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燕祥
“即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辨
□邵燕祥
“即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這句話,眾口相傳,成了“復仇哲學”的警句。有人翻了古書,查出這是宋儒朱熹的話,好像更是有根有據(jù)的真理了。
但遇見一位認真而且較真的,這就是香港的高旅先生。他在1986年夏,發(fā)表在《大公報》副刊“大公園”的《持故小集》專欄里,指出朱熹這兩句話,出在他的傳世之作《四書集注》,是為《中庸》的這一段話作注:
“子曰:道不遠人,人之為道而遠人,不可以為道。詩云:‘執(zhí)柯伐柯,其則不遠?!曋q以為遠。故君子以人治人,改而止。忠恕,違道不遠,施諸己而不愿,亦勿施于人?!?/p>
高旅首先指出,這一段的著重處,亦即《論語》所說的“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己”是人,“人”也是人,乃是一切從人出發(fā)的“人本主義”。
所謂“其人之道”,那“道”是什么?高旅接著指出,孔子以為,人人有“道”,與天賦同來,《中庸》第一句就說:“天命之謂性,率性之謂道,修道之謂教?!边@是說人人自有天稟,而相同之處是能知善惡是非,順乎這種天性,就是“道”了。孔子說“道不遠人”,“不遠”就是“離不開”,論“道”就不能離開“人”,離開人而大論其道,則“不可以為道”,是空談。
孔子引《詩經(jīng)》“伐柯伐柯,其則不遠”,是說,手里握著斧頭柄,去砍削木頭做一個斧頭柄,那(工藝的)準則,就在手里握著,一點也不遠呢。舉此為例,是要說明,“君子以人治人,改而止”。高旅說,“君子以人治人”,不是“君子去治人”,前一個“人”字是“人的準則”,后一個“人”是泛指,君子以“人”這個準則去對待人,而人的“本性”,“為人之道”,正是人的準則,設或有差錯,歸于正就可以了。比如“忠恕”這兩個字,也是人人近在手中的,離開“道”也不遠,所以自己不愿身受的事,也不要加諸別人,因為人同此心,人同此性,以己度人,正是“忠恕”,不是“近”得很嗎?
朱熹注解這一節(jié),說:“若以人治人,則所以為人之道,各在當人之身,初無彼此之別。故君子之治人也,即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其人能改即止?!闭f做人的準則人人都有,都是一樣的,要他改正,無非是用這自己本有的準則來糾正自己罷了。
請注意,朱熹所說“即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的原意,就是這個“用(他)這自己本有的準則來糾正自己”。
高旅最后總結(jié)說,原來,“其人之道”是指“(為)人”的準則,原來具備,可是有了差錯,糾正過來,無非是“恢復(人的)本性”的意思。后人斷章取義,形成曲解,好像其人要打人,那就把他打一頓,其人要罵人,就跟他對罵,其人斬你,你也給他吃幾刀,完全是兩回事了。
高旅先生這篇千字文,“四兩撥千斤”,確是有著撥亂反正的意義。這篇三十年前的文史隨筆,我認為是當代秀出多家的一篇好雜文。它告訴我們,為什么要寫文史隨筆,向來以為“文無大用”的人,是否也承認這篇既有文化含量又有歷史感的文字,多少也算得上文章小技的一種無用之用呢?
左汝正薦自《中華讀書報》2017年7月1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