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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悟空

      2017-11-10 14:54:41孫一圣
      上海文學(xué) 2017年11期

      孫一圣

      須彌一粒方,

      欲種十世因。

      不周有為相,

      空留無為心。

      ——《悟空》

      昨夜一陣折騰,這條街好似幾近干涸的溪水半死不活地往前淌,我走在有氣無力的街上,身披陽光,太陽不緊不慢地跟在后頭。街邊幾只羊,若云夢泡影。天空縱橫的電線則好似爬滿了蜘蛛。終日忙碌的村人門洞大開,屋頂?shù)臒焽枥锩傲藷?,煙又從煙里冒出,裊裊不止。今天正是趕集時節(jié),沒有這人聲鼎沸,遑論蒸汽繚繞。連殺雞宰魚也一齊聞上聲來,雞毛倒好辦,偏偏是撒落的魚鱗仿若敲碎的流水處處留情。直至來到拱橋下,所謂流水洗流水,魚頭咬魚尾。然而沈志勇卻說他從未殺過魚,此乃事體由來,于是他跟我干了一架,經(jīng)過是這樣的。

      穿過市集,走上一里柏油路才遇到一座橋,下河探明水深有幾許,撈一條魚兒擱上岸,啥也不做,任它死命地撲棱。一經(jīng)拐彎乍見三間上等磚瓦房,此時最該一步不停去學(xué)校,卻被

      一個“嗨”字拽住腳。沈志勇三步并作一步,像是憋壞的一泡尿呲過來。他硬要你跟他玩打仗。因此劃地為城,模擬戰(zhàn)場。我做皇軍固守城池,你是共軍發(fā)起猛攻,我們于城下惡戰(zhàn)。我們殺得天昏地暗,到處是炮擊密不透風(fēng)的呼嘯聲,一顆顆子彈打進地里頭,來年秋季收獲一桿桿步槍。饒是沈志勇驍勇善戰(zhàn),也僵持有一年,于此,他拽個步槍沖上來。我倉皇出逃,被他一槍撂倒。一顆子彈像花生種進我的肉身,促其腐爛敗壞,開出一朵死亡之花。有個路過的農(nóng)民扛了鋤頭陰翳地瞥一眼我們的戰(zhàn)場,他瘦長的背脊像一隊吃了敗仗的散兵游勇。太陽高懸天際,華北平原閃著鉆石的光彩。我厭倦了總是死亡,遂萌生歹意。他又扣住扳機。

      “你又沒真殺過人?!蔽艺f。

      “你也沒殺過?!彼瘩g。

      “我殺過魚?!蔽艺f。

      “殺魚算啥,”他說,“我殺過豬。”

      “我才不信?!?/p>

      你們不知道,豬被殺之前是知道的,任你百般解數(shù),越拽它它越后退,可憐巴巴地哀嚎,死不上前。好容易拽上去,放倒它,五六個人按結(jié)實,可不能摁著葫蘆起了瓢。沈志勇扳起豬頭,一刀下在脖子上,血刺呼啦地呀,立時噴出的一尺血,像是躍出一匹汗血馬,一汩血一奔騰?!斑@都是我做的,”他問,“你又做過啥?”

      憶及剛才那條干透的小魚,像一只擱淺的小船,我惶惑道:“我啊——什么也沒做?!?/p>

      “瞅你那熊樣?!?/p>

      “你當真殺了那頭豬?”

      “誆你是小狗?!?/p>

      “那你也吃了它嘍?”

      “小狗?”

      “豬,豬,”我說,“殺豬不就為了吃嗎?”

