賴香吟
在這海邊的文學(xué)紀念館里,忽而度過了二十年光陰,是的,如您所想,因為對真實人生的不擅長,所以做著趨避世間兇險的工作。在這離您極端遙遠的海邊小城,孤單之類的事情,難免總是會有,也確實有段時間難捱,不過,如您之前經(jīng)常說的:事情,過了瓶頸就會好轉(zhuǎn)的。
您想必猜得到,這個館內(nèi),工作人員不會太多,我和另一名事務(wù)員,清潔工,警衛(wèi)安全人員,就是全部,至于機電等技術(shù)維修人員,則和蒲郡其他博物館共享?;叵肫饋?,我來到這里,就是從當(dāng)事務(wù)員開始的。當(dāng)時的我絕料不到生命在此定著下來。如果您還記得,那段時間,正是我對文學(xué)感到厭倦的階段,當(dāng)您意味深長地對我提到某些書或作家,我甚至無禮地打斷了您。盡管如此,當(dāng)我實際來到這個以眺望海景聞名的城町——《無事之人》里宇多先生與按摩師的對話,相偕造訪蒲郡的《細雪》四姐妹,《宴后》的新婚旅行——那些讀過的字字句句,畢竟還是如松鼠般從我的記憶里脫跳出來,于漫天樹叢之間靈敏俏皮地閃露它們毛茸茸的尾巴。
這間傍著竹島海岸的文學(xué)紀念館,是日本大正、昭和時期文人造訪蒲郡的喜愛點?!鞍?,那是‘常盤館吧,皇族和電影明星出入的地方呢?!弊馕萼徑睦咸犅勎业墓ぷ魑恢?,露出少女仰望遠方的眼光,懷舊嘆息道,“當(dāng)時可是只有像橫濱、大津那樣的大城市,才可能興建這種接待外國人的觀光旅館呢。您這樣的小姐,一定讀了很多書才能在那里工作吧?”
我冷淡地否認了,關(guān)于蒲郡,留在我這不怎么適合閑聊的腦袋里的盡是菊池寬、谷崎潤一郎、志賀直哉、川端康成、三島由紀夫、莊野潤三這些名字,哪來什么皇族和電影明星呢。老太太說得沒錯,“常盤館”的確是一間可以眺望絕佳海景的料理旅館,不過,昔日建筑早已腐朽壞去,現(xiàn)今我所置身之處其實是以另外一間與常盤館差不多時期的建物為模型而重建的,那是一間醫(yī)院,有著美麗的白底藍窗……
很有趣吧,醫(yī)療與文學(xué),應(yīng)了我們久遠之前的談話:您提及文學(xué)深沉的快樂,我便問:“為什么我們會因為這些不快樂的成分而感到快樂?”您說我像只追著自己尾巴跑的小貓?!笆撬麄儾×诉€是我們自己也病了?”我繼續(xù)追問。
“文學(xué)即使有病,那也只是個過程。”頻繁通信的年代,您如斯沉穩(wěn)的字跡留在淡綠色的紙箋上。當(dāng)時我不會喜歡這種說法,不愿意自己只被“過程”一語帶過。那些年,您總希望我莽撞的直覺之心,可以在文學(xué)柵欄里得到一些馴化,您總寬容傾聽我的抱怨,然而連這樣的寬容也使我感到惱恨。為什么這么別扭?您會不會到今天仍然不明白呢?
