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立康
一
母親的故鄉(xiāng),是我的母地,有我的陰柔。
由南向北的橫斷山,我將它分為陰陽。以長江第一灣為界,以東,父親的拉馬落、我的以“虎”為名的父地;以西,我的生來陰柔、深藏慈悲的母地。
少時回家,每當轉(zhuǎn)轉(zhuǎn)悠悠的客車,逆著金沙江,載著昏昏睡睡的我,轉(zhuǎn)過長江第一灣,我的心,便充盈著平和與安寧。我知道,我可以安然無憂地睡去了,因為母地到了,因為這是屬于母親的地域,因為這就是母親。我當然知道,旅途還長,那個叫士旺的漢族小村要黃昏時才能到,但我篤定安然地睡著了,像落入母親的懷抱,青青的松濤,母親輕輕地唱;緩緩的江水,母親緩緩的歌。我一直沉下去了,像一顆小小的金沙,沿著金沙江的漩渦,一路漂到夢的下游,沉入柔軟的河床。沉入夢中的夢中。
這片狹窄綿長的母地,陽光溫和,江水舒緩,江風里飄蕩的傳說,土地上生根的習俗,都有著陰柔的氣質(zhì)與慈悲的質(zhì)地。在麗江紅巖(地名)對面,打蠟(地名)的赤壁山崖中,因出嫁回頭,被風吹進山崖的土司女兒阿撒咪,至今仍困在里面,日夜啼哭,告誡納西姑娘,出嫁莫回頭;觀音菩薩慈悲為懷、拯救百姓,學雞叫、告天明,那條企圖堵石成海興風作浪,趁夜趕往虎跳峽的惡蛟誤以為天亮,便棄石而逃,從此,江心多了一塊雞公石,江邊多了一顆菩薩心;而在我們江邊人的口頭禪里。最有特色的一句驚呼,是將威嚴、雄偉的“老天爺”,喚作尾音長且輕的驚呼:“老天媽耶,老天媽!”所以,在母性之地上,“天”也是母性的。
黃昏時,我們回到小村士旺。第二天清早,吃過阿舅打的微苦的酥油茶,便和表哥表姐放豬去。是的,就是去放豬。后來我問母親,為什么士旺村里會去放豬,其他地方都是關(guān)在豬圈里喂豬啊。母親悠悠地說:“因為,窮”。好吧,放豬就放豬吧,我們兄弟姐妹拿著竹條“吆豬”(趕豬),大豬搖頭晃尾,小豬小碎快步,上土路,前往山腳下的樹林。冬天,萬物因寒冷而顯得克制,他們收了顏色,緩了心性,人了定,就連空氣都比平時清淡。也正因為這樣,清晨照進橫斷山河谷山腳的陽光才如此透亮。就是在那里,我們遇見了她。
關(guān)于她的記憶,鮮艷又鮮活。
她成片的長在村外的山腳下。穿過冬枯下榮的田地,她們就在那里,像江水,像卵石,像松針,像流過的云和揚起的塵,并沒有什么特別。和別的樹木一樣,她枝褐葉綠,借著一點不多的風水,萬物生長,獨自枯榮。我們不知道她什么時候抽芽,什么時候開花。她矮小、瘦弱、沉默,如同空氣。直到有一天,在你平日經(jīng)過的地方,她突然就站在那里,一身火紅,一聲驚艷,如雪地紅狐。疏朗的葉間、細瘦的枝上,一串一串、或紅或黃、色澤鮮亮的圓小果粒,緊緊抱在一起,珊珊可愛。仿若突然亮起的火把,那樹一反常態(tài),熱烈中帶著張揚,一棵一棵連成片。在山腳染出一條狹長、彎曲的洪流。
她的味道,微微酸,再咀嚼,便會有細濕的沙粒感傳來。用我們的方言來形容:這種果,有點“沙”。除了能吃,我們將小紅果用針線,一顆一顆串起來。像佛珠一樣掛在脖子上、繞在手腕上。
