巴……”這些千篇一律的美人由于相貌特征極為相似,總是讓人“傻傻分不清楚”。盡管在公眾輿論中得到的盡是一片不屑之聲,但根據(jù)筆者統(tǒng)計,在斗魚、映客和YY國內三大直播平臺上點擊量居前一百名的女性主播中,具備“網紅臉”特征者多達93%、96%和87%。而2016年中國網絡直播總業(yè)務量超過了250億,覆蓋用戶3.2億以上;淘寶店鋪2016年的銷售數(shù)據(jù)也顯示,銷量前十名的店鋪中有六間是由“網紅臉”店主經營和擔任模特的,其成交業(yè)務總量超過10億。由此可見,“網紅臉”和網紅經濟具有強大的變現(xiàn)能力和市場號召力,也成為目前中國經濟不可忽視的重要現(xiàn)象。
社交媒體上對“網紅臉”的批評與不屑和“網紅臉”創(chuàng)造的經濟神話形成了吊詭的矛盾,公眾的矛盾態(tài)度在近些年“豆瓣”、“知乎”高關注問題榜上也可見端倪:“‘網紅臉’到底好不好看?”(2590個回答)“大多數(shù)人都不喜歡網紅臉,為什么還有許多人整成那個樣子?”(3337個回答)。從大多數(shù)網友的回答可以明顯總結出對于“網紅臉”和“網紅臉審美”的鄙視與審美疲勞,然而事實也許是,“嘴上說著不要,身體卻很誠實”。根據(jù)對天津市三家號稱由韓國整形師主刀的整形醫(yī)院的調研顯示,在院內整形咨詢中,有70%以上的消費者有貼近“網紅臉”的訴求,而線上咨詢用戶中,更是有90%以上將“網紅臉”特征作為整形目標。甚至已經有整形醫(yī)院將“網紅套餐”作為噱頭來進行宣傳:“距離女神,你只差一個‘網紅套餐’——雙眼皮+開眼角+鼻綜合”。雖然“網紅臉”作為一種“千篇一律”的美感,飽受了“低級審美”的詬病,但有趣的是,它的每一個組成因素,都相當符合當代中國社會對于“美”的主流標準。所謂的“網紅臉審美”,便是在迎合大眾審美的基礎上,將所有對于“美”的主流價值標準做了“合集”,并走向極端的結果。在面對“大臉還是小臉?大眼睛還是小眼睛”的選擇時,固然大臉或小眼睛存在美的可能性,但還是選擇小臉和大眼睛顯得更加“保險”。正是基于這種使身體的每個部分盡量貼近“大眾審美標準”的選擇,造就了千人一面的“網紅臉”,而“網紅產業(yè)”愈發(fā)激烈的競爭又促使網紅們在迎合主流審美標準而改造自身的道路上越來越走向極端:我要更紅,所以要更美,所以臉要更小,眼睛要更大……甚至不惜以犧牲健康和正常功能為代價,造就了今天“網紅臉”的審美亂相。
是什么促成了這種簡單邏輯的形成?為什么網紅認為迎合大眾審美而改造自己的身體就能夠“紅”?所謂“紅”,除了獲取更多的經濟收益之外,更重要的訴求其實是“嫁入豪門或成為豪門”,即實現(xiàn)階層上升。而當今的中國社會,貧富差距拉大,階層趨于固化,下層階級由于缺乏經濟性和社會性資本,很難通過自身的教育和辛勤工作完成階層上升,實現(xiàn)資本積累。