因此,與其說我抱著對文學(xué)何等鐘情浪漫的心情來到這海邊的文學(xué)館就職,不如坦承我是放逐自己,什么樣的工作也無所謂的態(tài)度,館內(nèi)收藏的作家與作品,我甚至不懷尊敬。房屋中介帶我在小城尋覓宿處,問話小心翼翼,約莫設(shè)定我如常見故事,是因為受了情傷或什么變故而帶著絕望之心離開都會避居海邊的女子,想必日日過著槁木死灰的生活,寧可吞忍房室光線陰暗,而不愿欣賞孩童嘈雜的孤荒之人吧。
沒想到,二十年光陰。時光悠悠,這詞語如今如此適合。您說過,任何詞語皆有其生命,不過是我們誤用、濫用因而折舊、扼殺了詞語本身。我在此僻靜生活,夏天溫度高,濕度也高,常常感到悶熱。進入冬天,雖有鳥群遠從西伯利亞飛來此處過冬,但從西北邊伊吹山方向來的季節(jié)風(fēng),刮在身上,有時,比我出生的北日本還要冰冷。
工作并不繁重,無非是基礎(chǔ)的館舍維護,檔案整理。出于數(shù)據(jù)需要,我通讀了不少造訪蒲郡、也將蒲郡寫入作品的作家們,好比:
谷崎潤一郎,在狂風(fēng)暴雨的戰(zhàn)爭之后特別安排細雪四姐妹到蒲郡出游,可是,現(xiàn)實中的他,選擇在這兒與絕交多年的佐藤春夫和解,兩人還一起去岐阜看了長良川的鵜飼,那是怎樣的心緒呢?
三島由紀夫,他顯露幾絲怪異感的愛情與婚姻,《宴后》這篇小說選擇了到蒲郡來度蜜月。相反地,立原白秋的《船之旅》卻讓主人公在這里結(jié)束了婚姻關(guān)系。
山本有三,來到蒲郡靜養(yǎng)(靜養(yǎng)這個字,在我們文化里實在太浪漫了),借禪語寫了小說《無事之人》,所謂不懷企圖心地活下去,然而,那可是珍珠港攻擊之后的時空呢,美麗海岸不時傳來戰(zhàn)斗機惡魔嘶吼般的聲音……
我不得不承認,加上地景參照,我確實對那些文學(xué)多了幾分理解,不,幾分感情——感情正是在東京幾年我作為一名文學(xué)之徒所失去之物——好比我于此地展開生活的初期,《無事之人》開場,那樣一個濃霧的清晨之于我亦是常有的。早起未明,洗過臉,往海邊行去,松樹長得很高,濃霧中可以聽見海面?zhèn)鱽淼睦寺暋5降自撜f生活先于文字,還是文字先于生活呢?沒有生活,我不可能走出斗室,呼吸清晨讓人心神舒暢的空氣,但若沒有那些文字,行走于濃霧海岸,我感到的可能只是人生的迷茫而不是海的永恒。許多黃昏,下班后,我依著志賀直哉寫過的路線,越過竹島橋,到三河灣的竹島去,看看八百富神社,觀察沿途草木鳥獸,思索有無可能也發(fā)現(xiàn)屬于我的蜂與鼠和蠑螈。
志賀直哉《在城崎》,是一個被電車攔腰撞上的人,這意外不僅使他身體受了重傷,也重組了他心靈的別扭。于此同時,他寫了《和解》,那個長年想要與父親直接對決,卻被貶為“因癡情而發(fā)狂的有勇無謀者”:大津順吉,愿或不愿,都得慢慢從執(zhí)拗脫身,才能走向后來的《暗夜行路》。
寫作經(jīng)常是件與人生等價交換的事,這點使我感到殘酷。
志賀的文友,另一位喜歡寫蒲郡的谷崎潤一郎(或許我得承認,沒有人能像谷崎把蒲郡寫得再明麗不過),在枯淡禁欲的日常里挖掘近乎施虐的色情,非瘋不成魔地追求無垢,索求美之終極,又使我感到遲疑。