這樹,有許多名。納西話里將樹和果分開稱呼,“瑟唄”指果實,“合唄起”偏重指樹;漢語學名叫“火棘”:在西南偏西北的官話里,有人因它的火紅,叫她“火把果”:云南許多方言稱其為“出軍果”“當兵糧”:而在我們江邊,在金沙江水一樣輕滑的口音里,并沒有人叫它“火棘”或者其他,我們甚至不知道這樹還有這樣多的陌生的名。這樹連同她的果。我們叫她“豆雞嬢嬢”。
是的,就是叫“豆雞嬢嬢”。
這個名字,是母性的,陰柔里帶著慈悲,輕快中含著敬重。仿佛是見到一位親近的長輩,滿心歡喜地叫喚。在江邊口音一聲聲抑揚頓挫偏重陰平的輕念中,豆雞嬢嬢漸漸被鍍上一層擬人的善意和仙化的神色,在我的想象里,她近乎于“觀音”:一位濟世渡人的仙母,為度世人,幻化成樹。這是一種善意、一種愛意。更是一種對歷史和土地的敬意。
慈悲的名,大多深藏著苦難的歷史。
我曾問母親。為何這火紅的果會有這樣一個陰柔而慈悲的名字。母親說,大概是因為它的現(xiàn)狀很像雞豆,又像雞的眼睛。我覺得母親的解釋不通透,解釋了“豆雞”的由來,那為何要在后面加上一個女性的稱謂呢?
后來,朋友和劍猛找來《滇南本草》,疑問才有了合乎情理的解釋。原來,我們的祖先早已將這可以清熱解毒、止渴止瀉的果實入藥。《滇南本草》里記載其名有曰“豆金娘”?!岸埂敝钙湫稳缍?,“金”取其形色像金元寶,“娘”隱喻其可充饑、可入藥的再生之恩。她還有許多因地而異的別名,如赤陽子、救軍糧、赤果、純陽子、火把果、紅子、救兵糧、水沙子、小紅子、火棘等等。有一次,問及阿舅,阿舅告訴我:當年,紅軍經(jīng)過江邊一線,在這里渡江。那時青黃不接缺糧少菜,忽然見到山野中成片成片的紅色小果,便拿來充饑。軍隊解除了饑餓的威脅,便給這紅色的果起了一個根正苗紅的名字——“斗饑糧”。
阿舅解釋到這里,喝了一口酒,咂咂嘴,似乎想補充什么。但最后什么都沒說。我只好根據(jù)名字捕風捉影。我是詩人,詩人們都迷信:命名就意味著命運。我將名字后的命運相連,猜測出個輪廓:不管是“斗饑糧”,還是“豆金娘”,都是母地苦難的見證??嚯y的年歲,艱于饑寒,妄談詩書,“斗饑糧”里的艱辛熱烈,“豆金娘”里的苦痛恩情,都不是鄉(xiāng)親們所能意會言傳的。鄉(xiāng)民們就著口音鄉(xiāng)情,把“斗饑糧”和“豆金娘”誤傳成了“豆雞娘”。歲月變遷,山河故人,在鄉(xiāng)野神鬼浸染和方言習俗的篡改下,這樹名,漸漸褪去了鮮亮的顏色,漸漸變成了樸素善良、身懷母性的“豆雞娘”。又過了些時日,大概是方言習慣(人稱疊音,親切)和江邊口音(偏重陰平,輕滑),我們給“豆雞娘”,加上一個尾巴,再由輕滑的口音讀出,仿佛是在虔誠地呼喚一位仙母:豆雞娘娘,豆雞嬢嬢。
再后來,在麗江山野偶見豆雞嬢嬢,故人一般溫暖,只是改了名、換了姓。依舊是火紅色,像小小的元寶,成群結(jié)隊擁抱枝頭。摘下幾顆放在手心端詳,隨后放進嘴里嘗,依舊是微酸、略沙。我的記憶又開始蕩漾了,我回到江邊山間。嬉笑著呼喊她的名字:斗饑糧,豆雞娘,豆雞嬢嬢。endprint
我想,如果世上有搖錢樹,那就該是豆雞婊婊的樣子。
二
故鄉(xiāng)是我們主動刻意離開的,當我們離去,那片鄉(xiāng)土,已然故去。
