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去哪里

1

一出學(xué)校大門，林翠芝的臉便已陰沉得讓人不敢直視。王小龍埋著頭，悻悻地跟在后面。林翠芝是個急性，走上兩步猛地轉(zhuǎn)過身來，王小龍已被落在兩米開外，林翠芝開口就罵：噢你不想走了？要不我雇個八人大轎抬你？

王小龍其實是被她說停下來的，一顆頭繼續(xù)那樣埋著，若不是斜在一邊的眼睛還在眨動，真讓人以為是一尊制作逼真的蠟像。你還知道委屈了？是不是要我放鞭炮點禮花、敲鑼打鼓接你回去？

王小龍依舊默不作聲。林翠芝已經(jīng)清楚地看到唾沫星子噴到他的頭上。王小龍個兒小，在身材高挑的林翠芝面前，林翠芝差不多每次都得蹲下身來，才可以和他面對面說話。或者就和一年級學(xué)生走在一起，你都根本想不到他早已經(jīng)十歲。但你千萬別被這小個兒給迷惑，鬼點子多得很，短短不到兩個周，林翠芝已經(jīng)第三次被老師喊到學(xué)校。想想幾分鐘前還在老師面前求爹爹告奶奶，裝孫子扮王八的情景，林翠芝連打他的念頭都有了。

你能？不說話是吧？那你就別跟著我了，喜歡上哪兒上哪兒！林翠芝罵完轉(zhuǎn)身就走。是我什么人呢？犯得著讓我這么給你們做孫子？林翠芝把自己急成一團火，走出一段路卻沒聽到后面跟來的聲音，轉(zhuǎn)身一看，發(fā)現(xiàn)王小龍還死死地站在原處，就和三小時前她火急火燎趕到老師辦公室時看到的完全一樣。

林翠芝正在氣頭上，只想快步離開，少在學(xué)校附近丟人現(xiàn)眼。可此時她腳步卻慢了下來，最終果斷地轉(zhuǎn)身走了回來。王小龍還是那樣一動不動地站著。林翠芝點了支煙讓自己鎮(zhèn)定下來，吸上兩口卻又很快掐滅煙頭，在他前面蹲下身來，雙手扶著他的小臉讓眼睛對視到一塊，說：好了，別愣了，回去！

王小龍扭頭一掙，沒法從林翠芝手中掙出，只得斜開眼神，木木地對她說道：爸爸去哪里？我要爸爸！

你爸爸去哪里我怎么知道？是死是活與我有什么相干？林翠芝差不多直接罵出粗口。

一說到王家衛(wèi)林翠芝心里就有氣。是啊，你王家衛(wèi)何德何能，讓我為你們這不知好歹的一家人低聲下氣？默聲不出氣一走一年有余，留下這么個禍害，讓我每天提心吊膽盡給人裝孫子，還時不時發(fā)什么犟驢脾氣？誰有什么時間給你當(dāng)牛做馬？

林翠芝夠憋氣的。王小龍闖禍已經(jīng)不是第一次。并且還不只在學(xué)校。修理鋪旁邊小林師傅的兒子被他打掉一顆牙，哭聲中滿嘴是血的樣子，當(dāng)場把聞聲趕到的人全都嚇壞，若不是林翠芝用身體死死護著，看小林師傅咬牙切齒瞳孔放大的兇蠻勁兒，說不定當(dāng)場就要鬧出人命。照樣還是賠錢吧，可別看小林師傅尋常連一塊硬幣都要掰成兩半使，如今明擺著的事情面前，林翠芝手中的錢他卻看都不看一眼，最終讓林翠芝差不多要跪下來給他磕頭，他才恨恨地拿起三百塊錢作罷。

剛才在學(xué)校，頂上水土流失嚴重的胖校長一臉陰沉，面無表情地對林翠芝一口定論：簡直流氓習(xí)性，動不動就提起磚頭拍人。轉(zhuǎn)學(xué)！強令轉(zhuǎn)學(xué)！

林翠芝好說歹勸，才硬把那兩條“軟珍云煙”塞到校長辦公桌的抽屜里。最后從教務(wù)處領(lǐng)到罰站的王小龍，還在婆婆媽媽細言瑣語的班主任面前唯唯諾諾，說了好半天歌功頌德的話，才膽怯不安地走了出來。直至門口，她才感覺自己渾身上下早已經(jīng)讓汗水濕透，彎了半天的腰桿疼得差不多折斷?？蓺馊说膮s還是這死小子，在旁邊又唬又勸好半天，居然還死死愣著一顆頭，做個樣子和老師說句稍稍婉轉(zhuǎn)的話兒都不會。

怎就這么倔呢？看老師那哼一聲表情，就知道早把他歸入無藥可救那一類了。對我們，用不著！有時間，還是到醫(yī)院看看吧。要不是我們老師全力調(diào)和，看人家家長那態(tài)度，掏出手機就要報警，好幾個學(xué)生當(dāng)場嚇哭。一副蠻樣相，不把我們學(xué)校當(dāng)場拆了，就已是謝天謝地了！

冷言冷語的作態(tài)，讓林翠芝渾身上下都是雞皮疙瘩。姑奶奶闖蕩江湖的時候你算老幾？一個小丫頭片子，跟我神氣什么？

林翠芝心里窩了一團氣。說實在，她至今對英才學(xué)校的所有老師都沒什么興趣。一個破民辦學(xué)校，以為人家多稀罕了？整個校園就跟鬧著玩似的，連個操場都沒有。要不是當(dāng)初急于安下王家衛(wèi)，而所有公辦學(xué)校又有那么多復(fù)雜程序要走，根本不會鳥你什么英才學(xué)校。結(jié)果林翠芝托人找關(guān)系，花錢，請客，送禮，好不容易把孩子送進學(xué)校，可你個尖嘴猴腮的王家衛(wèi)，居然不管不顧，說走就走，把這么個淘氣包給我留下是什么意思？

想到這些，林翠芝就感覺自己委屈。甚至在今天接到老師電話的時候，她也想學(xué)王家衛(wèi)那樣來個不管不顧。可事到臨頭，她卻還是死皮賴臉地出現(xiàn)在老師和校長面前。甚至還不等人家家長說話，就把一沓錢遞到那雙牛眼之前。沒想這錢就像惹怒小林師傅一樣惹怒了人家，讓一雙暴凸的牛眼一下子變成更加嚇人的恐龍眼：以為我們窮，給幾個錢就能解決了嗎？

不是這意思！不是這意思！就是擔(dān)心孩子的傷勢，得趕緊送醫(yī)院。

士可殺不可辱。你以為有錢就可以欺負人？那我也給你幾百塊，讓我打你一頓試試？

……

一向伶牙俐齒的林翠芝此時也舉手無措了。好在人家也能借坡下驢，跟著罵道：還不把你的臭錢拿開？上醫(yī)院啊！

話說到這份上，林翠芝就只得立馬把自己變成乖孫子，變成小跑腿。奔前搶后地陪人家大人小孩一起上醫(yī)院。醫(yī)院其實是緊挨著學(xué)校的，尋常時候，醫(yī)院開水房的鍋爐聲，急救車的鳴笛聲，甚至是醫(yī)院門口患者家屬間的吵架聲，常常害得教室里沒法上課。那時坐在里面的王小龍就曾想過哪天拾一塊磚，往那鍋爐上或是急救車上一摔，看它還能神氣些什么？可如今他磚頭沒摔鍋爐也沒摔上急救車，反倒拍在同學(xué)頭上，這么一下子，就把林翠芝拍成別家的孫子了。

