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福芳/著
爺爺八十大壽前夕,我和父親終于與他一起踏上了回鄉(xiāng)的路,回那個小鄉(xiāng)村,去尋他的根。
用爺爺?shù)脑拋碚f,我家祖輩生活在那個小鄉(xiāng)村。爺爺?shù)母赣H、爺爺、曾祖父都生活在那里,最后,也葬在那里。三年前,奶奶在家里的龍眼林里摘龍眼,中暑倒下,再也沒有起來。我們把奶奶葬在那一片龍眼林旁,爺爺說,龍眼林是奶奶的命根。奶奶的墓旁還留了一個墓穴,那是爺爺?shù)?。自奶奶下葬后,爺爺就變得寡言少語了,再難聽到他爽朗的笑聲,難見他的笑容。
半年后,政府征地,要求全村集體搬遷。爺爺聽到這個消息后,出門在村子里背著手轉(zhuǎn)了大半天,回來嘆了口氣,跟父親說:簽吧。爺爺是老黨員,一輩子總走在前面,這一次,我們家是第一個簽字的。
搬家前,爺爺又去了奶奶的墓前。我們找到他時,他已經(jīng)在奶奶墓前坐大半天了,他就坐著,也不說話,似乎只是來陪著奶奶。最后,父親攙起他,他顫巍巍地走兩步,又回頭說,老太婆,你倒好,我沒機(jī)會住在這嘍。那一刻,我感覺爺爺又蒼老了許多。父親給我使了眼色,我趕緊上前也攙住爺爺,裝作沒心沒肺的樣子,嬉笑著說,爺爺,走吧,我們?nèi)プ⌒路孔訃D。
奶奶的離去,舉家搬遷,對于爺爺來說,是無法言說的悲傷。三年間,我們在爺爺面前,從不提奶奶,奶奶的遺像,我們也裝作忘記了,沒有擺放在廳堂里,父親刻意地把它藏了起來。奇怪的是,爺爺從來不問,仿佛從來沒有想起奶奶。新房子寬敞舒適,但爺爺自住進(jìn)來后,更加寡言少語了,他常常一個人跑到陽臺,向遠(yuǎn)處眺望,似乎他混濁的目光能夠穿透眼前的層層樓房,回到那個小鄉(xiāng)村。
我們也從不提小村,只是偶爾地,會從老鄉(xiāng)那了解到小村的情況:房子都被鏟平了,樹也被砍光了,新大廈已經(jīng)開始建了……
爺爺八十大壽,他提到的唯一愿望便是回鄉(xiāng)看看。不干什么,就看看,在我死之前再看那個村子一眼,我死也瞑目了。爺爺說。
可是,小鄉(xiāng)村沒有了?;剜l(xiāng)的路還沒有修好,似乎到處都是工地,我們一大早出發(fā),左拐右轉(zhuǎn)地回到小鄉(xiāng)村的位置已是中午時分,一個挖開的大坑把我們的去路給攔住了。我和父親挽著爺爺下車,面前的一切讓我們都大吃一驚:大片大片的黃泥土,鋼筋水泥凌亂地堆放著,推土機(jī)轟鳴著轉(zhuǎn)來轉(zhuǎn)去,還有攪拌機(jī),在陽光下不知疲倦地攪動,連昔日小村的痕跡都找不到了。爺爺驚得張大了嘴巴,似乎想說什么又說不出來,他用力甩開我挽著他的手,踉蹌著往前走了兩步,又頹然地停下腳步。我和父親趕緊上前,重新挽住了他喊,爺,你怎么了!
好半天,爺爺才緩過氣來,他指著前面的工地,說,我的村子,村子,沒了……
村子……我的大腦高速運(yùn)轉(zhuǎn)起來,怎么辦?我倉皇地四處張望。突然,遠(yuǎn)處的一小排柵欄躍入我眼簾。我把爺爺交到父親手上,快速跑過去,觀察了一陣,又跑回來,對爺爺說,爺,那邊,是我們家的龍眼林呢,柵欄還在。
柵欄還在?爺爺?shù)难劾镉辛艘唤z光。我趕緊點(diǎn)頭,扶著爺爺急急地走過去。走兩步,爺爺又轉(zhuǎn)過頭問我,真在?我又趕緊點(diǎn)頭,奔了過去。
大土坑的側(cè)旁,一堆鋼筋旁邊,一小排柵欄立在那里。這一小排柵欄幾乎被鋼筋堆給擋住了,不注意看還真看不出來。爺爺急急地碎步走過去,依在柵欄前,嘴里喃喃著,似乎在傾訴什么。
正午的陽光猛烈,毫不留情地傾瀉在這片黃土地上,龍眼樹早被砍完了,整個工地沒有一片樹蔭,土地被炙烤得失去了生機(jī),周圍除了機(jī)器的轟鳴聲再沒有別的聲音。
我和父親怕爺爺被曬壞了,卻也不敢去打擾,只得給他撐了把傘,恓惶地陪在一旁。爺爺站了一會,用力去抽柵欄最旁邊的一根木棍子。我和父親趕緊去幫了把手,把木棍給抽了出來。爺爺拿了木棍,端詳好一會,然后把它當(dāng)拐杖,撐在手里。半晌,爺爺說,回吧。
我們挽著爺爺往回走,準(zhǔn)備到我們車旁時,我回頭最后看了一眼這一排木柵欄,不知什么時候,它們已經(jīng)悄然倒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