這些“網紅”大多來自中下階層的普通家庭,他們便是馬克思在《資本論》中所謂的“赤貧者”,所謂“赤貧”,并非指難以滿足溫飽需求,而是指不占有生產資料、不能通過資本增值而獲取利潤的人,唯一可供出賣的只有自身和自身的勞動力,“這些不得不把自己零星出賣的工人,像其它任何貨物一樣,也是一種商品,所以他們同樣地受到競爭的一切變化、市場的一切波動的影響”。具體到當今中國社會,出身于下層階級的青年,同樣是除了自己的身體之外一無所有。在各種因素的綜合作用下,“網紅臉”躋身上流社會,實現(xiàn)財富自由也不乏成功案例。在此激勵之下,極端迎合大眾審美對自己進行苛刻改造,也被他們視為實現(xiàn)階層上升的唯一籌碼。“身體”在這里成為幾乎唯一的階層上升通道和意義生產場域。
換言之,這種對身體的極端改造和利用,通過改變自己的身體而博取目標的達成和社會階層的改變,是在超穩(wěn)固社會結構和權力關系下尋求突圍和反抗的“身體政治”。這便不難理解“人體炸彈”成為恐怖分子最典型的襲擊方式。正如??滤f,“我們關注的是‘身體政治’(Body Politics),把它看作是一組物質因素和技術,它們作為武器、中繼器、傳達路徑和支持手段為權力和知識關系服務?!薄皺嗔Α彼茉旌投x著“身體”,“權力”的作用不僅在中國表現(xiàn)為階層固化、貧富差距,并且在世界范圍內表現(xiàn)為南北差異、政治經濟文化的“霸權格局”和后殖民主義。但在特定社會條件下,“身體”也可能反作用于權力的規(guī)訓,作為唯一可能沖破現(xiàn)有的、超級穩(wěn)固的微觀權力體系的主體——至少承載了這一動機——可以說在一定程度上,以身體作為反抗話語和意義場域是無可避免的肉身政治趨勢。
“網紅臉”和“人體炸彈”都可以視為對于現(xiàn)存政治、經濟、文化秩序和“霸權”試圖進行反抗的“身體話語”。然而我們都應該承認,在明顯的反抗動機之下,其效果卻是不盡如人意,決非客觀的“最優(yōu)”:很多“網紅”都把京東集團總裁劉強東的夫人“奶茶妹妹”章澤天奉為“網紅鼻祖”和網紅成功躋身上流社會的典范,卻有意無意略去了她卓越的教育背景和出身上流社會家庭的事實。而很大部分“網紅臉””美女都不可避免地步郭美美的后塵,由上線“打賞”發(fā)展為線下的身體交易?!熬W紅”區(qū)別于傳統(tǒng)明星的最大特點就是他們“觸手可及”,缺少了高高在上的光環(huán)。就像本雅明所說的機械復制時代的藝術品不再具有“光暈”一樣,對于依靠粉絲打賞盈利的“網紅”而言,他們并沒有漂浮于塵世之上的光環(huán),褪去了一切神秘色彩,只剩下一具現(xiàn)實中赤裸裸的肉身。因此也就不難理解為何“網紅”與粉絲“金主”的性丑聞屢見不鮮。她們經濟上的收益越大,就愈加被“物化”,距離實現(xiàn)階層上升的目標就越遠。可見“網紅”靠“臉”實現(xiàn)階層上升絕非有效的身體策略,而“人體炸彈”亦是如此。除了讓全球更加痛恨和警惕“恐怖主義”和充當了大國政治博弈的戰(zhàn)場之外,所謂“伊斯蘭極端組織”訴求中的合理部分似乎從未登上過地緣政治關注的前臺。那我們不禁要問,既然“網紅臉”和“人體炸彈”并不是最有效的身體策略,為什么它們成為了最普遍的選擇?