你給我在老師辦公室里好好站著，調(diào)皮鬼，看我回來怎么收拾你！

林翠芝陪他們上醫(yī)院前給王小龍留了句狠話。實際上是怕王小龍跑丟了。王小龍只能好好地在老師辦公室乖乖地一站三個多小時。這三個小時里，林翠芝陪著受傷同學(xué)的父母，在醫(yī)院掛號、交費、急診手術(shù)，好不容易才看到人家醫(yī)生止了血，清洗之后又縫合了傷口，送到住院室里住著，住院室里沒床位了，她又只得到護士站租了個活動床，最終陪同慢騰騰的護士一起抬過來，鋪上被褥讓孩子睡下。她才能以回來接孫子為名，從受傷同學(xué)父母那兇光利刃般的雙眼下告別出來?；氐綄W(xué)校，依然只能在校長和老師面前萬般討好、千恩萬謝。endprint

我都賠錢了你們還想怎樣？從前的事，林翠芝基本都是這樣擺平的，可今天卻遇上了不愛錢的人。特別是校長和老師那里，她就只能低聲下氣。這讓她直到現(xiàn)在都覺得憋屈。氣人的就是這死小子，你說我容易嗎？突然又是一個磚頭，幾千多塊錢就沒有了。你以為我開銀行?。颗缓冒堰@么個上學(xué)機會丟了，看你將來成龍還是成神？

林翠芝嘆口氣，對王小龍說：跟我到醫(yī)院看看，跟同學(xué)道聲歉！

話剛出口，林翠芝也覺得沒有必要，這大半天時間，已經(jīng)把她憋得夠嗆，還放得著給人裝什么孫子？但王小龍沒出聲，她就覺得自己的決定多么必要了。老是遷就放任，那他就只會給你惹禍。說到底就是和錢過不去。

聽見沒有？林翠芝又重復(fù)了一遍。王小龍終于抬起頭來，堅定地說：我不！

還倔？

就不！

這下林翠芝又沒主意了。那你給我個理由！

他們喊我是賤種。還罵我爸了！

說你爸怎么了？他就是禽獸不如的壞蛋！天打雷劈的壞蛋！

這話林翠芝沒跟王小龍說，粗話她說不出口。但在她心里，早就已經(jīng)把王家衛(wèi)的八代祖宗罵了何止一千遍一萬遍。

2

林翠芝記得就在今天中午，她照舊和往常一樣，忙腳快手地把王小龍接到學(xué)校附近的小飯桌吃飯。一放下碗筷又忙腳快手地送回學(xué)校，她每天中午就只擠得出一個小時，金貴得常常連多說一句話都不能。可似乎自己還沒出校門，就接到了老師的電話。接下來整整半天時間，就為這么個事忙得個腰酸腿疼，還四處出力不討好?；氐郊視r天已經(jīng)完全黑透。但醫(yī)院最終卻沒去成。

王小龍就是犟。但她還是堅持把王小龍帶到醫(yī)院門口，看王小龍滿臉不情愿的樣子，她覺得自己勝利了。但她最終卻還是失敗了。倔強的王小龍就似一頭被牽到屠宰場門口的牛犢，任你怎么拉扯，亦不論你好話歹話，就是不肯往前再走一步。三兩下過去，反倒把林翠芝弄得上氣不接下氣。

林翠芝不甘心，就和王小龍在院門口耗著。林翠芝終于耗不過王小龍，歸根究底是耗不過自己的肚子。當(dāng)肚子咕嚕一聲響的時候，她才猛地想到早已經(jīng)到了晚飯時分。她自己餓壞倒沒多大關(guān)系，要緊的是不能讓王小龍餓著。她于是把王小龍拖到醫(yī)院門口的一個餌絲鋪。坐下之后便誰都沒有抬頭，呼嚕呼嚕地把兩大碗熱氣騰騰的餌絲撈得一根不剩，才感覺肚子已經(jīng)飽了。

吃飽后林翠芝就想到回家了，但她和王小龍說的還是上醫(yī)院的事。這么一說，王小龍又跟她大眼小眼地瞪上了。你個死犟驢！林翠芝知道他的犟脾氣，確切地說應(yīng)該是寧死不屈或者死不認罪才對。

林翠芝終于沒法了，開始想到要給受傷同學(xué)父母打個電話，可電話接通后咿嗚咿嗚好半天，也沒編出個不去醫(yī)院的理由，那邊就把電話掛了。掛了之后，林翠芝就愈發(fā)覺得確實沒有再去醫(yī)院的必要了——是你們掛的電話，我都已經(jīng)把三千塊錢壓到帳上，你們還想怎樣？讓我一個老人去給你們抬屎端尿做孫子?。?/p>

直把這話罵出去，她才覺得心底熨帖?；仡^看了看王小龍，這機靈鬼此時已再不似剛才那樣眉頭緊鎖，輕松的表情透出無法言說的歡喜。林翠芝此時也覺得孩子可愛多了。于是就往王小龍鼻子上一點，佯裝生氣地罵道：這回你高興了！

一老一小從醫(yī)院回家，她又聽到了王小龍歡快的笑聲。實話說，她從心底喜歡這種聲音。

林翠芝一直想要個孩子?？墒侵敝两裉於紱]能如愿。所以當(dāng)初她幾乎完全不假思索就簽下王家衛(wèi)，還不知疲倦地給王小龍找學(xué)校，或許她中意的就不是王家衛(wèi)的手藝。

林翠芝想了一輩子的孩子。王小龍來了之后，孩子的感覺讓林翠芝不知年輕了多少歲。并且也就是從這時候起，她才又一次地驗證了自己當(dāng)初的決斷：生不了孩子，但你照樣還是可以養(yǎng)個孩子。只要真情以付，鐵樹可以開花，石頭亦可融化！

那些天里，王小龍果真就成了她的心肝寶貝，和他相處不到一個月，原本骯臟無比的鄉(xiāng)下孩子很快被她打扮成了個完完全全的城市娃娃，從新潮的發(fā)型到名牌運動鞋襪，原本木訥寡言的性格到活潑開朗的啼笑，林翠芝帶他上公園，看電影，逛商場，坐登月火箭，做手工陶器，吃海鮮大餐，甚至還幫他洗澡，和他一起睡覺……在此以前，確切地說林翠芝還是個精打細算的女人，可她沒想到老劉頭居然那么絕情，當(dāng)著別人的面說她不是他的媳婦。不就是生不出孩子？可我犯得著讓你那么作賤？這三十年來，我哪兒配不上你了？想想，林翠芝心里就特別地委屈，難道我是一個缺胳膊少腿的怪物不成？

你再絕都沒事，林翠芝常在嘴邊這樣告訴自己，咱們這是騎驢看戲，走著瞧！然后自己從此也變得大手大腳了。特別是王小龍到來之后，并且直到今天，在所有的花銷用度上，林翠芝已經(jīng)完全不去考慮什么成本。

老劉頭的出走，驗證了那句貼切無比的鄉(xiāng)話：咬人的狗不叫！按說你個老劉頭，五短三粗，寬胳膊短腿的一副老頭樣，三十出頭就讓人看作五十多歲，牛啥？要不是我林翠芝扛著那么大的壓力，甚至不惜和父母翻臉收留了你，說不準直到今天你還是個有上頓沒下頓、四處流落的補鍋匠?？扇缃衩刻斐詿犸埶療岽?，你卻嫌上人家了，想想若不是人家屋里屋外周到安排，三十年來和你一起風(fēng)里來雨里去，寡苦度日，你能有什么出息？還有什么能耐輕而易舉卷走十萬現(xiàn)金？

林翠芝心里委屈了。一個糟老頭子，他以為自己是誰？這輩子給你做媳婦，真是鮮花插在牛屎上了。想當(dāng)年，她林翠芝可是梅河鎮(zhèn)上出了名的美人，長長的辮子，高挑的身材，白凈的皮膚，特別是一張俊秀的臉總是人見人愛?？闪旨腋改妇椭挥兴@么個獨苗，哪舍得往外嫁。自古好郎不入贅，這是被寫入梅河民間字典里的鐵理。恰恰也就因此，家里一撥撥青年才俊幾番出入，就把林翠芝等成一個二十四歲的老姑娘。這境況真是了不得了，就似燒熱了油卻沒有下鍋的菜，看得老父老母心里著急啊。

