煙花三月

文 吳永華

煙花三月

文 吳永華

1

明天就又是清明了，天氣呢，說是鶯歌燕舞，說是春暖花香，說是柳浪如煙，一點也不錯。畢竟揚州這里地方春姑娘的腳步子邁得勤快，刷刷刷、刷刷刷就跑過來了，房前屋后、溪畔塘邊、河岸碼頭的柳樹到了這個時節(jié)早已油汪汪、黑烏烏的一片了。而北方呢，北方的小草還沒有露頭，樹葉怕冷還躲藏在枝杈窩窩里睡覺呢，沒一點兒想伸腿甩臂向外跑的沖動，山坡、水溝、田地、沙灘到處都是一派光禿禿、灰沉沉的模樣。

2

清明浸種，谷雨栽秧。這日子要是能一個指頭一個指頭往回數(shù)去十年，娘早就閑不住手了，正忙著跟爹一起在秧池邊醒秧苗，清明里娘最喜歡做的，就只有一件事，站在田埂上喊她的苗苗們起床，快快起床吧！該下大田長個子，還懶著干嗎呀！

現(xiàn)在呢，爹已經走了。那年，爹扔下娘一個人匆匆地走進了清明的霧里，就再也沒有回來。日落日出，娘頭發(fā)白了，白了，也就再沒有心思站到秧池邊去喊她的苗苗們起床了，去喊她的苗苗們下大田長個子了。娘真的沒心思了？娘這會兒最最想做的事，就是等在南京那邊上大學的孫子回家。

記得，孫子濤濤還是五歲那年回來過一次，再就是去年秋天到南京上學報到的時候又回來了一次。都已經長成了十八歲的小后生了，濤濤回揚州鄉(xiāng)下只有兩回，僅僅兩回。娘想親也親不著。娘說，孫子回來，我抱不動他。華子說，那怎么辦？娘說，我就抓住他的手。華子說，濤濤以后會經?；貋淼?。娘說，那我今后就有福了。華子說，濤濤考到南京是想照顧你。娘說，那我就等了。華子說，濤濤肯定照顧你。娘在電話那頭就呵呵地笑。笑了，娘又嘆氣，唉，現(xiàn)在這日子多好呀，要是你爹在那多好呀。華子說，娘，娘你別想了。娘說，我不想，我不想了?，F(xiàn)在我就等我孫子了。

濤濤一直跟他爸媽生活在山西那邊，山西離揚州多遠，離高郵又是多遠，究竟有多遠多遠的路呢？想到這，娘腦子就醒了。那個冬天，都快過年了，跟老頭子馱著大包小包，穿得厚厚的暖暖的，像兩只駱駝一樣往北方趕。那回呢，晃晃悠悠，晃晃悠悠，坐了整整兩黑夜一白天火車?；疖嚹兀袼咩@洞似的，頭鉆進山洞里去了，屁股還沒出來，頭就又鉆進了另一個山洞，突突突，突突突，蛇屁股這才歪扭著出來。蛇頭剛出洞口，天空豁然開朗，嘩——嘩——嘩——，一下子眼前就陽光普照，走進了金光燦燦的天地。白云、藍天、山羊滿坡、塵土飛揚。一路上，就全都是一個接一個遠遠、長長、彎彎的山洞。一路上，娘數(shù)呀數(shù)呀，數(shù)了多少個山洞，記不清了，大約有一百零四個山洞了吧。娘問爹：該算是一百零四個山洞了吧？爹笑笑：這不你已經數(shù)了，你怎么也糊涂了？娘笑了，娘突然就又不笑了，說華子的家到底在哪兒？

現(xiàn)在呢，娘要說自己能回想起來的，似乎山西那邊就是這些個沒完沒了的山洞，遠遠、長長、彎彎的山洞了。

娘問華子：你和梅子在山西慣嗎？華子說：娘，娘啊，怎么就不慣啦，這就叫適者生存嘛。娘心里慌悶，像堵了一團棉花，感覺兒子一家就生活在離自己十萬八千里的地下。娘說：兒啊，來山西這邊怎么一路上就全都是山，全都是山洞呢？華子笑笑，說：娘，你怎么說話呢，人說山西好風光，地肥水美五谷香，山西水土養(yǎng)人呢！娘說：兒啊，你錯了，山西不就煤多，怎么娘跟你爹過來的時候也沒見到煤呀，怎么一路上就全都是山洞呢？是不是你們現(xiàn)在就生活在山洞里邊？是不是山洞下邊才有的煤呀？華子說：煤在礦區(qū)，在落鷹山那邊，離這兒還有一截子路，等有空了我們一起去看看大山一樣的煤場。娘說：那就不去了，要是你把爹和我領下礦了，我擔心上不來了，怎么辦？華子笑了，說：娘，娘啊，看來你呀，看你呀……不說了……

