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遙
第一次看見賣石頭的,是二十年前。
那時我在一個叫古城的村子里當(dāng)老師。縣志記載戰(zhàn)國時期這里是長城要隘廣武城的城址,我在時已經(jīng)絲毫看不出昔日的輝煌,只有西邊存留著一段坍塌的土城墻顯示這里似乎重要過。
學(xué)校正南有座不知道哪個朝代修建的老戲臺,棧板里住了燕子和蝙蝠,每到黃昏時分,成群的燕子啾啾叫著在天空飛舞,而快立夏時,總有些小蝙蝠掉到戲臺上,成為學(xué)生們的玩物。戲臺兩旁有兩幢后來蓋的二層高的樓房,東邊是辦公室,西邊是老師們的宿舍。每天晚上從辦公室穿過黑乎乎的戲臺往宿舍走時,感覺自己像舞臺上咿咿呀呀的歷史人物。夢中經(jīng)常會出現(xiàn)屋梁上行走的聲音,醒來老鼠在角落里磨牙、咬東西。
那時到處都是石頭,路邊、田地旁、河床里、山上面,有時吃飯不小心就被石子硌一下,鄰村兩幫孩子打架,有一個被石頭打在太陽穴上,送到醫(yī)院沒有搶救過來。石頭是再尋常不過的東西。
有一天,村里終于要唱戲了,而且連唱三天。學(xué)生們星期五就放了假。
操場的白楊樹前擺滿了攤子,賣棉花糖的、賣花的、賣瓜子的、賣碗托的、賣糖葫蘆的、賣床單被罩的、賣洗鍋用的鋼絲球的、變魔術(shù)的、套紅藍(lán)鉛筆的、打氣槍的……熱鬧極了。在這堆人里面,有個人賣石頭,一下吸引了我的注意。他長得黑瘦,穿著藍(lán)色帶條紋的西服,里面是件紅秋衣,留著長頭發(fā),大概多日沒洗,頭油把頭發(fā)黏得一縷一縷地貼在腦袋上。他的攤子小得可憐,只有一張舊報紙,上面擺著幾塊石頭。當(dāng)時戲臺上正在唱《楊八姐游春》中的一段,“我要一兩星星二兩月,三兩清風(fēng)四兩云,五兩火苗六兩氣,七兩黑煙八兩琴音?!?/p>
我蹲下來翻弄這些石頭時,正唱到“雪花兒曬干我要二斤”。真是些奇怪而漂亮的石頭,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色彩斑斕,又光又硬,有的形狀像豬肝,有的像烏龜,有的像層層疊疊的山峰,有塊色澤金黃,比手掌大點兒,逼真得簡直就是孫悟空。
賣石頭的人看見我感興趣,蹲下來問:“你喜歡石頭?”我問:“這是哪兒的石頭?”賣石頭的人回答:“內(nèi)蒙阿拉善的。”我指著那塊像孫悟空的說:“這塊石頭真像孫悟空!”他得意地笑了,驕傲地說:“這塊石頭在全國奇石展上獲過金獎,有人出八百元我沒賣?!蔽椅丝跊鰵?,不敢再問其他石頭的價錢。
離開這個攤子很遠(yuǎn),心里還有點兒戀戀不舍,便從別的地方繞到一旁,悄悄地打量。可是,除了我之外,似乎再沒有人對石頭感興趣,許久都沒有人在這個攤子前停駐,賣石頭的人擠在做其他生意的人中間,異常孤獨。
戲臺上的戲文變了,咿咿呀呀聽不懂。我的幾個學(xué)生在人群里鬧騰,有個女生跑過發(fā)現(xiàn)我,指著一位男生大喊著,“汪老師,他欺負(fù)我!”那個捉弄他的男生跑過來問:“汪老師看戲?”我指了指那個賣石頭的人問:“你認(rèn)識他嗎?”“王二?認(rèn)識,我們村后街的。”另一個男生正好也湊過來,補了句“是個耍錢鬼”。先說話的男生說:“王二被騙了好多錢,前幾年跑了,剛回來沒多久?!薄安皇潜或_的……”戲文又變了,賣石頭的人粘在頭上的長頭發(fā)在我眼前晃來晃去。
再來學(xué)校時,校門口有戶人家正在砌地基,三輪車?yán)反蟮那嗍^往下卸,我問旁邊抽煙的男主人,“一車石頭多少錢?”“五十。”想起那塊八百塊的孫悟空,我吐了吐舌頭。
從那之后,我常常想起那些石頭。有一天與一位本村的老師聊起王二與那些石頭,他爽快地說:“還不知道王二賣石頭?我?guī)闳ニ铱纯??!?/p>
一進(jìn)王二家院子,首先感到恓惶。半畝大的院子只蓋了三間南房,正面的空地上起了幾間地基,卻沒有再往起蓋,我想,學(xué)生們說他賭博輸了錢大概是真的。院子中間沒有像一般人家那樣種些蔬菜、果樹,而是種了幾棵葫蘆,大概是奇異的品種,沒有長熟,個頭卻已經(jīng)有一尺大。