后來村里來了個補鍋的老劉頭，在梅河橋頭的山神廟前燒了個火爐，在人堆里乒乒乓乓敲打了一個星期，林翠芝就幫他收拾好一小包骯臟雜亂的行李，帶到家里吃過一頓飽飯，之后就鄭重其事地向兩老宣布：老劉頭從今天起入贅林家！endprint

林家父母一聽，氣得差不多當(dāng)場暈過去。說這看起來比我們老倆都還年長的模樣，是要來咱家當(dāng)老爺還是咋的？咱們是急，可再怎么急，也不能有病亂投醫(yī)??！老倆口是打死都不敢相信，這看似五十好幾的男人才剛?cè)畾q。林翠芝好說歹勸無法說服父母，索性走到井口就要往里面跳，老倆口死拉活扯，才把閨女拉住，最終滿口同意了這一樁婚事。而也正是從那天起，老劉頭這名兒，就是開始在梅河鎮(zhèn)上悄然使用了這么三十年。

從頭至尾，老劉頭倒也是勤腳快手，任勞任怨，并且用實際行動履行了他與林翠芝的婚前約定，就是絕不插手家里的大事。總之在細枝末節(jié)上，表明這個家就是林翠芝說了算的。但所謂不孝有三，無后為大。雖然屋里屋外都一直硬氣無比，但這件事卻讓林翠芝始終心里虧欠著，整整三十年都不得心安。最終年邁的父母都等之不急，去了，林翠芝平坦坦的肚子還是和做姑娘時一樣完好如初。包括她那高挑的身材、白凈的皮膚、俊秀的臉蛋。別看林翠芝尋常一副大大咧咧的模樣，可她心里也著急啊，常在心里暗暗咒罵：縱使你林翠芝坐擁金山銀山，可到頭來掙這么多錢有個逑用？

可三十年后的某一天，老劉頭突然在梅河鎮(zhèn)上消失了。人們在這時候才發(fā)現(xiàn)林翠芝在一夜之間完全變了，細密的皺紋觸目驚心，若不是隔上十米開外，你都不敢往她臉上看。但林翠芝是個要強的人，從來就沒有人見她哭過、抱怨過。而且就在老劉頭出走的第三天，她便以高額工資簽下了汽車修理工王家衛(wèi)，從此獨自個兒經(jīng)營起了梅河橋頭那個有些年頭的紅祥修理鋪。

你再絕都沒事！林翠芝常這樣在嘴邊告訴自己：人在做，天在看。我瞧著呢，天也瞧著呢1

3

第二天剛一開機，林翠芝就接到了校長的電話：老板娘，你孫子往同學(xué)頭上拍磚頭的事，在學(xué)校造成了極其惡劣的影響。昨天晚上，受傷同學(xué)家長在醫(yī)院給我打了一夜電話，說孩子一人院，甚至就只安排了個活動加床，你就溜之大吉了，后來還索性關(guān)了機。若不把你找回去，他們就要報警。我只得讓班主任和教導(dǎo)主任兩人一起陪在醫(yī)院，替你侍候了人家整整一夜！

林翠芝嘴里立即就是一通千恩萬謝，但校長不吃這一套，說人家家長說了，若不讓你孫子王小龍到醫(yī)院里給人家道歉，他們絕不會善罷甘休！

林翠芝掛了電話，指著電話對王小龍說：聽見了吧，人家要你到醫(yī)院賠理道歉。

王小龍不作聲，略略地鼓著嘴巴把頭斜向一邊。他犟的時候就這般模樣，雷打不動風(fēng)吹不倒，堅韌得就似電視劇里那些臨死不懼的烈士。林翠芝心里生氣，罵說咋就和你爹王家衛(wèi)一般無情無義。

事實上王家衛(wèi)一直都是店里的伙計，并且是個絕對的修理好手。好就好在他的手藝精湛，即便就是朝前老劉頭沒走時，直至后來失蹤以后，不論老劉頭還是林翠芝，都可以放心大膽地把整個修理鋪全托付給他，然后悄無聲息地隱到什么地方喝酒打牌，或是一個人在家里待著。

據(jù)說老劉頭是結(jié)識了別的女人出去的。那個女人林翠芝也曾見過，確切地說應(yīng)該比她年輕好幾歲，胸前一對漲鼓鼓的奶包，一看就不是什么好貨。特別是她那張臉，若不涂上些東西，簡直讓人不敢直視?？蛇@樣的人臉皮就是厚，常常隔三差五地跟著大車司機一起出現(xiàn)在紅祥修理鋪，一下車就和老劉頭鬼鬼祟祟地交頭接耳，光天化日之下，就不能光明正大一些？林翠芝一看到就特別地惡心。還好，現(xiàn)在都一起滾蛋了。

眼不見，心不煩。好?。∫黄饾L蛋后，林翠芝從此也就差不多離開了人們的視線，可當(dāng)她重新出現(xiàn)在人們眼前時，還是和以前那樣衣衫。梅河橋頭說白了就是城市的汽修一條街，這里空氣污濁、噪聲不斷，混合著機油、汽油和柴油的黑煙、污水，四處橫流，但自打第一天和老劉頭一起出現(xiàn)在這里，除了收錢付賬，她就沒擰過一顆螺絲。而且渾身上下的打扮，從沒有過什么疏忽。到了此時，她甚至把自己打扮得更加大紅大紫，休閑、唐裝、套裙，林翠芝是那種衣架型的身材，穿什么都惹眼，若不是她此時臉上逐漸顯現(xiàn)的鱗紋，遠遠看去，還以為是個三十不到的小媳婦。總之種種跡象，給人透露的信息似乎就只有一個：她林翠芝少了任何人都行，甚至沒有了你老劉頭，她比任何人都活得更像個人。

可偏偏王家衛(wèi)就是在這時候提出辭職的。起初林翠芝以為這是王家衛(wèi)要挾她。林翠芝二話不說就伸出一個巴掌：這節(jié)骨眼上就別給我添亂了，給你加五百！她以為王家衛(wèi)保準喜出望外并從此對她感恩戴德，鞍前馬后，唯馬首是瞻?？赏跫倚l(wèi)卻沒有點頭，眉頭緊鎖的樣子，重新喚醒了她對這個男人的尊重。

我得回家看孩子！或者把他接下來……

王家衛(wèi)的話語中似乎充滿了膽怯，似乎每一個字都是從他喉嚨里抖出來的。林翠芝于是給他遞了支煙點上，自己也點上一支在一旁默默地陪著。當(dāng)然她抽煙時會掏出那個做工精美的藍色煙嘴，慢條斯理套上煙頭的作派，給人一種十分優(yōu)雅的紳士感。林翠芝有二十年煙齡了。當(dāng)初剛到梅河橋頭開修理鋪，老劉頭時不時被一個口信或是一個電話喊出門，去應(yīng)對那些半途出事的拋錨車，有時甚至連續(xù)好幾天都回不了家。梅河橋頭車流如集，快車往來如奔，就好像是被穿成一長串的鐵箱子，被前頭一個車頭拉著跑一樣。但很多時候卻又因為什么事故，讓車子在彎轉(zhuǎn)的路上排成密不透風(fēng)的陣式，光那嗆人的尾氣和尖銳的車喇叭，都讓人成天不得安寧。在鋪子里一個人待著的林翠芝有時會用一兩支煙來打發(fā)寂寞。而這恰恰就成了林翠芝一種特別的防身神器。林翠芝生不了孩子的身體是特別誘人的，據(jù)說有些人來她這修車，往往就是為了看她那張臉。這一切，林翠芝向來心知肚明。那些常年出門在外跑車的男人，就好這一口，瞧那一雙雙眼睛，就如同吸血動物一見到活物，就暴露出了它的嗜血本性。所以獨自一個人的時候，她不得不把這動作做得更加夸張無比，常常讓路上那些急火如奔的不速之客望而生畏，馬上開溜。不想終于成了無法戒除的癮。