      “我沒吃,”他說,“我給何燕吃了?!?/p>

      “誆人,”我說,“何燕才吃不下恁些?!?/p>

      這個愣頭青叫嚷著追上來。我掉身就跑,可他沒費啥勁地追上來,一拳撂倒我,干了我一架——這一架他打得嚴謹、認真,夯得瓷實,且深具慷慨赴死的自豪,卻還是如同兒戲——所有人都知道,沈志勇明目張膽地喜歡何燕,毫無避諱,可所有人也都喜歡何燕。

      何燕的容貌早是聲譽鵲起,身材也詳略得當,又是恬靜好學(xué)、舉止舒暢,腳下一雙紅布鞋像是一次蠅頭紅利,于我們的注視下走在過道里,一條辮子左沖右突拍打屁股。她的胸脯過早地發(fā)了脹,猶是兩只受驚的小獸不安地探頭。因此,她使我們中了邪,迷了竅,非但顧不上心旌神搖,連課桌也退避三舍,呆頭呆鵝了。她還在走,穩(wěn)當?shù)牟阶邮浅靥?,她像天上的月亮,從一個池塘走進另一個池塘。而我們的五臟卻在體內(nèi)燃燒,一次次火光熊熊,被太陽的饑餓借走,反哺給人的情欲連綿及世代流轉(zhuǎn)。沈志勇把自己半尺見方的愛情折疊兩下夾在她的代數(shù)課本里,無辜地與陳道國說笑。

      “你餓不餓?”沈志勇問。

      “餓個球,早上沒吃飯?”

      “吃了仨饃饃?!?/p>

      “那還餓?”陳道國說。

      “那饃饃真軟和呀,”沈志勇說,“吃不飽?!?/p>

      陳道國假意看不到何燕走進來,嘿嘿一笑,“你又摸不到,咋知道軟和哩?”

      “我就知道?!?/p>

      “知道個屁哩?!?/p>

      “哎喲,”沈志勇說,“我的手好疼?!?/p>

      “咋了?”

      “不知道,”何燕走來了,沈志勇還在疼?!昂锰垩?,不知道咋搞的。”沈志勇的胳膊掄了一掄,想把疼痛甩出去,沒曾想?yún)s被它們彈回來。何燕“啊呀”一聲,慌張張繞個彎子,坐到座位上。教室一聲不吭了,我們卻沒安分。陳道國的笑淹了眉眼鼻口。

      何燕坐下不幾天,王姝由代數(shù)課本里發(fā)現(xiàn)一封信。王姝只顧瞇瞇笑,燈管咯嘣咯嘣地一響,燈光蛤蟆似的跳啊跳地跳了好幾下,才齊刷刷照亮了教室,眼睜睜刷白每個人,嚇死個人咯,何燕更摸不清路數(shù)。王姝塞了信到她懷里。何燕打開一瞅,才知道王姝為何笑得五光十色,頓時滿面飛紅,臊得慌。虧得停了電,黑夜一拳悶瞎了整個教室,教室后頭立時起了哄。真是蠢豬喲。然而,何燕出奇憤怒,盡管這憤怒溫吞似水,她還是把信告發(fā)給了老師。她一貫的嫻靜與美麗,總是一笑傾人城。須蘭則與之相左,只有她才能下令屠城,上課鈴一響,須蘭走上三尺講臺,目光一斂,齊齊割下我們的頭顱,我們于底下一個個將腦袋擱在課桌上,聽她講課。此時已至翌日上午。下課后,須蘭叫沈志勇到辦公室,要一番訓(xùn)斥。沈志勇如獲至寶,狀若虎狼之師開拔,惹得一陣哄堂。未幾,沈志勇耷著腦袋回來,還不安分,一雙燈泡般僵化、饑餓、毫無熱量的眼睛直盯著何燕的脊背。他說,“那裙子破了洞?!边@是件藍底花色裙子,其時此話,我置若罔聞,后來才忽而憤慨,因為這是須蘭的裙子。