您過去總喜歡說那是因為我還太年輕的緣故,可是,二十年過去了,我希望能對您說得清楚些——使我遲疑的是,當(dāng)善與美有所沖突,藝術(shù)似乎不惜選取惡來接近美:谷崎如此,田山花袋《少女病》貪戀青春美貌而落車身亡,三島為金閣之美而犯下大錯,亦是如此。啊,什么是美?什么是惡?什么粗暴?什么良善?所謂藝術(shù)或文學(xué),要走到何等深處,怎樣的谷底?在那兒,真會有使我們心服口服、涕淚和解的答案嗎?我一直對這些問題感到迷惑且疲倦,說得更大膽些,惡,使我深深地厭倦了。
我是如此遠離了您,以及您所聲稱的作家之路。即便書寫之于我有那么一絲本能,可我將這本能予以禁抑,我畏怯這本能喚醒我的情感,亦不愿以之交換您的情感(情感的隱詞或是愛,可如今它光澤已褪而配不上那個字吧),因我已隱約意識到,美與善的沖突,即使是您,也把握不住方向。這本沒有什么,可當(dāng)您輕松而優(yōu)勢地以文學(xué)詞藻來為心靈的不誠實多做修飾之際,我們之間最好的基礎(chǔ),便如薄冰般粉碎了。
蒲郡或許就是我的城崎,我甘于一個人,沒有談話對象(您想必讀得出來這是志賀的詞),別后,您的作品,于我,也變得陌生了。這樣的話當(dāng)然冒昧,之于如今您的大名也無關(guān)緊要,我僅僅只是位于海角的文學(xué)館的管理員,微薄地盡著看守與推廣的責(zé)任,這封信,說起來,不過是想跟您報告,關(guān)于本館的一個制度。
作為一個與都會有著距離,規(guī)模也小的文學(xué)館,為了能在全國數(shù)十甚而百計的文學(xué)美術(shù)博物館名單之中被注意到,我們設(shè)了一個信箱,鼓勵有意或無意走進海邊文學(xué)館的游客,給自己的家人、戀人、生命相關(guān)之人,寫一封信,就算要寫給自己也未嘗不可。信的內(nèi)容可能是到此一游幾句簡單的話,但也有可能因為碧海藍天圍繞,執(zhí)筆者忽而就有了寫下什么的心情。
您或要問,這樣一個信箱,有什么特殊呢?容我繼續(xù)說下去吧。
海邊文學(xué)館,日日面對大自然恒常,人再如何魯鈍也會興起韶光荏苒、白駒過隙之感。再者,文學(xué)館這樣的地方,說來不也正是保存著時光河流里許多閃亮心靈所留下的話語嗎?——我們想把這樣的體悟與來者分享,因而決定讓被寫下來的信并非立即寄出,而是依寫者指定,三年、五年、十年之后再行投寄,等待的時間里,由館方善盡保管之責(zé)。
把今天的想法寄給未來,這是借用時光膠囊:將現(xiàn)在之物留存給未來的概念。附帶一提,當(dāng)我查看時光膠囊資料,發(fā)現(xiàn)早從20世紀人類便頗為積極埋下好些時光膠囊(稱之為文明地窖),使我印象深刻的不是那些膠囊里放了什么,而是當(dāng)時人類預(yù)定的開啟時間,竟是五六千年后!您看,人類野心曾經(jīng)如斯張狂,相對,我們這一代人經(jīng)歷著地球暖化、核電危機,早就沒了這等豪氣。
言歸正傳,海邊文學(xué)館內(nèi)的信當(dāng)然不可能埋入地窖,只是想借用時間的魔法。我們的生活日常,本就喜歡替未來預(yù)作紀念,舉凡入學(xué)、畢業(yè)、就職、親朋各種紀念日,無不細心工整寫在記事簿里,好讓一成不變的生活有所期待。本來只是一封到此一游的信件,我們讓它加上時間元素,便跳出了一般觀光地販賣明信片、吊掛祈愿樹的層次。參訪者執(zhí)筆寫信,可能帶著日后給收信人送上驚喜的好意,也可能懷著說不出口的感謝與歉疚,托時間緩緩慢慢將它送到對方手上。