戒不了又有什么呢？想想當(dāng)年，為求一個孩子，她甚至連續(xù)幾年連點油腥都不敢沾?？裳芰艿氖聦崊s讓她這最簡單不過的愿望都成了泡影，便讓她從此更加堅定了自己的無神論。

也就是這一支煙打開了王家衛(wèi)的話匣，她才知道，原來王家衛(wèi)曾有過一個妻子，并且也曾給他生過一個孩子。但那個來自北方的女人，當(dāng)初是被他半哄半騙帶回遙遠的繞山河的。孩子出生只數(shù)月，誰都不會想到，一個頭戴圍巾腳踩拖鞋的女人，居然就借出門上廁所的機會，堅決地拋下他們父子遠走而去，至今十年依舊沒半點音信。endprint

怪就怪，咱們那遙遠的繞山河山溝，窮??！直至十年過后的今天，王家衛(wèi)終于總結(jié)出了這一切的根源。

那你得找??！林翠芝就是見不得王家衛(wèi)那扭扭捏捏的脾性?？赏跫倚l(wèi)卻一臉茫然：中國這么大，我上哪兒去找？

難道就這么不了了之？林翠芝急了。王家衛(wèi)卻愈發(fā)低下頭：不知道！

林翠芝此時知道，當(dāng)初被他帶回來的女人，因為年齡問題，連個結(jié)婚手續(xù)都不曾與他辦過。除了一個“阿蘭”的小名，他甚至不知她姓甚名誰。包括王家衛(wèi)當(dāng)時也想，遙遠的繞山河山村，一個天高皇帝遠的地方，祖上的男人，哪個不是隨便拉個女人就回家過日子，一輩子的夫妻生活，誰進過什么民政所登記了？所以當(dāng)時日頭也緊巴，就想花那幾十塊冤枉錢做甚？不想這卻讓媳婦的出走變得那么名正言順了。

一個窩囊廢！林翠芝狠狠地批了王家衛(wèi)一通。可王家衛(wèi)居然也都認了。末了還是要向她辭職，理由還是那話：我得回家看孩子！或者把他接下來！

家父早已去世多年，老邁多病的母親替他看候兒子?？蛇@學(xué)期，遙遠的繞山河學(xué)校被撤并到了山下，整個村子就那么七八個學(xué)生，要不你就回山里每個月下山一周住到學(xué)校和孩子陪宿，要不就把他接到城市，轉(zhuǎn)入城市的小學(xué)。

孩子上學(xué)重要，還是他掙錢重要？王家衛(wèi)窄逼的大腦差不多就被這么一道兩難題給擠爆了。林翠芝于是迅速掐滅了煙頭，朗聲說道：還糾結(jié)什么？把孩子接到城市，孩子就是你的明天，你能讓他輸在起跑線上？

林翠芝一句話把王家衛(wèi)說醒了，立馬告假回村把孩子接到鎮(zhèn)上?？赊D(zhuǎn)學(xué)的事卻又讓他頭大了。當(dāng)然這也是林翠芝給張羅的，好不容易托到人，在梅河二小報了名，可轉(zhuǎn)學(xué)摸底考試，王小龍居然考了兩科個位數(shù)。王家衛(wèi)又一次深陷苦惱，按說農(nóng)民工隨遷子女就近入學(xué)，這是寫入政府工作報告里向人民群眾莊嚴承諾的事，可他王家衛(wèi)能和誰這么說理去？最終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出現(xiàn)在校長辦公室，又被校長狠狠地批了出來。無奈，只能躲到一邊喝酒、曠工、嘆氣、發(fā)牢騷去了。

我能把孩子再送回去？向他說不的還是林翠芝。請人吃飯、給人送錢，那是她當(dāng)著王家衛(wèi)爺倆的面做的。王小龍于是很快就被安排到了英才小學(xué)——這個梅河鎮(zhèn)上唯一的民辦小學(xué)。而且當(dāng)天，學(xué)費、校服費、保險費、作業(yè)本費，林翠芝也一并代繳了，王小龍穿上新校服、背上新書包，唱著歌兒牽在王家衛(wèi)和林翠芝手里從學(xué)校回來的路上，心里別提多高興了。

難道你這么個年紀，就打算一輩子溜單下去？有時候林翠芝也曾和王家衛(wèi)這么說起：孩子沒個媽可不行??！三腳的騾子找不著，兩腳的婆娘要多少？要不你重新找一個拉倒！……

看王家衛(wèi)唯唯諾諾的樣子，林翠芝就是一臉不屑。這窩囊廢，就再給他幾個膽子，也照樣娶不了什么婆娘的！

4

王小龍不光是瘦，還特別地小，小得就似個五六歲的孩子。第一眼見到他的時候，林翠芝看他那一身大得幾乎都要拖地的舊衣服，心里就是一陣揪疼。孩子是上天的使者?？赏跫倚l(wèi)不會照顧他，包括王家衛(wèi)的母親也不會照顧他，就即便哪天王家衛(wèi)重新娶上個女人，肯定也不會照顧他——可看王家衛(wèi)那能耐，還能找個什么女人？看來這個世界上，就只有她林翠芝可以帶給孩子他所失去的一切，可他卻總是一個勁兒地往一邊躲閃。

可這一切都是緣分啊！林翠芝一直覺得，能有誰，可以在這么短時間里，和一個完全陌生的孩子再無生疏。但就現(xiàn)在，王小龍卻有些任性了。已經(jīng)一整天沒上學(xué)，當(dāng)然前提是他也沒上醫(yī)院。于是校長電話又來了，這次比較簡單，說人家孩子家長說了，王小龍再不去醫(yī)院道歉，那人家就永遠不出院！我知道老板娘不缺錢，可都這個時代了，誰還會跟錢過不去？

什么老板娘、又什么不缺錢了，你們誰知道我過的什么日子？

這樣的話林翠芝只能爛在心里。各人的肚子怎么個痛法只有他自己知道。照舊一通低聲下氣千恩萬謝，才終于掛了電話。此時她那口氣嘆得響??！當(dāng)下拿出煙嘴點上一支煙來，讓自己平靜平靜。想想這么一年多來，她給了孩子多少的寬容、疼愛與放任。特別就是錢的事，包括當(dāng)初孩子上學(xué)前，上學(xué)后，甚至直到今天，林翠芝的慷慨大度都絕對讓學(xué)校老師稱道。新學(xué)年開學(xué)之后不久是中秋，緊接著又是外國人的圣誕節(jié)，還有咱們中國人的冬至和年節(jié)，甚至還包括“五一”小長假，連續(xù)五六個節(jié)日，林翠芝從未忘記給老師準備禮物，大包小包，跟抓中藥一樣精細并且滴水不漏。可誰想這些天來，王小龍已經(jīng)野得不可收拾了，接連幾次禍事，哪一次不是她用錢給打發(fā)的？

我上輩子欠你們父子的？林翠芝差不多讓自己哭了出來。

孩子上了學(xué)，自己也加了薪，這對王家衛(wèi)來說是件多好的事。可林翠芝無需他說什么感恩戴德的話，事實上王家衛(wèi)在這方面也著實魯鈍，說句漂亮話比鉆天還難。反倒是林翠芝自作多情了，說你也無需謝，給我好好看好修理鋪就行！而且你得把它做得比老劉頭在時更加紅火！

林翠芝這么一開口，似乎就成了她有求于王家衛(wèi)，或者將之當(dāng)成了彼此交換的籌碼，王家衛(wèi)也就心安理得了。從此她又回到了當(dāng)年侍候老劉頭的模樣，每天在家做好飯給橋頭修理鋪的王家衛(wèi)送來，當(dāng)然也沒忘給他送水泡茶。林翠芝講究的是干凈，她不能容忍的就是把一個店子開成了豬窩，每次來了都會認真收拾一番。而相比以前，她還多了一個接送孩子的差事。但她從不言苦，她從心底里喜歡這孩子，很快就和孩子親密得無話不談了。