原因很簡單,在于“成本”。“網紅臉”的身體改造和整個整容行業(yè)的發(fā)展現(xiàn)狀密不可分。根據(jù)2016年《中國美容整容行業(yè)報告》和筆者的調研,中國的整形行業(yè)起步晚,行業(yè)規(guī)范不完整,專業(yè)技術水準也良莠不齊。在大多數(shù)中國的整形醫(yī)院中,“全臉配套整形”是實踐次數(shù)最多、技術也最成熟的方式。換言之,將所有患者按照一個“模板”打造,是目前中國整形業(yè)最成熟也最安全的選擇;而對消費者而言,選擇全臉配套整形,即“網紅臉套餐”也是最安全和經濟的做法,其收費也遠遠低于其他方式。在“代價最小效果最好”和“保留自己特色(且有風險)地變美”之間,不難理解大多數(shù)人選擇了綜合成本最低的選項,也是整形醫(yī)院最極力推薦的選項——千人一面的“網紅臉”。
訓練恐怖分子也同樣遵循著選擇“相對最優(yōu)解”的邏輯。美國著名女性主義學者加斯比爾·普阿讓(Jasbir K.Puar)在其著作《恐怖主義的集合:“酷兒”時代的同性戀國家主義者》(Terrorist Assemblages:Homonationalism in Queer Times,2007)中記述了她在位于伊拉克的美軍控制的阿布格萊布監(jiān)獄的采訪內容,她的研究揭示出“人體炸彈”成為恐怖襲擊最常見手段的兩個重要因素。在經濟方面,訓練和武裝一個“人體炸彈”的成本是訓練一個戰(zhàn)斗人員成本的十五分之一;而在宗教和民族性格方面,伊斯蘭教徒對于“男性力量”(Masculinity)有著近乎病態(tài)的追求,而他們所追求的“男性力量”表現(xiàn)為“充盈而壓抑,蓬勃而具有閹寺性,巨大而又遲緩”,這種矛盾性的民族性格解釋了該民族的“喪失活力”(devitalization)和求死進行最終的力量展示的沖動,“Effectively,this is a biopolitical reordering of the negative register of death transmuted into the positive register of life,……”她的研究說明,將充滿病態(tài)民族情緒的“人”訓練為“人體炸彈”的選擇是將消極的求死轉變?yōu)椤胺e極”的“生”的最有效的、調動人口基數(shù)最大的身體政治策略。
以上分析揭示出一個吊詭的轉變:以達成目標作為最終判斷標準,“網紅臉”和“人體炸彈”從客觀上的“非最優(yōu)”變成了主觀上的“最優(yōu)”。而促成這種轉變的最關鍵因素其實是意識的自我防御機制,即選擇性接受信息后,意識的自我改造和對自我感知的改造。傳統(tǒng)哲學認為意識是客觀經驗在心靈留下的印記,而從胡塞爾的現(xiàn)象學理論起,開始從人的意識領域中顯現(xiàn)的現(xiàn)象開始、從自我的感知體驗開始,重新認識外在世界。胡塞爾的“感知”不同于平常的概念,它不是貝克萊意義上的被動地接受對象的感覺活動,而是主動地構造著對象。生活中常常遇到這樣的案例,很多來自貧困家庭、家中有弟妹的女孩往往十分挑食,有些甚至對油膩食物有嚴重的生理反應。從現(xiàn)象學和精神分析提出的解釋是,由于油膩食物是她們最不易獲得的,長期的自我克制使意識選擇性地改造了自我感知,并指揮身體進行相應的“表演”———身體不接受這種食物——從而又強化了自我感知。當我們從“網紅臉”和“人體炸彈”的自我感知的“最優(yōu)”出發(fā),可以發(fā)現(xiàn)它們也構造出了自身在客觀世界中應該存在的“形象”,并構造了與此相對應的“文化表演”(Cultural Performativity)從而改造了自我感知。