再后來，娘一直住在老家就再也沒有去過山西。莊上人問：華子家是不是就住在山上？娘說：不好說，好像去那邊的時候一路上全都是山洞。不過，那邊呢也還是跟我們這邊一樣，田也有，只是田鋪在山上，街道也有，只是路不平整，走路呢好像就有人在后背用手推著，身子總是往前倒，我兒子一家就住在一個叫坪西的小縣城里，街上車水馬龍熱鬧著呢，街上有畫眉驢，數(shù)不清的畫眉驢，畫眉驢只是比我們這里水牛身子小，小得多。莊上人還問：是不是出門就是山地？娘說：山多，不錯，那地方的廟就安在山尖上。人們還問：那山上就沒有風，不怕風大了把廟給刮下山？娘說：不可能！要這么說，我們這邊水多，那水就把廟給淹了，那和尚就全都跑不出廟門了，全都讓水給淹死了？人們一個地勁笑，咯咯咯地笑，說生香奶奶也真的會逗人，華子家在山西那邊肯定就住在半山坡上，恐怕現(xiàn)在都快變成山漢了。不問了，不問了，也許華子家的日子過得像秧池里的苗苗們一樣，風調雨順、吉祥如意吧！

現(xiàn)在呢，天還沒有亮，東邊天地間只是一條魚肚白，娘打著手電走到竹林后的六安河上等孫子回家，孫子怎么還沒回來？南京離家到底有多遠，有多遠??？娘就又慢慢地走回家了，院子里空蕩蕩的，娘坐下，坐不住，就又走回六安河上。天亮了。怎么孫子他怎么還沒回來呀？回來多好啊。不是說昨天就動身了？

孫子會回來嗎？濤濤說：奶奶，學校說清明放假三天，我回去看你，回去過清明，回去給爺爺填墳。

娘聽了，眼淚汩汩，說：孫子，你這就回來，真的回來？濤濤說：奶奶，我想你，我怎么不回呢，同學們都約好了，我跟他們先去揚州，爾后就坐三姑家的車去高郵，去吳堡，就到家了。娘說：好，好，路上當點心，你車上想著奶奶，想著奶奶就快到家了。濤濤說：奶奶，你等著，我馬上就回來。娘還想說，娘不說了。濤濤突然想起了什么，說：奶奶，我給你帶一只南京鹽水板鴨，喜歡嗎？娘說：路上人山人海不好走，空著手回來，記住了空著手回來，奶奶只要你人回來就行啦，那鹽水板鴨不就是奶奶家養(yǎng)著的麻鴨子嗎？那不好吃，記住了給奶奶空著手回來。濤濤說：好，我這就回，奶奶你就在家等，我一定回！

娘忙開了，娘先得把給老頭子的紙錢買回來，得多買些，這可是孫子頭一回給他爺爺填墳。娘想起來了，不能自己買，這事要是老頭子還活著，是萬萬不能的哎。你想呀，是孫子上墳磕頭燒錢，這紙錢當然就得等孫子回來讓他自己掏錢去買。這么一來，老頭子肯定就笑了，這是孫子是大孫子給的錢，這真的是孫子給的錢！這么一想，娘眼淚就沒了，孫子回來過清明多好??！

前些年呢，到了清明，到了這鶯歌燕舞、春暖花香、柳浪如煙的日子，莊上大車小車擠得滿滿當當?shù)?，伢子們都長大了，都懂事，一窩蜂從四面八方回來了，家門口的不說了，當天也能趕路回來，腿長長的出遠門的伢子們大老遠從安徽杭州上海那么遠的地方一家人開著車子趕回來了。這樣的日子多好啊！