王小龍，這是你奶奶??！王小龍一副人見人愛的模樣，在橋頭遇上那些同行，總有人這樣問他?？砂档乩?，他們卻并不這樣說，他們說的是林翠芝和王家衛(wèi)之間的不檢點，一下子氣走了老劉頭。

更有人說得離譜，說王家衛(wèi)和林翠芝表面雇傭關(guān)系，卻早有夫妻之實，如今把孩子接下來，過不久就會到民政所拿紅本本，到那時王小龍就得改口喊她叫媽了。

繪聲繪色的傳說，讓王家衛(wèi)抬不起頭，甚至出門上趟廁所都不敢。紅祥修理鋪的生意從此一落千丈。林翠芝生氣了，在一天給王家衛(wèi)送飯的時候，她放下飯盒就直接走到店門口，點上一支煙放在嘴里吸上一口，便破開嗓子大聲罵道：喜歡嚼舌頭的給我小心了，我林翠芝做人堂堂正正，從來就不會做什么見不得人的事。誰還要膽敢說三道四顛倒是非，瞧我不把你那烏鴉嘴撕成×嘴！……endprint

橋頭一段，車多人雜，烏煙瘴氣，但林翠芝的聲音居然蓋過了嘈雜的車聲，嚇得讓人不由得一陣陣心底發(fā)寒。

然而王家衛(wèi)的出走，或許只有林翠芝自己知道個中原因。怪只怪王家衛(wèi)那個連結(jié)婚本本都沒辦的婆娘太過狠心。給王家衛(wèi)留下整整十年的時間獨守空房。三十歲的男人，正是如狼似虎的年齡，閑著只能閑出事來！但林翠芝此時也恨起了王家衛(wèi)，說你個窩囊廢，膽子大點你找小姐去？不知道知恩圖報也罷了，總不能目無尊長吧？若是我也能生孩子，做你媽都夠格，可你一個大男人，盯在人家老太婆浴室門口偷看算什么回事？

林翠芝想想也就來氣了。若不是怕驚醒已經(jīng)睡熟的孩子，她或許當(dāng)場就要給王家衛(wèi)來上一段大罵，或者直接就是兩個耳光。于是第二天，她送完孩子就直接去了公園，羞辱和氣怒讓她直接就沒給王家衛(wèi)送飯。

一個沒大沒小的白眼狼！簡直就是畜生！……

林翠芝在心底罵了整整一天。第二第三天也沒給王家衛(wèi)送飯過去。第四天怒氣稍歇趕到紅祥修理鋪的時候，才聽鄰人說起：王家衛(wèi)已經(jīng)連續(xù)兩天沒上班了！還跟我斗氣？林翠芝心里氣怒得很，掏出手機就想把王家衛(wèi)臭罵一頓，可居然成了空號。

這下子，林翠芝位于梅河橋頭的紅祥汽修鋪算是完蛋了。開門一看，機油、輪胎和各種零件都還在，可個把月未來得及收走的零錢，確切地說應(yīng)該有一萬多塊，全被王家衛(wèi)卷走了。

又是一條不叫的咬人狗！林翠芝心里充滿了憎惡。但她卻沒法將這種情緒帶給這個可愛的王小龍。和他在一起的時候，她還是幸福的，特別在孩子歡樂的笑聲中，她能夠完全忘記痛苦與不幸。仿佛自己從來就都是這么幸福。

5

我還老板娘了？雖是自尊心使然，但至今被人這么叫著，有時候林翠芝自己都有些哭笑不得。因為早在王家衛(wèi)出走之后，林翠芝的紅祥汽修鋪就這么倒臺了。首先是招不到人，或者說招不到合適的人。老劉頭和王家衛(wèi)的出走，讓她對什么人都不信任。何況做修理，補鍋匠出身的老劉頭似乎對什么機械都有過人的天賦，包括王家衛(wèi)，兩人在梅河橋頭汽修界的技藝可謂是爐火純青。而現(xiàn)在的年輕人，在林翠芝眼里都是些不知天高地厚的玩藝兒，眼高手低，動不動就給你說人家在4S店如何如何，滾你媽的蛋吧！全他媽的一瓶不動半瓶搖，給我擺什么范兒！

招不到人，那就干脆把門關(guān)了吧！多一事，多一累，這些天來，讓她煩心的事已經(jīng)夠多了。

事實上她自己也抽不開身，王小龍的到來，喚醒了她生命中的所有母性細胞，讓她只想把全身心的精力都放到這孩子身上。從早晨起床開始直至晚上睡覺，她總是不厭其煩地做早飯、做中飯、做晚飯，送孩子、接孩子，做輔導(dǎo)、陪讀寫。林翠芝讀書不多，但總還曉得幾個字，要緊的時候，她還可以打電話問老師，大不了遇上節(jié)日多送點禮物?；蚓褪巧暇W(wǎng)查，總之樂此不疲的樣子，比學(xué)校里的老師還用心賣力。如此一來，她已經(jīng)完全抽不出哪怕一秒鐘去過問她的修理鋪。于是很快，累積的房租都能把整個店都典當(dāng)了，當(dāng)房東給她打電話索要房租的時候，她才猛地想到，那破舊的小房子，已經(jīng)整整八九個月沒開門了。

要怪就怪老劉頭，誰讓他當(dāng)年生意太過火爆，讓橋頭周圍的那么多同行一起紅了眼，于是林翠芝沒有從房子上得到一分轉(zhuǎn)讓費，而且她也早沒那份心思，讓人喊作狗熊也罷了，簡單地做了一下盤點，把存貨折給旁邊一個同行，再貼上兩個多月的房租，就空手回家，和王小龍過安心日子了。

事實上日子就應(yīng)該這樣。直到今天，林翠芝才真正體會到什么是過日子的樂趣，整整三十年啊，只知道沒日沒夜陪他老劉頭苦死掙命，還舍不得吃、舍不得穿，節(jié)儉得差不多要把上下嘴皮都縫在一塊兒，可最終卻是今天這樣的結(jié)果，算啥？林翠芝開始抱怨自己，為什么當(dāng)初就那么傻，有時間有錢，怎不上大醫(yī)院好好走走，哪怕傾家蕩產(chǎn)，都給自己留下個一男半女多好？到了今天，也就可以和梅河橋邊那么多的女人一樣，過過養(yǎng)兒弄孫、雞零狗碎的日子。要知道，在梅河橋頭，好幾次和別人的吵嘴都曾深深刺傷了她的心，那些惡毒的話語，就似被刀子深深刺在她柔軟的心上，是她永遠無法治愈的創(chuàng)傷。

王小龍不是她孫子，甚至和她沒有任何一點血緣關(guān)系，但她情愿給他買好東西，給他做好吃的，然后每天都和他一起喜怒哀樂，和他一起歡笑或者哭泣。她對他一百個歡喜，一百個稱心如意，甚至還可以原諒他闖的那么多禍，可偏偏就恨他的橫，他的犟，動不動就向她問：爸爸去哪里了？

你爸爸早死了！林翠芝曾劈頭蓋臉地回答。

王小龍不作聲，放下手里的玩具，就往門外走。林翠芝問他去哪里？王小龍說回家，回爸爸那里去！林翠芝心里難受了，罵自己說我怎么盡養(yǎng)了些白眼狼？滾滾滾，都給我遠遠地滾出去！罵完后又說我是你什么人？犯得著給你們老老小小當(dāng)牛做馬？

王小龍真走了，擰開門鎖就往外走。林翠芝聽到了他下樓的聲音，心口一痛，感覺像被什么東西重重捅了一下，一個身子頓時軟了下來，可就在將要倒地的時候，她突然厲聲喊道：給我站??！

說完就乒哩乓啦追出來，拉住目無表情的王小龍，艱難地讓自己換上和顏悅色，才把王小龍拉回房里來。每次都成了我的不是，每次都讓我里外不是人，你就不能給我搭個臺階下來？林翠芝真想狠狠扇他兩下。并且也曾下過狠心，下次你要再敢這么出走，狗才會拉你回來！