王二領(lǐng)著我們?nèi)チ怂攀^的屋子。剛一進(jìn)去,像走在戲臺上,感覺空蕩蕩的,然后看見地上堆著幾麻袋石頭,還放著幾只發(fā)黃的大葫蘆。我走到那些石頭跟前,都是和他那天在戲場院賣的一樣的石頭,歡喜涌上來。然而蹲在這些石頭前待了半天,卻不敢問價錢,怕太貴自己難堪。這時同行的老師說了,“王二,這是咱們學(xué)校的汪老師,你給他便宜點兒。”王二靦腆地笑著說:“沒問題,汪老師你放心挑吧?!蔽冶隳闷鹉翘炜吹降哪菈K像豬肝的石頭問:“這塊多少錢?”王二說:“你給十塊錢就行了?!蔽矣行╁e愕,沒想到這么便宜,便又挑了那塊像烏龜?shù)模€有塊像小山的??偣蚕聛砘巳氖?,臨走的時候,王二又送了我一塊。他說:“汪老師喜歡石頭,以后沒事兒可以經(jīng)常過來?!蔽尹c點頭。同行的老師說:“汪老師平時就住在學(xué)校里,有時間?!蓖醵χf:“那常來啊?!?/p>
回去之后,把這幾塊石頭擦拭干凈,擺在桌子上,越看越興奮,它們帶來種遠(yuǎn)方別樣的氣息。興奮之余睡不著,聽見老鼠又在咬東西,便抓起本蘇東坡詩集,隨手一翻,看到“突兀隘空虛,他山總不如。君看道旁石,盡是補天余”。頓時有種莫名的傷感,于是穿上衣服,來到戲臺上。這時整個校園里的燈火都熄滅了,戲臺隱藏在黑暗中,偶爾有種奇怪的聲音響一下,像睡不踏實的老人。我隱藏在黑暗的戲臺上,像沒有觀眾的主角。下面的操場被月光染得一片雪白,遠(yuǎn)處是燦爛的星空,“君看道旁石,盡是補天余”?!把a天余”,我用腳尖一筆一劃寫這幾個字。
和王二慢慢熟了。他果然是賭博輸了錢,還不起債,跑到了內(nèi)蒙。但王二沒有跟我講怎樣輸?shù)腻X,他只是給我講到了在內(nèi)蒙給朋友割草。有一天,割著割著,發(fā)現(xiàn)地里有些漂亮的石頭和自己平時見到的不一樣,便拾了些帶回去。當(dāng)?shù)氐呐笥芽吹剿盎氐氖^發(fā)笑,說附近有座山,山上都是這種石頭。王二第二天就去了,果然到處都是這樣的石頭,千奇百怪,什么形狀的都有。王二撿啊撿啊,很快撿了一蛇皮袋子,卻弄不動,只好倒掉一半才扛回去。
回去之后王二帶了一些石頭到城里,居然有人買,于是王二不割草了,專門拾石頭。我聽著王二的故事入了迷,便想著自己也去拾。王二卻說:“現(xiàn)在的好石頭很難拾到了,山也被當(dāng)?shù)厝顺邪?,不能隨便去拾?!蔽矣行┦?,問王二:“你欠的錢還清了嗎?”“快了?!蓖醵呛切?。
我跟著王二加入省奇石協(xié)會,還去太原參觀了全國的奇石展,大開了眼界,明白石頭和石頭完全不一樣。有的比黃金和珠寶都珍貴,有的扔到路邊也沒人拾。一塊普通奇石,沒有發(fā)現(xiàn)它的好之前無人問津,而要是有人能看出它的好來,身價馬上倍增。王二在這些人中間很是自如,他經(jīng)常拿起一塊石頭說,“看這像不像一匹馬,這兒是眼睛,這兒是嘴巴,四條腿是全的,還有條尾巴,你看出來沒有?”“這塊像只鳥”“這塊是狗熊”,說這話時,他眼睛里放射著精光,落魄的樣子一掃而光。關(guān)鍵是他一說,還真有那么幾分像。他擺的攤子前不斷有人圍上來,不長時間就賣了幾塊石頭。這時望著他的紅秋衣與藍(lán)西服,覺得有種藝術(shù)范兒。
我在其他攤位上轉(zhuǎn)悠,看上幾塊都太貴。轉(zhuǎn)著來到旁邊的舊貨市場上,發(fā)現(xiàn)一套嶄新的汝龍翻譯的《契訶夫小說集》,一本才五塊錢,花了三十五元買下這套書,望著封面上戴夾鼻眼鏡的契訶夫,特別親切、舒服。
回來之后,王二在我心中的印象變了,他不再是頭發(fā)油膩賭錢輸了的農(nóng)民王二,而是奇石收藏家。
我又從王二那兒買了幾塊石頭,與先前買的幾塊擺在一起。平淡的生活中有了“山”,有了“水”,有了些“可愛的動物”,與以前似乎不一樣了。讀著契訶夫年譜,知道二十幾歲也可以成為舞臺的主角。
我除了去王二家,假期也去山上和河床撿石頭,可是我們這里的山都是青色的石頭山,又不是常年刮大風(fēng),形不成內(nèi)蒙那種風(fēng)礫石、沙漠漆、寶石光。河床里也經(jīng)常沒有水,石頭干巴巴的,連塊比較圓的鵝卵石都找不到。只有一次,我找到塊蕎面石,背后看像山,正面看像彌勒佛,帶回家想加工一下,使它看起來更像佛,便給它刻了兩只眼睛、一張嘴巴,沒想到石頭卻沒有以前的味道了。
慢慢斷了找石頭的念頭,周圍也只有王二一個能交流石頭的人,我便把心思花到讀書上,只要出門就把錢都買了書。
忽然來了調(diào)動工作的機(jī)會,就離開了古城。
后來工作又調(diào)動幾次,好不容易到了省城太原。
隔幾年搬一次家,從王二那兒買來的那些石頭被擱在老家的一堆舊物當(dāng)中,時間長了竟忘記具體放哪兒了。
每換一個地方,幾乎都要從頭開始,先是興奮,很快興奮就會過去,然后焦慮,焦慮又逼得自己不得不全身心去努力。故鄉(xiāng)離我越來越遠(yuǎn),王二從我的記憶中仿佛已經(jīng)徹底褪去。偶爾想起那座空蕩蕩的戲臺、飛舞的燕子、掉在地上的蝙蝠,最后留下幾攤稀黃的屎,故鄉(xiāng)更加寂寥空曠。