清明吉祥！清明如意！

娘急了，娘讓梅香、粉蘭、鳳英得趕快回來，得給老頭子填墳燒錢了。女兒們聽了娘這么一說，也就都回來了，可娘心里還是不踏實，就這么下去，讓女兒們給老頭子燒錢，老頭子能收著嗎？收到的錢能用嗎？

去年清明呢，娘就更擔心了，心慌慌慌地跳，身子空落落的，梅香說去無錫那邊了，說是給自己女兒小燕子家看門看伢子去了，粉蘭說身體不好，說能回來就回來吧，實在回不了，過幾天等身體好些再回，鳳英說已經在揚州城北瘦西湖那兒買了新房，說是在超市里給人干活，白天黑夜兩班倒，真的忙，說已沒時間回家了。娘就擔心了，要是往后就這樣，那老頭子清明這天，從早到晚，躲在小麥地里，站在菜花頭上，眼白白地苦等拿錢，等錢用，會有誰回來填墳燒紙呢？

孫子真的會回來嗎？華子說：娘，你放心吧，濤濤嘴穩(wěn)不亂說，他說了就一定會回來的，濤濤大了，都已經大學生了，怎么不回來呢。娘說：孫子回來了，你說說這伢子喜歡吃什么呀，娘這就給好好準備，省得伢子大老遠從南京趕回來了，連口香香的飯都沒做出來。華子說：娘，娘你就別操心了，濤濤他不嘴饞，他從小就不嘴饞。娘說：華子，你瞎說了，你怎么就說我孫子嘴饞呢？現(xiàn)在正是我孫子長個子的好時候，人家哪個伢子不都吃得飽飽的香香的。華子說：娘，那就隨便吧。娘說：你這是怎么跟娘說話呀，我這就給買幾斤豬肉，買幾條魚，怎么樣？華子說：豬肉，濤濤不喜歡，那就給買幾條魚，要小魚。娘說：怎么豬肉不吃啦？華子說：濤濤從小就不愛吃豬肉，那就來幾條小魚做湯吧。娘說：怎么回家就給伢子魚湯喝？華子說：娘，你呀，濤濤在山西這邊不會吃大魚，你記住了，一定是小魚湯，要不濤濤就不吃了。

聽兒子這么一說，娘又眼淚汩汩，心說，怎么兒子一家去了那邊，好好的連老家的魚都不會吃了？娘說：好！好！那我就給孫子做小魚湯喝，怪不得看看你們一個個長得葵花稈似的楊柳細腰呢。

3

這會兒，都快十點了，怎么孫子還不到家？娘把剛做出的肉丸子用海碗裝了放進口鍋里，又在中鍋膛添了一把狼草。中鍋里煮著的是魚，是大魚。娘沒有依兒子的話去做，兩條大魚已經煮好了，接著準備燒小魚湯。娘想親眼望著孫子在自己面前大口大口地吃魚。鍋蓋呢，哧哧哧，哧哧哧地被熱氣頂起來了，娘忙用手按下去，鍋蓋就又被熱氣哧哧哧，哧哧哧地頂了起來。娘打開鍋蓋一看，水早就耗干了，娘用瓢舀起一瓢水，轉過身，哈著腰，沿著鍋口把水加進了鍋里。娘知道，魚不怕煮，有功夫，得勤加水，這魚就越煮越香，這鍋里的生姜、花椒、大料的味兒就一絲絲浸到魚肉里去了，等魚起鍋的時候再往里面加一瓷勺糖，澆幾滴米醋，這煮出的魚就色香味俱全了。娘做魚心不急。鍋蓋呢，又哧哧哧被熱氣頂了起來。娘這回把中鍋里的魚就裝了起來，糖醋已經放了，只差撒一撮蒜葉。娘突然就想起來了，兒子那邊沒有自己家的土蒜葉，要是有，也全都是大蔥。聽兒子說那地方都是從山東壽光運過來的大蔥，很少有土蒜葉。娘在華子家吃過，那山東大蔥個大水多，沒香味兒。最后等把一撮蒜葉撒到魚上的時候，這一盤熱氣騰騰的魚散發(fā)出一股股撲鼻的清香。娘擔心這香氣就這么白白地跑了多可惜，又順手把擱在案板上的大鋁鍋蓋拿了起來。當娘拿起這大鋁鍋蓋，心跟著猛地一緊，娘清楚，這大鋁鍋蓋已經二十年不用了。娘平時就把這大鋁鍋放在案板上，一看到大鋁鍋娘就想起了過去那熱熱鬧鬧的日子。