      昨天須蘭穿了件藍底花色裙子。許是曾于鏡前反復(fù)打量,她的裙子過于得體。這只是猜測,女人的心思嘛,你莫猜??缮蛑居逻@傻大個卻帶個小圓鏡到學(xué)校來,即使黃偉強和李宏利一例揶揄他是個娘們,他竟然也不生氣。須蘭授課已畢,布置作業(yè),于過道里踱來踱去。李紅芹舉手問問題,這死妮子沒腦子,總愛各種提問,須蘭認真作答。陽光透過窗戶亮锃锃打來,急于傾瀉。沈志勇無端張望,嗅嗅陽光的味道,悄悄綁了小圓鏡在鞋面上,那球鞋喲發(fā)黃又發(fā)臭,伸到了須蘭的裙下。endprint

      沈志勇的諸多炫耀,有白色、黑色或是絢爛,為此還頗為驚異。我知曉他的驚異,那一回經(jīng)了反射給我的是粉色,粉是撩開紗帳的一道縫,好似一刀捅進我喉嚨,一棒搗碎腦仁兒,轟隆隆炸爛我的心窩喲。

      如是因果,倒地之初想到此我一腳絆倒沈志勇,翻身壓上,作拚死之搏,狠狠干了他一架。他揪住我推倒一邊,我的兩條腿鉸上他的脖子,又扭打在一處,我們摟得那個緊呀,陀螺似的打著旋,止不住地翻滾,猶是犁鏵作孽,土地翻騰。

      我臉上掛了彩,沈志勇也好不到哪里去。我最后到的教室,蔫不拉唧走進來,腰上挎?zhèn)€書包,像別著自個的腦袋,鞋底在我后頭留下一路無人收尸的腳印。這是一堂語文課,劉玉堂按例要我們背誦課文。周遭都是背書聲,《社戲》里的一句又一句嗖嗖橫飛,轟轟雜雜、如火如荼。我把臉埋在書堆里,打開課本,聲嘶力竭地讀,句句釘進墻壁里。沒消多久,我已一字不落了。我坐在橫梁的下頭,有一萬只螞蟻爬上后背,四周啾啾嘶鳴,何燕朝我微微一笑,是蜜蜂蟄疼我的心,她又扭過頭去,那條烏黑的辮子毫不費力地甩上肩膀。課桌上擱來一張字條。字條在說話。

      她問:“你竟然還要背書?”

      我答:“我為啥不要背書?”

      她問:“你不過目不忘嗎?”

      我答:“我還一目十行嘞?!?/p>

      她說:“吹牛。”

      我問:“知道吹牛嘍還信?”

      她問:“下午是體育課,我們逃課吧?”

      我答:“我不逃課?!?/p>

      劉玉堂抽查好幾人,沒人背得全,卻怎地也輪不上我。魯迅的句子在沈志勇的嘴里磕磕絆絆,鋸了好些豁口兒。教室里寂靜得很,底下排排坐的人芽兒,是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鵪鶉,生怕被薅上來。這活脫脫地偃苗助長呀。

      下午的陽光是一頭小母牛,赤條條趴何燕肩上,也跟在我后頭。隔著墻我聽到他們在集合,過不久,他們開始打乒乓球了。進來一片楊樹林,很多只眼睛只是里子翻到外面來。一根根筆直的樹干把陽光一次次劈開來,秋風(fēng)一過,枝葉嘩啦啦剁碎了陽光,大團大團的蒲公英漫天浮動。蛐蛐的叫聲好似螞蚱蹦跶。出來小樹林,登上山岡,回到田間小徑,莫測高深的玉米穗一路撲打我們的頭。走上柏油路才遇上來來往往的行人和拖拉機。整個鎮(zhèn)子都籠在破破爛爛的綠氣里,人們身上裹一層勞動的汗臭。我們走在其中,無所事事,這是我頭一回逃課,像被扒光了走在街上,虧欠世間一件厚厚的棉襖。我們于河邊坐一會兒,身下青草熠熠閃光,拍掉屁股的塵土,她竟然帶我到她家,根深蒂固的紅磚青瓦,白色瓷磚映得著淺淺的影兒。我站在門口不進去,被她笑吟吟拉一把,陽光補進來。她換掉濕透的褲子,拿盒青島鈣奶餅干給我吃,餅干里浸著柴油的味道,她身上的鮮奶味又被沉悶淤開來。寂靜的屋子因為太空曠而嗡嗡哭訴。她要我坐下,我一聲不吭,翕動著嘴唇不敢動,屋子憋得我透不過氣。桌椅板凳撲過來咬我,一只被咬過一口的蘋果擱在窗臺上,也咬過來。