周末去南宮舊貨市場淘書,成了我的一大愛好。有一次,在一堆舊物中居然發(fā)現(xiàn)了抗戰(zhàn)時期日本人發(fā)行的《山西風(fēng)景》明信片,有一張是以三浦駿輔畫的水彩畫——“太原城外濠”為內(nèi)容的,兩座城樓、一段護(hù)城河,還有截兒舊城墻。我想起了古城的城墻,城磚沒有了,應(yīng)該收集一抔城墻夯土帶回來,否則,若干年后,恐怕也只能在文字和照片里想像了。
有個周末,在一排賣古董舊貨的攤子中間,竟然遇到了王二。他還是黑瘦,長頭發(fā)。已經(jīng)老花,戴上了眼鏡,人顯得更加靦腆。他看到我非常高興,聊了幾句,王二知道我來了太原之后,說他也來太原了,邊說邊掏出一張名片,說他在開化寺古玩城有個門店,讓我有空去玩。我接過名片點了點頭,沒想到這么多年過去,王二竟然在太原開了門店。
打量他的攤子,賣的主要還是內(nèi)蒙石,但好像不如當(dāng)年那些漂亮了,也許是我在鋼筋水泥里待得久,又多年沒有玩石頭,興趣竟不大了。想起當(dāng)年的那個孫悟空,便隨口問道:“你當(dāng)年的那個孫悟空呢?”王二愣了一下,顯然沒有立刻想起我說的是哪塊石頭。在他回想的時候,那塊像孫悟空的石頭清晰地出現(xiàn)在我腦海里,我說:“就是你獲了金獎的那塊石頭。”“哦,早賣了,只賣了八百,要是留到現(xiàn)在……”王二有些遺憾。我也有些遺憾,還是八百賣了。
以后在南宮就經(jīng)常遇到王二,我只是簡單打個招呼,可是王二每次都特別熱情,拉過他的椅子讓我坐,還把他喜歡的石頭拿起來讓我欣賞??墒撬f的像這像那的石頭我竟不像當(dāng)年一眼就能看出像啥來,而且在旁邊坐半天,經(jīng)常見不到一個買主,感覺難受。于是慢慢地不想打招呼了,看見他就遠(yuǎn)遠(yuǎn)地繞過去。他在開化寺的奇石店我一次也沒有去過。后來連續(xù)有幾個星期在南宮沒有見到王二,他是回縣里老家了,還是去內(nèi)蒙尋石頭去了?
每當(dāng)夾著淘來的舊書在城市里穿梭時,看到到處都在塵土飛揚地施工。來這座城市六七年了,從來的第一年起,它就到處在施工,從來沒有消停過,這幾年愈演愈烈。我想自己一直融入不到城市里的原因也許就是它一直在變化,而我的生活六七年間并沒有多大變化。這時我奇怪地發(fā)現(xiàn),這么多工程,幾乎沒有用石頭的,都是鋼筋、水泥、混凝土,偶爾見到幾塊石頭,都龐大無比,那塊漂亮的泰山石在省委大院門口,有警衛(wèi)站崗。還有的不是在高檔小區(qū)門口,就是在公園里,我忽然懷念起當(dāng)初擺在家里的那幾塊小石頭。
有一天逛南宮,看到兩塊小石頭對擺著像兩個人,其中一個大袖飄飄、器宇軒昂,另一個把頭深深扎下去,折服的樣子,不由眼前一亮。賣石頭的是位老人。我問:“這兩塊石頭多少錢?”老人回答:“二百?!蔽覇枺骸澳鼙阋它c兒嗎?”老人回答:“不能了,這是我玩過的石頭,你看底座都配好了,還是紅木的。我現(xiàn)在不玩了才處理,二百是底價。”沒想到旁邊突然伸出一雙手,把石頭捧起來說:“一百五,我作主了,這是我老鄉(xiāng)?!笔峭醵?,我竟然沒有發(fā)現(xiàn)他。我暈暈乎乎地把石頭買下,不知道一百五是多還是少,畢竟以前買過的石頭一塊才十塊、二十塊。老人問王二:“真的是你老鄉(xiāng)?”王二回答:“怎么不是?好多年前他是我們村的老師?!蔽颐τ梅窖院屯醵牧藥拙洌ㄗh他把自己的石頭也配上底座,擺到架子上,那樣既上檔次又好看。王二嘿嘿一笑,說他這段時間去湖南參加石展去了。
把石頭放到書架上,品味半天,想起個名字——授道,馬上覺得一百五花得太值了,還拍了幾張照片。
又一個星期天,在南宮遇到王二,他還是穿著藍(lán)西服。奇怪,自從見到王二,他仿佛一年四季都穿著藍(lán)西服。記得看過部電影,里面有個科學(xué)怪人,買的衣服都是一模一樣的西服,每次出門換一件,別人看起來一模一樣。王二不可能像他那樣買十件、二十件一樣的西服。
我停下來,王二和我聊起上周剛買的那兩塊石頭。他奇怪地問我:“那兩塊石頭你看出啥來了?它們的皮色很一般,樣子也普通?!蓖醵脑捯衾飵е┴?zé)備和不理解。
我因為沒有買王二的石頭,卻買了別人的石頭,有些不好意思,便掏出手機(jī)來讓王二看我拍的照片,解釋道:“它們像孔子和弟子。”
王二搖了搖頭,拿起塊石頭讓我看,“這像不像一只海豚?這是眼睛,這是鼻子,皮色也好?!?/p>
我有些難受,蹲下來看他的其他石頭。
王二又拿起塊石頭說:“你看這塊像不像眼鏡蛇?有七個眼睛呢!”