那時，一家六口人，伢子們的肚子一天到晚就像長滿了牙，總喊吃不飽，往往一碗飯還沒吃下去，就眼盯這口大鋁鍋，你讓少吃點，伢子們偏就不聽話，非得把鍋給吃得個底朝天。后來，梅香嫁了，華子領著梅子去山西了，粉蘭鳳英也嫁了。娘和爹兩口子過日子，兩口子過日子飯菜簡單，小口鍋做飯，大鋁鍋閑著。老頭子說過，生香呀你要是沒事，就把大鋁鍋給洗擦干凈，就放在案板上，你要是想兒子想女兒了，就看看這口大鋁鍋。再后來，老頭子走了，這廚房進進出出只剩下娘一個人的影子了。這鍋呢也就一口一口不用了，碗就一打一打放進了碗櫥，只有過年過清明這樣的日子才請出來用用。

鍋是什么，鍋是圓圓的太陽，是圓圓的日子，從雞鳴到日落它都在家等著你。鍋就是吉祥就是如意。一家人吃飯過日子都是從鍋開始的，沒有鍋那就不叫家，就不叫日子不叫生活了。

娘輕輕地把大鋁鍋蓋蓋在了魚碗上。娘清楚，這樣子碗里的魚，下面有木鍋蓋的熱氣烘著，上面有鋁鍋蓋蓋著，即便再過一兩個鐘頭，也還會溫熱溫熱的。這么一來呢，孫子到家就先請大魚上桌，讓孫子嘗嘗奶奶的手藝，孫子肯定會說還是奶奶的魚煮得香。想著想著，娘眼里就又淚汩汩的。娘嘴里默默地念著，要是孫子天亮從南京動身，現(xiàn)在該到揚州了，到了揚州，依孫子的說法，先把同學給安排好，這一下就又是一個小時，要是一個小時過后再到鳳英家，鳳英她肯定等不急了，早就讓三女婿發(fā)車了。揚州到江都三四十里，江都到邵伯二三十里，邵伯到高郵五六十里，再從高郵到家也就是三四十里，總共呢這單面路程就是一百六七十里地，要是趕得巧，下午兩點鐘孫子和三女婿一家就該到了。想到這，娘突然就提起了精神。早著呢，娘就又開始洗小魚。小魚是兒子在電話里說的，說濤濤最喜歡喝小魚湯。不急，不急，這會兒娘真的不急了。小魚呢，是昨天梅香干了魚塘讓人捎來的，都是清一色的兩寸長三指寬的小草魚頭子。草魚頭子肉香，煮出的湯就像牛奶，白汪汪的，養(yǎng)人。孫子回來了，要是喝了肯定喜歡！

娘這就想去碼頭上洗小魚。娘把魚一條一條地數(shù)著放進了竹籃，慢慢地直起腰，正拎著竹籃走到院子門口的時候，樹上的喜鵲咭呱咭呱地叫了起來，娘抬頭往樹上看，是自家喜鵲在叫，娘心里立馬就熱乎了，孫子肯定這就回來了，孫子回來多好！娘慌亂中放下了竹籃，往六安河上小跑過來。娘手搭涼棚往西邊看，再看，沒有車，又轉過身往東面看，再看，也沒有車。娘相信喜鵲，家里有好事喜事，喜鵲總是第一個知道，爾后呢就不停地上躥下跳，咭呱咭呱地給你報喜，讓你興奮激動，你自覺不自覺就跟著喜鵲一起心動起來了。

莊上人說：生香奶奶喜滋滋的，等誰呢？

等我孫子，我孫子說今天馬上就回來。

伢子大老遠從南京會回來過清明？

肯定回來！這可是孫子親口在電話里說的。

那好，伢子也該回來了。

可左等右等，這車子就是不見影子，怎么就這么點路車子還沒有跑回來呢？娘心里就又涼下去了，咳，三女婿這回手腳怎么就慢啦？也許路上車多，車來車往，也許現(xiàn)在路擠不好走了，還是慢點好，車子走慢了自然就平平安安順順溜溜回來了。