而文人的使命和迷信,又時時追迫著我回到故鄉(xiāng):知己來處,方明去向。
每個人都可以用故鄉(xiāng)給自己命名。所以,你可以叫我“滇西北人”“中甸人”,或者“江邊人”。所以,除了大名小名,筆名綽號,我還有一個與親族共享的名字,我的名字叫拉馬落。
我的名字叫拉馬落,那是我故鄉(xiāng)的名,是我的父地,我苦難的前世、我的夢境與傷口。松木蘸著金沙江水,一筆一劃搭建了我們名字,白天,我們在名字中間,圈養(yǎng)五谷和六畜:夜晚,我們用松明點亮青瓦白墻、房檐堂屋。我的名字叫拉馬落,名字里葬著我的父親。壘砌的漢字像墓石,掩去了消逝的親人,最后我也將在這個名字里長眠。
我的名字要用失傳的納西古語讀出,抑揚頓挫的音,像唇齒間奔過金沙大江。遠處雪山深澗回蕩著濤聲如虎嘯。我將故鄉(xiāng)帶在身上,像帶著一口泉眼,像帶著一星火種。我的名字,是我羈旅的開始,她是離別,是路途中含在嘴里的古調(diào),歌里有我斷去的根、悲愴的魂。
如果我能夠魂化成一棵開花的樹。長在故鄉(xiāng)的山野,我期望我是一棵桃樹,一月枝寂寂,三月花灼灼。我想住在桃花島,聽一曲碧海潮心;我想去往桃花庵,桃花換酒錢:我想追隨桃花仙人,在桃花里歸隱。如果。我能一廂情愿地在故鄉(xiāng)的風物中,選擇其一作為父親的魂器,我會選擇祖屋后院,那棵嫁接的梨樹。
父親是一棵嫁接的梨。
也許你會問,世間花樹干種,為何我單選孤梨。我會念給你刻于心碑的詩句:“我一直在想象離別該是什么顏色/想來想去,滿眼都是潔白的梨花?!?/p>
一棵嫁接的梨樹,父親帶走了根,我們慌張地枯萎。
記憶,只會記住痛點。在我的稀薄而粘連的記憶里,某塊碎片,時常反射出穿梭時空的白光,帶我重回父親嫁接梨樹的場景。那情景帶著宿命式的寓意,為我的命運,悄然命名。在一團飄浮的微白略冷的冬末陽光中,在拉馬落祖屋的后院里,那棵嫁接的梨樹一直寂寂成長。不知什么時候,它高過了我,高過了土墻,高過老屋,它觸摸著天藍,捕清風、捉日影,作為一棵樹,枝與根是它的手,一只擁抱太陽,一只撫摸地心。
生命是何等玄妙,一個年幼的少年怎能想到,一棵被腰斬的梨樹。在它平整的傷口上,競能夠涅槃出巧妙甜美的生命。我驚異于嫁接的神奇,認定這是自然神的法術(shù),比點石成金更有魔力,比百花斗雪競放更有故事。
嫁接是為了優(yōu)化樹質(zhì),增強抗性,促進豐產(chǎn)。我站在父親身邊,看父親鋸斷樹干、刀切木心、尋來新枝、削穗如坡、插入樹心、緊密綁扎。一截被塑料層層包裹的樹樁上。突兀地立著一個纖細但倔強的枝頭,這細小的腦袋來自另一棵根深干粗、葉茂果甜的梨樹,它是她的孩子,是她的野孩子,被割離了母體,在另一棵樹身上疼痛、愈疤、生長,并夢想著頂天立地,結(jié)出甜而多汁的果實。
大爹說,那棵梨樹是我父親離開拉馬落時親手栽下的。后來,他又親自為它嫁接,待之如子。不知那時的年輕的父親有沒有想過,那棵嫁接的梨樹,其實就是他自己。
嫁接,勢必要離開父地母體,勢必要如盆景,將故地的風景微縮,在微薄的盤纏和浩瀚的時代中,悄然生長。父親被嫁接到了哪里?他纖細的枝,伸向哪一片天空,他倔強的根,又啜飲著哪一片土地的暗泉?