我接過來看了看放下,不忍心馬上走開,在他的一堆小石頭里翻起來。一塊有紅黑黃三色,花紋相間,有裂口的石頭吸引了我的注意,拿起來觀察,像小丑在張嘴大笑,再仔細(xì)看,竟然有“918”三個字,而且“9”與“1”和“8”離得比較遠(yuǎn),像天然的把年、月、日隔開了。我問:“這是什么石頭?”
“馬達(dá)加斯加瑪瑙?!?/p>
想起電影《馬達(dá)加斯加的企鵝》,我不再猶豫,“這塊石頭我要了?!?/p>
王二無精打采地說:“給上十塊錢就行了?!?/p>
這么便宜!我提醒他說:“這上面有9·18。”
王二說:“一加八就是等于九。”
我不好意思就這樣把這塊石頭拿走,便拿起他剛才說的那塊有七個眼睛的石頭看起來,棕褐色的石頭中間夾著幾個豆子大的透明小石塊,確實像眼睛,有個角度看像科幻片中的外星人。我問王二,“這是什么石頭?”
“埃及瑪瑙?!?/p>
“我要了。”
王二興奮起來,“剛才有人給我出二百我沒賣,現(xiàn)在賣給你,好石頭我不想讓它流落出去,給了你會好好保存它?!?/p>
我心里暗叫慚愧,給他掏錢。
王二說:“總共給我二百就行了,那塊小石頭送你?!?/p>
眨眼間便擁有了埃及和馬達(dá)加斯加的東西,摸摸這塊,端詳端詳那塊,我好像在沙漠和海洋之間游弋。
生活中又注入些別樣的東西,我渴望尋找到更好的石頭。
一個下雨的星期天,去了開化寺古玩城。王二正用橡皮泥捏底座。大約五十平米的店里,除了一條狹窄的過道,桌子上、地上都擺滿了石頭,靠墻和窗戶的地方還都打了架子,一層一層擺放著形狀各異的奇石。
我問:“生意怎樣?”王二說:“還不錯。我古城那個院子你去過,我蓋了五間大瓦房,還把隔壁的院子買了下來,也蓋了五間大瓦房,給兒子娶了媳婦?!闭f這些話的時候,王二臉上綻放出笑容,那黑瘦的臉像涂了一層金箔。我替他高興,把人生的大事都交代了。問他,來太原幾年了?“十年?!蓖醵e起拳頭說。
“你看這塊石頭怎樣,像不像個羊頭?”王二指著地上一塊臉盆大的白色石頭問。我看了半天,小心回答:“有點兒像。”王二說:“有人出到三萬我沒賣?!薄澳憧催@塊像不像觀音?”“這塊像不像關(guān)公?”“這是我做的滿漢全席,做好之后有老板要出十萬塊錢買?!蔽衣犞絹碓交炭?,在店里轉(zhuǎn)了半天,拿起一塊棕色、拳頭大、上下兩端形狀迥異的橢圓形石頭問:“這塊多少錢?”王二回答:“這是塊老石頭,我好多年前收的,現(xiàn)在找不到了?!蔽倚睦镆痪o。王二卻接著說:“這塊石頭沒啥造型,你喜歡五十拿走得了?!蔽倚老驳乩^續(xù)端詳,這塊石頭真有氣勢,上半面像漸漸漂浮起來已經(jīng)成型的天空,上面還飄著幾朵云塊,下半面混沌一片,好像有巖漿、土塊、石頭、激流等大團(tuán)東西在翻滾混合,一幅混沌初開的樣子。
我離開店里的時候,王二說:“你要是看對哪塊兒,價錢好說。下周在南中環(huán)黎氏閣有個奇石展,你有空可以去看看?!蔽覇枺骸澳阋踩グ??”“肯定去,我提前去參加酒店里的精品展,星期六就挪到廣場了?!蔽夷X海中出現(xiàn)電影里面香港、澳門、拉斯維加斯酒店中舉辦的珠寶、文物交易場面,美女如云,香氣襲人,大腹便便的富商巨賈們舉著紅酒杯,尋找自己滿意的寶貝。
周六的時候,我一早趕到南中環(huán)的黎氏閣,攤位剛剛開張,石頭的種類真多,靈璧石、太湖石、英石、黃蠟石、壽山石、戈壁石、大化石、陳爐石、古銅石、松花石、古陶石、隕石、海洋玉髓……當(dāng)然也有王二剛賣給我的埃及瑪瑙、馬達(dá)加斯加瑪瑙,但最多的就是戈壁石,攤位成片連著。
看了半天,挑中塊十幾斤重的大化石,和老板聊得投機(jī),他要送我塊搞促銷的十元一塊的石頭。我挑了塊個頭不小,有點兒像山崖的。來的時候沒有帶袋子,老板也沒有準(zhǔn)備,我便到外面的便利店買紙箱子,恰好碰上了王二。他高興地說:“汪老師,我今天買了許多好石頭,花了一千多塊呢!”我點點頭說:“我買了塊大化石,沒法兒帶,放在老板那兒了?!蓖醵f:“我?guī)湍闳デ魄??!?/p>
到了攤子前,拿出那塊大化石,王二嘖嘖稱贊:“不錯!”我把老板送我的那塊也拿出來,王二卻非讓我換另一塊有黃黑花紋的。我說:“我喜歡這塊石頭的山勢?!蓖醵f:“聽哥的,一定要換這塊?!彼f的時候竟有些發(fā)急。我心想反正是送的,拿哪塊無所謂,便換了王二看中的石頭。王二趴到我耳邊說:“這塊石頭圖案好,雖然有個地方碰了個小豁口,回去拿到店里哥給你用銼子銼平,配個座賣也很好賣?!蔽尹c點頭感謝他。