不急，不急，先回去，回去吧。

娘心里能不急？這一急就把剛才放在院門口的小魚全都給忘了。

4

喜鵲叫，喜事到。娘相信喜鵲，再過一會孫子一準就回來了。娘進門了，就走到高腿條桌前，踮起腳尖喊：老頭子，老頭子，聽見我在喊你嗎？

你知道再過一會孫子就從南京趕回來了嗎？

我跟你說話呢，你怎么就不說呀？

你個死老頭子，回話呀？

老頭子，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嗎？

你不知道，不知道吧，告訴你今天清明了！

這個你總該知道吧！

老頭子，來來來，來來來，你高興點，你怎么臉繃不說話呀？

老頭子，來來來，來來來，你笑，你笑笑呀？

老頭子，你不來啦，你不笑，你不笑孫子怎么見你？

老頭子，你要知道孫子大老遠回來一趟多不容易呀。

娘對著爹的小照細聲說，娘是想告訴爹，想讓爹也知道今天是清明了，清明多好，清明是吉祥的日子，是如意的日子。要是爹還活著，要是爹還真的活著，不知這日子會高興成什么樣子了。爹這一輩子就是想孫子，想兒子，想兒子一家子，想伢子們的日子就像清明這一天到處是鶯歌燕舞，春暖花香，柳浪如煙，吉祥如意！

娘見爹還是繃著臉，不笑也不說。娘用衣袖把爹的臉擦一下，再擦一下，娘看到爹的臉亮堂了。娘說：

老頭子，你這回該高興了吧。要我說，這回你也該高興了。

孫子快回來了，回來看你來了，你怎么不高興呢？

你不高興能行嗎？

你孫子大老遠從山西考來南京上大學，圖個什么呀？

這不全都為了你，不全都是為清明這一天好回來看你呀？

你呀，你也該知足了吧。

莊上人都說你家修了個好孫子，修了個聰明的大孫子哎！

莊上人說你孫子聰明，現(xiàn)在都已經是南京城里的大學生了。

真的，是真的哎！我說的全都是真話，你聽見我跟你說話了嗎？

爹笑了，爹真的就笑了。娘趕緊把爹的小照放了回去，轉身洗手，又轉回身，踮起腳尖，把檀香從香盒子里取了出來，先在神位上點了三炷，用手扇，來回扇，香頭上的火滅了，娘趕緊彎下腰，頭迎地磕了三個頭，直起腰，又踮起腳尖，在老頭子小照前的香爐里齊頭并進插了四炷，點著火，香頭上火就騰騰騰往上躥，呼呼地往上跳，娘用手扇，來回扇，香頭上的火滅了，娘就又彎下腰，頭迎地又磕了三個響頭。做完了這些，娘松了口氣，孫子一會就回來了，孫子回來多好阿。這個時候，娘忽然就想起了放在院門口的那籃子里的小魚，怎么自己就把洗小魚的事給忘了。娘心突突突地跳了起來，哎唷，怎么就糊涂了，趕快去碼頭上洗小魚去。娘說：

老頭子你等著，你在家可別心急了。

老頭子我這就先洗小魚去了。

小魚排放在碼頭的臺階上，白花花一片。娘先用剪刀從魚肚下劃開，放下剪刀又用手指探進魚肚掏出了一團紅紅綠綠的雜碎，放進水里來來回回走，拿起來一看，不干凈，就又放進水里來來回回走，拿起來再一看，這回干凈了，可肚里的血絲還沒有走凈，就又放進水里走，拿起來看了看，干凈了。娘這才把魚放回了籃子。一條魚收拾好了，就接著收拾又一條魚。這會兒娘心里一點也不急了，按說等孫子回來了，先擺飯桌辭古人，八仙桌上放九只碗，碗里呢堆成饅頭一樣的米飯，再拿出九雙筷子，一只碗一只碗地把筷子頭朝天直直地插進飯頭上。這要是在平時，一張八仙桌至多坐八個人，就只能是八只碗，八雙筷子。今天是什么日子，是清明，清明有清明的規(guī)矩，這是老祖先留下來的，不能破了?？赡锏故窍腴_了，娘想，剛才已經把古人給辭了，又把老頭子給辭了，那要是孫子回來了，就該讓孫子早點吃飯了，孫子他大老遠回來一趟容易嗎？