可臨了林翠芝卻舍不得他走。

家里突然來了個男人，自稱是王小龍的二叔王家林。王小龍也不否認。但他卻不敢見他。叔侄倆一見面，王小龍臉上那些天真可愛的表情就完全消失了。二叔說是來接王小龍回去的。說家里奶奶病了，想孫子想得慌。又說王家衛(wèi)這么個大活人，說不見就不見，總得有個說法？又說孩子是他奶奶的獨苗，如今就似乎被當(dāng)作人質(zhì)被扣壓在這里，老王家的臉沒處擱??！

王小龍二叔說話不看人，但每一句話都足夠傷人的。而且很快，就把王家衛(wèi)的失蹤說成是林翠芝的錯了。她木木地坐著，面無表情吸煙，吐出長長的煙霧。王小龍二叔于是就上前拉王小龍，王小龍卻立馬哇地哭了起來，怎么都不愿跟二叔走。林翠芝就在王小龍的哭聲中醒過神來，她猛地從凳子上起來，緊緊地護住王小龍，顫抖地對王小龍二叔說：你不能帶他走！endprint

這話她一共說了兩遍。待第二遍說完，她已經(jīng)感覺自己說得有些理直氣壯了。然而這樣的結(jié)果，就是林翠芝被王小龍二叔拿走了四百塊錢。事后王小龍二叔還先后來了兩次，分別從林翠芝手里拿走了六百塊和一千三百塊。林翠芝感覺自己都要成為他的制幣廠了。

真正救了林翠芝的，應(yīng)該是王小龍的奶奶。確切地說，應(yīng)該是王小龍奶奶的喪事。給林翠芝和王小龍帶來這個消息的，是繞山河山村的老劉村長?？蓪Υ蟿⒋彘L，林翠芝并不像王小龍二叔那樣客氣。老劉村長佝僂著身子在屋里站了半日，林翠芝沒有讓他坐下的意思。他就這么干站著，輕咳一下，才怯怯地說：讓小龍回去吧！沒有他，堂前就沒有個孝子，人不去是下不了葬的！

林翠芝沒理他。老劉村長又說：這是什么怪事?。客跄棠棠敲瓷屏假t德，可最終獨自個兒吃苦受累，狠心拖著養(yǎng)大的兩個兒子，一個人下落不明，另一個就知道好吃懶做，四處坑蒙撞騙，事到臨頭卻也怕承擔(dān)任務(wù)，登時就不知所蹤了?？扇嗽倏啵膊辉撍篮筇们斑B個人都沒有吧？……

說著說著，老劉村長都要給林翠芝跪下了。林翠芝才懶懶地回道：您回村里得給村人們說明白，王家衛(wèi)走了還拿走了我的錢，包括他那弟弟也拿了我的錢。不是我不放小龍回去，是怕他回去了沒人照應(yīng)，要緊的是不能把學(xué)業(yè)耽誤了。在城里，有這么個讀書機會，不容易！

老劉村長把頭點得像是雞啄米，還滿口答應(yīng)事一辦了就把小龍送回來。林翠芝就放心讓他帶走了。

事實上林翠芝為王小龍安排得周全，她知道這一切還是錢的事。她央人回到鎮(zhèn)上給買了棺木，又迅速到繞山河山村背后的王家墳地鑲了井石，同時給王小龍裁了一身孝衣，就讓他跪到奶奶的棺材下面做了孝孫。村人們就在一通感慨聲中，按照傳統(tǒng)的鄉(xiāng)俗，出人出力，終于把王小龍奶奶順利地送上了山。

奶奶的喪事過后，王家林就再沒來過林翠芝那里，但林翠芝的大輩子積存也就這么消耗一空。如今走在梅河鎮(zhèn)上，熟識她的人還是和以前一樣稱呼她老板娘，包括學(xué)校里的老師和她一起在梅河橋頭做修理的同行，她答應(yīng)得也還理直氣壯，但內(nèi)心里卻早沒有先前那樣的底氣了。很多時候，讓她苦惱和難過的卻是流言，她知道暗地里，不知有多少人已經(jīng)把她說成是王家衛(wèi)的二妻了——

知道梅河橋頭汽修鋪的那個林翠芝嗎？

不是說她店子倒了？

不是，做人家小老婆去了！

瞎說，都快六十歲的人了，還搞什么梅開二度？

真的，被她老頭給甩了，自己寂寞難耐，跟店子里的員工搞上關(guān)系。后來人家受不了年齡上的懸殊，跑了，給留下了一個十歲的孩子。

真有這回事？

這么大的事，早在遙遠的繞山河山村傳遍了。據(jù)說她那員工，不是，應(yīng)該是小男人，老母親去世，就是她出錢辦的喪事。你想不是和人家婚盟在先，料那些閑事做甚？

也是?。?/p>

……

這樣的話，林翠芝曾親耳聽過。但此時的她，早已經(jīng)沒有半年多前那種銳氣，也吼不出當(dāng)初那樣的氣頭，就將之當(dāng)作一劑苦澀的湯藥，眼睛一閉就深深地咽到肚子里去。

6

王小龍還是不愿意到醫(yī)院看望同學(xué)。甚至已經(jīng)連續(xù)幾天沒上課。可林翠芝不可能就這樣陪他在家，她得上班啊！就這么坐吃山空，能行嗎？何況除了這早年買下的單元房，林翠芝確實已經(jīng)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于是幾個月前，她就開始認真找事做了，還好她和樓下的張四媽處得熟，給她介紹了一個做保姆的活計。張四媽比她長十幾歲，一頭白發(fā)，卻還到北區(qū)一個職工宿舍看候一位比她更長十歲的老頭，每個月能有七百來塊的收入。而且工作也不累，就打掃一下房間，做做飯，陪老頭聊聊天，而且都是白班，晚上都不用在人家家里過夜。

林翠芝比她年輕，身體嘛，還可以，所以她看候的是一對老人，工資自然也就高出三四百塊。并且每天中午還可以借機出來買菜。林翠芝是個見過世面的人，從來就不希圖過那一兩塊零錢，但她卻可以借此機會照料一下王小龍。事實上王小龍已經(jīng)不小了，她用不著這么細致。可這孩子千好萬好，有時候卻讓你不上心。這些天來，她就為王小龍的事操碎了心。常常請假，甚至還擅自缺崗，要不是老頭老太大度，她早被人家兒女給辭退回來了。

林翠芝是個要面子的人，她告訴張四媽，千萬不要給人說她如今也到外面做事。而且許多時候，她甚至遠比當(dāng)年經(jīng)營紅祥修理鋪時更加大度，舍得花錢，更舍得吃虧。可有時上班或是下班的路上，她也曾狠狠地罵過自己，究竟圖什么？搞來搞去，居然帶了這么個災(zāi)星回來。

但這種苦惱和難受持續(xù)不了多久，一回到家里，看到王小龍活蹦亂跳的樣子，她又感到一種特別地欣慰。王家奶奶去世了，王家衛(wèi)、王家林又不知所蹤，日后，王小龍就只能和她過日子，她就是王小龍唯一的監(jiān)護人，那么……這時候她卻不敢往下想了，她心里慌得厲害。就想哪天有時間上一趟民政所問一下，她如此一番推理，究竟對不對。但她卻一直找不到時間。每天從早到晚，她實在太忙了。

真正讓王小龍改過自新的，應(yīng)該是一個蘋果。

他不愿上醫(yī)院看同學(xué)，便也就沒有理由再回學(xué)校上課。已經(jīng)整整五天了，若不是中間夾著兩天周末，王小龍曠課的時間已經(jīng)非常接近學(xué)校的紀律紅線。要知道英才小學(xué)是個民辦學(xué)校，它有開除學(xué)生的權(quán)利。而林翠芝卻無法說服他，想想為了他這么一個犟驢，卻差不多讓自己傾家蕩產(chǎn)，他有什么好？有什么值得你為他如此頗費周折？為此林翠芝曾一個人悄悄地哭過，但她找不到說服自己的理由。她已經(jīng)一無所有了。