離開這個攤位時,王二有些為難地問我,“汪老師,你帶錢了嗎?我買了貨還差人家點兒錢?!蔽覇枺骸靶枰嗌??”王二說:“五百?!?/p>
王二領(lǐng)我到了他欠錢的老板面前說:“欠你的錢我朋友替我還你?!边€了之后,王二說:“你明天還來吧?我明天還你?!?/p>
接著,王二興奮地問我:“想不想看看我今天買的貨?”我說:“好?!蓖醵I(lǐng)著我去了賓館,在一個房間門口停住,敲門。敲了半天,沒人開,服務(wù)員卻過來了。她說:“里面可能沒有人?!蓖醵f:“肯定有,我剛出來?!彼瞄T更用勁了,而且大聲喊著某個人的名字。門終于開了,出來一個穿著黑底紅花裙子,很胖的女人,她打著呵欠說:“困死我了。”我明顯感覺這不是王二的老婆。王二對女人說:“這是我朋友,他想看看我的石頭?!迸藳]有表情地返回房間,進(jìn)了套間里面的臥室。
王二從桌子下掏出箱子,里面都是裹著報紙的石頭。他打開一個遞給我問:“你能不能看出來?”我端詳半天,他不耐煩了,接過去說:“從這個角度看,這不是眼睛?像不像只獅子?”我說:“是有點兒像?!蓖醵帜闷鹨粔K。一會兒一箱子的石頭都看完了,我非常失望。王二卻依舊沉浸在興奮中,他說:“這些石頭大的一塊二十,小的一塊十塊,有塊我剛看出來,別人就出五百買,我沒賣?!彼褤?jù)說別人出五百的石頭舉起來,我看不出哪里好。
我看著桌子上擺得滿當(dāng)當(dāng)?shù)氖^問道:“這都是你的石頭?”王二用手比畫了一下說:“東邊的是我的?!崩锩嬗性S多放在碗里、盤里像食物模樣的石頭,想起他的滿漢全席,便問:“這是你的滿漢全席?”王二點點頭,顯然不想說它們,而是岔開話說:“我挑石頭那兒還有許多好石頭,我?guī)湍闾魩讐K,老板是我朋友。”我松了口氣說:“我在展位那兒也還看下幾塊石頭,你幫我看看?!蔽覀兂鋈r,那個胖女人沒有出來,也沒有吭氣。
再次回到廣場上,天色已經(jīng)昏暗。王二領(lǐng)著我穿行在亮起燈的攤位中間,不斷地和熟悉的老板們介紹:“這是我朋友?!辈⒂H熱地開幾句玩笑。他對一個家伙說:“我明天借你點兒地方,把東西也擺出來。”那個家伙說:“已經(jīng)有人先說好了。”王二悻悻地回答:“有人先說好就讓他占吧,我再想辦法?!边^了一會兒他再和另一個老板說同樣的話,仍然被找借口拒絕。接連找了三四位后,王二臉上的笑容越來越僵硬,我有點兒難受,趕忙說:“王哥,我看上幾塊石頭,你幫我瞧瞧?!蔽依叩疥悹t石的展位前,這種石頭有點兒像靈璧珍珠石,每塊上面都有浮雕一樣的漂亮圖案,正好有個顧客在交易,拿出一沓錢,王二望著他們,用羨慕的口氣說:“這種石頭太貴了,不會有前途。”便自顧走開。我又領(lǐng)著他走到古銅石前,指給他我看中的那塊石頭,這種石頭產(chǎn)自古夜郎國,猛一看像鐵塊,沉樸、神秘。王二一下就否定了,也不說理由,拉著我匆匆走開。
我們來到王二早上挑石頭的地方,帳篷內(nèi)的地上放著一大堆石頭,大概有幾千塊,一群人正在埋頭挑。王二說:“這兒的石頭大的二十、小的十塊,運氣好的話找到一塊就賺了。”他不知道從哪兒搬來兩把小椅子,讓我坐下慢慢挑。
這些石頭都是造型一般的戈壁石,被人挑了一整天,好的更少了,但我不能拒絕王二的好意,坐下來慢慢挑著。王二手快,不時拿過一塊問我怎樣,我說不大喜歡。當(dāng)我偶爾發(fā)現(xiàn)一塊比較滿意的石頭時,王二又說不好。幾次下來,我們的意見都不一樣,王二說:“汪老師,咱們倆欣賞東西的角度不一樣,但戈壁石主要是選皮色和形狀?!焙鋈挥袎K石頭被翻了出來,拿到手的人說:“像個人,可惜太丑了?!彪S手丟下。又有人拿起,也馬上丟下說,“太丑了?!焙脦讉€人過手之后,扔到我這邊,我拿起來一看,馬上喜歡上它,它確實太丑了,像個人,但腦袋比身子大,眼斜嘴歪,額頭上還長著瘤子,立即讓我想到《千與千尋》和《大魚海棠》里的那些女巫,身體部分古銅色的石皮上有幾塊黑疤,像穿著印有銅錢圖案的袍子。有了這塊石頭,我頓時覺得沒有白來。這時許多攤子的老板已經(jīng)開始吃飯,也有的收拾好東西往外走,時間不早了。我便不再挑剔王二給挑下的石頭。挑了五塊之后,我說:“可以了?!蓖醵f:“我給你說說,還可以再便宜些?!蔽姨统鲆话僭?。王二問:“沒有零錢?”我說:“零錢只有十塊?!蓖醵D了一下說,“我給你破去。”破好之后,他把三十元塞我手里,領(lǐng)著我去了隔壁帳篷,把剩下的錢給了老板說:“這是我朋友,喜歡石頭,這次便宜點兒,咱們把他拉下水。”這個帳篷里搭著架子,石頭都擺在上面,看起來檔次高些。