娘回來了，娘把籃子放回了廚房，又走進了堂屋，娘站在桌子對席先哈了一口氣，走到桌子上席又哈了一口氣。娘說：

老頭子你這就先領老古人起身吧。

老頭子聽見了嗎？

讓你起你就起吧，孫子正往家趕呢，一會兒就到家了。

娘踮起腳趴在高腿條桌前盯著爹看，娘看見爹的臉又繃緊了，娘不高興了：

老頭子，你還不高興呀？

老頭子，你讓我怎么說你呀！

你也眼花頭發(fā)白啦，你也犯糊涂啦？

都說你一輩子聰明，都說你念了那么多書。

你今天怎么就糊涂啦？

娘把爹的小照抱在懷里，用衣袖把爹的臉給擦了擦。娘見爹臉上又光亮起來了。娘說：

哎！哎！這對了，這就對了。

老頭子你笑，你就這么笑著，笑著多吉祥多如意?。?/p>

要是孫子回來了，我讓孫子先給你磕三個響頭，跟我一樣頭迎地磕頭。

爹哈哈哈地笑出了聲。

娘說：就這樣，就這樣，對了！一會兒孫子就回來了，你也這樣子。

5

鍋呼嚕呼嚕響了，娘打開鍋蓋一看，小魚湯好了。娘用鐵勺舀起一口：香，香，真是香！這個時候，娘就又想起了兒子，想起兒子小時候的模樣。兒子過去在家讀書的時候，家里來了人，娘就煮上這么一鍋白汪汪、香噴噴的小魚湯，讓兒子先喝了，兒子性急，干脆就來個魚湯泡米飯，喝了吃了就一溜煙去學校了。娘咂咂嘴，湯還是淡了些，就又從鹽罐子里捏了一小撮鹽撒進了湯里，又一下一下用鐵勺壓了壓浮在上面的小魚，把鍋重新蓋起來。

鍋呢，呼嚕呼嚕又響開了，這會兒，娘一點也不急了，娘把壓在鍋臺后狼草垛下面的蛇皮袋掏了出來。這一袋金元寶是娘在年根里一張錫箔紙一張錫箔紙疊起來的。錫箔紙，白光光、滑油油的，沒耐心誰都疊不好這么多金元寶。這幾年，莊上人家吃不愁住不愁，就想起來給先人扎紙房。那些個花花綠綠的紙房，匠人們給扎好了，抬出門，在院子里圍成一圈，可那些個錢庫呀，衣箱呀，中堂呀，房子呀，花園呀，都得裝金元寶，要不然空落落的紙房下去了，沒錢花有什么用。金元寶從哪來？匠人不可能在這么短的日子里又忙扎紙房又疊元寶。這樣的事就得提前準備了，人們就想到了娘，讓娘幫著干。娘手巧，娘粗活干不動，裁布縫衣裳，按碼納鞋底，數(shù)紙疊元寶，這樣的細活，娘聰明，娘無師自通，只要看一眼，回家都能給像模像樣做出來。

娘冬閑的時候在家?guī)腿睡B元寶，白天疊，晚也上疊，有時停電，沒燈了，娘照樣能把金元寶給疊出來。這會兒，娘想讓這一袋金元寶見見日頭，好讓老頭子今天收到了心里也熱乎。娘清楚，這六個角的金元寶最費時，為了清明，為了老頭子能收到這么多六個角的金元寶，娘不嫌麻煩，要是老頭子真的能看到自己親手疊出來的這滿乎乎一袋子六個角的金元寶肯定就笑了。

娘不急到，娘慢慢地把袋子歪在廊檐的水泥臺上，口解開，拎住袋子屁股，一點一點往上提起，沙啦啦，沙啦啦，金元寶淌出來了。娘哈著腰，一手撐著地，一手輕輕地劃著這白花花的金元寶。娘累了，娘站穩(wěn)身子，一手扶腰一手咚咚地捶背。娘說：

老頭子這活多難做呀，你可要記清我，這回金元寶到手了你就花吧。

你想喝酒，就拿一個去商店買最好的洋河大曲喝。

你想穿衣服，就到布店扯塊頂好的綢緞。說到這兒娘流下了眼淚，老頭子你扯了綢緞又該讓誰給你做？對了，還是讓東盧堡的張裁縫給你做吧。娘笑笑，娘又哈下腰，一手撐著地一手輕劃著白光光的金元寶。娘心里熱乎乎的，娘想，孫子到家了這事也得說給孫子：

