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佳瑋
奧斯丁與張愛玲有一處風度很像,她們不調(diào)侃庸俗的老阿姨,而是喜歡順著老阿姨們的邏輯說,將她們的可笑處平平道來,于是越發(fā)顯得荒誕。
比如《傲慢與偏見》里,奧斯丁有所謂:“她一生大事就是嫁女兒,生平安慰就是八卦?!睆垚哿岬摹而欫[喜》則說:“婁太太沒聽清笑話,因此笑得最響?!倍际蔷耸狼?,輕刺一句,見其可笑,并不特意抖響包袱。這大概是冷幽默的好處:讀來并不見大笑料,卻遍地襝衽淺笑的小包袱。
博爾赫斯也有趣,比如這段:1517年,巴托洛梅·德·拉斯卡薩斯神父十分憐憫那些在安的列斯群島金礦里過著非人生活、勞累至死的印第安人。他向西班牙國王卡洛斯五世建議,運黑人去頂替,讓黑人在安的列斯群島金礦里過非人生活,勞累至死。前一句,看似真是個好人。后面一句,將“過非人生活,勞累至死”略一重復,黑色幽默便出來了。
汪曾祺的《八千歲》是輕喜?。毫邌莸拿卒伬习灏饲q被敲竹杠,破財消災,心也寬了。于是結尾:是晚茶的時候,兒子又給他拿了兩個草爐燒餅來,八千歲把燒餅往桌上一拍,大聲說:“給我去叫一碗三鮮面!”這一句本已可笑,因為“一拍”,因為“大聲”,更好笑了,活現(xiàn)紙上,這是汪曾祺式的,質樸的有趣。
金庸最幽默的一段,是這樣的:當下抖擻精神,在一方王羲之當年所用的蟠龍紫石古硯中加上清水,取過一錠褚遂良用剩的唐朝松煙香墨,安腕運指,屏息凝氣,磨了一硯濃墨,再從筆筒中取出一枝趙孟頫定造的湖州銀鑲斑竹極品羊毫筆,鋪開了一張宋徽宗敕制的金花玉版箋,點起了一爐衛(wèi)夫人寫字時所焚的龍腦溫麝香,恭候伯爵大人揮毫。
這架子擺將出來,有分教:鐘王歐褚顏柳趙,皆慚不及韋小寶——這里的妙處是,您只要略通書法史,自然知道讓韋小寶這個大草包拿這么多名家手筆來附庸風雅,是何其可笑。但另一點妙處則是,《紅樓夢》里有以下段落:賈寶玉去秦可卿房間里時,但見“案上設著武則天當日鏡室中設的寶鏡,一邊擺著飛燕立著舞過的金盤,盤內(nèi)盛著安祿山擲過傷了太真乳的木瓜。上面設著壽昌公主于含章殿下臥的榻,懸的是同昌公主制的聯(lián)珠帳”。
只要是讀過這兩段的讀者,自然覺得金庸簡直調(diào)皮,若曹雪芹在世,大概也要看得搖頭苦笑了。
但那位會說了:這樣的笑料,難免被錯過——并不是每個人都懂啊。這大概,就是他們的妙處了:這點笑料,隱在故事里,并不特意翻出來,以待識者識之,這算是他們的一點風流。以及,對他們而言,這些多半只是信手而為,并不蓄意用力。所以讀聰明人寫的東西,哪怕并不刻意講笑話,也能看得笑容滿面——因為聰明人太容易看到世上微妙的反差與荒誕,隨手一舉,便是一個了。
所以納博科夫說了,好的書,需要更好的讀者才能品出其趣味——作為一個有些刻薄,又經(jīng)常被誤解的冷幽默天才,他這話可真是肺腑之言。
(王傳生摘自《看天下》2017年第21期)
【素材運用】讀書的過程是讀者與作者之間的交流與碰撞,也是一種穿越時間和空間的緣分。古今中外的作家于創(chuàng)作之時,信手寫出的冷幽默,隱在文段之中,諷刺著人物和時事。雖然他們并不期冀每個讀者都能發(fā)現(xiàn)這些妙處,但可以想象,當有人因讀懂了那些微妙的文字,而發(fā)出會心大笑的時刻,這是多好的心靈相通。
【速用名言】
1.千里馬常有而伯樂不常有。——唐代文學家韓愈
2.讀書譬如飲食,從容咀嚼,其味必長;大嚼大咀,終不知味也?!未枷爰?朱熹
【適用話題】伯樂與好馬;冷幽默的智慧;閱讀的樂趣