這天林翠芝又上了一次醫(yī)院，是給王小龍同學(xué)續(xù)錢的。存上一千塊后她又到住院室看了一下那孩子，結(jié)果就讓孩子媽媽送了個蘋果回來。那蘋果皺巴巴的，而且已經(jīng)有了裂紋，林翠芝卻舍不得自己吃，這段時間太忙，她已經(jīng)好長時間沒買水果了。然而回到家，她掏出蘋果遞給王小龍的時候，王小龍愣愣地看著那蘋果呆上半日，突然哇一聲哭了出來，跟著抱到林翠芝懷里。好不容易哄依了他，林翠芝才知道王小龍已經(jīng)在白日里獨自一個人偷偷地到了醫(yī)院，卻不敢直面同學(xué)，就守在住院室窗外偷看，結(jié)果看見同學(xué)實際上已經(jīng)和原來一樣生龍活虎了。他感覺同學(xué)真卑鄙，人都沒事了還老躺在醫(yī)院裝病。于是他躲在一旁，一直等到同學(xué)被媽媽帶到外面吃中飯的時候，偷偷地溜到同學(xué)床邊，他原本想在同學(xué)床上踩上兩腳，或是狠狠吐上一口唾沫，但病房里人多，那是一閣可住八個人的病房，而今卻擠下了十張床。結(jié)果看到床頭柜上擺著獨獨一個蘋果，王小龍伸手取下來就用指甲在上面挖了一個圈，在他的意識里，他已經(jīng)把所有詛咒都附到了上面，只要同學(xué)吃了這顆蘋果，一定必死無疑。endprint

可如今蘋果又到了他手上，他還清楚地記得這個蘋果上面的小疙瘩，那個讓他用指甲壓上去、讓他附上一切詛咒的圓圈還在，這在當(dāng)時被他想作是一顆巨毒無比的毒丹。但正是這個蘋果，一下子讓王小龍想到了林奶奶對他的好，便一下子哭了起來。人一哭完，心里的一切全都放下了，開始嚷著林翠芝陪他上醫(yī)院給人道歉。林翠芝當(dāng)然也知道王小龍同學(xué)其實也沒什么大毛病。今天她找醫(yī)生問過了?？扇思依霞苤怀鲈海瑢嵲谑且乙话严聵堑奶葑?。

兩人便連晚飯都顧不上做，就直接去了醫(yī)院。在擠窄的病房里，王小龍讓自己一張紅撲撲的小臉看著同學(xué)，把一路上林翠芝教他的話，對著同學(xué)說了一遍：對不起，李雷雷同學(xué)，我不應(yīng)該用磚頭砸你。這些天讓你受苦了，我是來向你道歉的！請你接受我的歉意吧！

說完。正兒八經(jīng)地往病床上的李雷雷鞠了一躬。李雷雷愣了半天，才突然膽怯似的直起身子，同樣紅著臉對王小龍說：對不起，王小龍同學(xué)，我不該在同學(xué)們面前說你爸爸，每個人的爸爸都是我們心中最偉大的人物。我也向你道歉，請你接受我的歉意吧！

說完，也向王小龍鞠了一躬。這一幕讓林翠芝和同學(xué)家長都始料未及。兩人說完，互相用彼此漲紅的小臉瞅瞅?qū)Ψ?，居然一下子笑了起來：咱們還是好朋友嗎？

當(dāng)然是！

孩子的爭吵從來就不是什么要緊事。這一笑，讓兩個同學(xué)又重新和好如初。回來的路上，林翠芝不止一次把王小龍的臉頰親得嘖嘖發(fā)響。王小龍肚子餓了，林翠芝就把他帶到路邊的大排檔，叫了米蝦，叫了雞爪，還有水煮肉片，全都是王小龍平時最喜歡吃的菜，林翠芝就和他一起豪吃了一頓。雖然以前她也常帶王小龍外出吃飯，但這卻是他們倆吃得最開心的一次。她給王小龍夾了一片肉，王小龍又夾還她一塊：她給王小龍盛飯，王小龍馬上給她盛還。直到夜已經(jīng)有點深了，王小龍重重地打了一個飽嗝，兩人才高高興興地唱著歌兒回來。

第二天，李雷雷父母為他辦了出院手續(xù)，王小龍也可以放心大膽地上學(xué)去了。只是林翠芝還得花銷應(yīng)酬，送王小龍到學(xué)校后，她就迅速地趕到學(xué)校附近的黑龍橋菜場，買了一兜水果給老師送去。之后又在校長辦公室待了半天，唯唯諾諾、千恩萬謝的樣子，如同一個刑滿釋放的犯人。走在上班的路上，林翠芝感覺自己流出了眼淚。她感覺自己真有了一個好孫子。

7

就在王小龍重新返校上課的第五天，失蹤了整整一年的老劉頭回來了。像個逃荒的男人，整個身子無比消瘦，并且遠比以前看起來更老了。而且瘦削的身體和渾身的破衣，愈發(fā)給人一種飽經(jīng)滄桑的視覺直感。他佝僂著身子，蹲在小區(qū)院子里大榕樹下那張石桌旁邊的水泥堆上，遠遠看去好似一只受傷的馬猴。旁邊還坐了一個和王小龍差不多高的男孩，此時正怯怯地看著他。

祥！林翠芝領(lǐng)著王小龍回到小區(qū)院心的時候，老劉頭喊了林翠芝。只有他是這么喊林翠芝的。若不是他這么一喊，林翠芝應(yīng)該是認不出他了。但恰恰也是他這么一喊，讓林翠芝在院心里足足愣了半日，突然把手里的一兜菜向他狠狠地砸了過來：你這個死瘋子，還知道回來啊？

一聲尖銳的哭叫，讓林翠芝登時淚如泉涌，她已經(jīng)沒有力氣撲向?qū)Ψ?，像個兇猛的狼狗把這個人撕成碎片。倒是老劉頭主動靠過來的，林翠芝便握起拳頭，狠狠地往他單薄的胸上一陣擂打。

林翠芝后來才想起，那怯怯的男孩是被老劉頭用一根細繩牽猴一般牽進屋的。待王小龍和那男孩睡熟后，老劉頭才告訴她，這孩子是他向人販子買來的。林翠芝此時方才知道，老劉頭當(dāng)初帶走了十萬塊錢，就是想給她帶個孩子回來。而那個把自己涂抹得不成樣子的女人，原來就是個可惡的人販子。

老劉頭說他隨那女人到了遙遠的省外，一手交錢一手交貨，可沒想事不順利，到手的孩子一不留神就跑了，老劉頭于是整整追了他三個月，才又把他抓了回來?？蛇@孩子，人小鬼大，機靈得很，一見人多，就沒命地叫，害得他好幾次差不多被人當(dāng)作人販給抓起來。最終連車都不敢坐了，盡走荒村野道，連日趕山過澗方才回來。

林翠芝點上煙頭，不敢去想老劉頭這一年里吃過的苦頭。她至今都恨自己，作為女人，卻連個女人的事都做不會。事實上她一直珍藏著一套完整的嬰兒用品——從和老劉頭結(jié)婚之后就一直保存到現(xiàn)在。王小龍剛從山里來的時候，她差不多愿意把整個嬰兒用品店搬回家來，甚至還想到了紙尿褲。她總是那樣地深愛著孩子，可看這孩子在老劉頭的一舉一動中那一驚一乍的神情，就知道這一路上早被老劉頭打怕了。想起當(dāng)初第一次見到王小龍的情景，林翠芝就心疼得難受了。

她于是果斷地掐滅煙頭：這孩子被你害得夠苦了！

老劉頭臉色一變，直起身子罵道：我才被這他害苦了！

看到老劉頭兇神惡煞的神情，林翠芝就不說話了。最終兩人誰也不理誰，一起睡下。但一夜里卻誰也睡不著。天快亮的時候，林翠芝終于開口了，說：這孩子夠可憐的，想想他的父母，不知道此時難受成什么樣子？