“網紅臉”的塑造更符合現(xiàn)階段整個整容產業(yè)鏈的需求,因此“網紅臉”的廣告和與“網紅臉”相伴隨的“白富美”生活的宣傳鋪天蓋地;又因為大多數(shù)想通過改造身體而獲得更優(yōu)越生活的人目前只有能力選擇“網紅臉”的整形手術,所以“‘網紅臉’就是完美人生的最佳選擇”這一原本的權宜之計才在大多數(shù)人的意識被構建為“最優(yōu)選擇”,并在不斷的敘述中“真理化”。一方面,廣告將“網紅臉”和上層社會的優(yōu)越生活聯(lián)系起來從而生產了“需求”,另一方面,“只有能力選擇‘網紅臉’”在自我意識的防御機制的改造下變成了另一種敘述:“‘網紅臉’是最好的選擇”,從而構造了自我感知和身體在外部世界的“文化表演”。這一過程與朱迪斯·巴特勒(Judith Butler)在《性別麻煩》(Gender Trouble,2009)中指出的邏輯極為相似:天然的“女性”并不存在,社會性別(gender)是在“女性面具”之下通過不斷的表演而習得的。“意向構造能力和成就既包括意識活動(主體),又包括意識的對象(客體),現(xiàn)象學中的意識現(xiàn)象就是整個主客融和的結果,意識(意向)既意味著‘我思’,又意味著通過我思構造的對象?!币庀虻臉嬙炷芰ⅰ啊W紅臉’最優(yōu)”這一規(guī)范構造出來,而身體通過反復強調和“表演”將其確認為仿佛從來就存在的“真理”。
“人體炸彈”也是如此,雖然它并不是實現(xiàn)訴求的最優(yōu)手段,但對于“恐怖組織”來說,它的訓練成本最低,而且當這種身體策略與伊斯蘭的民族性格和宗教虔誠結合起來時,又可以調動最多的“身體”。2011曾有“基地組織”內部消息流出,其成員在成為“人體炸彈”前幾個月就要與所有的親人和媒介隔離,并被反復灌輸宗教狂熱和民族不公待遇的觀念,基地組織還會組織盛大的宗教儀式向此前實施了“自殺式襲擊”的“英雄”致敬。因此,“人體炸彈”在一次次意識形態(tài)洗腦和相應的“文化表演”的強化下,對象化為了每一個作為個體的“恐怖分子”進行恐怖襲擊的“最優(yōu)選擇”。
于是一個更加吊詭的事實凸顯了出來:整形成“網紅臉”或者選擇成為一顆“人體炸彈”,看似是為了實現(xiàn)個人或宗教民族目標的完全自主的選擇,但事實上這種所謂的“自我意識”卻是被另一種更大的意識所塑造的。這種“規(guī)定意識的意識”,就是意識形態(tài)。也就是說,當他們用自己的“身體”突入現(xiàn)實的政治經濟語境,試圖打破現(xiàn)有的權力關系而在社會結構的松動中獲益時,卻沒有意識到這種反抗本身就是被“權力話語”所塑造和規(guī)定的。
早在馬克思的《共產黨宣言》中似乎就暗示了一幅吊詭的圖景:由于資本主義極其強大的生產力和其變動不居的“自反性”,所有對于資本主義的批判和反抗都是被資本主義生產秩序本身生產出來并最終會融入和促進資本主義生產秩序的再生產。“生產的不斷變革,一切社會狀況不停的動蕩,永遠的不安定和變動,這就是資產階級時代不同于過去一切時代的地方。一切固定的僵化的關系以及與之相適應的素被尊崇的觀念和見解都被消除了,一切新形成的關系等不到固定下來就陳舊了。一切等級的和固定的東西都煙消云了……”而二百多年來資本主義強大的生產力和自我糾錯機制似乎也印證著這一點。這似乎說明以肉身突入現(xiàn)實政治從而尋求改變并沒有真正改變權力秩序的可能性?!吧眢w也直接卷入某種政治領域;權力關系直接控制它,干預它,給它打上標記,訓練它,折磨它,強迫它完成某些任務、表現(xiàn)某些儀式和發(fā)出某些信號。這種對身體的政治干預,按照一種復雜的交互關系,與對身體的經濟使用緊密相連;身體基本上是作為一種生產力而受到權力和支配關系的干預;但是,另一方面,只有在它被某種征服體系所控制時,它才可能形成為一種勞動力;只有在身體既具有生產能力又被馴服時,它才能變成一種有用的力量?!痹诟?驴磥?,身體必然成為權力鏈條的一環(huán),必然是被馴服的。