父親被嫁接到了城里,嫁接到了嚴寒、缺氧的高原小城中甸。父親是他兄弟姐妹中唯一一個開始在城里生活的人,而我的兄弟姐妹,如今。大都在城里生活,當老師,做警察,同樣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我不知道,年輕的父親是否曾為鄉(xiāng)愁與城憂所困擾。有時候,父親也只是另一個人,我無法洞悉他幽閉的內(nèi)心,無法獲悉他隱痛的心傷?;蛟S,在城里的生活,他帶著鄉(xiāng)音井、母語江,傷口像笑臉。
城市是什么?或者說,“城里”是一棵怎樣的樹?
曾經(jīng),甚至是現(xiàn)在,“到城里生活”這個繁華的綺夢,裝盛著一代又一代人的期盼和焦慮。這么多年了,中國依舊是農(nóng)村包圍城市。到城里生活,跳過龍門化為龍:到城里生活,那里遍地黃金錦衣玉食。
我不敢妄論城市的膨脹與浩大,它有它的文明:我不敢妄言村莊的枯萎與消逝,它有它的神靈,但無可否認村子里的年輕人越來越少了,我們憂傷地唱著鄉(xiāng)愁的歌,卻不愿回到故鄉(xiāng)、回歸土地。故鄉(xiāng)太慢、太舊、太沉。我們更愿意生活在城里,比起封閉、緩慢、勞苦的鄉(xiāng)村生活,我們更享受城市化給我們的便捷、高效和舒適。城市是一個移動的城堡,故鄉(xiāng)一直在彼岸,臺灣作家駱以軍說:“故鄉(xiāng)是回不去的。”
蕓蕓眾生的命運大多由時代填寫,亂世出英豪,盛世造楷模。其實到城里生活,不過是弱小者對時勢、對時代的順應(yīng),城市化是趨勢。我父親不過是早走了一步,他的生命如同嫁接之物。
在城里生活的人們,如你如我,如你的父輩我的父輩,其實一身困窘,滿心困惑。天下無憂的時代,并不多,即便是在隱士輩出的魏晉,即便是在文人向往的盛唐。大時代下,普通人過的依舊是小生活。一地雞毛,情感牢獄,沒有人能擺脫,沒有人能灑脫。
曾經(jīng),“城里孩子”是我身上不倫不類的標簽,而我又不是純粹的城里孩子,我們更像是小城鎮(zhèn)與小村莊的混血,像游走于晝夜的蝙蝠。身份的認同,一直是我頑固的焦慮。我像三窟中的狡兔,對我的出生地閃爍其詞。我的焦慮源自我農(nóng)耕的命性,卻失去的土地。城市的形式千般,但它的靈魂依舊是土地,沒有土地。何來故鄉(xiāng)?我并不是想擁田地、做地主。土地上,有節(jié)氣、有耕耘、有活法、有魂路,對于猛獸般成長的城市,我缺失的是一種指引我行走的活法。
某日,為朋友問醫(yī)尋藥,周周轉(zhuǎn)轉(zhuǎn),在昌洛河附近的白墻巷里找到醫(yī)生家朱紅的大門。在門前,一塊上尖下寬、高尺許的石頭又帶領(lǐng)我穿越了。我想起父親也喜歡在家門口放一塊這樣的石頭。起初我不知所以?,F(xiàn)在我知道這是納西族的“白石崇拜”,石頭是“東神”和“色神”的化身,立門前,佑家人。那一瞬間,失語的民族之魂,在我的血脈里,悄然蘇醒。像一根幼小的枝頭,嫁接到了我的心樁之上,在我生命的木臺上,萌蘗。endprint
不論是嫁接還是混血,活著,就要有靈魂和神明。我想,這些記憶是父親教給我、卻未來得及說出口的話語。