說話間，林翠芝想起了年輕時她曾一次次把布娃娃放在旁邊，一次次想象自己做媽媽的情景。見老劉頭不答話，林翠芝又說：咱們把孩子送回去吧！

老劉頭一下子翻起身子，動作利索得像個年輕后生。林翠芝似乎看見了老劉頭握緊了拳頭，她甚至聽見了這個一向寡言、并且對她百依百順的男人，竟然把一口稀疏的牙齒咬得格格發(fā)響。但是林翠芝還是開口了：我怕是上輩子做了什么傷天害理的事，所以老天爺懲罰我生不了孩子。我怕這輩子再作孽，下輩子比這還慘！

頓了頓，又說：咱們還有小龍哩，這孩子，和我親得像親親的孫子！

老劉頭不說話，撲在床上，哭了，那哭聲好似牛叫一般難聽。林翠芝側(cè)了個身子，用手心輕輕地撫著他，像是撫著一個可心的孩子。

第二天天一亮，林翠芝就把老劉頭領(lǐng)進了派出所。三天以后，遠在福建的孩子父母來到梅河橋頭，從民警那里領(lǐng)走了孩子，夫妻二人都哭成了個淚人兒，可那孩子卻木木地站著，在父母的哭聲中面無表情。

老劉頭在派出所受了幾天教育，又回到了林翠芝身邊。他提供了線索，讓警方破獲了一個重大的兒童拐賣大案，總算是有了個將功補過的機會?？墒撬麉s變得更加木訥寡言了。林翠芝給他做的飯，他居然大碗大碗地留著。王小龍想和他說些話，他木然的表情讓人害怕。林翠芝說他兩句，他干脆獨自一個人搬了出去，重新在梅河橋搭了間房，找來一塊木板，用自噴漆噴上“紅祥修理鋪”的字樣，從此不回家里住了。endprint

紅祥是林翠芝的小名。也只有父母和老劉頭這么叫她。林翠芝提著飯菜送到店子的時候，一看到老劉頭寫的字，就讓淚水打濕了雙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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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翠芝怎么都沒有想到，王家衛(wèi)居然領(lǐng)了個女人，回到了梅河鎮(zhèn)上。

他這一回來，就讓林翠芝慌了手腳。他是回來搶孩子的！林翠芝心里一急，就下不了床。但王家衛(wèi)卻直接來到她床邊的，把她扶正后二話沒說往后退了三步，便伏下身子給她磕頭。林翠芝清楚地聽到地板被他頭磕得咚咚直響。自己磕完了，還拉了那女人跟著一塊磕，磕完之后也不起來，對林翠芝說：我以前喊您老板娘，可從今天以后，我就不打算這么喊了。出走這一年多，我才知道您為我做了那么多事。現(xiàn)在我媽沒了，若是您不嫌棄，我就喊您一聲媽！

林翠芝還被他這么大動作驚得目瞪口呆，王家衛(wèi)已經(jīng)喊出了一聲：媽！那女人也隨即喊了一聲：媽！

林翠芝尚未回答，已經(jīng)滿眼淚滂沱。

林翠芝此時知道。當(dāng)時王家衛(wèi)帶著萬分地自責(zé)和羞愧離開了橋頭的修理鋪，并帶走了錢柜里的一萬多塊錢。他準備一直往南走，不干出一番事業(yè)就絕不回來?？墒虑椴⒉皇撬胂蟮哪敲错樌?，剛到省城，兜里的一包錢就被小偷拿走了。無奈之下，他只得流落省城，憑著他一身技術(shù)打工掙錢糊口。后來又到了深圳。接著就在出租房大院里認識了這個女人，熟識后他才知道這女人是被人販子拐賣到深山，因受不了公婆和丈夫的虐待，偷偷跑了出來。如今孤苦無依，王家衛(wèi)就說你若不嫌我，那就和我住一家吧。女人低頭答應(yīng)了。兩人開始在一家制鞋廠做工，掙到幾個月工資后，他想起了家里的母親，就給老劉村長打了個電話，結(jié)果電話一通，老劉村長在電話里就向他罵上了：你媽一輩子賢德善良，居然養(yǎng)了你們這兩個畜生兄弟，冬月里人一去，兩個兒子居然下落不明了！

王家衛(wèi)一聲不響聽他罵完，方才知道短短一年多的時間，母親已經(jīng)不在人世。而母親的后事和孩子的養(yǎng)護，全倚仗了曾經(jīng)的雇主林翠芝?？纱藭r的林翠芝卻差不多就此傾家蕩產(chǎn)了。

王家衛(wèi)跪地痛哭一場，起來后就在當(dāng)天辭了工作，甚至連半個月的工資也懶得結(jié)，就帶著女人從深圳回到了梅河。他讓兒子給帶來的女人叫媽，兒子躲躲閃閃半日之后，居然一下子撲到那女人懷里，哇一聲哭了出來，林翠芝在他嗚咽的哭聲中清楚地聽到：媽，我以為你不要小龍了！您知道這十年里，我是多么想您！我以為再見不到您了！……

那女人也就似小龍親媽一樣，緊緊地抱著他，和他一起哭。哭得林翠芝心里一陣陣扯疼。

哭完之后，林翠芝起了床，親自到梅河橋頭的小房子里喚回了老劉頭，王家衛(wèi)一家三口給他磕頭跪下，認了他這個爹和這個爺。木訥寡言的老劉頭也就點頭答應(yīng)了。林翠芝就把廚房都交給王家衛(wèi)媳婦，一家五口吃了一頓團圓飯。

一個星期之后，梅河橋頭的老劉汽修鋪重新開業(yè)了。那塊彎彎扭扭的自噴漆木板被換成了藝術(shù)字，老遠就非常醒目。老劉頭和王家衛(wèi)重操舊業(yè)，幾天里，路上常走的司機奔走相告，紅祥汽修鋪又重新火紅了起來。這一路上送飯的事，交給了王家衛(wèi)媳婦。林翠芝辭了工作，專職負責(zé)王小龍的接送?？此麄z那親密勁兒，還真是親生的祖孫倆。只是老劉頭卻變得更加木訥少言。林翠芝聽到過梅河橋頭的一些同行，常常給老劉頭開一些沒輕沒重的玩笑。此時的林翠芝已經(jīng)完全戒了煙，似乎也就沒力氣吼開嗓子為他出氣了。

日子應(yīng)該就當(dāng)這樣繼續(xù)，可突然一天，老劉頭和林翠芝卻失蹤了。林翠芝給王家衛(wèi)留了個信：都不用找我們，你爸心里不痛快，我得好好陪他四處走走！

他們應(yīng)該就在今天回來！王家衛(wèi)常常這樣安慰孩子。想念林翠芝的時候，王小龍就像是想念自己的親媽，哭得比誰都難過。

編輯手記：

北雁的小說喜歡描寫卑微人的生活，特別是從窮苦山村到城市來生活的人的悲喜苦樂。此篇小說里的所有人都是掙扎在城市邊緣的卑微人。他們在生活中歷經(jīng)磨難，每個人心中都有自己的傷，但就是這群人中卻不乏有讓人溫暖的亮色，就是小說的主人公林翠芝。林翠芝對王小龍的愛和照顧，對王家衛(wèi)的幫助讀來讓人動容，雖然其中有她自己的無奈和辛酸，但是結(jié)果卻是照料了一個可憐的孩子，幫助了一個可憐的家庭。雖然渴望孩子，卻讓丈夫老劉頭送回花了十萬買回的孩子，可見這個女人心中的正義和誠實。命運總是給她無盡的難題，但是她卻一步步挺過來了，在給人溫暖的同時也溫暖了自己。小說將現(xiàn)實生活的可能和矛盾都處理在一起，為的就是能塑造出林翠芝這樣一個純凈價值判斷的形象。因此，小說在保持了生活內(nèi)容復(fù)雜性的同時，抽取了純凈的價值判斷，可謂是難能可貴的。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