      萬籟俱寂,只有窗外的陽光打進來一塊平行四邊形,像被福爾馬林泡白的尸體一動不動地躺地上。

      “你為啥要跟沈志勇打架?”

      “不為啥?!?/p>

      “你不說?”

      “真不為啥?!?/p>

      “疼不疼?”

      “啥,”我說,她指了指我的臉,“早不疼了。”

      “你是為了我?”她說,“我知道?!?/p>

      她的眼睛里猶如燭光之瞳仁,閃閃發(fā)亮,額前的齊發(fā)掛下來,我吸了一大口氣,直是呼不出來,閉嘴憋壞了。

      “我特?zé)┧?,他寫給我的那個情詩好爛啊,真煩人哪,要不,”她彎著手臂擋住臉,兩條腿釘住了挪不動,紅布鞋鼓鼓的,發(fā)著釉瓷的光?!澳憬o我寫一個吧?!?/p>

      “我不會寫?!?/p>

      “寫著玩嘛,不當真的,”她一心絞著手,這話好像高高掛上門廊的紅辣椒,事不關(guān)己,“你學(xué)習(xí)恁好,一定寫得好?!?/p>

      “我得走了,”我說,“你爹娘該回來了?!?/p>

      然而,這回翹課終是遭人走了漏,告發(fā)給須蘭,惶惶等了幾日,沒見分毫動靜。須蘭來來回回好幾趟,一心撲在講課上,不急不緩的,硬是眼睜睜瞧不見。好幾回,我耐不住折磨,胡亂扯個由頭,一徑奔到辦公室,誓要與她坦誠相告了,卻被踩爛的門檻絆住,險些跌了一跤。立住腳才如醉方醒,半日沒言語,羞赧而退。恰逢須蘭要我發(fā)放作業(yè)本,才拾階而下,生生瞞了回來。

      須蘭沒尋我,沈志勇也沒尋我,終了還是要人尋著了。你道是哪個?你自是知不道,她是范春麗。好幾天心緒難安,及至放學(xué)我也沒起身,同學(xué)們陸續(xù)回了家,我趴在座位上假寐,裝醒,又傷心地靠在座位上。待到教室里空悠悠,我走上講臺,跪在長凳邊,雙手把須蘭坐過以后留下的一旺熱籠在臉上。冷不防打鈴人一聲斷喝,我倉惶逃竄,揣了忐忑奔出校門。天上的彤云密布像個乞婆子,拐個彎,磷火四處游蕩,范春麗才由一片墳塋里冒出來,我冷汗直冒,掉頭就跑。她在后頭喊住我。

      “你叫我干啥?”我問。

      “又不吃你?!彼?。

      “你想干啥?”我問。

      “想跟你算賬?!彼┛┬ζ饋?。

      第二天,我來得太早,看見同學(xué)們拉羊屎蛋似的哩哩啦啦進教室。何燕也不似先前般親熱厚密,紋絲不動的后背直爬到肩頭,胳膊又從肩上溜下來,清晰、滯呆而完整。王海瑞拽我跟他玩,我回敬他一句。他摸摸頭,羞慚地離開。我曾因為與他打著玩被他弄折了手腕,過了半年才痊愈。他們越來越不像話。沈志勇鬧得最兇,躥稀似的在過道里來回瘋跑。陳道國與胡建春兩個嘰嘰咕咕密謀一番,聲音漸漸大起來,嗣后,竟因為一支鉛筆吵起來。一個罵了娘,另一個聽了不忿,氣黃了臉。滿屋子怔怔癡望,他倆亂打亂舞一陣,好幾個桌子擠成一塊,接了壤。板凳翻倒在地,偽裝個四仰八叉的烏龜。有趁勢助威的,也有遠遠吊一眼的,頓作人聲鼎沸。這時何燕極其漫長地轉(zhuǎn)過身,將嘈雜推到背后,悄沒聲息地開了口。