這樣的禮物,時光的幻術(shù),我們將之定名為“時手紙”。
“時手紙”的制度,出乎意料,獲得參訪者好評,往外傳播成了本館特色,不僅來到蒲郡的觀光客愿意繞過來看看,還有些人為了“時手紙”不惜遠途來到蒲郡。幾年下來,寄出去的“時手紙”甚至給本館帶來了預(yù)期外的故事。
比如說,我們收到謝函,說“時手紙”怎么樣促成了他/她與摯愛的人有了深刻互動,或怎樣使一個滿面塵埃的人找回了自己,因為“時手紙”里寫的正是當(dāng)年他/她對自己的夢想。一名對職場感到倦怠的女性寫了這樣的信來:“幾乎是不敢打開的心情呀,把時手紙拿高高,讓陽光穿透,看里頭隱隱約約的字跡,那是十六歲的我呢?!?/p>
當(dāng)然,也有另一類故事,比如說,收到信的時候,孩子已經(jīng)長大,戀人已經(jīng)分手,親愛的對象已經(jīng)緣滅甚或不在世間……
運作這么些年下來,成了一個老練文學(xué)館員的我,已經(jīng)明白時光是借著什么因素,把那片刻的寫信舉措變成了故事,如同作戲的人知道安排高潮,料理的人知道如何提味:那是戀情之分合、拆離與圓滿,更甚生死,橫亙發(fā)生于其間。您記得新世紀初被大幅報導(dǎo)的新聞嗎?一對父母在愛女被殺害的七年后,收到了由愛女寄來的賀年卡:“新年好!爸爸、媽媽,您們現(xiàn)在在做些什么呢?我好想知道喔?!?/p>
您們現(xiàn)在在做些什么?那時我們又在做些什么?我們有這樣一個對時光敏感而傷逝的文化,造化弄人最使人落淚。事情源起少女兒時參加了筑波科學(xué)萬國博覽會主辦的“時光膠囊”活動,指定于21世紀的第一天,將手寫卡片寄給父母。
穿越始料未及的生死,賀年卡準時抵達了。時間的幻術(shù)讓時手紙有了意義,讓我們這間小小的海邊文學(xué)館孕育了故事。早期參訪者多少帶著好玩有趣的性質(zhì),但至近年,來到海邊文學(xué)館的人,并不見得為了參觀文學(xué),而是要來放置一個屬于他的時空膠囊,寫信的人,漸漸都帶些過分慎重的神情了。
許多次,我把參訪者留下的信件分類、歸檔完畢,帶上門,感覺有股沉重追在身后。許多秘密、傾訴、祝福一層一層裹藏于時間里,日積月累沉積于我們這間小小的文學(xué)館。鄰屋老太太依然不時和我談?wù)摗俺1P館”,那是一個因為戰(zhàn)爭而面對生命總顯得卑躬屈膝、善良微小的人物,當(dāng)她聽我說起“時手紙”,感嘆道:“如果死去丈夫也給我留下這樣的禮物,那該有多好啊?!蔽覄裎克嗫勺约簛硗都囊环庑沤o關(guān)懷的人,她便說起離家的孫女,有垂暮之人的掛念,可惜,這螻蟻般善良的小人物,對于字詞那么羞怯,說過便打消了念頭。
我想起以前的代筆人,也想起,作為一個時手紙管理員,我自身竟無任何想寄信的對手。我確實是抱著放逐之心來到此地,這是我對美麗蒲郡的羞愧。這地方已不再是小城,人工造就的游樂園非常闊氣,各級觀光旅館也不欠缺。每到夏季,橋下淺灘擠滿撿拾貝殼的親子家族,夜晚海面花火璀璨令人難忘,那也是文學(xué)館最繁忙的季節(jié),忙過之后,橘子熟了,便能稍靜下來看書。