付完錢,王二忙自己的事情去了,我忽然在架子上看到兩塊石頭,一塊是傘狀的瑪瑙,有些黃黑相間的條紋,像棵小樹;一塊異常光潔,犬牙交錯,層層疊疊,像河岸。經(jīng)過討價還價,共花了三百元把它們買下。
要撤展的前一天下午,我又來到黎氏閣,冷冷清清的,賣石頭的人比買石頭的人多。許多攤主大概堅持不下去,已經(jīng)提前撤退。還有些掛上門簾、上了鎖,人不知道哪里去了。在出口的一個空位置上看見了王二,他守著一箱子戈壁石,無精打采,也不往出擺。我喊他,他才抬起頭來,看見是我,強打起精神賠著笑臉說:“還沒還你錢呢?!北阋涂诖?。我客氣了一句:“不著急,你要是不方便以后再說吧?!蓖醵V沽颂涂诖膭幼髡f:“那我再過半個月還你,下周石家莊有個展,回來還你?!蔽艺f:“啥時都行,別多擱記?!苯又鴨柫司洌骸吧庠趺礃??”王二嘆口氣回答:“不好做,花了一千多塊錢,才賣了十塊錢?!蔽乙矅@口氣說:“宣傳不到位,這兒又太偏僻,很多人不知道太原辦石展,再說賣戈壁石的太多?!?/p>
接下來的一段時間,總是忙,等到在南宮再見到王二時,已經(jīng)是兩個多月之后了。天氣熱起來,街上到處都是穿裙子和短袖的人,王二還是穿著藍(lán)西服,垂著頭坐在馬扎上像曬蔫了的植物。我喊:“王哥?!蓖醵痤^來,臉上都是汗,看見是我,站起來有些羞澀地說:“還沒還你錢呢,今天帶的錢不夠,也沒賣東西?!闭f著急忙掏出錢包打開,里面癟癟的只有幾張零鈔。我忙擺擺手說:“不著急?!蓖醵f:“好借好還,再借不難嘛?!蔽遗峦醵y堪,找了個借口離開。
此后在南宮遇到過幾次王二,他一見我就馬上站起來笑臉相迎。他的生意總是不好。有一次王二說:“汪老師,你看中我哪塊石頭,我不掙一分錢給你?!苯?jīng)過那次奇石展,我看到許多好石頭,而且開始收集資料進(jìn)行研究,一般的石頭已經(jīng)看不上眼了。這期間回了趟老家,從一堆舊物中終于找到以前收藏的那幾塊石頭,發(fā)現(xiàn)它們普通極了,只是質(zhì)地與我們當(dāng)?shù)氐牟灰粯印?/p>
后來看到王二,我就遠(yuǎn)遠(yuǎn)地躲開,不想因為五百元老讓他有負(fù)擔(dān)。
有天下午,王二突然打電話,問我有沒有時間,能不能去他店里一趟。這是認(rèn)識這么長時間以來,王二第一次給我打電話,我預(yù)感到他遇到什么問題了。
一到門口,王二就迎出來。店里有個看起來特別單薄的女人站起來,臉色又黃又瘦,一只手捂著胸脯,不停地咳嗽。王二對她說:“這就是我常對你說的汪老師,是個大好人?!比缓髮ξ艺f:“這是我老婆?!蔽铱此掀派眢w不大好,趕忙讓她坐下。王二臉上露出為難的表情,不好意思地說:“汪老師,我欠你的錢一直還不了,你看中我哪塊石頭,拿一塊吧?!蔽艺f:“別?!蓖醵f:“店里生意一直不好,待在太原開銷大,我準(zhǔn)備搬回村里,在網(wǎng)上也能賣?!庇浀靡郧巴醵f過他不會操作電腦,連智能手機(jī)也不會用,我問:“回去你會弄嗎?”王二說:“慢慢學(xué)唄,反正有的是時間。”我點點頭說:“回去也好,現(xiàn)在生意不好做?!蓖醵叽傥亿s緊挑一塊,我不知道怎樣挑,便說:“你看哪塊合適,幫我挑一塊吧。”王二躊躇了一下,拿起塊棕黃色的說:“你看這塊怎樣,我知道你喜歡景觀,這塊像假山,而且還帶著底座?!蔽尹c點頭說:“挺好,就這塊吧?!蓖醵f:“這塊石頭是我從一位朋友那兒買的,他當(dāng)初和我一起去內(nèi)蒙收石頭,還不大能看得懂,現(xiàn)在已經(jīng)成了千萬富翁。可惜我回來了,我要是一直待在內(nèi)蒙收石頭,現(xiàn)在也發(fā)大財了。”看著王二遺憾的樣子,我不知道該怎樣安慰他,便問道:“鋪子盤出去了嗎?”王二說:“有人問,但還沒有定下來,托給朋友了?!?