      “你昨天去觀音廟了?”她問。

      “我去觀音廟干啥?”我問。endprint

      “昨天范春麗找你做甚?”她問。

      “借我代數(shù)作業(yè)抄。”我說。

      “怎地不借別人,偏借你。”她說。

      “我咋知道。”我說。

      上課鈴聲是錘子,把撒野的學(xué)生一個一個敲進座位里。這節(jié)本是劉玉堂的課,卻被須蘭替換。須蘭把教案擱上講桌,四下看著我們,嘭嘭敲了板擦在桌上。教室聾子似的安靜下來。須蘭陰著臉注視腳下,寂靜像是受到絞刑的喉嚨勒在我們上頭,不發(fā)一聲。溫順的陽光透過門口折進來,好似掀開被子的一角。何燕暗自傳來一張紙條。

      “以后離她遠一點?!弊煮w的線條柔順,腰肢細軟。

      “兩點之間的線段最短?!表毺m開始回顧知識點。

      “我知道。”我在下面寫。

      “知道啥?”

      “哪個不知道,三毛錢一回嘛?!边@幾個字竟然在紙面上突突地跳著。

      “不共線的三點確定一個平面?!表毺m說。

      “你去過?”何燕又寫。

      “我才沒有,沈志勇告訴我的,他去過?!?/p>

      “好惡心?!?/p>

      “三角形三邊中線的交點是三角形的重心?!边@回須蘭拿粉筆寫在黑板上。

      “她每次都去哪兒?”我問。

      紙條寫得忒滿,也沒規(guī)矩,前頭恁多字到處蹦。我的最后幾個字即使被擠得拆臺、骨刺,壓得很扁,字腳還是被紙底的邊界給淹掉了。我翻來覆去在背面找到她的回答:“我怎么知道?!?/p>

      下課之前,陽光終于夠得著講臺。須蘭踱來踱去,拖了很久才低下頭,雙手摁住講桌,嘴唇抽動一下,雪白的牙齒燦燦生光。

      “你學(xué)習(xí)真好呀,什么蝗蟲螞蚱都撲來。”何燕遞來一張新紙條。

      “你學(xué)習(xí)也好呀。”我寫。

      須蘭目光如炬,越過眾多頭頂望來,扎得我猶似反生倒刺的刺猬。我強作鎮(zhèn)定。她說:“這次數(shù)學(xué)競賽成績出來了,有人得了滿分?!焙眯┤宿D(zhuǎn)頭看我。

      “那也沒資格參加競賽。”何燕寫。

      “得滿分的是二班的李炳燕,我們班一個也沒有?!表毺m不再看我,她終于落下鍘刀的口,咬牙處決了我。

      “那也不是滿分?!蔽覍⒎薹揠y平遞給何燕。

      須蘭到底喚了我去,既不因為翹課,也沒到辦公室。那是因為老師們混淆了編號或二班之好大喜功。按規(guī)定競賽試卷是不許寫姓名的,只在密封線內(nèi)寫明班級與編號。李炳燕是二班6號,我是一班6號。成績正式頒布那天,他們才理清,拿下滿分的不是二班6號,是一班6號。為此李炳燕懷恨在心,總以為我鳩占鵲巢了。