文學(xué)館里,有個角落,把紙門拉開來,恰恰可以眺望竹島,以及更遠處無人居住的三河大島,空間介紹上,我們將它稱為療愈空間。文學(xué)館無人來訪的日子,我會在那兒坐些時候,眼前由西浦與渥美半島所圍成的水域,雖說是海卻如湖面寧靜,我懷想,那些曾在這里寫稿的文人,也和我眺望著相同的景色嗎?他們可曾抵達更多我所不能及之處?時光悠悠,我慢慢反芻他們寫下的字句,有時,忽然也就心領(lǐng)神會了什么——這何嘗不是“時手紙”?一個心靈在過去時空,留給我的字字句句,前行者留給后來人的信。
我就這樣留下來了。前些年,老太太過世。我拈起砵里的碎香,誠心誠意向她道別,走下階梯,望見遠方的海,這世間,什么令人厭惡,什么又是返璞歸真,我逐漸可以指認出來。我越來越少想到您。在這間小小的文學(xué)館,似乎,我終于得以跳過了您,歸返文學(xué)的懷抱。是的,懷抱,這類詞語,在以前,我是不用的。
某個刮著伊吹風(fēng)的日子,海邊文學(xué)館的門被一位形色匆忙的男士推開了。他以略帶口音的日本語,向我們請求一封九年前他在這兒寫下的信。
“時手紙”運作至今,我們碰過一些信件被退回的情況,多半因為搬遷換了住址而查無此人。有些細心的人,會先打電話或?qū)懶艁砀牡刂罚欠N時候,我們就得去把原信找出來,有點費力,不過,遇上要來查看信件的例子,倒是沒有。
我們客氣詢問這位男士何以要查看信件。他沉吟片刻,回以簡單的說法:“我的收信人已經(jīng)不存在了?!?/p>
聽到這樣的回答,我們便不再多問。我請同事幫忙去找那封信。等待的時間里,我給他倒了杯茶。仿佛對自己的要求感到不好意思,這位男士主動跟我說起他的“時手紙”故事。
這位來自異域的男士,曾在我們國家工作一段時間,愛慕了同樣來自故鄉(xiāng)的女子。不過,如同常見的悲戀,女子已為人妻,盡管彼此意會,男士只能謹守距離,終而帶著疲憊之心結(jié)束工作,離開了我們的國家。就在那之前,他恰因出差路過這間海邊的文學(xué)館,抱著離別心情,給女子寫了指定十年后寄出的信。
然后,時光便隨星球運轉(zhuǎn)。這男士決心另過人生沒再與女子聯(lián)絡(luò),可是,每年初始,女子照著我們文化里固定的做法,都給這男士寄一張賀年卡,也如我們文化,每年寫著差不多的內(nèi)容:恭賀新年,平安健康之類的問候。
直到兩年前,他沒等到來自女子的賀年卡。
男士按捺不住心思折騰,循著賀年卡的住址,到我們國家來尋這位舊時的戀人。
“結(jié)果,我能找到的,就只是放在你們這兒的那封信。”
許多按下不說的細節(jié),此刻仿佛漲滿了他的喉頭,聲音藏不住哽咽:“我應(yīng)該回復(fù)那些賀年卡,她不就明明白白把自己的住址寫在上頭嗎?”
同事把信取來,我慎重地交給他。他接過去,看著信,卻未打開。
過了好些時間,男士才又開口:“事實上,我專程來此,是想跟你們作個請托?!?/p>
“我今天來,與其說是取回這封信,不如是想請求你們不要寄出這封信?!蹦惺啃邼悦懔Π言捳f出口,“這封信,如今寄出去,已經(jīng)沒有意義,可否就讓信留在這個時空里呢?”