切拉·桑多瓦爾(Chela Sandoval)在《被壓迫階級的方法論》(Methodology of the Oppressed)中提到:“整個二十世紀貫穿著美國—歐洲中心的后現(xiàn)代新殖民主義(neocolonization)全球化,被壓迫階級嘗試了符號學(semiotics)、解構主義(deconstruction)、多元意識形態(tài)(meta-ideologizing)、民主化(democratics)和差異化社會運動(differentialmovements)等各種方法,但最終結果都不盡如人意?!薄熬W紅臉”和“人體炸彈”都典型性地代表著下層階級一種新的反抗方式:即以身體策略挑戰(zhàn)現(xiàn)存權力秩序的身體政治?!熬W紅臉”代表著中國社會處于最底層的草根大眾沖破階層桎梏,獲得政治經濟地位的努力,而“人體炸彈”一定程度上是在世界新自由主義(neoliberalism)經濟轉型中遭受不公待遇的民族釋放民族、宗教情緒和訴求的極端方式。前者在中國和后者在世界所處的地位和語境幾乎同構——被壓迫階級和“失語者”。他們反抗的“身體政治”即便可能產生本雅明式的“爆破”反應,但這種反抗仍然是在資本主義意識形態(tài)和生產秩序的框架中塑造和進行。
當然,更多學者認為將當代主要的產業(yè)經濟稱為“資本主義”并不準確,“資本主義根本沒有存在過。如果有,也早在20世紀20年代和30年代消失了”,“徹底的自由經濟從來沒有存在過,但政府權力對經濟活動的控制自從18世紀以來便急劇升高,尤其是在經濟大恐慌之后……今天的美國,昔日曾是資本主義的堡壘,但實際上是一個‘混合經濟’……”更普遍的共識是,當代資本主義處于國際壟斷資本主義階段,即“全球化”階段,以信息,技術,產品和資本的全球流動和自由配置為主要特征?!叭蚧彪A段開始于1975年,與20世紀70年代的“中東石油危機”有著直接關系。1973年至1975年石油危機觸發(fā)的經濟危機最終促使主要資本主義國家拋棄布雷頓森林體系,轉向新自由主義,“發(fā)達國家政府為壟斷公司的全球擴張鳴鑼開道,用政治的、經濟的、軍事的手段推進壟斷資本的全球化,從而使國際壟斷資本第一次在組織上、技術上、資金上和意識形態(tài)上有能力把全世界作為一個一體化單位來管理”。中東的“恐怖主義”問題從一定程度上說便是國際壟斷資本全球化的結果,而中國的社會“極化”的問題,也與中國經濟越來越卷入全球資本密切相關。
隨著“全球化”問題的凸顯,“反全球化”(Anti-globalization)的浪潮愈發(fā)高漲,認為全球化只會為本地經濟和世界和平帶來惡果?!翱植乐髁x”的泛濫更可以視為全球化負面的集中爆發(fā),“人體炸彈”便是對于以政治甚至軍事手段推進壟斷資本全球化的這一壓倒性霸權的肉身反抗。然而現(xiàn)實卻令人沮喪,從2001年起,隨著“全球反恐”需求的增強,美國不僅“世界警察”和“唯一霸主”的地位更加穩(wěn)固,而且從“反恐”事業(yè)中獲得了更多的經濟和軍事利益,這便是馬克思預言的“對資本主義的反抗最終促進了資本主義的再生產”。然而有趣的是,近些年,很多傳統(tǒng)意義上被認為是全球化受益者的歐美發(fā)達國家紛紛展現(xiàn)出了“受害者”的姿態(tài),2016年6月英國公投退出歐盟、2017年1月特朗普就任美國總統(tǒng)、西歐加速保守主義和右翼轉向反對穆斯林難民涌入……民粹保守主義和民族保守主義似乎噴薄欲出。特朗普“讓美國重新偉大”(Make America Great Again)和修筑美墨邊境墻的策略典型體現(xiàn)了歐美右翼轉向的民粹主義特征:“其主要的社會基礎是社會底層信仰基督教的白人民眾,這些內部的‘無產者’與外來的‘無產者’相互仇視?!毙伦杂芍髁x全球化導致了各國內部貧民階層的擴大,當各國精英攜手分享全球化紅利之時,各國的“無產者”卻在彼此對抗,扎緊藩籬甚至以鄰為壑。于是,“去全球化”(Deglobalization)作為一種方法論被提出,旨在以新保守主義重新整合世界各國和地區(qū)因全球化導致的經濟、技術、文化和政治的依賴關系。美國作為全球化第一大國,現(xiàn)在卻成為了“去全球化”的帶頭羊,特朗普就是抓住了全球化對中下階層的損害而將其作為自己政治力量來源。而面對這輪以保守主義為核心的“去全球化”,此前在“全球化”過程中被剝奪的、失語的“身體”能否突圍成功?