三
賈平凹的書里說:“你生在哪里其實你的一半就死在哪里,所以故鄉(xiāng)也叫血地?!?/p>
故鄉(xiāng)叫血地,而血的故鄉(xiāng)是土地。我想,如今生活的這片土地,讓我小心翼翼又耿耿于懷。無法從容,無法囂張,無法深沉或是狂妄、深愛或者久恨,或許是因為這里不是我的血地,沒有我已死的另一半,也因為我的血,從未落下、從未融進這片土地。
如同對待隱疾,我像三窟狡兔,對出生之地閃爍其詞。是時候該坦誠了——對自己坦誠、對生活坦誠、對神明坦誠:我奔生赴死的血地,不在我陰柔慈悲的母地。不在我名虎陽剛的父地。而是在狼毒如血的高原、名叫“中甸”的小城。我的血。都落在了高原的土地上,我的血,就是狼毒;我的傷,都融進了小城的土地里,我的傷口就是狼毒花。如果一只畫筆將傷痕相連。我可以看到另一個殘破的自己,隨之而來的還有因痛、因懼而銘刻腦海的記憶。
傷痕,是記憶儲存器。今天我要講述。我的傷痕。
身上依舊清晰的傷痕,多半來自于童年。童年無畏的魯莽,薄而鋒利,我總是會弄傷自己。我想象著那些離開我身體的血,仿佛我瘦弱的身體是坐監(jiān)牢,是我囚禁著它。如果血能出聲,它們一定是歡呼著逃離傷口、遁地消失的,留下血痕提醒我,終有一天,我也將歸于塵土。現(xiàn)在,我很少弄傷自己,不再會為一個鳥窩上樹,不再會為一團蛙卵下水,那些皮膚下的血,成了暗河,隱了身形,悄然流淌。
多數(shù)的傷口,我都能忍住不哭并且自行包扎,大人不適合做同謀者。“千翻娃娃不消打”,包扎傷口,是一個頑皮少年消滅罪證必備的技能,因為,能弄傷我們的東西,多半是大人的禁忌。我用吸水性極好、觸感極差的衛(wèi)生紙一層一層、木乃伊般包住傷口。血從深處浸了出來,開出了一朵紅花,但最終沒有再逃離。我成功鎮(zhèn)壓了一次叛亂,雖然那禍端,是源于我自己。歷史,也大多如此。估計著血已凝住。我剝掉手指上因吸血而顯出蒼白的衛(wèi)生紙,傷口處仍有血污和脹痛。我又多了一道傷口,多了一個同謀者。它是我身體上的史記,也是罪證。
也有我無法自救的傷口。
一頭斗敗的公牛。失去了一只角,而我在一場童年追逐的明爭暗斗間,多了一只“角”。世間講求對稱的美,失去了參照,如蛇和犀牛,它們的美,另類、怪異。痛,我早已忘了,有時候我甚至忘記我右額有這樣一道的傷痕,每當我扶額凝思,便會觸到小指蓋大小、堅硬如頭骨的突起。我才恍然驚覺它的存在,它是我的陰影,它是我流逝的血的墳碑。
戰(zhàn)勝我的是一塊尖角石頭,它和其他石頭即將深埋暗地,成為房子的“石腳”(地基)。深埋地下,才能撐起天堂,我的血,就當做是獻祭的犧牲吧。戰(zhàn)敗的屈辱,化成了我體內(nèi)的一塊石頭,鑲在右額,時刻提醒我肉身柔弱。因為疼痛,或許是恐慌,我尖利地嚎哭。淚水模糊的視線下,我看到一起玩耍的亮東胸前開出一朵碩大的紅花。亮東左支右絀,一只手捂住我額頭的血洞,一只手拼命地在自己的白T恤上擦拭溢出指縫的血,他的白T恤,全是血手印,他左右輪換的樣子,像是在補天。