他的神情里帶著很長的故事。我在文學(xué)館待得夠久了,久到足以明白那樣的神情。然而,我搖了頭:“文學(xué)館是沒法替人保存信件的?!?/p>
雖說是“時手紙”,我們替人保存的只能是時光,而不是信。
“我們得把信寄出去。如果真被退回來,我們就會聯(lián)系原寄發(fā)人來領(lǐng)取。”我狠心繼續(xù)說下去,“既然您是原寄發(fā)人,今日要提早領(lǐng)取也是可以的?!?/p>
他宛若被擊敗的對手,神色垮下來,但也知道多說無用,沉默了。
我請同事轉(zhuǎn)身去幫他添些新茶,余光看見他把信默默地收進提包里去。
其后,他移坐到那片可眺望海色的療愈空間,望著拉開的紙門,坐了許久。
直到文學(xué)館必須關(guān)門之前,我才帶著愛莫能助的心情去驚動他。
那一天的黃昏,我陪這位傷逝的男士,帶著被取回的“時手紙”,在海邊一家剛掛上暖簾的小酒屋,喝了些加熱水的燒酒。
男士說,他從未寫過信給收信者,“時手紙”是唯一的一封?!拔姨砸詾槭?,心底仗著十年前給她留了這封‘時手紙,我總想,她收到信就會明白的?!?/p>
約莫因為酒精,男士說話變得自在,我這才發(fā)現(xiàn)他的日文是足夠的?!翱ㄆ窖蠖鴣?,難免遲上幾天,不過,每年只要收到賀年卡,我就知道她還好好過著,還惦記我。就算我后來搬了家,還是會回到舊家去等那張賀年卡?!?/p>
我們接著談?wù)摿似芽づc文學(xué)館的日常,為撫平他的情緒,我說了幾個“時手紙”來來去去的故事。他聽完以后,感嘆:“您長年照顧著各式各樣的愿望,想必很有趣吧?”
“是啊,管理許許多多被等待的時間,與其說有趣,不如說有那么點沉重?!?/p>
男士專注聽著,我不確定他是否明白我的意思,但也因為這不明白,仗著語言的距離,我放松地繼續(xù)說下去,也許,需要傾訴的是我。
“沉重這個詞可能讓您見笑,不過,您可以想像,如此之多的時間聚集在同一個空間,難道不會重嗎?嗯,不是有黑洞這樣的說法嗎?關(guān)上門,有時,我真覺得那間信件室是個黑洞?!?/p>
男士點點頭,神情認真,使我感到不安起來:“不好意思,說遠了?!?/p>
“不,不會的?!彼龅貙⒃掝}轉(zhuǎn)了方向,“您知道有種星體叫做冷恒星嗎?White Dwarf?”
陌生的詞匯,我搖頭。
“簡單說,冷恒星是一種演化到晚年期的恒星,光度低、密度高,體積相對小,顏色相對淡,因此,也有人稱呼它為白矮星?!?/p>
“演化到晚年期是什么意思?”
“質(zhì)量已經(jīng)大量拋射出去。”男士想了想,“這很難說,我恐怕沒法以日語好好解釋。簡單說,星體的核能源已經(jīng)耗盡,整個星體會開始冷卻、晶化,然后死亡?!?/p>
“星體是會死亡的?”
“是的?!蹦惺坑终f,“白矮星密度高,最后因自身重力而坍縮,就形成您所說的黑洞。”
原來如此,原來他在響應(yīng)我的說法。
“黑洞重力越大,該處的時空結(jié)構(gòu)就會扭曲得越厲害。您明白這代表什么嗎?”