然而吊詭的是,中東伊斯蘭極端組織和恐怖分子、歐美國家的中下層白人、拉美裔的非法移民和中國掙扎在社會底層的草根階級……這些被全球化拋離的各國民眾,分別會聚在了原教旨宗教主義、民粹主義和極端個人主義等各種保守主義的大旗下,相互仇視、相互對抗,各自尋求突圍:穆斯林恐怖分子的“人體炸彈”、歐洲排斥難民、美國反對非法移民和中國的“網紅”亂象,均是由此而生。他們被“全球化”所傷害,因此寄希望于“去全球化”。而毫無疑問,這種“希望”同樣是資本主義意識形態(tài)和生產秩序塑造的、難以達成的海市蜃樓。更何況,很多學者已經指出,“去全球化”是一個偽命題,其實質也許是以保守主義為核心的“本國利益最大化的全球化”。甚至當各種本位論的保守主義逐漸衍生為各國主流意識形態(tài)和政府決策理念時,世界將進入新一輪的沖突周期。
鑒于此,被拋離的民眾在“去全球化”時代如何突圍?印度理論家錢德拉·莫漢迪(Chandra Mohanty)在《在西方眼中》及其再論(UnderWestern Eyes,1988;UnderWestern Eyes Revisited,2002)中提出了“共同遭遇”(common difficulties)的概念,指出了被損害者往往忽視其“共同遭遇”而互相仇視和對抗,將真正造成其遭遇的原因擱置不提。上文提到的分屬不同陣營的被損害者,其遭遇和社會地位是完全同構的,而他們在將對方視為自身遭遇的原因而試圖以身體為武器進行反抗之時,完全忽視了所有共同遭遇者“無國界”的“團結”(solidarity)或許才是其困境的根本解決之道。切拉·桑多瓦爾也認為:“革命性的力量蘊藏于被壓迫者的互相理解和愛之中?!痹诋斀竦挠伞靶伦杂芍髁x全球化”轉向“保守主義去全球化”的時代語境下,“人體炸彈”和“網紅臉”式的“身體反抗”或許難以突圍,也許,重新回到馬克思的視野,思考以“共同遭遇”為基礎的無國界團結和良性互動,才可能突破全球資本和右翼保守主義的危險合謀。
(楊一丹,南開大學文學院博士研究生,美國肯塔基大學中國研究專業(yè)聯(lián)合培養(yǎng)博士生)
“Body Bomb”and“Net Popular Face”——Body Politics in the Context of Deglobalization
Yang Yidan
This paper tries to reveal the transition of conservatism in some dominant countries and religions and to show body politics in the political and economic context of deglobalization.Making use of their bodies to the extreme and changing their bodies to obtain their goals and to get arise on the social stratum are their ways to break through the stable social structure and power barriers,which is their revolting body politics.In this sense,the words of body bomb and net popular face came out hand in hand unexpectedly.As the representative of the deprived lower class in the neo-liberalist globalization,they can be viewed was revolting body discourse to the political,economic and cultural norms and hegemony.In fact,their failed to realize that their revolt is itself shaped and stipulated. Therefore,the unification and interaction beyond the national boundaries might be the way to break through the global financialmechanism and right-wing conservatism.
Body Bomb;Net Popular Face;Deglobalization;Body Politics
*本課題受國家留學基金委資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