原來,血和時間一樣。再細柔的手都無法挽留,不知時間的顏色是否也如血般殷紅。我要講述的第二道傷痕,它們在我右手的中指指背上。像兩個刺青,左邊的傷痕像一只翠鳥:右邊略小,如鉤月。一片薄而鋒利的玻璃穿過了我的中指,這兩個傷痕,是同胞兄弟。
小學時代,家住在學校的集體宿舍。關(guān)于那天的記憶。先是兩個完整的有刻度的玻璃試管出現(xiàn)在我手里。我急切地跑向公用的自來水管,想要把這精致冷艷、童話般的玻璃試管灌滿水,也灌滿我自得的童心。我仍記得我當時的興奮和雀躍。接下來的畫面就是從淚眼里看見的:我舉著受傷的手,嚎哭著回家。試管碎了,我的哭聲破碎,滴下的血,破破碎碎。
小學時代讀到的一篇關(guān)于“翠鳥”的文章讓我印象深刻:翠鳥一次次飛撞石崖,用它的嘴在崖壁上開鑿巢穴。所以,我固執(zhí)地將這個傷痕命名為“翠鳥”。它就這樣不顧疼痛地撞進了我的皮膚里,在我的皮膚里開鑿巢穴。安放我關(guān)于血的記憶。
童話里灰姑娘的水晶鞋,隱喻著挑剔的愛情的規(guī)則:穿進去,你就是我的公主。我曾在水里撈蝌蚪時,踩到一個靜躺水底的啤酒瓶底,它像水中的獸夾,等待著獵物的腳骨和哀嚎。我脫掉鞋子、襪子,將褲腿卷至膝蓋。小龜山的泉水清涼,浮萍間覓食的蝌蚪搖頭擺尾,并不知道一個少年伸向它的戲殺之心。它不知道迎接它的命運,我也不知道。我的右腳跟踩到了瓶底的一端。另一端張著不會閉合的大嘴,咬開了我的皮膚。鮮血逃竄,玻璃上不寒而栗的痛與懼,一直傳到了現(xiàn)在,那種不期待的痛,在注視下泛著冷光。我不是灰姑娘,它不是水晶鞋,童話教會我的,不如傷口的教訓(xùn)。這就是現(xiàn)實。
不用說,我自然是哭著回家的。右腳無法落地,一落地就會扯開后腳跟的皮,血就從血眼里冒出。小伙伴輪流背著我,繞過小龜山、民小、防疫站,遇上了接到報信的母親。母親帶我到醫(yī)院,縫了十三針,這是我身體上最長的傷痕,也流去了我最多的血。整整三個月,我的右腳纏著繃帶,等著傷口慢慢愈合。傷口的愈合,就像我們的成長,悄無聲息、結(jié)痂累累。此那以后,我很少弄傷自己了。這些原有的傷痕,像一口荒廢的井,看進去,水面上的晃動的。是你還是記憶?
還有無法解密的傷口,密碼,在時間手里,我能做的唯有等待。等待中,我漸漸明白,有些傷口是看不見的,比如時間,比如失去,比如悔恨。有時候。我,也許是某些人的傷口,牽動著她們的痛。
我們每個人都降生在一片血地之上。血地,其實是溫暖柔軟的,它并不剛硬,像草甸,也不冷酷,像河床。跟隨疼痛的羊水落人陽世,在奔生赴死的血地里,母親血的溫度,是我們降世的第一道護甲。因為撕裂與痛苦,母愛,從一開始就是紅色且易疼的。媽媽說,生下哥哥和我后,大出血,血在產(chǎn)床上,像一片經(jīng)霜的狼毒。媽媽說她感覺得到自己的血,浸濕了腳踝,為她送來溫暖。感謝母親,我是她的一道傷口,永遠憂心,而她是我血地的源頭,永遠的歸途。
那些輕盈鮮艷的血,去了哪里?我想,它們也回家了,土地,是血的故鄉(xiāng)。它們滴在高原的土地上,開成一片一片血紅的狼毒,也聚成我一生攜帶的高原紅。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