金元寶，是清明這天奶奶給爺爺最最好的禮物，爺爺見了肯定會笑的。

爺爺肯定記住這是奶奶給準備的！

爺爺要是說奶奶閑時多，怎么就不上南京看看孫子呢？

爺爺肯定怪愿奶奶不想孫子了。

娘一邊說一邊手不停地劃著這白花花的金元寶。娘猛一抬頭，喜鵲咭呱咭呱又叫了起來，娘趕緊挺起腰來，娘什么都給忘了，娘自覺不自覺往六安河上小跑，娘知道現(xiàn)在孫子肯定回來了……娘一手把濤濤摟在懷里，一手摸著濤濤的臉，娘眼淚汩汩，說：孫子，你回來了，你怎么瘦啦？濤濤說：奶奶，我這樣的瘦叫健康！娘說：孫子，學校吃的是大鍋飯，不香，你在南京肯定吃不好，這回你在家多待些日子，奶奶給你多做些好吃的，保準讓你比在學校吃得好。濤濤說：奶奶，你別忙了，我們給爺爺填完墳，一會兒我還要跟三姑回揚州，清明學校只放三天假呀。娘說：學校也太瞎說了，我孫子難得回來一次，也不曉得多放幾天假。濤濤說：

奶奶，我們這就給爺爺填墳去。

不行，你還沒吃飯。

奶奶，我不餓，還是先填墳去吧。

那不行，你等等。娘松開手，說：先進屋，進屋，奶奶這就給你裝飯去。

八仙桌上放著四道菜：小魚湯、紅燒肉丸、紅燒鯉魚、肉絲炒韭菜。娘說：孫子，小魚湯是你爸讓煮的，你得多喝。紅燒肉丸不肥人，奶奶知道你喜歡。鯉魚是大姑送來的，你也要多吃些。肉絲炒韭菜，香，下飯，好吃。濤濤說：奶奶這么多菜還是你自己留著慢慢吃，我吃不了。濤濤這么一說，娘就又眼淚汩汩。濤濤見奶奶不高興了，趕緊拿起筷子，說：奶奶我吃，我這就吃。娘見濤濤吃了，自己在一邊不能讓孫子心痛，眼淚立馬收住了。濤濤真的不喜歡吃肉，他只搛了一個肉丸放在碗里。娘想起來了，濤濤是真的不喜歡吃肉，娘就又把肉絲炒韭菜往濤濤碗里搛。娘說：孫子，這可是清明的頭一刀韭菜，這樣的韭菜養(yǎng)眼，你給奶奶多吃些。濤濤不清楚，說：奶奶，怎么清明韭菜還分先后。娘說：上回你爸來電話，說你要回來的，這不你回來啦，我就把韭菜留下了，沒舍得割，就等你回來。這是老古人傳下來的，這清明的頭一刀韭菜養(yǎng)眼，你吃。

濤濤說：奶奶，你眼不好，還是你吃吧。

娘說：孫子，奶奶人老眼花沒關系，還是你們年輕人讀書費眼，你給奶奶多吃些。

濤濤就不推辭了。濤濤把筷子伸進菜碗，娘笑盈盈地張開嘴，濤濤把筷子送進嘴里，娘的嘴就跟著攏起來了。濤濤說：奶奶這韭菜好香，就又把筷子伸進了菜碗，娘腰板就直了起來，眼睛瞇成一線，嘴跟著就又張開了，濤濤把筷子送進嘴里，娘的嘴跟著又攏起來了。娘這是在擔心孫子不吃這韭菜哎！等濤濤再動筷伸進碗的時候，娘摸摸肚子，似乎碗里韭菜已經吃進自己的肚了。娘笑了，娘咯咯咯地笑，娘清楚，這清明的頭一刀韭菜已經讓孫子香香地吃下去了。