      學(xué)校配給須蘭的房子,像匹甲蟲臥在學(xué)校后頭。門是虛掩的,窗戶閉得結(jié)實,好些蝙蝠倒掛檐下,我沒敢駐足窗前,拖著夜的瞎子直接跨進來。須蘭眨了眨眼睛,領(lǐng)我坐進松軟的沙發(fā)里,遞給我一只蘋果,我咬了一口又放回原處。房子是兩間,不比辦公室小,即使有人走來走去也綽綽有余,是過于寬敞的饑腸轆轆。堂中央掛一幅濃密的小楷卷軸,字體呆呆的,訓(xùn)練有素,現(xiàn)在想來,那是《朱子家訓(xùn)》。一副對聯(lián)肩在兩邊——

      一竿雨澆透兩竿霧半堵墻遮羞穹廬天

      沒了教室傍身,她儼然是個蒼翠欲滴的婦女,隨處散發(fā)母性光輝。燈光淺淺的,淹不透這黑。她一陣忙活,于我眼前搖來晃去,身上薔薇的香氣猶若猛虎撲來,小巧玲瓏的腳丫子套一雙灰色高跟鞋活似兩只耗子,吱吱亂叫。她做了紅燒獅子頭、清蒸鱸魚等稀罕菜肴犒勞我。飯后,我驚駭?shù)赝娝永锴八从械臏厝?,我不敢看她,每次目光相接都慌忙跳開,死死拽住剛才的蘋果不撒開,胸口怦怦狂跳。我忍不住向她兜售爸爸的酗酒和媽媽的冷漠,及至我的累累傷痕,博取廉價的憐憫。她雙臂抱著肩膀,靜靜地傾聽,一雙濕漉漉的眼睛游移不定。我編織不下去了,竭力繃緊身子,不讓自己摔下去。于是,她問我吃飽沒有,一面思索著,一面擺正姿勢,與我談?wù)擄埐?,談?wù)摂?shù)學(xué),還越軌談?wù)摿嗽姼?。她勾著腦袋,赤腳蹬著椅子的界沿,雙膝頂著下顎。我垂下眼瞼,囁嚅不止。

      “你喜歡詩嗎?”須蘭突然問。

      “不喜歡,”我說,“特別是唐詩。”

      “寫過詩嗎?”

      “沒有。”

      “對了,”她站起來,轉(zhuǎn)身走到書架那兒抽出一本書,“我這兒有首詩,念給你聽下?!彼_書頁,由里頭抽出一份折了兩下的紙,呼啦啦打開,再抖平。這是由作業(yè)本里撕下來的一頁紙,裁口像鼠牙噬咬。須蘭轉(zhuǎn)身坐下,就著昏黃的燈光開始逐字逐句地念,她的嗓子有些嘶啞,雖抑揚頓挫,卻殺機四伏。讀完之后她問,“你認得這首詩嗎?”

      “不認得?!?/p>

      “何燕你一定認得嘍?!?/p>

      “認得?!?/p>

      “沈志勇說這是他寫給何燕的。”

      真是個蠢豬,我暗罵一句,低著頭,盯住她的雙腳。

      “這是你寫的吧。”須蘭說。

      我還是沒吭氣。

      “但是,這是寫給誰的呢?”須蘭問。

      她又把這五百字的情詩念一遍,像在某個放學(xué)的午后念給五百個空座聽。這次我聽不進一個字,我早將它們爛熟于心。我想跳起來,逃出門去,卻挪不動步子,逃跑的勢能跌倒了我。站起身來,透過須蘭家的鏡子我看到愛情的弧度箍住我的頭臉和手腳。看到這五百字是五百個鋼镚,叮當作響;是五百個窟窿,東飄西蕩;是五百個彈坑,滿目蒼夷。她湊近來,我聽到一壺沸騰的開水澆透另一壺沸騰的開水——一個遭不住,我又一回翻身跳起,嘩啦啦撞翻了桌椅,一地的杯盤狼藉。我看到我的身體一塊塊撒落荒野,我從未像今日這般渴慕陽光和咸菜。