我說:“這邊有啥事,給我打電話?!蓖醵枺骸巴衾蠋熌阏J(rèn)識醫(yī)生嗎?縣里說她得了肺結(jié)核,吃了好多藥,卻總不見好?!蔽艺f:“認(rèn)識幾個,肺結(jié)核現(xiàn)在應(yīng)該比較好治,我?guī)湍銌枂?。”王二說:“肺結(jié)核是不是以前的肺癆?”我說:“只要確診了,對癥下藥,這病現(xiàn)在不算啥。要不你再去醫(yī)院檢查檢查?”王二臉上露出愁苦的表情來,我想他一定是為錢的事情發(fā)愁,把張銀行卡遞給他說:“這里面大概有五千元,你先拿著用?!蓖醵εつ笾妻o說:“我怕一時還不了。”我說:“你別擱記著還,給我?guī)讐K你的好石頭就行了?!蓖醵樕下冻隽诵θ?,他說:“前幾年,有個山東的老板在我這兒買過十萬元的石頭,這幾年不來了,還有給他留下的石頭,你看看?!?/p>
王二一鼓作氣拿過十幾塊石頭說:“汪老師,我知道你喜歡景觀,但景觀哪有象形好呢?現(xiàn)在最值錢的四塊上億元的石頭都是象形石,小雞出殼、東坡肉、歲月,最后一塊——你看我這記性……”王二拍著腦袋說。“中華神鷹,”我補充道?!皩Γ侵腥A神鷹,你看這塊石頭多像鷹啊,這塊像駱駝……關(guān)鍵是石頭到了誰手里,誰去賣,誰來買!”王二嘆息。
我問:“咱們太原收藏石頭的來過你這兒沒有?”“省奇石協(xié)會的侯會長經(jīng)常來呢!他退休以前是戲研所的,你認(rèn)識嗎?”我想起在微視頻里看到過一個山西的收藏家,開著占地幾千平米的奇石館,買一塊石頭動輒幾十萬、上百萬,便和王二說起這個人,問他認(rèn)不認(rèn)識。王二說:“人家是大老板,哪能認(rèn)識咱這小老百姓?”
那天,除了抵五百元的那塊石頭,我從王二那兒又帶走了兩塊石頭,就是他說的像鷹的和像駱駝的,還把一位內(nèi)科醫(yī)生的電話留給王二,回家之后把王二的事情特意叮囑了他一下。
此后好長時間,沒有聯(lián)系王二,也沒有去開化寺,有時會想王二老婆的病不知道看好了沒有,有時想王二的店面大概轉(zhuǎn)租出去了吧?但沒有打電話詢問,也沒有去開化寺查看,怕聽到些不想知道的事情,而自己又沒有辦法處理。
省里開會,會后安排客人們游覽晉祠,一位北京來的客人卻想去傅山讀過書的多福寺憑吊,我被安排作陪。因為喜歡傅青主,對這位來憑吊的客人就頗為尊敬,便用心陪他。他問起我的經(jīng)歷,我講起當(dāng)老師,沒想到引起共鳴,他在很多年前也當(dāng)過老師,我們講述當(dāng)老師時有趣的事情,不知道怎么就說到了奇石收藏上面??腿苏f:“過段時間深圳要召開文博會,中間有個奇石文化博覽會,我可以邀請你去參加?!蔽颐Ω兄x,心里卻沒有當(dāng)回事,以為對方在客套。
沒想到過了不久,就收到邀請函,但是我們單位要組織大型活動,沒辦法請假,于是我打電話感謝北京客人的美意。他遺憾了半天,讓我挑幾塊石頭給他,他托人幫忙參展。我忙說自己收藏石頭是瞎玩,沒多大價值,而且好多連底座也沒有。對方卻一再堅持,講了許多參展的好處,而且說沒底座他可以幫著配。盛情難卻,我只好答應(yīng),拿哪塊石頭給他卻犯了躊躇。我收藏的石頭大多是小品石,嚴(yán)重帶有個人趣味,不一定入得了別人的法眼。我又喜歡敝帚自珍,不想拿自己喜歡的東西讓別人評頭論足,萬一別人不屑一顧很難受。而且還有個小小的顧慮,害怕把石頭給了對方,丟了或者有個啥意外,不值錢的東西怎樣討說法?因為聽過許多書畫家參展把作品丟了的事情。思來想去,決定把王二最后給我的那兩塊石頭拿去參展。
石頭寄出去,感覺一件事情了了。