我又搖頭了。
“代表時間過得越慢。重力愈‘大,時間愈‘慢。”男士笑了,“因此,您剛提到的時間、空間,并非完全沒有關(guān)系。在我而言,蒲島太郎的故事,是可以作科學(xué)解釋的?!?/p>
海底龍宮的幾天,人間世的幾百年。我想了一會兒,似懂非懂。男士繼續(xù)提到愛因斯坦相對論,解釋重力并非一種“力”,而是一種時空效應(yīng),又說最近他所工作的領(lǐng)域剛探測到重力波,這將進一步改變?nèi)藗儗r間、空間的概念……他愈說愈顯熱情,以至于不得不澆幾口酒對我抱歉提了外行人聽來可能了無興趣的話題。
“不,我要謝謝您的解說?!蔽医o他的杯子再斟滿酒,“您這些說法,給了我一些指引,仿佛‘時手紙可以從空間直接作投遞似的。”我嘴里不求甚解地說著,腦海中同時對生命時間的丈量感到疑惑:東京如斯短暫,蒲郡漫漫之長;作家孜孜不倦寫至油盡燈枯,目光卻總停留某些光陰,甚至片刻?!罢f來,文學(xué)也是穿梭時空之物,我們每個人的心,都是一顆星體吧?!?/p>
“您這是為文學(xué)做了一個動人的解釋啊?!蹦惺堪l(fā)出嘆息,“我真希望她也能聽到這句話?!?/p>
我沉默著,我無意再度勾起他對那位女士的思念。
“您知道克爾時空(Kerr spacetime)嗎?”男士說。
我搖搖頭,故意口氣輕松:“您說的這些詞語,真像是秘器呢?!?/p>
“那是黑洞演化的終點,在克爾時空,時間是獨立的,任何東西都不會隨時間發(fā)生改變?!彼粗遥朴袔追肿硪?,“您知道我的意思嗎?克爾時空,是一種讓人費解的,時間呈現(xiàn)停滯的時空狀態(tài)。”
我不知道該響應(yīng)什么,我連自己是否聽明白這些語意都不確定,可這幾句話,忽然之間,沒有明確關(guān)聯(lián)地,觸碰到心里哪個角落,使我感到鼻酸。
“知道她的死訊之后,我經(jīng)常想到這種狀態(tài)。”男士幽幽地說。
我依舊沉默,眼眶里已藏著淚。
他露出一抹疑惑神情,隨即又以一種男性的、若有所思的眼神,直視著我。
然后,他伸出手來,碰觸我的臉,抹去了滑下來的淚水。
我說謝謝。
他沒問我為什么哭。
我們離開酒館,默默走向車站。在告別的邊上,我低眉致意:“讓您白跑一趟,非常抱歉?!?/p>
“不,不算白跑,被拒絕,也算是此行的收獲吧。”
我們相視微笑。然后,他把信從提包里拿出來,遞向我。
我依舊不明白這是什么意思。小鎮(zhèn)的夜色降臨,冬霜清寂,幽玄,我想到“物哀”二字。
“您可愿意知道這信里寫了什么?”他問我。
“請您打開它吧。”他說,“讓我感覺有人讀了這封信。”
一整頁密密麻麻的字,比日文更密實的圖案之書。有幾個字我認得,但即使認得,那些字與字的次序,我無從理解。
“我可以再做個任性請求嗎?”男士說,“可否請您收下這封信?即使您完全不讀它也沒關(guān)系的?!?/p>
我不應(yīng)該也不適合答應(yīng)的,可是,那一夜,我收下了。
我當(dāng)然可以在此邂逅之后,轉(zhuǎn)身便將這封“時手紙”擲進垃圾桶,或等天明之后,跟文學(xué)館里許多紙張一起處理掉。
我以為我應(yīng)該這么做。
然而,沒有,我這是否失職呢?那封“時手紙”至今仍置放桌上,不時使我感到迷惑,有時,我也興起念頭,想要請教通曉繁體中文的人,告訴我其中到底寫了什么。
幾天前,經(jīng)由電子信箱里的出版新聞,得知您即將到名古屋講演的消息。我驀然想起,您,不就是能夠通曉這封“時手紙”的人嗎?您早年可是下了很大功夫,研究過這個語言呢,我,竟然連這都忘記了……
我該去見您嗎?帶著那封“時手紙”。人間悠悠已過二十年,可您我之間,時間到底經(jīng)過了多少?滿頭白發(fā)是確實的證據(jù),可是文學(xué),時光是否洗凈它的幻影,給予我們重逢的可能?我這個受您照顧卻長年失聯(lián)的人,原本只是想向您請托翻譯這樣一件小事,卻忽而把信寫得太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