突然娘像是想起來什么，說：孫子怎么就忘記了，你快快起來，爺爺他笑了，你起來，起來。

濤濤說：奶奶，你怎么啦？

娘指著爺爺?shù)男≌照f：你看看，你看看上邊的爺爺笑了。

濤濤說：爺爺就是笑了，要不這就去西溝那邊先給爺爺填墳去吧？

娘說：走，爺爺早就等錢花了，爺爺肯定等錢花了。

濤濤說：這就走，走。

6

現(xiàn)在的人填墳，除了要燒紙，還要上水果獻鮮花。娘把香蕉蘋果放在墳前的臺子上，又把鳳英從揚州那邊帶回來的一卷白菊花鋪在臺子上。

娘說：孫子，你給爺爺先倒酒。

濤濤不清楚手里的酒往哪倒。

娘說：哎??！怎么就給忘了，沒有給你爺爺把酒盅給帶來，那就把酒灑在花上吧。

濤濤說：奶奶，這么做不好，還是把瓶蓋打開，一起放在臺子上。

娘說好，還是孫子你說得對，那就放在臺子上。

娘把金元寶全都從袋子里給倒在地上，把紙錢也放在臺子跟前。娘說：孫子，你看，你看看，你說奶奶給你爺爺?shù)慕鹪獙毱敛黄粒?/p>

濤濤說：奶奶，還是你手巧，怪不得爸爸說奶奶聰明。奶奶，這金元寶跟真的一樣好看。

娘笑了。娘說：孫子，要是你爺爺今天收到這金元寶該多好??！

濤濤說：你擔心什么，怎么就收不著了？

娘說：收著！這回可是孫子你給爺爺送來的，爺爺怎么就收不著呢？！

濤濤說：奶奶既然你說爺爺能收著，那你還不放心干嗎？

娘搖搖頭，說孫子，我是……我是……娘到嘴邊的話就不說了。娘心里肯定有話，可又不想親口對孫子說，她擔心自己要是把心里話說出來，怕孫子他受不了，現(xiàn)在孫子回來了，再想說的話也不能這個時候對孫子說，還是不說好，把想說的話放在自己的心里。要是說出來，濤濤聽了，濤濤能給出一個好聽的答復嗎？濤濤在南京上學，濤濤一直沒在老家長大，濤濤能聽得進奶奶的話嗎？

濤濤不知道奶奶現(xiàn)在到底想說什么。濤濤不問，他清楚，現(xiàn)在不能讓奶奶傷心，要是自己說出一句不適合的話，奶奶肯定就傷心了。娘不說，娘一手把倒在地上的金元寶往起聚，一手把紙錢壓著。娘說：孫子，今天是清明，你看看，看河邊的柳樹早已柳浪如煙了。

濤濤聽到奶奶這么一說，濤濤心里呢一驚，感覺奶奶真的了不起，奶奶怎么說出這么一句富有詩意的句子。濤濤說：奶奶，煙花三月下?lián)P州，這里的煙花怕就說的是柳浪如煙吧？

娘娘說：揚州是個好地方，我們里下河，我們高郵是魚米水鄉(xiāng)，是個好地方！

濤濤說：奶奶你一個人生活在鄉(xiāng)下真不容易，真辛苦。

娘說：不辛苦，不辛苦，還是你們年輕人讀書辛苦，費眼又費神。

濤濤開始點火燒紙了。娘說：孫子你看著，看著奶奶給你爺爺磕頭。爺爺今天看你來了，爺爺肯定高興！爺爺今天肯定收到錢了，肯定收著錢了。

這個時候，濤濤只顧眼盯著奶奶磕頭，那被風旋起來的燃燒著的紙錢已經落在了奶奶背后。

濤濤說：奶奶你快起來！快起來！奶奶，火燒在身上了。

娘突然就放開嗓子哭了起來：老頭子，這回是孫子給你送錢來了，你肯定收著，你肯定笑了。

濤濤說：奶奶你別哭，你怎么今天還要哭呢，我這不是回來了？

娘哭聲更亮了，眼淚汩汩地說：明年清明孫子你還會回來嗎？娘問這話也不是隨便說的。前些日子人們都說，鄉(xiāng)里已經下通知了，讓明年清明把各家的墳遷到紅光公墓那里集中起來。奶奶問兒子，兒子說到了明年清明再說吧，看看到時候單位工作多不多，要是忙，要是抽不開，也就回不去了。娘擔心，要是明年清明，兒子不回來，孫子學習忙，孫子也不回來，那遷墳的事怎么辦？

濤濤不說，他真的不知道現(xiàn)在該如何回答奶奶。濤濤的心跟著就緊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