      回到家里,透窗看到月亮像個絕望的小偷,我倒床假寐,真是萬蟻噬心,夜半趁了月色,我躡手翻出爸爸的所有藏書,由一冊《廢都》里尋出好幾處腥味兒回顧當初,可每次交媾都被五個正白方框冒名頂替了,并注腳此地下刪幾百字云云。我自悔恨難當,一束手電筒的光芒突然一缽倒扣,把我逮住了。

      當晚我夢見一只只耗子橫過我身體,爬上我臉龐,出于恐懼我一把把摔上墻,翌日醒來,一只只耗子死在墻下頭,踢一下活一秒。endprint

      時隔不幾天,沈志勇捎來一把劍和一本書于全班瘋傳,男生視若珍寶,女生則羞澀地閃躲,撇開寶劍我一眼溜見《金瓶梅》。沈志勇如報大仇般意氣風(fēng)發(fā),隆重介紹它是一本黃書。我說才不是哩。他質(zhì)問于我。為逞一時口舌,我搶白道,“須蘭看的才不是黃書。”沈志勇一時跳了閘,哈哈大笑。我雖懊喪不已,卻并不擔憂,盡管我知道我敗壞了須蘭的名聲。

      須蘭并非吃了鹽——就是個咸(閑)人兒。她一如往昔般性情刻板、嚴厲苛責(zé)。我躲在書后頭瞧她。須蘭面色紅潤,花開不敗,一股好聞的柴油味像是半截入土的倔老頭的手指摳住我的鼻孔。我突然一陣嘔吐,難掩惶恐,驚慌地看到須蘭翕動著嘴唇講課,不可遏止地泛出血沫。沈志勇勾長了脖頸,雙手抱頭,眼睛無辜地鼓了出來。他說他殺了一頭象,這頭大象倒在血沫里,倒在他的嘴巴里。我揉著發(fā)麻的雙腿,曾懷疑這只是他的一場夢。然而,最近夜夜闖進我夢里的卻是何燕。她是一只老虎,突然而至,又倏忽而走。

      何燕再次攛掇我翹課是個明媚的午后,須蘭還未被調(diào)職。這回為了不弄濕衣裳,我們沒去河邊,而是越過野草肆虐的鐵道,朝發(fā)黑的鐵皮扔石子,仇恨的種子正追逐一節(jié)節(jié)車廂運往祖國各地呀。無論怎樣,穿腸而過是火車。我坐在倒掉的電線桿上,任清風(fēng)拂面。下午的陽光和煦,溫暖豐潤。何燕納在樹蔭下跟我招手,盈盈笑意淺耕臉面。她追逐粉色的蝴蝶來到觀音廟,滿懷憐憫地環(huán)顧破敗的廟宇,四個屋角像頭犟驢沖向天。頭幾年還住個盤髻的老道士,死掉以后村里好生葬了他。甫一進來,龐大的觀音像猛然掛下來,沒半點歪斜,只是爬滿蛛網(wǎng)。觀音這石刻的身子陳舊而剝落,早被世人的祈禱榨干了。爐臺和案板也朽爛了。

      “我們干嘛來這兒?”我問。

      她拽我來到神像后頭,這是一片空地。她說,“范春麗每回都是來這兒?!?/p>

      “你怎么知道?”我問。

      “那個,你想不想看看——”她聲音含混,把最后的字字腔腔滑空了。

      “看,看啥?”

      她一步步走向墻壁。屋頂有好多窟窿眼,好多大大小小的太陽掉下來,砸地上,撂了好多坑兒。她一步步走回來,每隔一步都有個太陽抽到她身上。我目光游移,不敢看她。她目光炯炯,決定開誠布公了,“你要不要捉蝴蝶?”

      “你又不是范春麗?!蔽艺f。

      “可你是孫悟空呀?!彼啊?/p>

      我做過許多夢,卻從未夢見這個。我們并排躺著,又同時起身。我的衣裳弄得又臟又皺,她卻還潔凈如初。我想回家了,她見時候尚早,堅決不允,又拖了好一會兒才回去。岔路口分別后她偏不動,我假意攆上她,央她與我一塊走。跨過門檻,她看見我爺爺坐在空蕩蕩的院子里,帽子耷下來,像個流亡的國王。

      她問:“這是誰?”