大概過了一個月,接到北京客人的電話,聲音一通,他就欣喜地說:“給我準(zhǔn)備十條煙,你那塊雄鷹獲了金獎?!币詾樗陂_玩笑,我回答:“現(xiàn)在我就去種煙葉。”對方說:“買煙是開玩笑,你那塊石頭真的獲金獎了,可惜離四大奇石中的中華神鷹還有點兒差距,有人最多只肯出十萬買它,你賣不賣?”“十萬!”我的腦袋嗡嗡作響,不知道哪位土豪這么有錢。對方在電話里繼續(xù)說:“買石頭的就是你們山西的收藏家,煤老板,專門喜歡從石展上買獲獎作品。他早就想收藏那塊中華神鷹,可惜太貴,你這塊一展出他就看上了,愿意的話你把姓名、身份證號碼、銀行卡號碼、開戶行發(fā)過來,要具體到支行?!?/p>
我腦袋暈暈乎乎,打開電腦搜索深圳奇石展金獎作品,看到了那只鷹,擱在紅木做的底座上,罩著玻璃罩子,在柔和的燈光下雍容華貴,像要展翅騰飛。好像不是我那塊,但肯定是我那塊。我查山西這位收藏家的信息,就是我和王二提過的那位,果然有從石展上買獲獎作品的癖好,短短幾年,已經(jīng)收藏了數(shù)百方石頭。
傍晚時分,我的卡上打進(jìn)了十萬元。
那天晚上,十萬元給我?guī)矸N非常輕盈充沛的感覺,記憶中的那個舞臺終于不再空空蕩蕩,鳳凰、仙鶴、孔雀等珍禽從鳳冠蟒袍上飛下來翩翩起舞。王二也不再是滿頭油膩的長發(fā),常年一身藍(lán)西服,他瘦弱單薄的妻子變得像酒店中的那個女人一樣豐腴健壯,展露出迷人的笑容。十萬元,把我在奇石展上看下的那幾塊石頭統(tǒng)統(tǒng)買上還綽綽有余。撥王二的電話,已經(jīng)停機(jī)了。
天亮的時候,我決定回古城一趟。
坐在大巴車上,瀝青路像卷黑色地毯不斷向遠(yuǎn)方展開,“腰纏十萬貫,騎鶴上揚州”大概也就是這種感覺。
進(jìn)入縣境,快到古城,要看見土城墻的時候,我有些緊張,屏住了呼吸??墒悄嵌瓮脸菈Ω緛聿患凹?xì)看,便在眼前一閃而過,印象中它更矮、更小了,被鐵絲網(wǎng)圍著,像兜在漁網(wǎng)里的巨獸遺骸。
憑著記憶,來到后街王二那座院子前,哪里有什么大瓦房,連腦海中的南房也沒有了,代替的是一座文化活動中心,里面有幾位大媽伴著音樂扭秧歌。偏西的陽光照在她們臃腫的身體上,像發(fā)酵的金黃色面包。我以為走錯地方了,繞著后街走了幾圈,還是沒有找到王二說的五間大瓦房相臨的兩個院子。回到文化活動中心前,正好有位老人過來,我攔住他指著文化活動中心問:“這里以前是不是王二的地方?”“是啊,可是老早就已經(jīng)賣了?!崩先藝@息著,過了會兒說:“有十年了。”我心里咯噔一下,十年不正是王二去太原開石館的時間嗎?便又小心翼翼問,“他是不是回來了?”“回來了,”老人搖搖頭,“農(nóng)民不好好種地,折騰什么石頭?你去學(xué)校背后找找他,給人家當(dāng)小工呢,這么大的年紀(jì)了!”老人走后,街上空蕩蕩的,一股旋風(fēng)從巷子頭吹過來,卷起些塵土越過墻頭不見了。扭秧歌的音樂變成《大花轎》,“太陽出來我爬山坡”,大媽們用勁兒扭著,西斜的太陽把我的影子拖得長長的。
路過學(xué)校門口時,我下意識地停下來朝里張望,以前永遠(yuǎn)敞開的校門緊閉著,一個保安從門口的小屋里走出來問找誰。我愣了一下,不知道以前的老師誰還在學(xué)校里,不由問道:“你認(rèn)識王二嗎?”保安茫然地?fù)u了搖頭,自言自語道,“王二?”
透過鐵柵欄,校園里空蕩蕩的,學(xué)生們在上課。幾個油漆工在粉刷教室外墻,還有幾個人用刷子描墻上的標(biāo)語。教室門前的白楊樹比以前粗大了幾圈,葉子綠得發(fā)黑。南面的戲臺前有幾只燕子在飛舞,時而沖上天空,時而俯沖到地面,一遍又一遍……
我搖搖頭,轉(zhuǎn)過身來,猛地看見了王二。他彎著腰拉著一平車筑地基用的不規(guī)整的青石頭吃力地往巷子里走去,西服不知道脫哪兒去了,穿著條寬大的兩股筋背心,青色的肋骨一條條支起來,像要刺穿外面那層薄薄的皮。有縷頭發(fā)掉下來,大概遮住了眼睛,他騰出一只手往旁邊掀了一下,好像抬起頭來望了望前方,又低下去用力去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