      我說:“我爺爺。”

      她說:“我以為你家沒人?!?/p>

      我說:“我爺爺不是人。”

      堂屋門敞著,陽光被擋在外頭。我們進到內(nèi)間,放下花布簾子。何燕睜一雙大眼睛,竭力藏住不安,坐在鋪了厚厚麥秸的床邊。橫梁下頭原本存放布匹的架子空了出來,像是突然翹了課,露出一面經(jīng)久未用的鏡子,鏡面蒙了一層灰。衣柜掛著爸爸死氣沉沉的西服,我翻出要換的衣裳,何燕還一動不動地坐在那里,并不如坐針氈。

      “你轉(zhuǎn)過去,”我說,“你看著我我咋脫衣裳???”

      “看你脫衣裳怎么了?”她把嘴嘟著,“又不吃你?!?/p>

      “你是要吃我還是要咬我?”我問。

      “有區(qū)別嗎?”她咯咯笑起來。

      鏡子里多了個與我相反的人。當下我倍感納罕:“為啥照鏡子是左右相反而不是上下顛倒呢?”很快,我不再為此困擾。我一件件脫下衣服,就像我的身體在起起落落,沒多久,我一動不動地陷進無盡悲哀,看到鏡子里我的裸體,活像聳立了一只受驚了的粉色的豬。

      后來,2015年降臨到我頭上,這是我結(jié)婚的年份。新娘是我相戀八年的女朋友。我們從北京千里迢迢趕回山東老家奔喪一般喜結(jié)連理。爸爸媽媽已為此籌劃多年,大張筵席,親朋好友挨個道賀。妻子身穿婚紗,我自是西服領(lǐng)帶,一拜天地,二拜高堂,更是少不得解纓結(jié)發(fā)、執(zhí)手交拜。席間,皺縮的爸爸,膽小的媽媽春意盎然。人們更是嬉虐無度,或親昵或呲毛地混作一團,好不熱鬧。不加節(jié)制的喧嘩聲,跑呀跳呀的,好似搖曳的胴體。我一杯一杯地敬酒、回禮,東搖西晃地走,像是踩到地雷,一腳一個炮仗地爆炸,喜慶的煙霧彌漫四周。而我只想盡快了結(jié)。

      而昨天了結(jié)的是另一樁。那會子我去鎮(zhèn)上買炮仗,遇見何燕,依稀辨出當年模樣。她辮子早剪了,比以往老了,也胖了,仍舊光彩奪目,我卻再也看不清她的臉。我們尷尬地招呼,無關(guān)痛癢地問好。分別以后,她又喊我的名字,這時我好像被她拉了一下燈繩一下拉亮了我。她胳膊上挎?zhèn)€籃子,里頭是十多只小雞絨絨地蠕動。

      她不自然地笑著,搓著兩只手不知道擱哪,又像在沒話找話,“你還記得咱老師不?”“哪個老師?”她沒回話,自顧自地說,“突然就害了病?!币惠v輛機動三輪車突突地駛在柏油路上,像一只只蚱蜢蹦過去。

      “啥???”我問。

      “口吃——口吃了——”她突然住了口。

      我一陣惶恐,胡亂扯個謊,倉皇逃了。

      婚禮結(jié)束以后,我又聽到好多輛機動車由門外的柏油路上來往。炮仗的碎屑撂得一地都是,濃重的火藥味盤亙良久。我的新婚妻子正在樓上等我。媽媽拖著年邁的身子在院子里收拾,消瘦的后背像一塊貧瘠之地。爸爸由媽媽后頭走出來,哼哼唧唧地走出院子。是時,暮色四合,于天地閉合之須臾,黑夜是一道縫,我驚恐地被它一次次地生吞活剝。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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